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二十年前旧知名
2025-03-29  作者:阳朔  来源:阳朔作品集  点击:

  五岳派阵中缓步走出一位缁衣老尼,她步履雍容,足下却是纤尘不起,轻飘飘地眨眼间来到演武场中心,右手长剑连鞘举起,道:“阿弥陀佛,恒山梵修前来领教!”
  司空展见她无意中显示了一手上乘轻功,已知来了劲敌,当下不敢怠慢,凝神打量这位闻名已久,却素未谋面的恒山掌门。
  只见梵修师太身材高大,虽是女流之辈,却较寻常男子足足高出一头,大手大脚,两道剑眉斜插入鬓,这时长剑微挺,真如渊停岳峙,气概不凡。
  司空展暗暗心惊,拱手道:“素仰师太清名,今日识荆,何幸如之。”
  梵修师太见他说得客气,合什还了一礼道:“司空长老言重了,请出手罢!”
  缓缓拔出长剑,剑尖斜指,微微颤动,使的正是恒山剑法的一招“起手式”。
  司空展见她剑势于平淡中蕴奥妙,自己无论从哪一方向进攻,她长剑只须轻轻一弹,便可接战,心下暗暗喝一声彩,道“有僭”,两只铁手一先一后,抓向梵修师太的面门与左臂。
  眼见他两只铁手抓面门者在先,抓左臂者在后,梵修师太却剑尖一沉,自下而上挑去。
  一众年轻子弟俱各惊疑,心道:“如此料敌错误,岂非要一招之间便伤在敌人爪下?
  思犹未了,只听“当当”两响,司空展去势凌厉的两抓竟被一一挡开梵修,反手一剑,指向司空展肩井大穴。
  司空展侧身避开,不禁脱口大喝一声:“好!”
  他号称“千手神魔”,在这一双铁手上实有惊人造诣,适才那两抓前抓似快实慢,后抓似慢实快,先发者后至,后发者先至,敌人不察,极易上当。
  他见梵修师太气势非凡,一上来便用此绝招,哪知梵修师太非唯剑术高强,眼光亦自敏锐至极,竟在瞬息之间料敌奇准,不差厘毫,并能乘势反攻。
  两人以快打快,眨眼间交手十余招,心下各自暗佩对方了得。
  梵修师太知道此战极是关键,对手武功又极是高强,当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一柄长剑使开,将门户守得水泼不进。
  恒山剑法在五岳派之中最为和平,守御之严犹在武当、峨嵋两派之上,但偶尔反攻一招,却又卓烈成家,威力奇强,皆因恒山派历代使剑者多为女尼,本着佛家的因果自作之意和慈悲之心,使人如握绵里之针,使劲大则受伤重,使劲小则受伤亦轻。
  以故“千里神魔”司空展武功虽较梵修师太稍胜一筹,急切之间屡攻不下,反被梵修一剑划破了裤角,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但那司空展这对铁手曾得异人传授,浸淫二十许年,实是有惊人造诣,只见他来似闪电,去如流星,发若劲矢,收若飙风,一双铁手抓拿锁扣,既有飞抓的功用,又杂着点穴撅、判官笔的招数,两只肉掌也是劈砍交作,使人防不胜防,恰如落英缤纷,漫天都是掌影,真不枉了“千手神魔”之名。
  两人堪堪斗到三百余招,梵修究是女流,虽然内功精深,却也因心力、体力消耗太大,身法渐现滞缓。
  司空展一招“左右逢源”,两只铁手分抓梵修左右双肋,梵修举剑封挡,右边那一招使得稍缓,被司空展的铁手搭上剑背,“喀”地锁住,猛力向内一夺!
  梵修臂力不及,但她变招极是迅捷,当下使个“顺水推舟”之势,随着他夺剑的方向运力一推,那把剑直刺向司空展胸口,去势竟比他内夺的劲道快了一倍以上!
  司空展不虞梵修变招如此之巧,眼见自己虽可夺得她的长剑,胸膛上却不免添一个透明窟窿,他运思也是奇快,将两只铁手中间相联的铁链一抖,两只铁手连同长剑远远飞了出去。
  这几下说来话长,实则只是一瞬间之事,眼力稍差的人还没看清楚,两人已是赤手空拳,凝神相对。
  人群中登地爆出雷鸣般的采声,既佩服梵修变招之快,应对之巧,又赞叹司空展拿得起,放得下的名家风范。
  司空展猱身而上,忽拳忽掌,忽指忽抓,转瞬间已变了七八套手法。
  他于拳脚上造诣本高,自得了这个“千手神魔”绰号,深恐名不副实,为人所笑,更是精研各派拳法,这时使来,每一套却是甚快无比,招式中间却又交代得清清楚楚,围观诸人中有不少是拳脚名家,见他所使每一路都深得真髓,不禁暗暗赞叹。
  梵修的招式却是毫不花巧,使开十八路“北岳莲花掌”,一招一式,似拙实稳,丝毫不落下风。
  这套“北岳莲花掌”创自恒山派第三代掌门慧明师太,掌法虽是一十八路,每路却有十八招,三十六个变式,尽是简单朴素,脚踏实地的招法,实战中极见效果。
  两人再拆八九十招,“千手神魔”已连换了二十三套武功,兀自占不到半点上风,不禁微觉焦躁,掌化为拳,两只拳头疾风骤雨般连环击出,便似生了几十条臂膀一般。众人见了这等声势,无不暗暗心惊。
  他这样一来,梵修反而气定神闲起来,她这“北岳莲花掌”的中间八路乃是专供守御之用,掌出不逾身前三尺,虽难以取胜,守护自身却大是行有余力,无论“千手神魔”招数怎样繁琐,出手怎样迅捷,梵修却是大有大打,小有小打,始终稳稳将他封在自己的守御圈子之外。
  再斗一刻,司空展体力消耗甚巨,已然额头见汗,心跳气促,梵修却是气息悠长,出手反见萧散高举,那正是阳极而阴,剥极而复的绝顶功夫。
  余下九位神魔与四位掌门都是此中高手,看得分明,知道这种局势若不改观,五十招之内,司空展便要大大吃亏,一方意下焦急,一方心内暗喜。
  混战之中,司空展忽地平地拔起,在空中一个“饿鹰扑食”之势向梵修头顶击下。这一招凡有些武功根柢之人皆能运使,但他来得其快无比,梵修躲闪不及,吐气开声,喝道:“开!”两掌齐出,对上了司空展的两掌。
  两人已陷入最为危险的比拼内力的境地。
  这样一来,九大神魔更是惶急,他们与司空展多年交厚,知道他内力虽也可跻身一流高手之境,但少年习武之时“阴焦”、“肺俞”两脉受损,甚为影响内力修习,比起他的掌法来那是要差上一大截了,他自己也知内力乃是薄弱环节,向来舍短求长,以手法迅捷多变为能,如今竟以己之短,逢敌之长,那还有不输的?
  四位掌门对望一眼,面上都均有喜悦之色。
  梵修乃是女流之辈,体力上不及司空展,但恒山派内功向来讲究“敌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冈”,于守御一道最有心得。成清铭精研剑术,于内功一道并不擅长,玉佛子、左思慈、陈方志和均是剑气双修,内功向来擅名武林,他们虽甚为自负,却知若论较量内力,梵修师太绝不会输给自己,时候稍久,自己还有输招之虞。
  司空展与梵修已过了二百多招,他的长处短处众人早已看得清清楚楚,知道梵修只要稳守一炷香时分,再要乘隙反攻,“千手神魔”非死即伤,那是非大败亏输不可。
  这些人都是武林的一流高手,所料果然不错。
  将近一炷香时分,司空展的一张笑面上已然青筋迸起,面目狞厉,汗流盈颊,头上白气氤氲,显是已出尽全力,梵修虽也面现疲惫之色,却仍旧呼吸曼长调匀,显是留力未发。
  众人知道,他们的内力比拼已到了最为凶险的关头,生死决于俄顷,随时皆可见出胜负,场中数百道眼睛都集中在他们的四只手掌之上。
  正在此时,司空展的胸口忽地蠕蠕-而动,接着衣襟洞开,一只又短又胖的手掌探了出来,闪电般地五指连发,拂向梵修肩臂五处穴道!
  梵修两掌与司空展两掌相对,腾不出手来应付,又见了这等做梦也想不到的奇异之事,她虽是武林高人,也不禁吓得一颗心突突乱跳,早忘了闪避,瞬息之间五处穴道全被拂中。
  她气机一松,翻身摔倒在地。
  那只手在空中划个圈子,才又迅疾无比地缩了回去。
  这时候,任我行与风清扬在绝龙岭上也拆到了四五百招,两人都是力大招精,墨剑抖成一道黑气,金剑幻作万道黄光,这一番狠斗双方都是出尽全力,却无论如何也占不到对手半点上风。
  两人这是第二次斗剑,皆因心无挂碍,全然沉浸于超然的武学境界之中,斗得真是酣畅淋漓。
  任我行一边凌厉出剑,一边大喝:“过瘾!过瘾!”
  风清扬却是面带笑容,一言不发,双目所注,只有对方一点金黄的剑光,心中只有一片空明与喜悦,竟是到了庄子称颂庖丁解牛所达的那种“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恢恢乎其于游刃有余地”之境。
  周四手在一旁看得瞠目结舌,不知所以,起先还有连声喝彩的份儿,到了后来,见到双方攻守的精妙之招,往往需思索一刻才能领会其中妙处,而此时二人又出的十几剑却看不到了。
  他素来心地烂漫,不萦于物,这时却急得乱扯胡子,涔涔汗下,心道:我自来相信自己的武学功夫纵然天下还有敌手,那也只与我在伯仲之间,哪知这两个娃娃年纪轻轻,功夫如此深堪。
  若是与他二人性命相搏,百招之内岂不就取了我的老命?
  他却不知这也是对风任二人的功夫高估了,风清扬的“独孤九剑”固然是敌强则强,敌弱则弱,任我行平素的剑术也绝达不到如今日显现的这般地步。
  武学高手比武较力,实力固是极其重要,心境、状态却也关乎着临场发挥。
  二人此时全无争胜敌对之心,又无门派恩怨之见,那是一种全然“为比剑而比剑”的心境,与后世西方艺术史家所谓“为艺术而艺术”之论颇为契合,再加上二人都是旷代遇之的绝顶高手,如此人者,得一人已是不易,得二人更觉其难,二人相见,又皆处于此种心态之下,那直是百世难逢了。
  如此相互激发蹈厉,二人的剑术实已达到了自己也梦想不到的高度,远远超出了实际所诣。
  二人再斗六十余招,风清扬忽地喝声“且慢!”墨剑一领,托地跳出圈外。
  任我行愕然道:“怎地?”
  风清扬道:“这场斗剑小弟输了。”
  此言一出,任我行与周四手都是怫然不悦。
  任我行道:“咱们斗了这许多招,任某拼了性命边占不到风兄半点上风,怎地便说输了?莫非风兄瞧不起任某不成?”
  周四手连忙接着道:“这位任小哥说得有理,你明明一招也未输过,怎地便认栽了,再去打过!”
  风清扬苦笑道:“周先生,任兄,你二位切勿误会,风某绝不敢有瞧不起人之意,也无临场再打退堂鼓之心。
  “这一场斗剑实是我生平第一快事,只是我适才中了任兄一掌,体力不继,此刻已心跳气喘,再斗下去势必体力不支。
  “那也不过多对个百八十招,也是要输的,还不如此刻认输来得体面些。”
  任我行听他所说是实,自己适才全心全意沉浸于比剑的快感之中,竟将他适才身受掌伤之事忘了。
  风清扬内力雄浑,自己也非有意伤他,饶是如此,他的体力功夫势必也要打个些微折扣,一时三刻之间怕是难以尽复。
  只是这一场剑正比得有滋有味,如此中止,那便有如老饕肉食五成,酒徒醉饮七分,好生割舍不下。
  周四手虽不能尽明个中缘由,见了二人神情,也猜出了八九成,伸手搔了搔脑袋,喃喃道:“这却怎生是好?这却怎生是好?”
  蓦地,他一拍脑袋,喜道:“有了!”风任二人被他吓了一跳,四道目光一齐射至,看他有何话说。
  周四手摇头晃脑地道:“我来问你们两个娃儿,高手比武,内力剑法哪个重要?”
  任我任与风清扬险些笑出声来,没想到他如此兴奋,却问出这样一个不当紧的问题。
  风清扬忍笑道:“二者各占五成,缺一不可?”
  周四手道:“着啊!那你二人内力谁强一些?”
  风清扬与任我行对望一眼,任我行道:“平心而论,我与风兄的内力相差无几,难分高下。”
  周四手道:“我也是这么想。那你二人的剑法谁更高些?”
  风清扬与任我行再次对望,隐隐觉得这老儿虽突梯古怪,这次所说之事却似乎大非寻常。
  风清扬庄容道:“我的独孤九剑以无招胜有招,本来号称天下无双,可是任兄也是别出心裁,随机应变,以剑法而论,我二人也是难分高下。”
  周四手喜道:“小娃儿说话倒也老实,眼光也好,比我老人家也差不许多。现下你体力不及他,对不对?”
  风清扬嬉笑之心顿敛,肃然道:“正是。”
  周四手道:“若是你剑术能胜他一筹,即或体力比他较差,这场斗剑也能接着玩下去,对不对?”
  风清扬道:“那是自然。可是……这个……”
  周四手截断他的话头,道:“不要可是但是,这个那个的,若是你剑术真胜于他,不唯可与他斗个旗鼓相当,甚或还可胜他,对不对?”
  任我行听他口出惊人之语,也不禁凝神倾听。
  风清扬笑道:“招式之精可长功力,那是三岁娃娃也知的道理。只是我怎会在剑术上胜过任兄?”
  周四手忽地眯起眼睛,神秘兮兮地向他招招手,道:“莫要言之过早,你来!你来!”
  风清扬好奇之极,向前走了几步。
  周四手已走在前,忽地回过身来道:“任小哥,我去教教这小娃儿,你可莫要偷听偷学,否则我们以二打一,你可大大不妙!”
  任我行心想,我堂堂教主之尊,岂肯做此卑鄙下流之事?
  莫说你们一时三刻绝胜不了任某,即便胜了,那又怎样?
  他若是听到别人说这话,纵不大怒,也必心中不快,但他与周四手见面时日虽短,于他的脾气心地却知之甚深,当下微微一笑,道:“周先生放心。”念头一转,便已毫不介怀。
  风清扬随周四手行出二百余步,来到一块石碑后面。
  这碑上题着“韩昌黎恸哭遗书处”八个大字,字迹丰腴挺拔,竟是北宋大文豪苏轼的手笔。
  相传唐代大诗人韩愈登这华山绝龙岭时,勉力来到峰头,下望云烟缭绕,壁立千仞,竟然心旌神摇,以为自己不可能活着下去,当下号啕大哭,写下一纸遗书。
  其时他在京担任高官,随行的华阴县令百般劝慰无效,无奈之下,只好以酒将其灌醉,在他身上裹了一条毯子,命两个健壮的土人将他背负下了绝龙岭。
  韩昌黎醒后大喜,庆幸自己白白捡回了一条性命,因有诗记之,诗载全集之中,历历可查。
  这等轶事虽说明华山地势绝险,但据后人臆测,韩愈必定患有严重的畏高症,否则亦绝不至于如此。
  这块石碑出于名家之书,所记又是名家轶闻,颇饶风趣。
  但周四手不亲文墨,风清扬心中好奇,二人丝毫也不留意。
  坐在石碑之下,周四手探头探脑地向四外望望,自怀中珍而重之地掏出一个油布纸包,小心翼翼地展开,里面却又包了一重白布。
  风清扬从未见过他如此严肃,料想其中之物定是非同不可。
  他慢慢展开白布,以二指轻轻拈出一册薄薄的纸页。
  那纸页业已发黄,质地松脆,似是经年古物,封面上却无任何题识。
  风清扬奇道:“这是甚么?”
  周四手摆手道:“说不得,说不得!这是我爷爷与当年的南帝一灯大师晚年所创的一套剑法,里面包含着他二人毕生的武功精华,集佛道两家之长。
  “我不会使剑,看了也不懂的!这本书写成之后,还没来得及给这剑法取个名字,我爷爷和一灯大师便结伴仙去,我爹爹不会武功,临终之际将它传给了我。
  “我怕被人偷了,带在身边已有几十年了,你小娃儿人既聪明,又讨人喜欢,就来参详参详,或许能帮你赢那位任小哥也说不定。”
  风清扬听他一番言语,不由怦然心动。
  周四手的祖父、“老顽童”周伯通与“南帝”一灯大师都是南宋年间武林中的绝顶高手,在今时的武林人士心目之中,那是神仙传奇一流的人物,他二人合力创出的功夫,那一定是非同小可,若说其中蕴有一个自己做梦也不曾想过的武学天地,那也毫不为奇,亟欲一观之念油然而生。
  转念一想,伸手轻轻将周四手递来的纸页推开,正色道:“多谢周先生青眼有加,风清扬无才无德,不敢望此福缘。
  “此书乃是先生祖辈所传,自是先生传世之宝,风某岂可动染指之念?”
  他这番话倒不是矫情谦虚,而是想到此物委实珍贵,自己虽与周四手互有好感,却受不起他这样一份厚礼,故此说来极是诚恳。
  周四手摇头道:“你小娃儿文绉绉地说些甚么?酸里不叽的,我老人家听不入耳,我老人家别的长处不说,三分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我年轻之时专注武学,虽然风流倜傥,看上我的女子不计其数,我却没有闲功夫去理她们。
  “临到老来,虽然风采不减当年,却又有些疯疯癞癞的,无论怎样的女子,我既不会爱她,她也不来爱我。
  “老婆肯定没有,儿子孙子更是不在话下,我留着这几张纸有甚么用?
  “你这娃儿再闹甚么虚文,我老人家就要生气啦,大大的生气,我要把它撕了去算了!”
  他说到此处,当真吹起乱蓬蓬的胡子,作势欲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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