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死亡之谷
2019-11-06  作者:萧瑟  来源:萧瑟作品集  点击:

  大宗师的脏色突然变为肃穆起来,继续往下说道:“我在山里四处搜寻白苓,找了差不多半天之久,才在金顶之下的绝崖里找到那株已变种了的白色伏苓,当时老夫欣喜若狂,连忙用玉片挖掘。
  由于那株白苓秉性阴寒,又畏惧金属铁器,所以老夫非常小心地用小玉片挖掘,惟恐会伤到它的根,使灵性逸去。
  就在那个时候,老夫突然听到金顶之上传来一声狂喝,幸亏老夫那时已经掘出了白苓,不然在这突然的一声狂喝下,老夫可能把白苓的主根掘断了……”
  他收回远望的目光,投落在龙中宇的脸上,接下去说道:“老夫当时还以为是有人发现我在挖掘白苓,故意激怒老夫,是以在一抬头时,全身已蓄足了劲道,预备给那人一下重击。哪知在抬头之后,竟然发现在那一边高崖之上,飞跃下一个年轻人……”
  龙中宇听到这里,再把郑公明对他所说的有关剑神当年跃下金顶之事相互一印证,立即便知道那从金顶之上跃下的年轻人便是自己的父亲了。
  他暗忖道:“怪不得,一个人的武功再高,也不可能从金顶绝崖跃下后,逃得活命呀。原来是大宗师在下面救了他一命……”
  大宗师继续往下说去:“老夫一见那人自空飞坠而落,心中吓了一跳,因为像那等百丈之外的高度,就算老夫也不敢贸然往下跃落,那人竟敢挺身跃下,这等豪气,足使老夫为之吃惊了,龙中宇,你晓得老夫虽然是出身邪道,良心却是不差,尤其对于年纪轻的后辈更是爱护有加,总希望他们能够超越前人的成就。
  因此当我一见那从崖上跃下的竟是一个年轻人,老夫心中立起不忍,还以为他是受到师门的责备,这才萌生短见,动念要将他救起。”
  他笑了笑,道:“龙中宇!你可晓得老夫救下你父亲之后,有什么事情发生?”
  龙中宇略一沉吟道:“是不是家父怪你救了他?”
  大宗师一拍大腿,道:“对!果然是知父莫若子,你竟能把令尊当年的想法给猜了出来,不愧是他的儿子。”
  龙中宇道:“这也没有什么,在下处身在那等情势,也会萌生短见,以一死来谢师门之恩。”
  大宗师沉声道:“二十多年之前,老夫为此曾经责备过你父亲,二十多年后的今天,老夫依然要为你这种不对的想法来责备你!
  中宇,须知一个人立身宇内,必需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大丈夫,仰俯无愧于天地,老夫向来认为只要自己行得正,无愧于心,就不必计较他人如何数说。
  若是有人对你加以污蔑,并且还定下陷阱使你受到名誉上的损害,你不但不该心萌短见,反而更应坚强不拔,昂然地活下去,在有生之年,竭尽一切力量来洗刷自己所受的耻辱……”
  他的话声稍顿,问道:“中宇!你认为老夫说的话对不对?”
  龙中宇恭声道:“晚辈敬聆大宗师教诲!”
  大宗师笑了笑.道:“你现在的态度,比起你父亲当年可好得多了,他不但不听老夫的话。反而在地上捡起一根枯枝,要跟老夫动武。”他捻了一下颔下的长髯,道:“嘿嘿!老夫当时便已被武林尊称为大宗师,又岂会在乎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在大怒之下,便想出手教训小袁一顿。”
  他摇了摇头,苦笑道:“那时老夫怎知眼前那个年轻人会是天下闻名,峨嵋后起之秀的剑神?是以一开始便抱着轻敌之心,哪知他手中持着一根树枝,只发一招,老夫便觉剑气森寒,气势逼人,几乎立身不住。
  好在老夫也不是浪得虚名,在大惊之后,立刻便施出一身功夫与他较量起来,嘿嘿,那一场大战,可说是老夫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
  龙中宇听到这里问道:“大宗师,家父当时被逼得服下断肠毒酒,再和您这一交手,那毒性岂不更加发作得快吗?”
  “对!”大宗师道:“老夫真是该死,当时竟然打得兴起,对于小袁脸上出现的毒发征象没有注意到,以致使得他受到剧毒影响,在对抗金蜈天尊那王八蛋时,差点便败在他的手下,若非老夫赶到,现在武林的局势,又不知怎么一番情形了……”
  他苦笑了下,道:“就因为老夫的一时好胜,使得小袁费了几乎二十年的光阴,才练成了驭剑之术,这二十多年来,他所吃的苦头,受的折磨,可说是拜老夫之赐……”
  龙中宇看到大宗师难过的神态,安慰他道:“大宗师!这并非您的错,应该说是武林无福,若不是崆峒红云道长的邪念,以及当时各大剑派的短见,金蜈天尊又怎会有机会侵入中原?他的阴谋无法得逞,五大剑派又怎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大宗师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道:“对!中宇说得不错,这些家伙变成现在的样子,都怪他们自己,不应把像小袁那样的砥柱扳倒……”
  他正说得起劲,一旁的季鹏翔已嚷道:“公公!你别说这些话好吗?快点说你跟那个小袁打得怎么样了?”
  大宗师脸孔一扳,叱道:“你胡说什么?”
  季鹏翔噘起一张小嘴,道:“人家要听故事嘛,又没胡说什么。”
  大宗师道:“你可晓得老夫说的小袁是谁?他是你龙大哥的父亲,百年以来的第一剑道高手,老夫最为钦佩之人。”
  龙中宇道:“大宗师!您过奖了。”
  季鹏翔问道:“龙大哥,你姓龙,为什么你父亲姓袁呢?”
  龙中宇对于季鹏翔的话,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只好苦笑而已。
  大宗师叱道:“鹏翔!你再敢胡说,我要打你的屁股了。”
  季鹏翔看到大宗师的脸色不对,果然噤声不敢说话。
  大宗师见到季鹏翔不作一声,歉然地对龙中宇道:“中宇!他是个孩子,说话没有分寸……”
  龙中宇淡然一笑,道:“在下不会责怪鹏翔的,其实这件事在下也是最近几天才晓得的,又如何能责怪他人?”
  大宗师方待说话,龙中宇已道:“大宗师,请您继续说下去吧!”
  大宗师略一沉吟,继续道:“老夫在与小袁交手了百招之后,发觉他剑气愈来愈弱,功力在急速地减退,心中非常诧异,正待停下来问一问他,却发现他满脸乌黑,已经站立不住,跌倒于地,老夫才发现已中了剧毒。
  说老实话,老夫看到他那样子,几乎都傻了,因为从他的神态看来,他是早已服下大量毒药,可是却在中毒之后,还能与老夫交手百招,没有落败,像这等功夫之人,老夫可说从未想到。
  因此老夫在一保之后,立即想到要尽力救活他,像这种高明的对手,老夫岂能让他死在我的面前?是以老夫一面运功替他逼压体内毒性,一面将刚掘到的白苓给他服下……”
  他解释道:“那变种的白苓乃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珍贵灵药,较之千年参王毫不逊色,凡人服下之后,便能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练武人服了之后,对于修为方面更是平空增添二十年的功力,尤其是如老夫这等以邪道入门的高手,若是服下白苓之后,只需经过三年的苦修,便能打通生死玄关,接续天地之桥,练成不死之身,可是老夫当时毫不犹豫地给他服下,终于保全他的一条性命……”
  龙中宇肃然道:“大宗师施思家父,晚辈应该向您致最深的谢意。”
  大宗师摇了摇手,道:“这有什么好谢的?对老夫来说,这是应该的……”
  龙中宇道:“老前辈这等胸襟,才更值得晚辈佩服,因为那株白苓对您有那么大的帮助,您竟能在一个陌生人遭到不幸后,毫不犹豫地给他服下……”
  大宗师自嘲地一笑道:“你别再捧我了,再捧的话,老夫这张脸就挂不住了,其实说句良心话,老夫也有点舍不得,只不过老夫没有那份福气,偏偏在刚到手的时候,你父亲便赶来,这有什么办法呢?”
  他说完了,哈哈大笑。
  笑了一会儿之后,他又接下去说道:“小袁在服下白苓之后,体内元气大增,再加上老夫的助力,他体内的毒性才被抑住,可是他由于服下的毒药太过霸道,加之时间又太久,使得内脏都受到创伤,一时无法再运气。
  于是老夫就把他带回我居住的黑龙瀑下,给他有时间慢慢地休养,老夫为他到处找寻解毒之药,为他治疗,闲时就与他论武较技,那段时间是老夫一生之中最为高兴的日子……”
  他长长地吁了口气,道:“也就在那段时问里,老夫把他所发生的事情弄得清清楚楚,当时,我也为他难过,认为令堂所作所为太不应该,而主张动身到崆峒去把红云老道和你娘抓来,总是小袁劝我,我才没那么做,但我心里一直都是愤愤不平,直到三年后,我见到令堂时,我才晓得我错了……”
  他说到这儿,停了一下,眼中现出一缕温柔的光芒,凝注在龙中宇的面上,看来,他的思潮也沉落在往事的回忆中。
  龙中宇等人见到大宗师这种神态,围坐在他身旁的人,全都默然无语,甚而连那最是调皮,连一刻都坐不住的季鹏翔,也以手支颐,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默然地望着大宗师。
  显然他们全都为这一段武林韵事所吸引住,尤其是龙中宇,这一段往事完全是他父母之间的情仇,交织着武林的恩怨,所发生的后果与影响,直接与他本身有关系的,是以他更加地凝神谛听。
  大宗师默然良久,转变了一个方式叙述道:“老夫初次见到令堂时,她是跟黎火飙在一起的……啊!那黎火飙就是金蜈天尊一一当时,黎火飙已经有问鼎中原的打算,他派了他当时亲手训练的金蜈使者,每三人一组,乘夜进入各大门派的藏经楼里,偷盗各派的剑诀、拳经、武林秘笈……”
  他摇了摇头,道:“那时各派已经合力除去剑神,尤其崆峒更是嚣张,认为只有崆峒的剑术才算得是武林第一,自然如武当、峨嵋、点苍、华山、昆仑的门人经常和崆峒的门人发生流血之事,引起许多层出不穷的纠纷。崆峒一派在不断的冲突中,门中高手损伤殆尽,处于奄奄一息中……
  就在那段时期,金蜈使者已经衔命到了各派,偷盗各派保存的武功秘诀,他们计划周密,加上当时各派争端迭起,门下弟子凡是后起之秀的,几乎自相戮杀干净,影响到各派本身的实力太大,于是那些金蜈使者很快地便进入各派,很顺利地潜往藏经楼而去……”
  龙中宇听他说到这里,再一回想到现在各派之间所遭遇的情形,许多都与二十多年前所发生的一样。
  他忍不住暗暗叹息:“二十多年以前的覆辙,使得各派遭到如此大的伤害,好不容易经过了二十年的修养,才恢复一些元气,各派之间又开始起了磨擦,真不知他们怎会把当年所受的教训,这么快便忘得一干二净。”
  他在思忖之际,只听大宗师继续道:“那些金蜈使者由于地形不太熟,虽说武功都很高,却是在进入藏经楼之后,便被人发现,仗着他们武功高强,枪了一些经书,并且留下黎火飙那老儿邀约的各派掌门赴会死亡谷的金蜈令符之后,便扬然远去……”
  龙中宇听到这儿,忍不住问道:“大宗师!据晚辈所知,当年各派高手之应约到‘死亡谷’去,乃是为了一宗宝藏……”
  大宗师冷笑一声,道:“嗯!死亡谷那种蛮荒绝地里还会有什么宝藏?除了疸气、流沙之外,连一棵树都找不到,除了那些傻蛋的白骨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龙中宇恍然大悟道:“原来他们是深恐本门的武功秘笈被劫之事让其他门派晓得,才故意放出空气,说是到死亡谷去找寻宝藏的……”
  大宗师颔首道:“老夫也不知道最初是哪一个傻蛋想出来这个馊上意,说是死亡谷中埋有宝藏,并且还藏有前古秘笈,以致其他接到金蜈令符的各派掌门也就趁着这个谣言,纷纷赶赴死亡谷,甚而连许多黑道巨擘,当年成名的邪道高手,也都闻风而至,冤枉陪着他们葬身死亡谷早……”
  他长长地叹丁口气,道:“那个时候,老夫还在黑龙瀑下的石室里,对于江湖上消息一点都不知道,等到老夫出去后,才晓得当时武林各派掌门到达死亡谷之后无一生还的消息,于是专程赶去死亡谷,结果只见谷里白骨遍地,残骸四散,一片凄凉苍茫……”
  龙中宇的思绪随着大宗师的话语,悠然飘忽腾升,似乎已经来到了死亡谷里,见到了那生前跺下脚,便能震动武林的各派的掌门、江湖巨豪,死后却是白骨流散,无人收葬的凄惨情景。
  他不禁为那些枯骨散乱,寂寞死去的人感到一阵悲哀,忖道:“人生便是如此无常,生前纵然轰轰烈烈,死后仍是一坯黄土,回顾他们生前的咤叱风云,死后的冷清凄怆,怎不使人感慨万千……”
  此时夜风低回,轻吟绕林,使得周遭的气氛显得更加萧索,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浮现起一丝凄凉的神色。
  尤其是季鹏翔,他被这股气氛所感染,更加地畏缩起来,好像害怕那些幽灵会出现在他面前似的。
  大宗师看到四周的气氛变得如此沉重,心里也有点不自在起来,恰好这时见到季鹏翔畏缩的样子,于是笑了笑,指着他道:“这小子向来胆大包天,谁都不怕,现在却畏缩成这等模样,看来老夫也够资格去做说书人了……”
  此言一出,众人忍不住大笑起来。
  凌飞笑着道:“如果您老人家要去说书,只怕书摊子都会被挤垮了。”
  大宗师故作惊讶状,问道:“为什么?”
  凌飞笑道:“您老人家说书,我们这些晚辈还不捧场吗?尤其是您老人家的徒子徒孙更要闻风而至了,岂不把书摊子也给挤垮?”
  大宗师哈哈大笑,道:“你说得不错,以老夫的名号作号召,只怕书摊子像北京城那样子大,也会被人挤垮!”
  言浯之中,掩不住心中的得意。
  龙中宇丝毫不认为他的话是夸大的,因为以大宗师在武林的地位,被天下所共钦,不论正邪两道,都知道大宗师的厉害,如他真的出来说书,只怕那些邪道高手首先便要赶到捧场……
  大宗师笑笑之后,目光扫向季鹏翔,但见他挺着胸,昂着头,一刮勇往直前的样子,不由暗暗点了点头,问道:“小鹏,我说到哪里了?”
  季鹏翔遭:“公公!你说到在死亡谷里看到满地的白骨……”
  “对了,老夫是说到在死亡谷里所看到的情形,”大宗师继续道:“像那等悲惨的情景,老夫一生见过甚多,本来并没有什么可以值得惊讶的,我们练武的人一生所过的日子,哪一天不是刀头舐血,剑下逃生?有那些刚练了一点功夫便贸然闯入江湖的,他们随时都可能埋身荒野,死于非命,老夫在江湖里滚打了几十年,像这等事情是司空见惯,本无吃惊之可能,然而那些死在谷里的人无一不是当代巨擘、各派掌门,以如此多人之众,竟然被人毁于一旦,老夫焉得不惊?”
  他的脸色沉肃起来,道:“老夫在惊愕之后,自然便发觉整个事情不像我所想象的那样简单,于是我很快便赶回黑龙瀑下,与小袁详细商量此事……
  那时小袁的功力渐复,已到达昔日八成之度,并且在剑法上另有新的创意,老夫认为当时天下的高手中,除了他之外,可说没有其他的人能挡得住这场狂澜了,惟有我与他两人的力量,才能便当时的武林安定下来。”
  他讲到这里,换了一个姿式,上身略为前倾,道:“哪里知道当我从死亡谷里赶回黑龙瀑后,发现瀑下的石屋依旧,小袁却已经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老夫找遍屋子内外,也没有看到他留下任何字条讯息,于是我又匆匆赶回中原。
  沿路之上,我便听到各派发生秘笈被盗,有个武功奇高的剑道高手潜入各派核心,强自盗走各派保有的绝艺精华。
  此外,我还听到了金蜈天尊已经率领金蜈宫里的高手,倾宫而出,来到洛阳之事……”
  龙中宇见他讲到这里,停了下来,似是沉思些什么,于是开声道:“大宗师!各派的秘笈不是被金蜈使者劫走了一次吗?又怎么……”
  大宗师道:“老夫方才不是说过,那些金蜈使者道路不熟,虽然武功高强,却在刚一闯进藏经楼时便被发现,他们所劫走的一些拳经剑诀,只是各派最普通的武功,而非绝学精华。各派自从金蜈使者走了之后,便一直很小心地保存收藏那些绝学,谁知那闯进各派的剑道高手,却很轻易地便直闯核心,盗走各派仅有的一些秘笈,并且还留下了一个铁心孤客的名号……”
  他说到这里,龙中宇和凌飞、谷青等人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哦之声。
  大宗师望了他们一眼,坐直了身躯,道:“当时老夫尚是初次听到铁心孤客这个人,心中颇为疑惑,因为以他的剑法,若是传闻不错的话,天下只有剑神袁君达一人有此功力,是以老夫怀疑是小袁所作的,然而小袁为何要做出那等事呢?老夫心里却是不解,愈是不解,愈是想要弄个明白,于是我就赶往洛阳而去。
  还未到达洛阳,老夫便碰到了一乘金色的大轿,第一次见到了当时的罗刹夫人……”
  他微微一哂,道:“老夫也不必说出怎样与令堂相识的经过,那仅是一场误会而已,当时我只觉得她是老夫此生以来所见到的最美的女子,却想不到她会是逼使小袁跳崖的主要人物,是以当老夫与她长谈时,随着江湖形势的转变,很自然地便谈到了当年小袁跳崖之事。
  老夫在说话时,便看到了她的心情激动,由于她的面上并没现出什么神态,老丈没觉得什么奇怪,在她很有技巧的询问之下,便把整个事情的始末详细地告诉了她,也就提到了老夫的揣测。
  罗刹夫人在一听到老夫说起铁心孤客可能便是剑神时,再也抑制不住惊愕的情绪,急着要车夫赶赴洛阳,因为她听说铁心孤客已飞函向金蜈天尊挑战……”
  他长长地吁了口气,道:“在那一路之上,老夫听到了有关令堂与令尊之间的事,并且也晓得了中宇被寄养在龙云鹤膝下之事……”
  明月高悬,夜风如水,武当山在经过一番骚乱之后,显得格外的平静,除了风吹树梢的声音之外,只有那些藏在草丛里的秋虫,发山唧唧的低呜。
  大宗师在说了一段冗长往事之后,股上犹无倦意,并且还似乎显得更加兴奋,在昔年的那段英雄岁月里,他毕竟扮演了一个很重要的角色。
  如今,当他谈及昔年与剑神袁君达结识经过,并且涉身剑神与罗刹夫人之间的情怨,他的整个思潮也都全部沉湎在往事里。
  大宗师凝望着龙中宇,微微地颔了颔首,道:“当老夫看到你之后,一方面为令尊而庆幸,另一方面则为令堂的含辛茹苦二十多年,终于获得代价而高兴,因为刚才令堂说起你并不承认她是你母亲,老夫分外地感到愤怒,才会想要掴你一掌……”
  龙中宇嗫嗫道:“晚辈当时并不知道……”
  “令堂不是说过你不知道吗?若非她替你说情,老夫也不会那么轻易便放过你了。”大宗师道:“这就是老夫所以要大费口舌,把昔日之事详细告诉你的原因,老夫可说亲身涉入过他们之间的情怨,不忍见到你再误解他们……”
  龙中宇垂目注视地上,缓声道:“晚辈并非不愿了解自己的身世,只是一时适应不了……”
  “这是必然的道理。”大宗师道:“你们两个到厨屋里去跟那些杂毛要些酒菜来,我老人家说了这么多话,喉咙也干了,该要喝点酒润润喉了。”
  凌飞和谷青两人哪敢违抗?连忙站了起来,把季鹏翔放在地上,欲待到厨房去找酒菜。
  大宗师瞥了季鹏翔一眼,道:“你们把小鹏也带去吧!”
  季鹏翔嚷道:“公公,我不要去,我要听故事。”
  大宗师脸色一沉,道:“听什么故事?故事已经讲完了,我现在跟你龙大哥说点正经事。”
  季鹏翔嘟着嘴,不太情愿地随着凌飞走了。
  大宗师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侧过头来,道:“老夫现在说的有关你的身世,以及你母亲这些年来所忍受的痛苦,所以把他们调开……”
  龙中宇顿首道:“晚辈晓得。”
  大宗师道:“你在二十多年来,都一直接受龙云鹤的栽培,将他当作自己的父亲,这份情感自然非常深厚,不是一旦可以割除的,不过到底生身之父也是自己嫡亲的血肉,同样地不能置之不理。”
  龙中宇沉声道:“在下绝不会为此……”
  大宗师长长地吁了口气,道:“唉!八十多年以来,老夫眼见许多人间的悲欢离合,可说是已经洞察人生了,然而对于你这一生所受到的打击,也是觉得难以忍受,像令尊与令堂之间发生的悲剧,老夫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
  他捻了捻颔下的长髯,仰望着碧空的澹澹明月,喃喃道:“八十年前,老夫初入江湖时,也曾在如此明月之夜,在泰山之崩与一个好友彻夜长谈,八十年后的今天,昔年老友已经撒手西去,惟独我这老头在此对月伤怀,又在述说着他人的悲欢离合,想想这个人生真是令人感到伤感……”
  龙中宇道:“老前辈,你这一生可说是多彩多姿,盛名显赫,回顾这一生来,绝对应该感到骄傲,为何又对月伤感起来了呢?”
  大宗师苦笑了下,道:“中宇,你不会了解的,一个人活得像我这样久,活得像我这样有名望,反而更是寂寞,老夫真愿我这一生没有学过武功,没有闯荡江湖,就跟乡间的老农一样,做一个平凡的人……”
  龙中宇似懂非懂地望着眼前这个老人,不知要说些什么话才能表达心里的意思。
  他只觉以自己的经验阅历,比起大宗师来,实在是相差太远,自己原先认为这段期间里所遭遇的事情,比别人一生之中所遇到的还要多。
  现在再一想大宗师以百岁的高龄,纵横江湖八十年之久,在这一段悠长的时间里他所遭到的事情,看到的人间悲欢离合,较之自己不知要多上多少倍,自己与对方一比起来,就像云泥之分……
  大宗师见到龙中宇默然无语,沉声道:“中宇,你也许认为老夫不知足了,身为天下邪道高手所共钦的大宗师,却还说这一生太过寂寞,其实当你到达我这种地位,甚而像令尊一样,成为举世所共钦的剑神时,你就会感觉到了……”
  他仰起首来,指着夜空镶着的星星,道:“你有没有看到那些星星,它们距离我们是如此的遥远,只有永远地高悬在空中,吐露着冷清的光芒,它们是何等的寂寞孤独……”
  龙中宇从他的话中,已渐渐能够懂得他的意思,不禁有了一些伤感,忖道:“一个人成了大名,为武林所共钦,固然是件很光荣的事,然而远离人群,也会感到那份独有的寂寞与孤单,这样说来,一个人的武功,并不是一生之中最大的欢悦……”
  他想着想着,觉得愈来愈是迷惘起来,反而愈弄愈不清楚一个人到底是庸庸碌碌地终了此生的好,还是作一个高高在上的人,轰轰烈烈地过此一生的好。
  大宗师见到龙中宇脸上满布的迷惘神色,笑了笑,道:“好了,老夫也不必跟你扯这个人生的大问题了,别把你愈扯愈迷糊,我们还是言归正传……”
  他深吸口气,道:“令堂当年在江湖上遇到令尊时,并非为一般人所揣测的那样,是令堂受到他哥哥,也就是当时的崆峒掌门红云杂毛的计谋,让她缠着令尊不休,而是令尊先看上她的……”
  龙中宇听他提起父母当年的相恋历史,心中颇觉不是滋味,本想出口叫他不要谈下去,可是这事关系他对罗刹夫人的印象,也就是关系到他此后的一生,他不能不了解清楚。
  大宗师的目光在龙中宇的脸上扫了一匝,笑了笑,道:“令尊当年也跟你此时一样,英俊潇洒,气宇非凡,并且他还被武林之中共称为剑神,剑上功夫,可说是天下无敌了。
  挟着这等优厚的条件,他的气派可说较你今日尤要胜上几分,行迹所到之处,可说是美女云集,盈果抛香,整日都被江湖上的一些女侠,闺中的一些淑女所包围,几乎有不能脱身之险……
  但是在那么多的美女之中,他惟独喜欢了令堂,至于什么原因,老夫也不大清楚,当然,令堂年轻时貌美如花武艺高强,她父母出身武林世家,也是条件之一,不过老夫认为最大的原因还是在于她冷若冰霜,高傲得不把男人放在眼里之故,所以引起令尊特别的注意……”
  他哈哈一笑,道:“老夫活到现在已有百龄,世间的美女也看得多了,可是依然弄不清楚女人是怎么一回事,然而老夫身为男人,却深深地了解男人的心性。
  说起来,男人有一个很坏的习惯,也可说是很贱,那便是愈难到手的东西愈是珍贵,愈容易到手的,愈是弃若枯枝……”
  龙中宇淡然一笑,道:“这种习性岂单是男人?就是女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对!”大宗师颔首道:“这便是人性中的弱点,往往有些人便利用这个弱点去征服别人。老夫的意思并非说令堂抓住了小袁的弱点,而是认为当年小袁之穷追罗刹夫人,多半是由于这种心理的驱使……”
  他话声一顿,继续道:“令尊本身的条件实在太好,就像令堂那样冷若冰霜,结果也是被他追上了,于是他们要好了一段很长的时间……
  中宇,你想一想,以令尊当年在武林中的地位声望,与令堂所享有的盛誉,他们两人之间的事情,还能瞒得了谁?
  于是很快地,整个江湖都知道了,就连崆峒远在西北,红云杂毛也晓得了这件事,不知道是谁给他出了个主意,还是有人嫉忌令尊,给他们制造不好的消息,总之红云那个杂毛就做出了那件事,以致使得整个武林波涛汹涌,直到如今都未平静下来。”
  他的声音一变,转为低沉,道:“令堂被她哥哥招回崆峒,幽禁在后山红云洞里,像囚犯一样看着她,令堂还是趁红云杂毛联合其他三大剑派掌门赶到峨嵋时,设法溜出崆峒的。
  她一下崆峒,便听到扛湖上绘声绘影地宣扬剑神被逼跳崖而死的消息,那真像一个霹雳样使她震慑住了……
  由于她在江湖上树敌不少,加上晓得红云杂毛回山之后,一定会四处找她,于是她只得改变自己的装束,投身一商贾之家,做一名听人使唤的侍女。
  那时,她已经怀了你在身上,随着时日的过去,肚子一天比一天地大了起来,终于被那商贾发现,而赶了出去……”
  龙中宇听到这儿,只觉热血在胸中沸腾,再也忍受不了。
  他大声喝道:“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大宗师微微一怔,随即继续道:“可怜令堂已有七个月的身孕,流落在河南,身上又没有银钱,原来的武功也随着身孕的关系而无法施展,到处遭人欺侮……”
  龙中宇霍然地站了起来,用双手掩着耳朵,大声地吼道:“你不要说了,我不要听。”
  大宗师也站了起来,沉声道:“你不是在怀疑你母亲吗?为什么又不听一听老夫的话?”
  龙中宇的眼中噙着泪水,喃喃道:“我错了,是我错了。”
  大宗师长叹一声,道:“老夫这一生以来,见过无数悲惨的事,但是却设见到如罗刹夫人那样悲惨的,她本来不该忍受那么多的痛苦,全是为了你,她一一承受下来,你若是还不能谅解她,就是老夫也不能容你……”
  龙中宇以手捂着脸,呜咽地道:“娘,是孩子错了……”
  大宗师叹了一声,道:“你既晓得自己错了,便该好好地孝敬你母亲,补偿你过去的过错,天下的父母对子女总是慈爱的,绝不会因为你的不好而不要你……”
  龙中宇想起了见到罗刹夫人时,她亲自下厨烹调食物,并且慈爱地对自己说出许多话……
  此外,在树林里,自己还被她所救,受到她许多教诲,可是自己心里并不尊敬她……
  想着想着,他的心里更加难过起来,喃喃道:“我该死,我该死……”
  大宗师拉起龙中宇,缓声道:“古人有说不知者不罪,你既然不晓得她是你母亲,当然也怪不了你误解她,只要你有忏悔之心,她一定会原谅你的……”
  他叹了口气,沉声道:“快点擦干你的泪水,别让人看了笑话。”
  龙中宇默然地拭去了泪水,只听大宗师道:“你坐下来,老夫将令堂如何跟随金蜈天尊的那一段事说给你听。”
  龙中宇摇头道:“晚辈既然已经了解她老人家的苦心,便不再怀疑她老人家的情形,对于以后的事,晚辈也不想再知道了……”
  “好吧!”大宗师道:“你现在既不愿听也就算了,以后,你会慢慢了解,令堂实在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他说到这里,目光一闪,笑道:“他们把酒菜拿来了。”
  龙中宇循着他所望的方向看去,但见两条人影如飞而来,转眼便已到眼前。
  凌飞放下了季鹏翔,吁了口气,道:“这孩子真是顽皮,晚辈到酒库里找酒,他把里面的酒坛打碎了好几个,流得满地的酒,若非是我们去,那看管酒库的杂毛真要拼命了。”
  季鹏翔拍手笑着道:“那个杂毛的眼睛瞪得好大,几乎要把人吃下去一样,那种敢怒不敢言的样子,我看了真有点好笑。”
  大宗师微叱道:“你又闯祸了,真该打屁股。”
  季鹏翔噘着嘴道:“谁叫那个杂毛不把好洒拿出来?我们说是您老人家喝酒,他还敢拿坏酒出来,我不摔他的坛子做什么?”
  大宗师转怒为喜,道:“这还差不多,记你一个功!”
  季鹏翔乐了,笑道:“公公,快讲故事。”
  大宗师道:“老夫的喉咙都干了,不喝酒连话都说不出来,还讲什么故事?”
  他抓起一坛酒,拍开封泥,凑在嘴里,仰首便是几大口到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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