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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棺材之内也宿客
2021-04-27  作者:熊沐  来源:熊沐作品集  点击:

  城郊外,有一个小小酒店。
  酒店内有一对哑夫妻,丈夫天聋,妻子地哑,夫妻做事却十分和谐,小店也洁净,人也勤快。城郊的人都知道这夫妻开店勤谨,也都喜欢光顾他这酒店。
  小店生意不错,时常是从早天光时就开业,直到夜半也不打烊。
  夜半之时,客人都匆匆而去,小店客人多半是要进城,要赶在城门下钥挑灯之前回城,就不能多有留连。这时,小店就马上冷寂,没了吵嚷喧声,只留一店杯盘狼籍。只有在这时,小店夫妻才又向店里靠窗的那座位看一看,看看那个奇怪至极的客人在不在。
  当然在。
  他在喝酒,象一个无家可归者一样在饮酒。
  这个客人极怪,他又不是那些家居酒店附近的农夫,又不象是那种有家有业的豪绅汉子,每日匆匆来去,他只是在每天人去夜阑时,仍默默坐在靠窗这小桌边。
  斯人寂寞,斯人孤独,又只是孤灯苦酒,漫漫长夜。
  小店夫妻就去忙碌,这个客人不用怎么招呼,他自会斟酒,自会去拿菜,又从来不呼唤他们夫妻二人。如果他们收拾完了,便由聋丈夫向那人比划一下:你先喝,我们去睡了……
  那人就点点头,亦不复再向这一对聋哑夫妻讲话。
  这一对聋哑夫妻就去睡了。
  聋哑之人偏生也有那无限精力,忙碌一日之后,夫妻又累又乏,却又不甘寂寞,忙忙地做些夫妻之事。这小店又小,夜又静寂,那声音便也传入客人之耳。
  店主夫妻听不到声音,自然不再顾忌,而这坐在窗边身影,于男欢女爱的残疾心态中却凝坐如山,象一段木头。
  酒,是苦的。夜,又很漫长。
  他是不是无家可去?他是不是家有悍妻,不愿归去?他是不是家中空徒四壁,没亲没热,触目伤情,心生悲凉?
  他默默饮酒。
  他看着窗外,窗外没别的景致,只有漫漫山野,夜里又看不见山野之上的葱绿,只有一片混沌沌的暗夜。
  他坐着,板凳冷,酒冷,人也极冷。
  他坐着,是不是也可以睡着?
  店主夫妻刚开始还心中略有不安,时常在睡过一觉之后,于夜半时分醒来,来看看他是不是要暖酒热菜,但时常只见他摇一摇头,象惊讶店主夫妻为什么要来打扰他似的,倒弄得这夫妇二人不再好来看。有时至夜半,只余酒杯,残盘,人已去远,身影杳然。
  店主夫妻时常比划:这人是个怪人,这人是个伤心人。这人比他们更可怜。
  因为有了这个人,店主夫妻对他们自己的一生就很满意,他们时常眼里闪着怜悯,双双用劲搂抱着,没一丝残缺与遗憾,香甜地入梦。
  这个人坐在那里,不知道这天聋地哑的一对夫妻对他怜悯。
  这人是医鬼浩明,是那个威风凛凛、江湖名医医鬼浩明。
  他天天在这小店里吃酒,天天徘徊不去,直至夜深。
  眼看月升星沉,静夜悄至时,他才慢慢起身,他要走了。
  他要一个人回去,他要回到他那奇异的居处──棺材里去。
  这时,他听到了脚步声响。
  很异常的脚步声。
  他吃惊地回头,他看见了店主夫妻,那一对又聋又哑的店主夫妻。
  很奇怪的是,这一回店主夫妻并没有披衣而出,也并不是一个人来问他是不是要添酒热菜,而是夫妻齐出,而且夫妻都穿得齐齐整整,丈夫满面红光,妻子绯红着脸,却有孜孜喜色。
  他们要做什么?
  店主夫妻喜气满面。
  店主抓来一个小凳,坐在他对面。店主妻子笑吟吟站在丈夫身后,她满脸喜色,双手抓在丈夫肩头。
  他们象有话要对他这个客人讲。
  店主女人就向浩明比划,他向浩明讲,他的话很柔情,静夜之中,流着清清泉水。
  “他说,我们夫妻两人看你好可怜。你别难过,人总要死的,她如果不在了,你可以自己好好活下去。你的痛苦他和我都明白,你看我们,一个聋,一个哑,活得也很不容易,连一个孩子也没有。可我们还得活下去。我们也想死,但最后没死,不是也可以活得好好的么?你可能日子不宽裕,我和他有钱,我们给你些银子,这是三十两银子,是我们夫妻的积蓄,我们帮你,你好好干点什么;别再光喝酒了,这么喝酒,可是伤身子的事……”
  女人的话很动听,有神仙一样的嗓子,有菩萨一般的心肠。
  医鬼浩明愣了,他的眼睛潮湿了,他看看这一对夫妻,从这一对夫妻的眼里看到了暖意。
  这桌子上放了三锭银子,这时他们夫妻的积蓄。
  浩明能说什么?
  他要推辞么?他要感谢么?
  浩明的眼睛湿润了。
  小店店主夫妻看他也是一个可怜人。他可怜么?
  他自己并不以为自己可怜,他只是寂寞,只是孤独而已。
  他的眼中有泪水。
  捧着这三十两银子,眼中的泪水流下来了。这银子是热的,还有这一对聋哑夫妻的体温。
  浩明想推辞,但他说不出话来。
  他只是把银子揣在怀里,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把这布包塞给这一对夫妻,飞身走出店去。
  他转瞬就身影不见了。
  店主夫妻手拉着手,他们知道他们帮助了这个可怜的人,他用这三十两银子足可以做一点事儿了,他不会再穷途潦倒了。他们很快活。
  他们看着桌上的小布包。
  这男人塞给他们什么?
  打开布包,这夫妻惊呆了——
  一根簪子,簪子极工细,花上千两银子也买不到的簪子,还有一串夜明珠串成的链子,二十四粒一般大小的夜明珠。
  这一串珠子价值连城。
  店主夫妻看着这两件宝物,傻了。
  浩明飞身逃走。
  他是痛恨他自己才飞身逃走。
  店主夫妻送他的是一片诚心,一对聋哑夫妻的一片诚心,他送店主夫妻的却是黄白之物,两件让他们一世勤谨也换不来的宝物。这两件东西送他们,岂不是玷污了那夫妻的心?但他不能不这样做,他不这样做,他心中不安。他这样做了,心中更不安。他只好匆匆逃走。
  他知道,他甚至不敢再去这小酒店喝酒了。
  这样,他连静夜的孤独也无处去守了。
  浩明一边咒骂自己,一边向郊外的坟场飞去。
  这儿有一间墓室,他在这墓室中居住。
  他慢慢走向黑暗之中的墓室。
  只有浩明知道,黑暗之中,最黑暗的夜色是死气沉沉的夜色。死气沉沉的墓室之夜是暗绿色的,夜色太深,太暗,看上去就是暗绿色的了。
  他走她这静静的暗绿色的夜之中去。
  嗒——,嗒——,静夜墓室,他的脚步声很孤独。
  脚步声很响,很响的脚步声使夜显得更冷清,更怕人。
  浩明走入了墓室。
  墓室很大,足有两间屋子大小,墓室内有石椅、石桌。有一具石头棺材。浩明也不点灯,他已经不耐烦点灯了,点灯不自照,墓室无别人。他点灯有什么用?
  他坐在桌边,流泪。
  他是可怜人么?他是一个绝情人么?他是被世人遗弃的人么?他是一个不可救药的浪子么?
  他不是。
  但这一对天聋地哑的夫妻也可怜他,他又是什么?
  他流泪,流了很长时间。
  他曾有过快活,他曾有过心上人,那女人是江湖上的美人,是一个很自信的女孩子。他是威风凛凛的汉子,他是一个绝色女人,两个人碰在了一起。
  他也曾做过梦,是江湖上英雄夫妻联袂飘游的梦。
  但他的梦成了空。
  只有他自己了,只有他一个人,而且是睡在这棺材里。
  英雄有泪不轻弹。
  只因未到伤情处。
  他的泪流得很多。
  好在只有他自己,他自己才能流泪,他自己才一个人流泪,象一只受伤的虎豹,撕咬之时勇猛,独处之时舔伤。
  他的泪流够了,他要去睡了。他走向他的床──那一具石棺材。
  他慢慢爬进去。
  他落在石棺之内。
  突然,他惊叫了一声,他觉出这棺材内有异,是什么东西,滑滑腻腻的吓人。
  是谁要害他?
  那东西突然一动,抱住了他。
  又有一股香气。
  是人,是一个女人。
  “别动!”
  他浑身无力了,他听出了这声音,这是他睡在棺材里也日夜忘不了的声音。
  是她么?是她么?是他心中的那个女人媚娘么?媚娘怎么会在这黑暗之中来到这里,她怎么会来到这里,为什么会来到他这鬼一样的墓室中来?她来做什么?不管她来做什么,不管她为什么来,她不是来了么?
  “媚娘,媚娘……”
  他紧紧抱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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