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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冷月孤星
2019-11-07  作者:萧瑟  来源:萧瑟作品集  点击:

  一勾淡黄月,不照天山,含愁地轻抚黄沙大漠。
  一条人影踽踽徘徊在黄沙中,好像夜游似的在思索,在搜寻什么?
  月光拖着长长的影子,是那么凄清,那么孤独。
  一个黑衣长发的女人,她,就是几乎丧命白驼山庄,狼狈地由铁拂师太救回金沙古刹的“冷月剑客”关梦萍……
  她服下空了大师夺自毒圣者当作命根子的化毒丹后,虽能去了身中之奇毒,但由于和宇文天拼命恶战,功力大耗,加之饱受刺激,恍如大病了一场。
  刺激加深了她报仇雪恨的决心。
  为了报仇雪恨,她一面调养,一面苦练“金沙门”神功。
  “金沙寺”在新疆“觉罗塔格山”的最幽秘之处。
  因寺后有一个古井,井底满布紫金沙,后山溪涧中也是触目金沙而得名。“三音神尼”得自域外异人“金沙翁”传授心法,以“金沙”炼成独门掌法,把“金沙翁”的茅舍改建成比丘古刹。近百年来,“金沙掌”横扫武林,为“金沙门”大放异采,使天下都知大漠有“金沙门”,却从未有人到过“金沙门”的根本重地“金沙寺”。
  觉罗塔格山被列为禁地,四面十里之内,金碑矗立,不奉主人召见而擅入一步者必死,谁也不愿也不敢深入一探。
  古寺清幽,只有木鱼和清馨之声相酬答。
  黄卷、青灯,使趺坐蒲团上的关梦萍于繁华消歇、五味俱尝后,倍感凄凉,无限悲愤。
  人在静时,特别是孤独处于深山幽冥地方时,不是心如止水,就是感慨丛生,前尘往事纷至沓来。
  回想昔日与“居郎”比翼江湖时的恩爱缠绵,在难以安枕的紧张刺激下,不但不觉辛苦,即是有苦,苦中也有甜,橄味回甘,只有甜蜜了。
  失身于宇文天之后,虽然深夜自思,泪湿鸳枕,为了感恩,为了利用白驼山的势力得遂报仇夙愿,不惜忍辱含垢。
  与爱子百里雄风重逢后,她已由悔生恨,深感愧对丈夫,更愧对爱子,内心痛苦,有口难言……
  越是个性倔强的人,越是能够忍受磨折,承担痛苦。
  可是,当她到了无法忍受时,就一发不可收拾,不论是仇、是爱、是恨、是恩,非要彻底发泄不可!
  因此,孤灯子影,与木鱼相对的凄清下,她决定了她要做的事。
  第一:她要找到自己的爱子,找到“黄龙剑诀”,母子合力贯彻十八年的心愿,达到报仇的目的。
  第二:她要找宇文天算账,为爱子报仇铺路,她知道,当今只有宇文天是她母子的死对头、活冤家,迟早非拼个存亡不可!
  她更清楚以宇文天的奸雄本色,既与她反目成仇,一定会不惜一切手段,狠毒地对付她,如果让他从容布置,或者颠倒黑白,混淆视听,羽党一丰,更对她不利,必须及早把宇文天除去,至少,要铲除宇文天的得力死党,为她自己也为爱子设想,一定要先下手为强,否则即使爱子把“黄龙剑诀”练成,有宇文天到处掣肘,阻碍必大,就会成“后下手遭殃”了……
  第三:她知道,“金沙门”虽曾震撼天下武林,但由于属佛门旁支,门下不能轻犯杀戒。
  是以自己不肯接受“金沙门”衣钵,而由师妹铁拂师太掌门,即是自知将来自己必是一身杀孽,要报仇必须流血,流血当然得杀人,成败未可料,自己也可能难逃大劫,岂可使“金沙门”威名清誉为自己所累而染下血污?
  自己要报仇,绝不能假手他人,也不能连累自己师妹,“金沙门”要靠师妹支撑门面再传下去,她不想有损“金沙门”未来,她不能接受师妹帮助,也不需要师妹插手!
  第四:是她最大的心事!
  十八年来,她念念不忘她印百里居逃到大漠时,遇到天山冷氏兄弟,三剑阻截。以致自己心爱的“居郎”血染黄沙,死在自己胞兄关山拳下的事。
  人已死,情更深!
  她必须找到亡夫的遗骨,否则,即使为“居郎”报了仇,泄了恨,连祭灵也没了意义,爱子已成了孤儿,总不能叫他连亡父的遗骨也见不到呀!
  可是,她十八年来,派出不少心腹明查暗访,迄今仍无所得!
  现在,她面临与宇文天生死决斗、存亡难卜的关头,她必须先了却这一件最难忘、最痛心的事。
  因此,她在万籁无声、冷月惨淡的深宵,悄悄离开了“金沙寺”,只留下一纸给师妹铁拂师太血泪交流、至情至义的信,拜别了曾经授她绝艺的恩师“三音神尼”遗骨灵塔,如天际孤星,消失夜空,独行大漠!
  可是,时隔近二十年,风沙无定,景物已非。
  她只凭当时的模糊记忆,来到曾经同“居郎”并辔在一处稀疏的杂树丛,延伸到目力难及的远方……
  在丛林环绕中,有一潭微波不动而静静平流的湖水。
  她自己和“居郎”下骑后,曾经发现湖边一块青石上趺坐着一个赤着上身、合掌瞑目的老和尚……
  那就是大漠驱役狼群,抱走自己初生爱子,送到“日月山庄”去的圣僧空空大师。
  她只知那是在离玉门关并不太远的地方。
  而,茫茫大漠,尽是黄沙,当时她正足月待产,又逢连番强敌截击,“居郎”惨死,心胆皆碎肚痛如割,神智不清,饱受七情刺激的时候,连方向也记不清楚,更不知确实的位置……
  可是,她即使明知徒劳——这二十年来的大漠岁月,深知大漠中地形的变幻无常,即使居郎遗骇仍在原处,也早已骨化黄沙了!
  她心中只有一个坚定不移的想法,一定要找到“那个地方”,那个伤心、断肠的地方,自己为“居郎”唱着挽歌,
  含泪见到“居郎”最后一面,生离死别的地方。
  哪怕只要地形地貌有一些可以印证记忆的神似之处,也可凭吊一下,稍慰破碎的心灵了……
  因此,她几乎忘记饥渴,踯躅于滚滚黄沙中。
  每到一处有杂树丛林、有湖水的地方,她就要走来兜去,仔细思索是否为“旧地重来”?
  她宁愿慢慢地走动,唯恐错过一眼。
  她想:只要踏遍玉门关外三百里方圆的地方,总会有所发现的。
  她未想到“死者已矣!生者何堪?”
  她忘了先找寻爱子!
  更疏忽了切齿之仇的宇文天一定会对她采取监视、埋伏、截击!
  她虽然也不时发现远处有飞骑掠眼,随风送到的驼铃轻响,但她认为这是大漠司空见惯的事,只要没有人马逼近她,或先对她下手,或被她察觉是“可疑人物”,她都懒得理会。
  却不知她的行踪,一离开觉罗塔格山,便被蒙古铁骑和白驼红巾驼队发现,只因为深知她的厉害而不敢轻举妄动,
  一面远远地遥为监视,一面飞报她的行踪方向。
  烈日,奇寒,狂风,暴雨,她都不管,只想找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她只想好好地尽情痛哭一场,稍解胸中的苦痛郁结……
  白驼山庄里一片死气沉沉,白驼山主宇文天已闭关练功。
  山庄外,却蹄声不断,穿梭来去,进庄的是报信、请令,出庄的是轮值、巡弋。
  现在,名义上是“毒圣者”坐镇山庄,代行将令,大权独揽,好不神气。
  事实上,他却是事事必须先请示“素手罗刹”梁倩雯。
  处处虽示他忠心耿耿,一点不敢专擅,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素手罗刹”对他的态度越来越好,好到有时附耳细语,好像商量机密,唯恐漏进入耳。
  在白驼山高手面前,梁倩雯极口称赞圣尊者(去掉一个不雅的“毒”字)如何为山主代劳,为她分忧,如何指挥若定,调派得当,真是白驼之幸。
  毒圣者却是谦逊不已,连道:“好说,好说,山主夫人太客气了,过奖更增汗颜,皆夫人领导有方,各位大展才干所致,老夫只是代夫人传话而已,为报山主倚重,怎敢不效犬马之劳?为夫人鞠躬尽瘁?”
  他肚中却在暗笑道:“老夫的迷药仙丹,真是得心应手,这婆娘尝到宇文天给不了她的奇趣,老夫做到了。宇文天自荒良田,老夫代为辛苦耕耘,难怪中土有句老话,十个女人九个肯,就怕男人不中用!哈哈,老夫宝刀未老,一展‘内媚’功夫,这贱婆娘受用快活,当然由老夫颠之倒之,摆布得死心塌地了!”
  那些白驼高手未尝不起疑,只是心中暗想,眼未见到又敢说什么?
  不过,窃窃私议仍是难免的,有的认为这老毒物确实有一套统御之才,有的认为必是老毒物已把山主夫人心头肉,掌上明珠的宇文梦姑娘所中的奇毒化解了十分之八,疯狂也渐消除,连变成“无盐吃虎,蟆母摇头”的面孔也逐渐脱落血痂,恢复了大半的花容月色,杏颊桃腮,难怪山主夫人视作神明,大假词色。
  有的闷声不响,只是叹气;有的诡笑乍现,恨在心头。
  由于大家都已知道了这老毒物不但用毒称绝,功力奇高,更擅长制造稀奇古怪的小玩意,例如关梦萍潜伏在山庄的心腹奸细,也都被老毒物施展鬼玩意,因而一一泄漏身份,有的在和关梦萍传声说话时毒发气绝,有的被宇文天先施毒刑,再加惨杀,一共十四个奸细,半个也没留下!
  因此谁也不敢“冒犯”这个山主宠信、夫人夸赞的大红人。
  这一天,正当午牌时分——
  外面飞骑一连加紧报来:“报告山主夫人、尊者,章鲁大师等已经陪着‘落日马场’场主‘都天神魔’淳于烈和淳于公子前来拜访订盟!”
  “素手罗刹”梁倩雯正和毒圣者在驼峰大殿上相对而坐,眉言目语,说笑正欢。
  闻报,两个面上都是惊喜之色。
  梁倩雯是因为又来了大帮手,报仇更有希望,由衷的感到高兴。
  毒圣者则是因为阴谋已成功一半,淳于烈一到,正中了他和章鲁大喇嘛驱虎吞狼之计,利用淳于烈实现火中取栗的奸计阴谋……
  只见他连向梁倩雯拱手道:“大功告成,淳于老头也移樽就教,天下无敌矣!夫人可速传令全山,以迎接‘拜庄’贵客……”
  他一面起身道:“老夫先去迎客,夫人先作准备!”匆匆走去。
  “素手罗刹”梁倩雯一面下令准备迎宾,一面入内更衣,自言自语道:“看不出这老冤家,比中原人还懂得礼数,通达人情。”
  只听蹄声动地而来。
  希聿聿,怒马嘶风……
  确实来势不凡,有先声夺人之威。
  “白驼山庄”大开虽设而常关的庄门。
  胡笳骤起,怒筝飙变,白驼山庄奏出雄壮、激昂、代表热烈欢迎之意的英雄乐。
  素手罗刹梁倩雯以山主夫人身分,在侍婢簇拥下盛装出迎。
  只见尘头大起,如怒龙搅云,烟雾拖昏,共约有四十多骑怒马,却是井然有序,绝尘纵辔,一丝不乱。
  在一箭之外,当中一骑火红赤兔马上的金甲人一挥手,马蹄突然而止,如急流钉石,纹风不动。
  这是最高的骑术,所有牲口整齐划一的踏着缓慢的“碎花步”过来。
  梁倩雯含笑地莲步细碎,移步迎上。
  当中金甲人狂笑一声:“宇文山主何在?有劳夫人玉步。”
  一摆手,属下三十六骑“铁甲神骑”毫无声息地飘落马下,搅辔而行。
  双方相距不足十丈,章鲁大喇嘛和“四大分宫”、“火尊者”和“柴达木老魔”,皆已大笑着下马,大步上来。
  毒圣者已经一个快步抢在梁倩雯面前,高抬左手大声介绍道:“这位就是那‘烈日马场’淳于盟主大驾!”
  又向紧随在淳于烈马后的一骑雪白卷毛马上的一身碎鳞金甲、裸臂露腿、披着金线披风、面露精悍的少年一展掌道:“这位就是淳于盟主虎子淳于豪世兄!”
  他张指有力地划了一个弧形,道:“他们就是淳于盟主麾下有名的‘铁甲神骑’的一部分。”
  梁倩雯已看清巍坐马上、金甲闪光、鼻大如拳、面孔如火、黄发盘结的威猛老者,正是“都天神魔”淳于烈。
  淳于豪则是一个浓眉环目、傲气溢于眉宇、十分膘悍的粗犷少年,大约二十岁左右。
  她向淳于烈敛衽道:“大驾宠降,白驼增辉,外子正在坐关,未能亲迎,请!”
  又向四面横立在淳于烈身边的铁甲神骑颔首笑道:“谢谢各位辛苦,有请!”
  身披金甲的“都天神魔”淳于烈一声震天狂笑,道:“山主夫人不必多礼,老夫御甲在身,未便行礼,等下谢过!”
  他一挥手,所有的铁甲神骑一齐卸去铁甲,露出蒙古式的里面紧身衣服。早有四个铁甲骑兵干净利落地为跨下马来的淳于烈父子宽下金甲。
  梁倩雯等陪着淳于烈父子说笑入庄。
  三十六名铁甲骑士,自有白驼高手安排接待。
  “驼峰大殿”上,华筵已设,宾主入席。
  高踞首座客位的淳于烈豪放绝伦,一手拂开钢针般的乱髯,大碗喝酒,牛饮鲸吞,声出如雷,确实惊人。
  梁倩雯举杯笑道;“盟主威名绝学,饮迟已久,妾身敢代外子多敬几斗!仰仗盟主虎威,不知有所指教否?”
  原来,蒙古是以“旗”、“盟”区分,所以梁倩雯以“盟主”称呼。
  不用劝酒,淳于烈已连尽十大斗,豪声笑道:“好教山主夫人得知,据章鲁大师详告老夫一切,使老夫想起十八年前的一件小事,现在却大大有用!”
  说着,又是连尽十斗,大口吃肉。
  梁倩雯静待下文,正想发问——
  “柴达木老魔”赫连虹瓮声瓮声地笑道:“淳于盟主已告诉我们听了,十八年前,淳于盟主手下放牧‘玉门关’外,碰到狂风沙,飙风过后,迷失牧群,偶然在一片湖水边的树林里,发现有武林争斗的痕迹,现场有遗尸三具,又在不远处发现一个几被黄沙活埋的少年,一问,才知道那小子名叫冷虹——”
  梁倩雯“呀”了一声:“天山三剑!冷氏兄弟是‘冷剑孤老’弟子!”
  章鲁喇嘛怪笑道:“他们三兄弟死了二个,把遗尸带走,另外一具尸体,就是‘大大有用’!”
  “柴达木老魔”接口道:“原来十八年前,中原各大门派联手参与追击‘星月双剑’百里居夫妇于大漠……”
  梁倩雯讶道:“我知道了,那尸体就是百里居?”
  章鲁喇嘛笑道:“当然呀,不然有何用处?洒家因事迟到一步,否则,那块黄龙牛鼻子的玉石,哈哈!……恐怕轮不到今日的惊师动众了!”言下之意,大有如果他在十八年前及时赶到出手劫夺的话,玉石早巳是他囊中之物了。
  淳于烈狂笑道:“这个或许是老夫沾光了,那时,老夫手下也是一时好奇,把姓百里的尸首带回,向老夫禀报,老夫一时动念,把他火化,留下一罐骨灰。”
  梁倩雯已经想到“大大有用”之妙,大喜笑道:“这样可好了,只要以它作饵,放出风声,还怕姓关的贱婢和她与百里居的孽种百里雄风不自投罗网,听凭我们摆布?太好了!”
  毒圣者陪笑道:“淳于盟主和章鲁大师有所计较了,只消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还怕夫人不得偿大愿!”
  梁倩雯眉开眼笑,章鲁喇嘛大笑道:“好教山主夫人得知,淳于老兄听说令媛色艺俱佳,有意与宇文山主结成儿女亲家,而且淳于老兄也有一位公主,又标致,又聪明,得了淳于老兄传授,自不在话下,如你们双方高兴,洒家就为宇文世兄(指宇文仇)做媒,两边大吃喜酒,也不枉此行!”
  梁倩雯一怔,展颜笑道:“如此好事,只是我们太高攀了,只等外子出关,即可一言决定,妾身十分高兴,先请大家多喝几杯!”
  哈哈哈!……
  笑声中,各怀鬼胎,各展诡计!
  百里雄风为了躲避与乔天漪见面,拼命飞驰。
  在狂风沙中,他迷失了方向,本是想向东行,反而驰到哈图山去!
  因为向东是逆风而行,在强大无比的风沙中,别说是人,山都挡不住,尽管他拼命逃避乔天猗,内心更是寸寸撕裂的痛苦,在滴血!
  但他何尝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太狠心、太无义了,自己这样对待她,岂非始乱终弃,被天下人唾骂不齿?
  可是,他又认为自己必须这么做,至少,在目前他必须这么做!
  和她在一起,对自己报仇行动诸多不便,和仇人一照面,先要照顾她,等于累赘!
  假定面对宇文天这种强仇大敌,如果再与天下为敌的话,与她同行,等于把她性命白白葬送别人之手!
  而且,自知报仇是极艰巨的任务,说不定自己可能与仇敌两败俱伤,同归于尽,他能让她为自己受痛苦与牺牲吗?
  因此,他宁愿招人误解而不去解释,宁愿受人唾骂而不置辩,他认为只有自己了解自己,只要能报了父仇,泄了母恨,如果还能活着,再了断儿女私情也不迟。
  他在狂风沙中奔驰时,多次想回头停步,等着乔天漪,
  可是,在那种情形下,根本无法回头去找她,风沙之大,对面不见人,他顺着风势,几乎是御风而驰,直等到了哈图山,已是筋疲力尽,气喘如牛,软瘫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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