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芳心暗许
2025-05-09  作者:西门丁  来源:西门丁作品集  点击:

  次日一早,韩家一片热闹,笑语喧天,来自各地的英雄,不断互相打招呼,旧雨新知相聚一堂,喜气洋洋。
  可惜陆无涯与白若冰是见不得光的蝙蝠,只是混在人丛中。幸而他俩衣着不起眼,也没人注意。
  过了一阵,忽然有人飞跑来报,说花轿已至街口,宾客们又是一阵哄叫,接着大门外的鞭炮便“毕毕拍拍”地响起来。
  陆无涯前途未卜,内心忧虑,见别人高兴,更是难过,鼻端忽然闻到一阵香风,只听白若冰轻声在他耳边道:“当家的,咱们几时有钱也给补办一下婚礼,热闹一番。”
  陆无涯心头一荡,转头看了她一眼,只见白若冰双眼如笼上一层水波,虽然戴着面具,但似仍看出她满脸娇羞之态,他轻咳一声,淡淡地道:“马马虎虎也就算了。”
  白若冰见他无动于衷,收起目光,低头不语。
  鞭炮声一停,花轿便抬进来,新郎上前踢轿帘,新娘在伴娘的扶搀下,走出花轿,宾客立即闪开一条路,让他们走上礼堂。
  接着,几匹快马冲至,司礼高声喝道:“亲家翁到!”
  陆无涯与白若冰立即踮高脚尖探望,不久便见一个身材矮瘦的糟老头走了进来,相识的朋友立即上前打招呼。
  “一剑震长江”韩师道身穿吉服,亲自下阶迎接,含笑道:“要周兄亲自送女儿过门,真真不敢当。”
  周寒山哈哈一笑,道:“咱们江湖儿女岂能有世俗之见,左右不过是一家娶媳妇,一家女儿出阁而已!”
  韩师道国字形的面庞充满喜色,闻言随即笑道:“请周兄上礼堂,好待犬子拜见。”
  周寒山道:“这倒应该!”两人在大笑声中,相偕上堂。
  司礼高声唱道:“吉时已届,请一对新人交拜天地!”
  悠扬的丝竹声及吵耳的铜鼓声一齐响起,人群都往前面挤。
  能够站在厅堂内的,自然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陆无涯与那些落难者只能挤在下面瞻望。
  陆无涯轻轻拉一拉白若冰的袖角,在她耳边道:“咱们走吧!”
  白若冰轻声答他:“得礼成之后才离开,免得引人思疑!”
  陆无涯点点头,礼成之后,两人果然溜出韩家,出城而去。
  到了城外,四顾无人,白若冰道:“乌鸦一定是要咱们杀周寒山,若在韩家下手,可没把握。”
  陆无涯道:“我看未必,要下手也必待周寒山离开芜湖,他一向极少指定杀人的地点。”
  “但愿如此,不过这姓周的听说武功甚是怪异,也不好对付。”
  陵无涯淡淡一笑,两人入林换过一套衣服,白若冰忽探头道:“当家的,咱们仍扮作夫妇吧!”
  陆无涯不假思索地道:“不好,刚刚扮成夫妇,再以夫妇的身份出现,要引人思疑。”
  白若冰目光露出一丝失望之色,冷冷地道:“那么我投到韩家左首那家高升客栈,你住在斜对面的那家如意吧,我以白燕之名投店,有事可来找我!”
  陆无涯唔了一声,待她去后,才自树后转了出来,仍作游历书生的打扮,在附近兜了一个大圈,才慢慢进城。
  路上不断想着白若冰的言谈举止,暗叫不妙:“这丫头莫非看上了我,嘿,身不由己,她还要自寻烦恼,咦!她以前一向都很冷静沉着,从来都不让人知道她的感情,为何会突然改变,以前老大说她艳如桃李,冷若冰霜,但如今看来,她却是热情似火!”
  他边走边想,都不能理解白若冰转变的原因。蓦地一个念头浮上他脑海:“不好,乌鸦狡猾奸诈,会否是利用她来试探我的,他一直不许咱们跟任何人发生感情的!”
  他越想越觉得有理,便决定以后不稍假词色,好让白若冰知难而退。
  入了芜湖城,他果然投入如意客栈,在二楼开了一个临街的大房,打开窗子之后,远远便可望到韩家大门,这地点实在太理想了,正想关回窗子,忽觉斜对面有一对熟悉的眸子不断往这边瞟来,他不用想也知道那是白若冰,便放下窗子,呼小二备水洗澡。
  今日是周寒山头一天做人泰山,等下尚有宴会,他自然不会在今天出城,因此今日倒可以好好休息一下。
  这一天便在平静中渡过,次日一早,他打算出店到成衣店买几件适合身份的衣服,到了客接的大堂,便让掌柜唤住了。“客官,你可是姓陆?”
  陆无涯住步道:“正是,什么事?”
  “你叔叔留下一封信给你!”掌柜自怀内揣出一封火漆封口的信来,双手递与陆无涯。
  陆无涯这刹那,思念如潮:“我昨日一步不出店门,乌鸦是在哪里跟上我的?还是他也住在此店?不可能,因为投此店只有我与七丫头知道……”他不由怀疑这掌柜便是乌鸦,可是看他双眼昏暗,显然不像学过武功,接过信来,疑云难散。
  他不敢当众拆信,只得返回房内,目光触及窗子,心头又是一跳:“莫非是白若冰吿诉乌鸦的?七丫头跟乌鸦有什么秘密协定?”
  想至此,陆无涯吸了一口气,把信拆开。
  字谕陆公子,周寒山大概会在七月廿六至廿七日离开。跟踪下去,杀之,地点不限,日期则须在八月初七之前。邬。
  陆无涯把信烧掉,又忖思道:“乌鸦又怎会知道周寒山会在何日离开?哼,他一定混在韩家的宾客中!对,前夜窗外那个黑影,必就是他无疑!”
  他决定不再想这件事,出店买了两件衣服,便又回来。
  七月廿六日,陆无涯一直站在窗前监视,却不见周寒山出现,一直至七月廿七日午后,周寒山才在韩师道父子的陪同之下出城。
  陆无涯立即收拾停当,会帐出店,买了一匹快马,向南进发,出了南城门,正好遇到韩师道父子回程,他怕被韩建文认出来,低头疾驰。
  走了一阵,只听背后传来一阵急遽的马蹄声,陆无涯急速回头,来的正是白若冰,他只跟她点一点头又挥鞭追了上去。
  不久,便看见周寒山与两个中年汉子同道,并辔而驰,离他约莫十余丈,陆无涯略略把马拉停,一忽,白若冰便追了上来,两人默默赶路,有点气闷。
  初秋的午后,骄阳似火,两人都汗透重衣,但周寒山似有急事般,仍不稍停。
  终于白若冰忍不住问道:“那两天有空,你怎不来找我?”
  陆无涯淡淡地说道:“我不敢违背协定!”
  “哼,我真不知你打什么主意!”白若冰不悦的道:“你过来找我,即使乌鸦知道,也有很多理由可作解释!”
  “我不想这样,我只想活下去,先完成任务,再做一个不受人控制的人!”
  白若冰沉默了一阵才幽幽地道:“也许我看错了人!”
  “是的,我虽然是一个人,但我不敢忘记,我的身份!”
  白若冰涩声道:“你有什么身份?”
  “蝙蝠!”
  这一次,白若冰便不再开腔了,恢复原本的形象,恰在此时,周寒山与他的同伴停了下来。
  陆无涯见前面有个土墩,附近树林密布,为了避免周寒山的思疑,他仍挥鞭拍马驰前,一眨眼间立即越过。
  周寒山似乎看了他俩几眼,但并没有引起戒心。
  到了土墩之后,陆无涯把马拉停,并把马匹藏在树丛内,然后静候周寒山等人。
  等了好一阵,周寒山三人才驰了上来,又向南驰去。陆无涯与白若冰立即换过装束,吊在他们后面。
  这样马不停蹄地前进,到八月初一已至岳阳城。
  陆无涯与白若冰沿途不断改头换面,不即不离地跟踪着,有时两人并辔而驰,有时装作不相识,一前一后,同时连马匹也不断更换,周寒山果然没有思疑。
  入了岳阳城,才申牌时分,周寒山与他两个同伴并非投入客栈歇脚,而是到一座庄院。
  庄院大门口的灯笼上书一个苗字,陆无涯估计屋主人是“白头翁”苗野。
  苗野年纪并不太大,五十还未到,只是十多岁时,得了一场重病,病愈之后,头发却全变了白,自此便有了“白头翁”的外号。
  苗野名头并不响亮,不过武功甚高,只因甚少在江湖上走动,而且也很少与人来往,所以识者并不多。
  陆无涯与白若冰自然例外,他们在接受乌鸦的训练时,便需读熟名人谱,对江湖上的成名人物之间的关系,武功的路数,都得知道一二。
  苗野既然少与江湖人物来往,而周寒山却会去找他,证明两人交情非浅,这一点乌鸦却无提及。
  天色尚早,陆无涯与白若冰不敢潜入去看个究竟,只得在附近监视。
  看看经已日落,周寒山与其同伴尚未出来,陆无涯估计他们会在苗家过夜,便吩咐白若冰到附近找寻客栈,准备歇脚,他则仍留在附近监视。
  华灯初上,酒楼饭馆都热闹起来,但一般商店已准备关门,陆无涯不再逗停,跑到成衣店,买了两套黑色的紧身衣袴。
  二更的梆子声,不断自街角传来,新月朦胧,街上行人极稀,只有一两个醉鬼,歪踏着步子走过。
  陆无涯与白若冰在苗家附近的一栋平房屋顶,已匿伏了一个更次。
  秋后的晚上,夜风吹来,颇有点凉意,白若冰用一块黑色的方巾把头发包住,轻声道:“老三,你在这里等我,我先进去探一探!”
  陆无涯道:“我去,你在这里!”
  白若冰改口道:“一齐去!”
  陆无涯沉吟了一下,道:“我先去,半盏茶后你才去!”说罢不待白若冰有任何表示,轻捷如同貍猫的自屋脊后扑起,两个起落便已射入苗家的围墙。
  苗家占地并不广,但楼房建得颇为精致,围墙之内的甬道,种了好些花树,巡夜的人并不多,陆无涯在花树后伏了一阵,便探头望出去。
  只见庄内的房屋都隐在黑暗中,只有一座小楼露出灯光,陆无涯见附近已没人,便闪了出去,匿在小楼下的暗处。
  风声一响,他急忙回首,原来白若冰已经跟着过来了,就在此刻,楼上忽然传来说话声:“茅厕就在楼下的左首,假山后面!”
  另一个道:“在下失陪一阵!”
  这是周寒山的声音,他要到茅厕?这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白若冰立即向陆无涯打了个手势,两人向假山飞去。
  不消片刻,楼内走出一人来,依稀正是“湘江钓叟”周寒山,陆无涯与白若冰忙伏在茅厕之后,白若冰又向陆无涯打了个手势,随即闭住呼吸。
  周寒山脚步有点歪斜,谅是喝了很多酒,迅速走入茅厕,茅厕以五尺高的木板围成,周寒山未至之时,陆无涯已把一块木板扯了下来,露出一个一尺高,半尺宽的小洞。
  茅厕内传来一阵水声,陆无涯长剑立即自小洞刺入!
  这一剑如同来自九幽地狱,陆无涯有十足的信心,可以将剑刃送入周寒山的腰上!
  与此同时,白若冰也如豹子般扑起,长剑挟风急刺周寒山的后背!
  当陆无涯的长剑刺入周寒山的腰侧时,他大叫一声,反应极快,手臂一落,五指抓住剑脊,不让其再刺入去,但冷不防背后又有一剑刺至,急切间,虽然上身向前一俯,但仍躲避不了!
  周寒山松了左手,反手一掌向白若冰拍去!这一掌乃是他毕生功力所聚,非同小可,白若冰不敢撄其锋,来不及抽剑,松手倒退!
  但陆无涯却趁此再把剑送进半尺,然后猛地一抽,估料周寒山已活不了,忙喝道:“快退!”身子掠起,向外飞去!
  白若冰立即跟在他后面,向围墙飞去。周寒山的叫声,惊动巡夜的家丁,纷纷跑来探看,陆无涯也不打话,长剑一抡,劈倒一人,再飞脚迫退一人,为白若冰开路!
  那几个家丁见他俩如同一对猛虎,脚步未稳,已被他俩冲过,望围墙奔去!眼看他俩即将飞越过围墙,黑暗之中,突然飞来一蓬钢针!
  陆无涯虽然身在半空,反应依然十分快速,凌空一个转身,长剑一抡,把钢针绞落。
  白若冰手中没有武器,只得拧腰一闪,可是那些钢针发射手法十分巧妙,临身之前,突然向四处扩散,白若冰仍然闪避不开,只觉后背一痛一麻,便知不妙,幸而她临危不乱,左脚尖在右脚面上一点,再拔高三尺,立在墙头,再向外跃下。
  陆无涯几乎与她同时落足墙头,待她跃下才跟着跳落。白若冰道:“我中了暗算,有毒!”
  陆无涯大吃一惊,左手抓住她的右臂,提气急驰,几个起落已穿过几条街巷,来至城墙旁。
  陆无涯伸臂环住白若冰的腰肢,飞身跃起!
  由于多了一人,只能跃高二丈,他长剑在墙城上一戳,再借力翻上,然后跃出城外。
  奔了一阵,白若冰道:“老三,快放我下来!”
  陆无涯见附近有棵大树,便跃上树桠,问道:“七丫头,你觉得如何?”
  白若冰肌肤已泛着黑气,自怀内揣出几颗药丸吞下,同时盘膝运起功来。
  陆无涯飞上树梢,见没有追兵,便走了下来,轻轻抱起白若冰,把她放在地上,然后坐在她背后抵出一掌,助她迫毒。
  过了两盏茶工夫,白若冰娇躯一颤,凄然一笑。“老三,不用费劲了,那些钢针也不知淬了什么毒,乌鸦的解药没有效的!”
  陆无涯吃了一惊,连忙摸出火折子,迎风晃着,问道:“有没有什么办法?”
  白若冰摇摇头,道:“现在即使有办法也来不及了!老三,你已几年未见过我的脸孔?”
  陆无涯心头恻然,低声道:“五年前乌鸦派面具给咱们之后,便未见过。”
  “因为我曾经发誓要待我找到意中人之后,才揭下面具!”白若冰说着便把面具揭下,只见她一张瓜子脸庞青白泛黑,虽然眉眼如画,却带着几分妖异之色。“我虽然未征求过你的同意,但料你不会怪我吧?”
  陆无涯摇摇头,虽然他们同门之间一向缺乏应有的感情,但此刻仍接受她的情意,轻轻拥着她。
  白若冰枕着他的胸膛,脸上浮起满足之色,轻声道:“我已一直有个预感,我可能不能完成任务,即使完成任务也活不了,果然如此……”
  陆无涯不知如何安慰她,白若冰又道:“我已没有太多的时间了,但还有一句话要提醒你,你要小心提防乌鸦,他绝不会轻易让咱们脱离他的控制,说不定第四代蝙蝠训练成功了!”
  “乌鸦?”陆无涯轻呼一声,随即忖道:“这淬毒钢针是不是乌鸦发出的?”
  白若冰声音逐渐微弱:“你要小心提防……”
  陆无涯咬牙道:“我一定会小心,我要继续活下去!”
  “老三,你肯叫我声妹妹么?”
  陆无涯感情激动,脱口叫道:“冰妹!”同时把面具摘下。
  “陆哥哥……”白若冰嘴角噙笑,螓首突然一歪,脸上已布满黑气。
  “冰妹!”陆无涯大叫一声,伸手一探,白若冰已没了气息!
  这刹那,他心头忽然泛起一阵难以形喻的寂寞,觉得生命竟然如此脆弱,竟然抵挡不了死神的一记打击!
  白若冰之死,给他敲起警钟,他很可能会步她后尘,转瞬之间,便化为尘土。
  一阵夜风吹来,陆无涯吸了一口气,忖道:“乌鸦给咱们的解毒药丸,声称除了自己身上原有的毒素解不了之外,可解百毒,但为何竟然化解不了钢针上的毒?莫非……”
  想至此,他身子打了个冷颤,再度寻思下去:“那把钢针莫非是乌鸦躲在暗中发射的?”
  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两个:是与否。但后果却截然不同,假如答案是后者,那么白若冰只不过是死于“意外”而已。
  若答案是前者的话,这等于乌鸦已向他敲起丧钟,你躲得今天,又怎能够躲得过明天后天,乌鸦对他发的暗箭?
  假定乌鸦在蝙蝠的利用价值消失后,便不让其活下去,那么自己又何必再替他卖命?
  不卖命的后果是毒发身亡,卖命的后果也是死,倒不如趁现在毒性未发,好好享受一下剩下来的日子!
  荒野万籁无声,只有那似来自地狱的风声,不断冲击着他的躯体。蓦地,一个念头浮上心头:“我一定要活下去,我一定要自乌鸦手中取到最后一颗解药,获得自由,做一个真真正正的人!”
  这刹那,韩胜珠的声音又在他心中响起:“大丈夫理该顶天立地……”
  陆无涯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再一阵夜风吹来,他才感觉到白若冰的尸体经已冰冷,他镇定一下心神,先把白若冰的尸体放落地上,然后用剑在树下挖掘起来。
  星月黯淡,已近黎明,夜风冰凉,陆无涯却累得满身大汗,终于挖了一个五六尺深的土坑。
  陆无涯点了一根火把,目光一落,见白若冰的脸庞仍然挂着一抹满足的笑意,他不由一怔。难道她不觉得自己死得太年轻,死得太冤枉?
  莫非因为陆无涯在她临死之前,接受了她的情意,便可以补偿了这一切遗憾?谁说蝙蝠无情?
  陆无涯无言地取出一袭干净的外袍,裹住白若冰的尸体,把她放落土坑,再慢慢堆上黄土。
  这瞬间,他觉得生与死只在一线间,也只在一瞬间,似在意料之外,又似在意料之中。
  天色渐明,萧杀的秋风已在土坟上洒下了一地落叶,再过一刻,又会有什么变化?
  陆无涯不敢再想下去,也不敢再停留,立即向官道飞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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