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二月的牛

2020-04-14  作者：熊沐  来源：熊沐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这是一条陋巷。
　　巷子很深。
　　巷子里，只有一些闲汉、醉鬼，还有些做不干不净，不明不白生意的人。
　　这条巷子很僻静，身上穿着干净衣服的人，兜里揣着碎银子的人都很少光顾这里。
　　因为这里很不安全。


　　但活在这里的人很安全。
　　他们每天什么都不做，甚至都看不见他们吃饭，睡觉，白天黑夜，这巷子里总有吵嚷声。他们在赌，在吵，在笑。
　　这些人自称为“闲人”！
　　别人叫他们“市井无赖”。


　　赌王慢慢走进了巷子里。
　　他的脚步很慢。他一步一步向深巷里走去。
　　从巷子里飞出来几粒暗器，声音很迅急。
　　赌王只伸了伸手。
　　手掌比划了一下，那些暗器便没了踪影。
　　赌王继续向前走。
　　面前就站了五、六个大汉。
　　“朋友，前面没路了。”
　　赌王哦了一声：“没路了？没路了，你们从什么地方来的？”一个大汉道：“我们是从地狱来的。”
　　赌王道：“正巧，我也想进地狱。”
　　大汉们道：“好，走吧。”
　　赌王就跟在他们身后。


　　这里是一个很奇异的世界。
　　一个老太婆，坐在灯下，纳鞋底子，一点点看，眯着眼看。
　　赌王站住了：“你为什么白天不纳鞋，晚上忙。”
　　老太婆一笑，咧开的嘴里缺了牙齿：“白天没功夫。”
　　赌王问：“你白天做什么？”
　　老太婆道：“睡觉啊，你白天不睡觉，还能做什么？”
　　赌王一笑，又继续往前走。
　　几个人坐在摊上喝酒，喝一口酒，吃一口馄饨。馄饨很小，一口吃一个，象没吃进什么东西，但几个大汉在吃，都看也不看赌王。大汉们问：“你是不是想来这儿吃馄饨的？”
　　赌王一笑：“我来找人。”
　　卖馄饨的是个女人，是个很奇怪的女人。
　　说她奇怪，是因为她穿着很厚的毡靴，很华贵的白狐裘皮大氅，站在摊子前。
　　怪的不光是这个，还有的是，每个吃馄饨的人都自己去数，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数够了数儿，自己把馄饨放进滚开的锅里煮，自己捞着吃。
　　既然都自己动手，这女人干嘛还要站在那里？
　　既然她穿了这么好的衣服，又何必卖馄饨？
　　所有捞馄钝的人都向竹筒里扔铜钱。


　　赌王忽然笑了，他觉得这很可笑。
　　那女人问：“你来找人？为什么白天不来，晚上来？”
　　赌王道：“人家告诉我，这里白天没有人。”
　　女人诧异道：“胡扯！白天为什么没有人？”
　　赌王道：“白天只有猪。”
　　大汉们和女人脸上都有了怒色。
　　赌王淡然一笑道：“人都在晚上出来，纳鞋啊喝酒啊吃馄饨的，白天哪里还会有人？”
　　女人、大汉们都笑了。
　　女人问：“你找谁？”
　　赌王道：“找大哥。”
　　女人问大汉：“这里有大哥么？”
　　大汉们说没有。
　　这里没有大哥。
　　一个大汉说道：“你要不要找二嫂，这里倒有二嫂。”
　　谁是二嫂？
　　那个在巷子口闲纳鞋底的老太太倒是二嫂。
　　赌王摇了摇头。他不想找什么二嫂，他只是想找大哥，可这里又没有大哥。
　　那个穿裘皮大氅的女人突然向赌王一笑。
　　“这位大哥，天这么冷，你一定又走了好久，为什么不坐下来，好好喝一碗馄饨？”
　　可赌王没心思喝馄饨。
　　女人嫣然一笑：“莫非怕这馄饨里有毒？”
　　赌王笑了，这女人很温柔，但也很自尊。
　　温柔让人觉得可笑，自尊让人觉得很可敬。
　　赌王坐下了，也自己捞馄饨，自己把铜钱扔入竹筒之中。
　　这馄饨算不上美味。
　　但来吃的人不少，很多人显然都很目困倦，但打着哈欠，吃馄饨。每个人又都很珍惜这一碗馄饨，虽无很好的食欲，但也一口一口地把它吃完。
　　他们为什么要来吃这一碗馄饨？为什么要在冷风冷雪中来这里受罪？他们为什么不在家里暖暖和和地吃几口饭？这儿的馄饨又未必很可口？
　　赌王不讲话，他也很认真，一口一口地吃得很细，把这一碗馄饨吃光了。
　　他甚至喝光了碗里的汤。
　　身后有人在等他的坐位。
　　但赌王不起身。
　　穿裘衣的女人笑着看赌王：“如果这位大哥吃完了，就请让让地方。”
　　赌王静静地看着这个女人，说道：“我想找大哥。”
　　女人仍笑：“我也叫你这位是大哥，看来无名无姓，要找他很难。”
　　赌王摇头了：“这位大哥面前，谁也称不得大哥的，只有他才是大哥。”
　　女人一愣，又问：“他姓什么？”
　　赌王摇摇头，他不知道。
　　女人又问：“他叫什么名字？”
　　赌王也不知道。
　　女人道：“这就难了，不知能不能动问，你找这位大哥做什么？”赌王笑道：“我找他喝酒，另外，我想送他一件东西。”
　　那女人冷冷说道：“恐怕他没有白要人家东西的习惯呢！”
　　赌王道：“我要送他的东西不是物，而是一门手艺。”
　　女人淡然道：“是包馄饨的手艺么？”
　　赌王道：“不是。是一门跑动江湖的绝技，叫做‘酒掌十八歌’。”喝馄饨的人至少有三个人站了起来。
　　这三个人都不是庸手。
　　他们都很震惊。
　　“酒掌十八歌”，这是凌云阁主的绝技，如果是凌云阁主严释亲来，他们无论怎样也应付不了。
　　穿裘衣的女人一笑道：“你可以跟我讲话，我就是大哥。”
　　赌王看着她，笑了笑，又摇摇头。
　　他决不是大哥。
　　身后突然有人冷冷说话了：“他要见大哥，就让他去见，那又有什么？我们又没做什么亏心事，怕什么‘酒掌十八歌’？”
　　赌王一回头，身后就是那个老太婆，坐在巷子口纳鞋底的老太婆。
　　老太婆道：“你跟我走，我带你去见大哥。”


　　从卖馄饨的摊子走不多远，就进了一座院子。
　　院里也有一些静夜不寐的男人，他们正喝着酒，扯着闲。
　　他们进了一间屋子。
　　屋子里很热，一个男人赤着膊，在包馄饨，他一个人弄面、弄馅，在包馄饨，包出的馄饨很小巧，很好看。他把馄饨一个个扔在案板上。
　　他连头也不抬。
　　老太婆道：“大哥，有人找你。”
　　这是个威风凛凛的汉子。
　　他目中神光电射，显然极有功力，他看了赌王一眼，手仍不停，在包着馄饨。
　　“你是谁？有什么事儿找我？”
　　赌王一笑，坐在他对面。
　　老太婆道：“他说他擅长‘酒掌十八歌’，来请大哥看看。”
　　汉子一愣，旋又很平静了，仍在包馄饨，边包边问：“你是凌云阁阁主？”
　　赌王道：“过去是。一入了赌道，便忘了原来身在何处了。”汉子问道：“不知严阁主有什么见教？”
　　赌王道：“如果我说得不差的话，你是十二天下中的一月牛，大哥牛心。”
　　汉子一笑，算做回答。


　　赌王道：“不知大哥为什么忙着包馄饨？”
　　汉子一笑：“吃的人太多，每天有二百多人来吃，你是不是得快包？”
　　他的动作很快，一次作分成九个不同姿势，动作极快极巧，转眼之间便包成了一个。
　　赌王道：“包馄饨是小道，恐怕人人都可以学会。”
　　汉子扬眉一问：“是么？”
　　赌王道：“你看，我也会。”
　　赌王伸手去洗，然后擦干，也坐在牛心对面，学牛心做那几个动作。
　　他学得很快，包了三个，他已经能同一月牛动作一样快了。
　　他同一月牛一样，一连包了十个。
　　赌王道：“你看，我可以包得同你一样快，也一样好。”
　　牛心看一看他，不作一语。
　　老太婆突然道：“不知严阁主可不可以同我一样纳鞋？”
　　赌王回头，见老太婆似变了一个人，目光神气夺人。
　　赌王一笑：“愿意一试。”
　　老太婆用一根很长的麻线，纳一针之后，要用内力一荡三折，使麻线象蛇一样在空中抖三道弧，麻线才松松垂下，更由于她总是在夜里纳鞋，所以十分娴熟，我眼着落之处看也不看，成竹在胸。只听得吱——，吱——，转眼间已纳过一绗来。
　　赌王接过鞋底，抓起银针，针是好针，麻线也打得极匀净，细看看，绗的麻线针脚细细密密，很是匀净耐看。
　　赌王一笑道：“我恐怕没二嫂的本事，二嫂耐得夜色，我却不行。”
　　赌王就也飞针走线。
　　大抵人把武功练到了一定程度，便每一举手一投足便皆是武功，这就到了江湖上一流高手的地步。但如果更复进取，便可到了严释这境界，人有我有，学精夺髓，妙参造化，就实在不易了。他可以从一举一动中悟出你一生得意的功夫招数，然后轻描淡写地做来，甚至比你更强一些。
　　现在赌王纳鞋，出针略微慢些，但针透鞋底，一针刺入，便力透而出，针入针出，一抖而成，因有充沛内力扯着那线，长长的绗线便比在老太婆手上更有规矩，甚至不用抖上那么三抖，缝上五六针之后，赌王就比老太婆纳得快了。
　　他笑着把这只鞋底付与老太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