第七八回 永绥厅半生索罪卒 大姚山两寨释前嫌
2023-07-15  作者:赵焕亭  来源:赵焕亭作品集  点击:

  且说杜照正在纳罕,只见三保微笑站起,不知怎的,两条眉尾只管向一处攒,于是相让就席,且饮且谈。少时歌女献技,闹过一阵,三保忽慨然道:“俺统御寨众真也不易,杜兄你是明白人,你说这驾驭之道,当用甚法儿方能整齐?”杜照贸然道:“这何须说得,无非立法必信,令出惟行罢了。”三保道:“着哇!话虽如此说,却是每遇事儿,也很有为难之处哩。”杜照正色道:“这是寨主过于仁柔了。统无量之众,若没法子去约束,恐一步也行不去。”

  三保听了,微叹点头,忽的冷森森一股煞气飞上眉头,大笑道:“承教承教,嗣后三保遇事,定要谨遵大教。”(恶极。)杜照以为是服他议论,不由颠头播脑价十分得意。(着此便见苗人狠鸷,性不可测。后文杜照在苗中终持两端,自是势所必至。)当时酒罢入夜,三保却恋恋长谈,更回溯当年和社照初相识时许多旧话儿,一会儿又询些杜照家事,竟将石姑等一段事抛却不提,闹得杜照十分怙惙。三保至夜深方去。

  次日杜照兴冲冲起来,正打点了许多献勤儿言语,要等三保出来见个好儿,第一思量的,便是要提请三保派人去接接石姑等,方显他办事周密。不想等了许久,却不见他出来,但听寨众往来奔走。直至巳分时,忽闻寨外角声大起,惨厉厉吹过一通。杜照方在焦躁,只见两健苗提刀闯入,厉声道:“寨主有请!”说罢架起杜照直奔寨外。杜照急切间仔细一望,不由大惊:只见三保业已凶神似当场立定,左右是各路头目雁翼排开,寨门前早竖起一杆高标,上悬一方木笼儿,似乎是号令首级所用。

  杜照这当儿却瞧科三分咧,不由大叫道:“寨主!”一声未毕,早被两健苗反接缚好,直拥过来。三保朗然道:“杜兄昨天见教得明白,俺既统御寨众,须离不得一个‘法’字。今杜兄滥击警鼓,法当斩首,三保辱当执法,却也无可如何。”说罢一挥手,一健苗长刀高举,就要落下。只听“泼刺刺”一阵脚步杂沓,早从场外撞进一队苗卒。当头两人,一个是魁伟丈夫,一个妖娆少妇:正是那石姑寨一双新夫妇。

  当时石姑不暇细问,顿时先抢去踢翻健苗,拔刀大喝道:“怎便斩俺使人!难道俺夫妇来得不是?”说罢气吼吼便奔三保。这时半生早飞步拦在前面。三保张皇道:“且住且住!”石姑趋进道:“你说你说!”(两下急切情状如画。)这时众头目中早有两人趋进,具述所以。石姑冷笑道:“原来为此。倒是俺们无端多事,来想和睦,才闹出这岔子。既如此,俺便带杜照转去,便一天鸟事都完咧。”(的是苗姑性儿。)说罢解放杜照,拖了便是。

  众头目见不是事,不由同声道:“今天两寨主和睦相会,真是天大喜事,若因此散场,殊为不值得。俺们便请本寨主恕过杜某如何?”半生嚷道:“便是这样!俺也保杜某将来立功折罪。”三保听了,正中下怀,却是一时间不能不做些嘴脸,摆他的寨主排场。那知杜照挣命当儿误会其意,不觉“略噔”声记在心里。当时但喜脱得性命,反帮半生劝得石姑怒平。众头目便一声欢呼,齐向两寨主并半生叉臂致贺,当即各散。这里三保方喜洋洋拥石姑等入寨。

  大家落座后,各述近状,十分欢洽。三保起贺半生夫妇道:“你夫妇来得正好,俺正因近来龙母山石柳邓处屡有书信,具言他那里被刻下官吏压迫不堪,凡内地盗贼不获,便一古脑儿推在龙母山。这还罢了,甚而至于山苗偶出,便被各汛兵擒去,索资邀赎;一不如意,便推入强盗群里,顿时杀掉。至于山附近熟苗聚落被汛兵蹂躏,越发不堪,并且寻常交易都设种种苛条。看此光景,只怕要激起事来,他书中之意,很要联络咱们哩。”

  半生拍膝道:“刻下内地官吏本皆可杀,难保咱大姚山便安然无事。所以俺力劝令侄女,自家人不要生分,也便为此哩。”石姑笑道:“我看石柳邓终是软包罢了,咱们大姚山,那个有三头六臂,敢伸腿儿?”三保听了,抚掌大笑。一看杜照,却蔫耷耷坐在那里,便笑道:“杜兄莫怪,方才之事,俺不能不这般作做。今幸石姑等来解重围,大家正该欢畅才是。”半生道:“正是哩,今日之会,端的畅快,可惜凌老弟没得来。”

  三保询问起,喜道:“如此说来,这位凌朋友端的是位英雄。几时他转来,俺定要会会。”杜照却一面沉吟,一面偷瞧石姑,暗想道:“还是这雌儿有些情意,不像石三保翻脸无情,此后俺加一番仔细是正经。”因随口说道:“今凌兄既有事暂去,俺大小还有点贸易营生,没别的,俺也暂时告辞罢。”石姑夫妇忙道:“岂有此理,杜兄若这样,是显得胸存芥蒂了。你那营生什么打紧,俺便包了圆儿如何?再者你常说要赶县城庙会,今去会期还有两月余,忙的什么?届时俺还想同你去玩玩哩。”(微逗下文。)

  社照听了,便不言语,一望三保,却如没事人一般,只笑道:“杜兄只是发财心胜,难道俺们老主顾还销不得你的货么?”大家一笑揭过。三保便兴冲冲命端整酒食,盛为款待。一连欢叙五六日,暇时节便引半生周览山中,直待半生夫妇屡屡告辞,方才放行。从此两寨和睦。半生安居石姑寨,娱乐之余,便帮同石姑简练寨众,添整险要。这且慢表。

  且说这大姚山,地界绵远,一半儿还属永绥厅管辖。永绥本是楚南重地,况且汉苗杂处,各镇聚都有交易等事,往往便两下里滋起事来,所以永绥特设总镇提兵镇守,以防意外。各营兵士,一半儿调驻镇聚,分资弹压。这时总镇姓孔名铨,营混子出身,茅包性子。更模模糊糊,不晓得什么纪律,因此麾下兵丁大半掉臂横行,各镇上遇着交易苗人,不免有欺侮等事。

  偏搭着永绥厅官和仙榴镇本县官儿是一对儿老好子,凡遇事唯诺见长,因此孔铨越发不来约束兵丁。却是前半月,仙榴镇那县新调任一位官府,大家传说很有些风力,孔铨也没放在心上。一日合当有事,孔铨手下两个兵丁偶撞到那县里入市吃酒,一言不合,将酒家翁打得头破血出,鳞伤遍体。却被新官儿顿时捉下,派人送将来,并备有公文,立请处置。孔铨一向没吃过这硬碴儿,当时甚怒,满肚皮不自在,却碍着公事上说不去,只得如法重惩两兵,暗含着却将那新官黑在眼里。

  不想过得两天,他手下兵丁又闹了一段事,却在永绥地面。原来某镇上他营中兵丁,借巡查为名撞入靠山一熟苗家中。事有凑巧,人家妇女三四人方从机上脱下四五匹苗布,一旁榻上还有七八匹彩色汉布,上面印有永绥某商号的戳记,是新从城中买得,意思要比比苗布颜色。众兵见了,猛的一挤眼,大喝道:“原来窝主在这里,怪得某商号昨天被劫!”说罢,大家拥上,夺了布拔脚要走。

  那知其中更有歹的,便有一兵哈哈笑道:“这种贼老婆,若不就势乐他一下子,真憨透腔咧。”一言未尽,众兵共有八人,蜂涌而上;倒也有次有序,按个儿捉住人家轮奸起来。中有两个收场的,急切里挤不上,看得兴致勃勃,提得一身火热,不由先脱下外面号衣,预为之备。那知苗妇中有一人颇颇机灵,趁众兵翻滚当儿眼丝不见,即将两件号衣塞入院内柴草中。众兵这当儿眼不够用,那里理会?但是他们究竟胆虚,室内只管大闹,外边总有一人瞭远。须臾望见远径中有人走动,不由一声打号,屋内兵匆匆结束,个个争跑,便这等一哄而去。事过后,苗男等踅转,顿时鸣锣集众,分头赶去,业已不及。

  于是只得将遭事情形忙报知某土司,想法办理,并附呈号衣两件;以备按号追究。这某土司便是石三保的正管儿,素来昏懦不管事,只仗了石三保作主心骨,不消说模模糊糊,交三保想法儿。恰好三保回报石姑姑,正在石姑寨内和半生等快聚,当时接得土司之命,不申大怒道:“镇兵屡次欺人,真真可很!看光景总是官长纵容他,久而久之,俺们苗族便不用过安生日月咧。”说罢就要立带苗众直攻永绥。

  半生劝道:“不必如此。兵事一起,便没收煞。俺想替你向永绥走趟,和那里文武官吏交代此事,定要办个水落石出,明正悍兵之罪,也便是了,还用小题大作么?”三保道:“也好。你如办不出什么要领,俺再动众不迟。”杜照道:“吴兄久在楚南一带游历,江湖上很有名气,又搭着承寨主之命,此去定能如意,谅那里鸟官吏不敢轻视。”当时计议停当,准备了某土司呈报公文两份,大概是叙说某熟苗家惨遭营兵淫掠,附呈该营兵号衣两件,请查人按法严惩等语,一份送永绥厅;一份便给孔总镇。半生一一赍好,更不带多人,只和杜照匆匆下山。这且慢表。

  且说永绥总镇孔铨,这日方在衙署内燕坐,只见左右报道:“厅官李老爷有事来拜。”原来厅官姓李,名一鹤,市井出身,专靠钻干,遂入仕途。其为人圆滑自不消说,况且这等天高皇帝远的地面,未免仰仗武官处居多,所以他和孔铨甚是相得,平日价饮酒听歌,不分彼此。当时孔铨笑道:“老李来没别事,想是知得正月里某土司送俺两坛好酒,来吃个便宜嘴罢了。”于是降阶迎出。便见值客吏引一鹤匆匆踅来,却一面低了头,嘴内只管咕哝,似乎盘算什么,直至阶前方猛一抬头。

  孔铨笑道:“我一猜便着,你定是为某土司那桩事来的。”(妙沙。)一鹤攒眉道:“是是,那桩事是搁不得日子的,迟了就恐怕变坏。”(妙炒。)说罢略逊登阶。孔铨暗笑道:“他怎的便知酒味有些发酸?”(妙妙。)因笑道:“总算人家某土司有点意思。”(妙妙。)一鹤鼓起眼道:“可知他大有意思哩。”(愈转愈妙。)说罢,宾主入室。一鹤一屁股坐在客位,一只手便掏入怀内,似乎摩腹,偶然口角一掀,拖下两点涎。(妙妙。)孔铨大笑道:“唔呀,李兄便是猴急,也须等俺吩咐厨下准备杯斝。”

  一鹤一愣道:“你说的什么梦话?俺为的便是某土司那桩事呀!”孔铨拍膝道:“咳,好罗紫!谁说的不是某土司那桩事呢。”两下里这一来再也缠不清。一对儿愣了一霎,末后还是一鹤悟过,不由笑着跺脚道:“真怎么好,我的老哥!那个来寻你吃酒?难道某土司那桩事你还没接着他公文么?”正说之间,左右传进一角公文,正是某土司的。这时一鹤也从怀内掏出一角公文。孔铨却张大了眼睛乱噪道:“究竟是他娘的什么呵卵的事呀!”(居然营混口吻。)原来孔铨是目不识丁。

  于是一鹤先将那公文朗诵一遍,然后又逐一讲说一番,咂嘴道:“这事儿很有关系,总镇须作速想些道理方好。”孔铨唾道:“俺只当什么大事,却是兵丁弄几个苗婆儿!好在苗婆儿完完全全,也没缺少一点儿。今您便看某土司送酒面孔,赏他个脸,将那失号衣两兵查出,每人敲他几下军棍就得咧。再要好瞧,便加上穿箭游营,便是十二分劲头儿咧。”一鹤道:“唷,这个怕按不下罢。”孔铨诧异道:“奇哩,难道李兄方到贵任,没见过兵丁常捣乱么?”

  一鹤摇头道:“晤唔,这次很透着棘手哩!你可知某土司虽然昏懦,他手下得意头目石三保却是个大大魔头,咳唾之间便可动全山苗众。本来这次兵丁闯祸,太令人落不得台,况且刻下某土司派来使人吴半生,很是个江湖豪猾,俺一和他接谈,便瞧科三分。后来细一访他来历,果然在楚南一带很有朋游声气,近更人赞石三保之妹,如虎傅翼。他这次来意很透着不善静,不消说他背后定有安置咧,你当是小可的事儿么?”

  说着哈了腰,趋进孔铨,附耳道:“咱们这是背地里的话,你有什么不明白处,咱们这纸老虎是不可戳破的。咱们大家糊弄着多干几年,后半辈有豌粥吃,好多着哩。(今之富界皆此心理,可叹。又世局所趋,遂令全国人皆含有糊弄之想,可危载!)手下有兵是不错,说实了他们肯打仗么?无非是山狸遇着马狐子—一两下里吓唿劲。再者针对针的,也犯不着哩。”(只“犯不着”三字,足以代表今之政洽。呜呼!)

  孔铨听了,不由连连点首,少时又沉吟道:“呵呀,那一面总算了下咧,却是这一面,众兵丁被宽容惯咧,便如久撒的女人脚,忽然间一约束,倘或激出毛病怎好呢?”一鹤道:“这倒不消总镇虑得,俺早准备下偷梁换柱之计了。”说罢笑吟吟咐耳数语。孔铨大悦道:“俺真佩服你,真是目无难事。”一鹤道:“事不宜迟,今趁吴半生坐等消息,明日便依计施行,遣他回去便了。”于是一鹤匆匆去准备,这里孔铨自然悄悄知会营众。

  当晚一鹤知会半生,明午到刑场看斩罪兵。半生得知,十分满意。次日和杜照结束齐整,便赴刑场。只见夹道纵观之人十分热闹,见了半生等,都交头接耳。半生意气自得,大叉步昂然踅进,早见孔铨中军官和李一鹤都在那里,大家见了,也没甚话。便见中军官高举大令,左右一声喊“行刑”,便见值刑人由场外风也似拥进两个彪形大汉,却一对儿口衔木橛,那面孔气愤愤噗血一般。(便觉蹊跷。)半生百忙中方瞟得一眼,只见值刑人依次将犯人揿跪倒,钢刀一举,排头杀掉。中军匆匆便去复总镇之命。

  这里一鹤也便命半生等回客馆暂候,不多时遣人送来回答某土司的一封便函,其中词语,无非是犯罪兵丁某某两名业已按法斩决。半生看了,甚是欣然。那知杜照暗地里却探得李一鹤的鬼八卦,暗笑道:“半生一向奸似鬼,今日一般的吃人洗脚水咧。”原来一鹤提出两名死囚,胡乱替却两兵。当时杜照知事关紧要,不便说出,两人便忙忙转去。却是一时间将“吴半生”三字传得沸沸扬扬,不消两日,已传到仙榴镇那新县官耳内,当时闻,得十分诧异,便暗暗留神。这且慢表。(为下文捉半生伏线。)

  且说半生等踅转石姑寨,一脚跨入,却见满寨中人众奔走,处处里摆设齐整,似乎待什么上客似的。问起寨众,方知是龙母山石柳邓遗使来贺婚,并通款曲。半生听了,好不有兴。当时和杜照见了三保、石姑,具述所办之事十分顺手,将出带来便函交与三保。三保道:“既如此,也还罢了。俺明日便趁回寨之便去回复土司,便交代咧。”于是又说起石柳邓致贺之事。半生道:“这使人现在那里?俺想龙母山来的人物一定可观。”石姑笑道:“也不见得哩。倒是他夸起石柳邓来,颇象个英雄。”于是三保命左右去请使人。

  须臾引进一个大汉,生得虎背熊腰,面皮赭中带紫,一嘴短髯,紫油油颜色,一望便知是红苗族类。当时三保指半生给使人引见过,使人一望半生仪貌,顿时叉臂致敬,于是大家落座。半生致谢过柳邓见贺之意,便笑道:“俺久闻贵寨主端的英雄,十分仰慕,怎奈无缘得见。今复承使者惠临,越发令人渴想风采,不知能将贵寨主生平快事见示一二么?”使者见问,顿时大悦,便手舞足蹈,将柳邓怎的英雄,并近来峒寨中气势,铺陈得天花乱坠。

  半生一面点头,一面沉吟,两只眼只管霍霍上耸,(贼像。)随口称赞几句,却一望三保道:“您看怎么样?俺久说龙母、大姚两处天然是唇齿之势,此后倒要格外亲近哩。”使者便道:“敝寨主也委实渴慕得很。”大家听了,都各喜悦。因又谈起近来苗民被欺,使者恨道:“俺那里地处正大、嗅脑两城之间,已被压制:不堪;况复东近松桃厅,内地里设有重兵,苗人被欺侮,那天没几起呀。”大家听了,互相太息。

  谈过一回,使者退就客室,三保也去安歇。这里石姑和半生用过晚膳,就灯下促膝谈笑。少时半生只管低了头,含糊答应,石姑道:“你想的是什么?”半生笑道:“你猜俺这时心在那里?”石姑头儿一摇,耸鼻道:“俺不晓得你思量什么,却是俺眼前仿佛见龙母山一般。”一言未尽,半生大笑站起,踅近前挽住石姑玉手。

  正是:同气相求总妖戾,寸心合处动戈矛。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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