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洛水瘦瑚

2021-05-18  作者：熊沐  来源：熊沐作品集  点击：

　　天下有扬州，扬州有瘦西湖。瘦西湖之瘦，不如洛水瘦湖。湖水只有脉脉一线，柔来绕去，一只小舟，在柳中荡，回荡来去，不知所终。
　　两舟相遇，舟子得小心，乘客得小心，可以交舷而过。
　　瘦湖上当然有游人。游人都是有钱人，银子无处用，就闲来掷在瘦湖上。一只小船扮得花花绿绿，阔人派头。船上又有馆娃歌妓，调笑弄琴，学风流做风骚。
　　这只船上，有一个大汉，有一个明丽清秀的女人，还有个弄舟的舟子。
　　这明丽清秀的女人抚琴。大汉双手抱臂，听琴。船头有一炉龙涎香。
　　大汉左手边是一副外门兵刃，水火双牌。右手握着酒杯。脚下，身边都是酒坛子。他每喝完一坛酒，就把那一只空酒坛子扔进湖水里。酒坛子就在湖水里漂呀漂，既不漂走，也不沉湖。
　　那女人不时哀哀怨怨地看他一眼，弹琴。琴声婉丽，在湖上回荡。
　　大汉说：“好，好。”
　　前面迎上来一只小船。船很破，荡船的是个老人，而且是个瞽者。船上只有一个人，他坐在船头，有一小桌，桌上也有一琴。那人神情很落寞。一件粗布月白长衣，也很陈旧。
　　船头相遇，那人只垂头看琴，不看来船。
　　就在两船交颈而过时，那明丽秀色的美人突然一声呼唤：“停船！”
　　手持酒杯的汉子看了看对船，浑不在意，又大口喝酒。似乎除了酒，他不再关注什么。
　　那女人在船头上盈盈站起，她向对面船上的那人打了一揖：“请问，先生既有琴在，为何不抚琴？”
　　那人不抬头，回了一句：“怕百鸟来听，怕百兽来扰。”
　　女人一惊，又看了看那人。那人指很长，很白，也很瘦，双手轻轻放于琴边。
　　“先生这琴是一张焦尾琴，不知先生这琴从哪里来？”
　　“一书生所赠。”
　　女人又问：“赠琴的真是一书生？”
　　那人点头：“赠琴之人，自言是书生。”
　　女人急问：“他在哪里？”
　　那人低头：“人已去，空余此琴。”
　　那女人一痴，站在船头，半晌不语。她突然流泪：“狂痴，狂痴，我这一生，就与你缘吝一面么？”她哭得很悲切。
　　那人突然低头，说：“人不在，琴在。”
　　女人凄然一笑：“人已不在，琴当然不在了。你未必明白这个道理。”
　　女人站立船头，盈盈身姿，在风中摇曳：“狂痴书生不在，我这一生无人可解琴语了。”
　　那人说：“你认得狂痴书生？”
　　女人叹：“相逢何必曾相识？……”
　　那人低头，怯怯地不敢回话。
　　女人似已决意一事，对那人说：“这琴是别人所赠，不知先生可否相让于我？”
　　那人诧异：“为什么相让？难道认为他不该赠此琴与我？”
　　那女人意已决，断然说：“此琴主人如已谢世，此琴便理当属我，当世不做第二人想。”
　　那人沉声问：“你是谁？”
　　女人一笑，一笑倾城：“我是洛阳馆娃李小妓。”
　　洛阳馆娃宫，天下旖旎处。公子酒醉夜，王孙不知曙。晚来听琴声，朝盼洒雨露。京洛车马响，赶得晚餐无？
　　这是一首诗，谈京洛公子羡慕企盼京洛馆娃楼李小妓垂青的故事。官道上车马疾驰，人人想在馆娃楼赶得上一顿晚餐。如果被她垂青，有一夜欢娱，那更是令天下人艳羡的美遇了。
　　她是泉庄的美人，当年与柳毛毛、罗敷齐名的泉庄女人。
　　罗敷以侠名闻于世，柳毛毛以身价闻于世，李小妓以绝艺琴技闻于世。
　　她就是李小妓。这不啻是一声惊雷。
　　她对那人笑。这笑让人不敢视，如果这样的美人冲任何男人笑一笑，她让你上刀山下火海，你也心甘情愿。何况只是买你一张琴？
　　“把你这张琴卖与我。”
　　那人摇摇头。
　　喝酒的男人突然说了一句话：“你为什么蒙面，不愿让世人见你真面目？”
　　那人回答：“无真面目以示世人。”
　　喝酒的男人说：“十万两银子，买你这一张琴，如何？”
　　那人摇摇头。
　　李小妓问：“为什么不卖？”
　　那人一笑：“如果你琴艺超群，可让在下叹服，在下宁可将这张琴白送姑娘。”
　　李小妓眉目飞扬：“好，君子一言。”
　　天下谁不知李小妓？她色艺双绝，艳名天下。一日抚琴，竞有百十书生痴而立市，琴绝而仍立，直至夜半街清，美人入梦，仍忘返家园，痴痴望馆娃楼而不去。
　　如果天下没了狂痴书生，没了泉庄少主人，谁还可与李小妓言琴？
　　李小妓笑了，她可以稳得狂痴书生柳不恭这一张名闻天下的焦尾琴了。
　　添香净手，龙涎慢慢升入湖空。翠袖轻绾，露一双纤纤玉手。
　　先定心，后定神，然后以心神凝于琴弦，让琴弦无声而心起奏，让琴弦有声而随心声。
　　就抚一首“风入松”。
　　观那人的双目，似激动已极。是促其心事？还是听呆了琴韵？
　　李小妓一笑，心中已有成竹在胸，此曲已使他心动，再一曲他该心悦诚服了。
　　就又奏一曲“将进酒”。
　　那人轻轻叹了一声：“好则好矣，但未必最好。”
　　李小妓心头一震，当日她出泉庄，以一曲“将进酒”赠泉庄少主人，少主人即叹这一句，如突又是此一句。这让她心惊。
　　出泉庄十余年，她未必技止于此。
　　她凝神定思，让人从琴弦中入，人又从琴弦中出，再奏一曲“凤求凰”。
　　传说这曲子是汉之司马相如对卓文君所奏。明明是一心清志，求得琴瑟和谐的意思。月夜风清，隔墙而奏，那声音如诉如泣，又转而高吭宛转，言鸿鹄之志。这曲子端的好，否则怎么能让文才卓绝、色又佳丽的卓交君跟一个穷书生私奔呢？
　　琴凄然一声而绝。琴韵止于船，止于水，而荡于湖空。
　　琴音不绝于耳。
　　李小妓释琴而笑：“先生以为，这琴是不是可以转赠呢？”
　　那人轻轻一叹。
　　李小妓一愣。
　　那人长长十指直探，飞快勾弯直伸，其快如箭。
　　“见琴而不思，是矫情；见知音而不应琴韵，是欺世。我也好弹一曲，请姑娘听了。”
　　那人双手倏伸，指未抚而琴先鸣。
　　李小妓神色肃然。喝酒的汉子也忘了酒杯。
　　那人以指尖轻抚，琴成金石之声。他弹的是一曲“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这是一首剑歌。传闻太白圣人在酒酣诗醉之时，以剑代笔，狂舞而就。又传闻太白剑厉，当时就这一诗创“太白十式”。可见这诗之豪壮。
　　琴音一起，就如黄河之水，滚滚轰轰，浩浩荡荡，扯一路黄雾，坼一片荒原，水成巨龙，鸣溅摇滚，成宇宙之宏观，壮天地之绝响。
　　琴韵如气，似不从琴腔中来，似从梧桐中起，回荡于天地间，萦绕于人心里。
　　这是天地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