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世乱年荒　民不聊生

2021-12-17  作者：张梦还  来源：张梦还作品集  点击：

　　周敬到底是历尽艰辛，饱经忧患的人了，仍然只接传书送信的生意，赚一点送信跑腿的小钱，走镖的生意完全由洛阳城中四大镖局去应承。
　　可是自从去岁以来，镖局的生意大不如前，简直就是一落千丈。
　　主要原因当然是战祸频仍，遍地干戈，自从名将曹文诏战死湫头镇，全军覆没之后，流寇势力大盛。所到之处，烧杀劫掠，无所不为。而官兵也多数纪律废弛，形同盗匪，行商皆裹足不前，又有谁敢托运镖货呢？
　　镖客保镖，一是靠武艺，二是靠交情，可是流寇和溃兵是不懂交情，不讲面子的，靠武艺也不行，对方上百上千，甚至上万，镖客武功再好，以一对十，大不了以一对百，成千上万如何去抵挡？
　　因此之故，洛阳城中倒霉的不只周敬的双枪镖局，连近年来红得发紫的“隆兴”、“振武”以及人缘甚广的“通源”、“昌盛”都叫苦连天。
　　非但如此，洛阳城中的大户殷商也愁眉不展，货物运不出去，要买的货也运不进来，米价腾飞，人人叫苦。
　　其实在崇祯十四年冬天，洛阳已被李自成攻陷一次。
　　李自成本是高迎祥的部下，高迎祥又是王嘉胤的部下，王嘉胤死后，高迎祥继统其众，自称“闯王”，封李自成成为“闯将”。
　　高迎祥后来被名将贺人龙所诛，李自成继为“闯王”，各地窜扰，屡降屡叛。
　　在崇祯十一年正月，“闯塌天”刘国能于隨州投降左良玉。四月间，张献忠、李自成、“曹操”罗汝才，“混十万”马进忠，“谢塌天”李万庆、“敌世王”许可变、“安世王”胡可受等贼众抵挡不住官军，向督师熊文焕投降。
　　但降了不久又反叛了，只有刘国能和李万庆忠肝义胆，不肯复叛，誓死为明室効忠。
　　后来张献忠、罗汝才入川，李自成等人仍然四下流窜。
　　到了崇祯十三年，蝗旱连年，民不聊生，穷苦百姓无路可走，大批加入闯军，李自成声势大振。
　　不过李自成能够成就大事，和红娘子李信夫妇关系甚大。
　　红娘子是个走江湖的绳妓，长年在江湖上卖艺和跑解马，绳上和马上功夫都极为了得，人缘也好，为人重义轻财，甚得江湖朋友敬重。
　　崇祯十四年，红娘子来到河南杞县卖艺，正好碰见杞县的善士李信被捕下狱。这在小小的杞县来说，乃是一件大事。
　　红娘子一打听，方知李信是杞县头一个富户财主，也是头一个大善人，家财万贯，文武双全。.
　　他不忍见乡梓父老贫困无依，大开粮仓赈济飢民，又大散家财，各处买米买布周济桑梓乡亲，还亲自做了呈文，求杞县的知县老爷免了征粮之令。
　　这一来就惹下大祸了，杞县知县乃是个贪官，平时因李信不肯送银钱与他，早已恨之人骨，此时便加他一个“散尽家财招纳亡命，妖言惑众图谋不轨”的罪名，把李信下在牢中，以谋反罪申报上宪。
　　河南的大吏也尽是糊涂蛋！接了杞县县令详文，也不提审，便批了“斩立决”三字。
　　卢氏县的举人牛金星乃是李信的好友，得知此事便巴巴赶到杞县，替他张罗打点，也做了呈文求驻洛阳的福王朱常洵下谕赦罪，花了李信无数银钱，却说不动福王，李信仍然难逃一死。
　　那红娘子乃是个义烈的女子，知道此事始未，登时大怒，便纠合了杞县的土匪谷大成杀进县衙，杀了杞县知县，救出李信。
　　这么一来，李信简直被逼上梁山了，除反而外再无别法。
　　李信的妻子却坚决不肯作反，一再劝阻，谷大成怕惹祸上身，使率手下往投李自成。
　　李信深知杀官的罪名非同小可，不顾妻子劝阻，毅然改名李岩，当真聚众作反，李妻投环自尽，红娘子也就干脆嫁与李岩为妻，举旗招兵。
　　李信是河南头一名善士，贫苦人家知道李岩就是李信，而且蒙宠而反，谁不拥戴他？一时之间，闻风从者达二十余万人。
　　其中有个刘敏政，本是个铁匠，颇得过李信的好处，这时也来李信。
　　红娘子的朋友遍河南，他认识一个异人，名叫宋献策，此人善用奇计，足智多谋，红娘子也把他找了来。
　　这么一来，李岩军威大振，较之李自成的名头响亮得多。
　　李自成颇不自安。一来李岩是河南土著，二来他素负贤名，三来他和牛金星都是举人出身，颇有学识，既能够统兵，又善于抚民，四来红娘子勇猛善战，朋友又多，此四者都不是他李自成及得上的。叫他那得不急？
　　幸亏谷大成和红娘子相熟，又救过李岩，便由谷大成替双方奔走，终于使二李合流。
　　李岩向来谦逊，李自成也善于拉拢人，两人见面之后，李岩以李自成作乱多年，乃是积年惯贼，便推他为首，自己甘愿居副，李自成得李岩、红娘子，宋献策、牛金星为之出谋献策，自然较之以前大为不同了。
　　那刘敏政自觉是铁匠出身，比不上李岩和牛宋等人，便改名宗敏，再不提铁匠二字。
　　李岩又劝李自成要宽宏大量，不念旧恶，李自成也“从善如流”，分别写信给叶县守将刘国能，襄阳守将李万庆，以及高杰，劝他们“回头”。
　　高杰本是李自成爱将，译名“翻山鹞”，李自成妻子邢氏与之私通，两人领了数万贼兵投顺官兵。
　　此番李自成写的害信却毫无作用，高、刘、李皆不为所动。
　　但李自成得了李岩二三十万兵马，立即如火燎原，先陷永宁，再破宜阳，攻下偃师，又攻破洛阳，杀了福王朱常洵，其子朱由崧逃到怀庆，又逃到卫辉，再逃到淮安，后来在南京即帝位，便是南明的昏君，宏光皇帝。
　　李自成次年二月围开封，未能攻下。九月屠项城，围攻叶县，守将刘国能死守，终于死难，十一月闯军攻南阳、红娘子阵斩蒙古名将猛如虎。
　　李自成在河南虽然攻下许多地方，却无法治理。贼军中读书人太少，李自成祗好从李岩之言，仍委旧官治理，而且严令贼众不准入城，洛阳也在其内。
　　故此闯军退出洛阳之后，洛阳仍旧由旧有官员治理，城中居民仍然各安生理，百姓们除了忧心忡忡之外，倒也和寻常一样。
　　致于周敬，他饱经忧患，见过的灾难惊险太多，颇能处变，倒也不把眼前的情势放在心上，仍然过他那种深居简出，与世无争的岁月。


　　且说这天傍晚时分，一位文士打扮的相公走进了冷冷清清的双枪镖局。
　　坐在长櫈上打盹的镖伙王三急忙站起身来。
　　那文士相公含笑道：“有劳通传一声，就说蜀中归元庄，有人求见周老镖头。”
　　王三吃了一惊，说道：“这位相公请稍坐，小的就去通报。”
　　这位相公衣着虽然朴素，却是最上等的衣料，一流的剪裁，一望而知大有来头。
　　待那镖伙王三进去以后，这位相公凝目四下一望，长叹一声道：“刀剑生尘，镖旗不展，当年雄风，而今安在，可叹可叹。”
　　忽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五六年来，还是头一次听见这样的话，这位相公真的是有心人哪。”
　　随着话声，一个须发花白的独臂老人走了出来，单手一举，欠身道：“听说阁下是从蜀中归元庄来，请教贵姓是……”
　　那相公拱手道：“晚生姓梅，老先生想来便是周老英雄了？”
　　那独臂老人苦笑一声，说道：“老朽正是周敬，‘英雄’二字令人汗颜之至。阁下姓梅，想必和梅木园梅庄主是一家人了？”
　　那相公傲笑道：“不敢，在下便是梅归。”
　　周敬呵了一声，睁大眼道：“怎么说，尊驾就是名满天下的梅归梅木园？散花仙子夫婿？自然门掌门，归元庄庄主？”
　　“不敢不敢。”梅归连连拱手：“老先生这么推崇，晚生无立足之地矣。”
　　周敬忙道：“不知是梅庄主当面，失敬之极矣！此地不是待客之处，请到客堂叙话。”
　　两人在客堂分宾主落座，王三献上香茶，周敬便道：“久仰木园公子清名，祇恨无缘相见，去岁小女燕儿有书信回来，说是蒙华山贾女侠收列门墙，梅公子和青灵八侠不是外人，此事想必是知道的了。”
　　梅归敢敢一笑，取出摺扇，轻轻摇着，说道：“老英雄……”
　　周敬哎了一声道：“公子千万不可如此称呼，七年前老朽失镖折臂，一败涂地，像我这样的人那里配称为英雄呢？”
　　“老哥哥性情太直了。”梅归笑道：“一个男子汉就是要禁得起苦难折磨，千锤百炼，方能称为英雄。有两句俗话乃是‘兵到败时方见勇，人逢千劫莫灰心’，老哥哥可曾听过？”
　　周敬把这两句话唸了两遍，点头道：“很有道理，公子谈吐见识两皆不凡，老朽佩服之极。”
　　梅归道：“老哥哥，如今我要谈谈小燕儿。本来拙荆出身华山青灵大师门下，论理我不便夸赞她的师门，不过呢，青灵门下的剑术，的确高不可测……”
　　周敬插口道：“那是自然，青灵大师是武学奇才，人人都知道。”
　　“说得是。”梅归道：“近年来青灵门下诸姊妹已很少行走江湖，贾二姊更没有收徒的打算，是我三姊张屠龙偶逢小燕，她和小燕一见投缘，打算代师收徒。”
　　话犹未完，周敬忙道：“这可使不得。小燕她那有这样的造化？没的反折了她的福。”
　　梅归笑道：“言重了，不过青灵老神仙也以为不妥，要知道赤灵师伯门下的诸位师兄，年纪都比沈大姐他们大，出道比她们早，故此她们的师姪们也都是江湖上成名人物，年纪也都比姊妹们大，小燕若是拜在老神仙门下，青灵八女侠变成九女侠，那也无妨，但这些老师姪还得向她磕头，那也不大好，故此才列入贾二姐门下，也算得福缘深厚了。”
　　周敬甚为激动，半晌方道：“从前屠龙仙子张灵芸侠名响遍大江南北，如今的红梅紫凤也极受人尊敬。她们的师姊难道还差了？贾墨羽外号凌波仙子，轻功之高，世间难觅，拳剑功夫也赫赫有名，慢说小燕能身列贾仙子门下，便是得她指点几招，也终身受用不尽了。”
　　梅归点头道：“老哥哥这话倒也不算过份，张三姊虽是热心助人，但她生性好动，要她传授武功，她可没有这种耐性。贾二姐不但武功了得，而且待人忠厚，拜她为师最为合适。小弟此来，一则奉了老神仙口谕，助老哥光复旧业，二来是报佳音。小燕回家探望老哥，数日之内就会赶到。”
　　周敬道：“小燕武功尙未学成，赶着回来做甚么？”
　　梅归哎了一声道：“老哥此言差矣！学武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老哥年事已高，岂能任令掌上明珠久离膝下？尊府之事，小燕对师门禀报甚详。姊妹们心热，都要出头找老哥的仇家算账。故此青灵老神仙才知会拙荆，转知在下，要在下略尽绵薄，助老哥哥光复旧业，以免姊妹们跑到洛阳来替老哥打抱不平，又引起不少事端。”
　　周敬基是感动，默然良久，方道：“青灵诸女侠这份热心，真的叫人感激，青灵大师的盛德也令周敬粉身难报。”说着猛然朝厅外跪下，向空中叩了三个头。
　　此乃“向空遥拜”之意，梅归不敢拦他，祇得还揖道：“拙荆卞宛青和薛、董、林、袁诸位妹子可万万当不起。”
　　周敬叩罢了头，又和梅归对施一礼，这才落座。说道：“老朽自七年前遭遇横事以来，祇当此生已矣。不料竟然得到老神仙垂怜。又有各位女侠这么爱护小燕，我……我不知说甚么好。”
　　“本来就不用说甚么。”梅归笑道：“小燕是拙荆的师姪，也是我的姪女辈，一家人之间，又何须说甚么呢？”
　　周敬摇摇头，说道：“几疑身在梦中心。”
　　“老哥，你听我说。”梅归道：“老哥自来待人厚道，小燕孝感动天，天心仁厚，择善而佑，无非假手于人而已。”
　　梅归随身携带一个小包袱，此时他解开包袱，里面是几大叠银票，梅归拿出一叠来交给周敬—说道；“此是白银十万两，先对付着用，用完再说。”
　　周敬接过手来道：“那里用得着这许多呢？”
　　“那就先放着也是一样。”
　　周敬道：“如此我就不说客气话了。明日我就去找人来修整镖局，择吉开张。”
　　梅归道：“诸般杂事，命下人去办也就够，何必老哥亲出呢？而且我还要奉知老哥一件事，我们已替你得罪了几位朋友，老哥不会见怪吧？”
　　周敬大为诧异，讶然道：“可否请贤弟说得明白点呢？”
　　“自无不可”梅归道：“实不相瞒，小弟和点苍派谢春雷夫妇，昨日便已到了洛阳，昨日我们三人挨次去拜望振武、兴隆、通源、昌盛四家镖局，请他们给个面子，三月之内暂停接镖，不料有些人不讲面子，双方说翻，动了手，振武、通源、兴隆的镖师们都吃了一点苦头。”
　　周敬到底是老江湖，梅归说来虽然轻描淡写，但周敬明白双方动手，梅归他们是客，对方是主，而且这边祇有三人，对方却人多势众，动手的情形必定惊险之极。
　　他想了一想，方道：“梅贤弟，你和谢大侠谢夫人的美意，我很感激，祇是三月内不许他们接生，似乎太霸道了一点吧？”
　　梅归不禁失笑，说道：“老哥太忠厚了，试问你父女五六年穷困，这几家同行可曾帮忙过来？”
　　“那倒没有。”
　　梅归摇头道：“别人不理你死活，你又何必去关心他们？老哥别过意，武林中事，仁慈不得。你双枪镖局五六年不接生意，贤父女也挣扎下来了，他们祇三个月不接生意，难道就活不下去？”
　　“这话也是。”
　　“俗话说得好。”梅归道：“人不敲山虎不震，人不伤虎虎伤人。霸道就霸道吧！洛阳今后三个月的镖路，全归双枪镖局走，任何镖局不得应镖。否则就是看不起我们，一切后果由他们自负。”
　　周敬叹了一口气，说道：“贤弟说得也是，祇是得罪了同行，日后的麻烦祇怕就多了。”
　　“那也不妨。”梅归道：“保镖这一行，本来就是依靠真实艺业。虽然人缘和情面也很要紧。但人缘和情面也得靠真实功夫去闯出来，否则任你多么讲交情，武功不行绿林道也不会卖你的账。得罪四家镖局算甚么？当年老哥没有得罪他们，老哥遭事，他们可曾过忙来么？”
　　“那倒没有。”周敬长叹道：“当年之事，祇怪我武功不行，我从来不敢怪人。”
　　梅归拦住道：“那是当年，不是今日。我是佛门弟子深信因果，行事更不敢斩尽杀绝。但武林中人总得讲一个‘义’字，就算看在同行义气上头，他们也不应袖手旁观。”
　　周敬长叹一声道：“岂止袖手旁观而已，他们简直就是落并下石。”
　　梅归道：“既是如此，对这些人你还要讲情义，还要和他们交朋友么？”
　　周敬点头不语。
　　梅归又道：“老哥祇管放心，这番是青灵大师交代下来的，我们会管到底，决不会半途撒手。”
　　周敬忙道：“贤弟这话就见外了，我岂能这样不知好歹呢？从今以后，愚兄唯贤弟所命，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
　　梅归合拢折扇，在额上一敲，笑道：“老哥祇管发信出去，召集旧时伙计，待他们聚集得差不多了，我们再作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