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思恩仇重铸紫电青霜
2025-07-18 作者：王度庐 来源：王度庐作品集 点击：
屋中的灯光很暗，桌凳都很破旧的，也不见一个酒客，柜里只有一个年轻的媳妇照料着，李如江心想：这大概就是小石头的表姐喜姑吧。他就客气地点了点头。那媳妇问说：“要喝酒吗？”李如江说：“对了，我还要找一个人，是小石头，他叫我先到这里来等他……”
李如江实在不敢想小石头能够来到，可是这个媳妇当时就把他打量了一番，遂回首向里边高声叫着：“小石头！你出来看看，有人找你啦！”
李如江惊喜极了，心中怦怦乱跳，借着暗淡的灯光向里去看，见里边是有一个后院，大概有三五间房。接着就听咚咚的脚步声，小石头真由里边跑出来了，见了李如江他就喊着叫：“大哥！”笑着跑出柜来紧拉住李如江的手。
李如江的眼泪都不住往下流，但见小石头安然无恙，上身虽仍没穿着衣裳，可是膀子光滑，又黑又亮，一点伤痕也没有，他真是喜欢，就问说：“兄弟！你怎么倒先来到了？”
小石头说：“我在路上，高兴起来就跑一阵，有时还偷着扒上人的车后边坐着，自然就比你先来了！”忽又悄声问说：“你还有钱没有？”李如江点头说：“还有很多的钱。”小石头就大声地说：
“你先给我点钱，我给咱们买肉去，你得请客！连我们亲戚家里你都得请请！”
这时才由里院出来了个老头和老婆，都有六十多岁，一齐歪着头来看李如江，小石头就给引见，原来这就是那媳妇的公婆。李如江已掏出几两银子，小石头拿了钱就要去买菜买肉，那老夫妇都出柜来拦阻，说：“可不用买太多了，我们都已用过饭了！”小石头说：“老爹跟老妈都不必客气！我李大哥从远路来到此，我也得拿着他的钱给他接接风，待会儿我把肉割来，得劳我表姐给我们做一顿饺子吃。”秦老说：“那行，那行，李大哥先请坐吧！先请吃酒，歇歇吧！”
李如江赶忙鞠躬说：“老伯伯不要客气，我跟小石头，我们是同胞兄弟一样。现在我到这里来，是为跟我的兄弟合伙做个买卖，以后还难免要打搅老伯！”秦老笑着说：“哪里的话？以后我们就都是一家人了！”当下小石头就出去了，秦老就叫媳妇给摆上一壶酒，两碟素酒菜，就让李如江坐下吃，但李如江非要等着小石头回来，他才能够用。这时，秦老夫妇连媳妇都对李如江非常之客气，使他倒感觉十分不安。
少时，小石头买了肉、酱油、葱、白菜，回来就都交给了他的表姐。那喜姑就在柜后边的一个小厨房忙着，做起饺子来了，而秦老夫妇已经回到了后院。李如江与小石头就对坐在一张桌旁，李如江持杯慢慢地饮酒，佐着那小碟里的咸豆跟黄瓜丝，小石头却连一滴酒也不饮，只管伏在桌上跟李如江低声说话。他说：“他娘的，真是人情势利！我来到这儿，秦老跟他的婆子假装不认识我，我表姐也待我很冷淡，说我跟我叔父是一样，不是赌光了，就是在家里惹了祸，才逃到他们这儿来；我说我来这儿等朋友，他们也不信。我表姐夫是出外做买卖去了，我要帮助他们照料酒铺他们都不放心。这两天的饭，我都是到大街上给住店的客人刷车遛马挣来吃的，一点也没沾他们。现在你来啦，他们见你掏出银子来，又说要在这儿开买卖，他们就以为你是财神爷，立时连我也另眼看待了，真他娘的！”
李如江也是叹息，又问说：“那天，兄弟你是怎样脱的身？王梦侠后来的结果如何？”
小石头愤愤地说：“论水性，我比王梦侠高得多，可是武艺、力气，我真都不及他，我想夺回那口白光剑，不料他握得最紧。后来我见恶蟒苗雄才也赶来了，我就浮着水逃跑了。”李如江说：“他们能够想到咱们是来在这里吗？”小石头摇头说：“不能，他们知道你是上北京，必是往东去走，绝想不到咱们倒往西边了。这是个小县，一辈子他们也不能找到。咱们且在此歇几天，慢慢再想法子。”
李如江说：“法子我已经想出来了，只是兄弟你得帮助我！”小石头昂然说：“这话还用说吗？”李如江不再言语了，以辛辣的酒浇着他辛酸的肺腑。
少时那媳妇喜姑已将饺子煮好，小石头先端了两碗送到里院，给那秦老夫妇去解馋，然后他才与李如江一同食用。这个酒铺的买卖真不佳，他们在此直待到二更多天，只见有一个小姑娘来沽了二两酒，两个邻人来这里闲坐了一会儿，此外就再没有顾客，也无怪喜姑的男人还得出外谋生。
秦老夫妇都是十分吝啬、贪婪，当晚，李如江与小石头都在酒铺里寄宿的。次日，李如江就跟秦老说好了，租了他们后院的一间屋子，说是预备要在此开铁铺；因为他给的房钱多，秦老也是无不欢迎，慢说打铁，就在这儿干什么，他也不管了。
李如江又托付小石头出去，给置办打铁用的锤子、钳子、砧子、木桶、碎铁、砂盆、柴煤等等之物。小石头在大街上给人遛过两天马，店房、铺子他都已认识了不少的熟人，不到三天，他就都给采办来了。于是李如江又叫他买来了砖，和好了泥沙，就在屋中，费了一整天的力气，经过了四五次修改，便筑成了个和瞎老师父吴慕冶打制白光剑时用的一样高、一样粗细、炉口一样大小的火炉，风箱也安上了。
小石头添上了煤，试着呱嗒嗒地拉了一会儿，那火焰立时就熊熊地腾起。李如江观察着火焰的高低，嘱咐小石头或慢拉或快拉，他将铁屑放于砂碗之中置之炉内，使其先熔化。屋中热，门紧闭着，两个人的身上都汗出如浆，李如江这时又泪如雨流，他暗暗地祷念着：“师父！郭四叔！忠义的年太保！冥冥有知的过往神灵！你们体念我这一片诚心吧！助我成功。我今铸剑非是要去作恶，是为赎我误将宝剑失去，落于恶人手中的罪愆！我愿这两剑成功，以抵挡那一口剑；愿这两剑，永护忠义，长驱恶邪……”
他先将铁汁铸成了长棍的形状，然后又在炉内烧红，再取出淬于水中，然后置于砧上，抡起铁锤子向下砰地砸去。他努力回忆着他师父那时所用的力气之大小而去锤、敲，并依据偷学来的技艺，一丝也不差去水淬、火炼，而小石头只是尽力地当他的助手，可一点脑子也不用费。
如此费去了四五夜的工夫，便铸就了两根钢条和一柄小刀。小刀之长还不到五寸，可是锋利无比，慢说是铁，就是那钢条，也一削就如削甘蔗的皮，想削掉多薄就有多薄，想削多厚就有多厚。小石头喜欢极了，直跳，李如江却嘱咐他好生收藏，莫要在人前显示。
如今他以小喻大，就知道“紫电”与“青霜”剑之必定成功。为了小心谨慎之计，他在白昼绝不打制宝剑，除了睡觉休息，就打上一两把最普通的剪子跟菜刀，放在酒铺里，或是叫小石头拿到街上去卖。这些东西都是李如江马马虎虎打成的，但一拿出去卖，本地的人都说好，都争着来买；都知道了秦老的酒铺里住着一个好手艺的铁匠，虽然没挂招牌，可是货色真不错。
李如江因此倒害怕了，以后他打制这种往外卖的刀剪，故意不往好处做。因此又有已经买了的人又退回来了，说：“你们这个铁匠真懒，越来越做得不行了！这剪子，简直是木头剪子，这刀，抹脖子都许不死，大概你们这买卖也是不想发财啦？得啦，给你们，你们退给我钱吧！”李如江听了这样的话，心里倒很喜欢，小石头也说：“爱要不要，我们也不稀罕卖！”
虽然这样，二人的衣食全都极为俭省，不过有时得给秦老夫妇买点肉吃，小石头也偷偷地给喜姑买点胭脂、粉送给她，房钱更是从不拖欠。因此秦家的一家人都对他们很好，即使在半夜里他们把风箱拉得呱嗒嗒，铁锤敲得叮当当，吵得人都不能睡觉，可是秦家的人也没有半句怨言。
每晚，屋门总要闭得极紧，灯光也压得很暗，可是纸窗上有一闪一闪的火光，屋中有他们的打铁声和喘息声。谁也不知道，李如江已将两根钢条打成剑形了，但锋利之中再求锋利，他依然炼、淬、打、磨。如此，不觉着已过了两个月，这时就快到八月十五了，李如江的工作已完成了十分之八，便同小石头说：“咱们应当歇两天了，等到过了节，再接着做吧！”他就把两口将成的宝剑深藏在炕洞里边，炉子也不升火了。
小石头可仍然不闲着，他就找了块石头，将几把没卖出去的剪刀，磨得相当快。次日便是中秋节，午饭后，他就拿到大街上卖去了。街上今天颇为热闹，卖肉的、卖水果的全都很多。纸店还摆出来一种应节的东西，是用秸秆扎成的架子，上面糊着纸，纸上又印着月宫、娑罗树，树下有个金脸的“兔儿爷”在那儿捣药。
小石头知道这是今天晚间应当供奉的，他想买这么一份，再买几个水果，两斤月饼，一股高香，都拿回去；秦老夫妇自然高兴。喜姑也得喜欢，因为她的丈夫没回来跟她团圆，她本来就正难过，若是叫她供供“兔儿郎”，拜拜月，吃点果子和月饼，不就忘了愁了吧。以后再打铁，打到四更天，他们也不能怕吵了。于是小石头就想卖出去刀剪买节礼，可是今天，人们都穿戴整齐在街上游，还谁买剪子回去做活？菜刀也不是什么急需之物，好吃的人早就把肉割了，炖熟了，而且吃在肚里了。
因此小石头白在街上叫卖了半天，也没有人买；他拿到熟识的铺子里、店房里，求人家留下，人更都向他摆手。尤其是店房，十间屋子倒有九间是空的，即使是长住的客人、卖卜者，也回家团圆去了，伙计们一个个新剃的头，洗干净了脸，在柜房里赌钱，掌柜的也带着内掌柜的逛街去了。
小石头在熟识的几家店里歇歇、谈谈，不觉着天就晚了。走到街上，月亮已经升上来了，可是被房顶挡着，仰面还看不见。街上往来的还有稀稀的人，小石头就又高声喊着：“谁买我的刀子跟剪子呀？贱卖呀！”手里还敲得叮当地响。
他一面喊一面敲，一面跳跳蹦蹦地走，还没走回魁星巷，却忽听身后有人叫着：“小石头！小石头！”这声音低沉，又很耳熟。小石头愕然地站住，赶紧转身，却见一个高身的人急闪到旁边的墙阴里。小石头就更为惊讶，问说：“是谁呀？哪位呀？”他向着黑影走了几步，临近仔细一看，就叫道：“哎呀！白马……”云中侠赶紧嘱咐他不要大声。
小石头回头看看没什么人，就更近前，先施礼，而后才低声问：“老爷怎么来到这儿啦？”云中侠却说：“我是才进的城，你现今住在谁家里？”小石头回答说：“我现同李如江住在一块儿。”
云中侠问：“你们那里可清静？”小石头点头说：“还清静，只有一家是房东，又是我的亲戚。”云中侠又问：“我若到你那里去住一夜，你的亲戚不能明天去告诉别人吗？”
小石头简直发痴了，他不明白白马老爷云中侠今天为什么会成了这个样子？于是摇头说：“不能！可是……你先给我几个钱，我给他们买两斤月饼堵住他们的嘴，他们就一准不说。”
云中侠由身边一掏就是一大块银子，碰得他腰间的短刀叮的一声响，小石头就说："进了这条胡同往南去拐，就是魁星巷，那里有一家酒铺……”云中侠没容他说完，就点头说：“我这就往那里去候着你，你可快一些把东西买了！”小石头答应着，只见云中侠将身疾走几步，就进了那月光更照不到的小巷里去了。
小石头的心里泛着疑，担着惊，先到了一家都快要闭门休息的点心铺，买了二斤月饼，给了那块银子，还找回来许多钱。出了这个铺子，小石头也进了那条小巷，才走了两步，忽听身后有马蹄之声，他疾忙回身去看；见是有两个骑着马的人，行在街上，由这巷口过去，向北去了。虽然小石头不过是看了一眼，可是他心里就很疑惑：奇怪呀，后边的那个骑马的怎么是个女人呀？女人也能够骑那么高大的马？
当下他就跑出了巷口，向北一望，那两匹马还未走得太远，月光正照着马上的人。只见前面的一个确系男子，后面的虽也穿着青衣裳，可是脑袋后面扣着个很大的发髻，身子又那么细，可不是个女人吗？小石头觉着女人会骑马，就更得泼辣了！好在与他没关系，也不必往心里放。
小石头又进了小巷，手里拿着没卖出的刀剪，提着个月饼包儿，他心中是又惊又喜：惊的是白马老爷的神色那么慌，一定是在别处杀了人，有官人追来要捉他了，万一若是连累了李如江，那宝剑可就铸不成了；喜的是云中侠白马老爷来到，那两口宝剑正好给他使用，年太保的大仇还难报吗？他的儿子王梦侠也休想再拿着那口宝剑逞能了！
他脚步急急地走，忽然听得眼前又有人叫道：“小石头，你来了吗？”原来云中侠尚未走远，小石头就笑着叫说：“白马老爷……”云中侠却斥他说：“不要大声说话！”小石头不禁又吃了一惊，赶紧回头再瞧瞧；这条巷里可没有人，大概都回家吃月饼去了。小石头紧跑了几步，赶上了云中侠，就悄声问道：“老爷是从哪里来呀？”
小石头仰着脸儿问着，这时月光已照着云中侠的侧脸，就见他面容清瘦，苍髯乱飘，却不住地发出嘿嘿嘿嘿的笑声。他没有回答，却将一只手拉住了小石头的胳臂，小石头就觉得他的手有些发黏；细一看，原来他的胳臂已受了伤，从那土布的单衣里浸出来血，且有血流到他的腕上与手上。小石头可真害怕了，然而不敢再问，就带着云中侠到了秦家的酒铺门前。
云中侠又问说：“就是这里吗？”小石头说：“对啦！”酒铺里也没有灯，小石头将手伸向了窗里，就把一根顶门的棍子卸下来，推开了门。云中侠随他进来，见屋中无人，窗上的月光很亮，他就叫小石头把门又顶上，他还搬来一张桌子，使门关严。小石头注意看他的胳臂，见依然灵活而有力，又不像受了重伤的样子，就一声也不语，领着他直到了后院。
李如江的那屋里还有很亮的灯，小石头就将门一推，半身探进屋里说：“李大哥你出来看看，白马老爷来啦！”他遂就把刀剪放下，提着月饼包儿去到秦老的屋里，用那些吃食把那一家人安顿下，他这才赶紧又回来。就见云中侠站在屋内，看着那火炉和全份的打铁用具，正在发怔，李如江在旁恭谨地侍立，两个人好像还没有说一句话。小石头就说：“老爷！你在那里坐着呀！”
云中侠点了点头，却先不就座，眼睛盯着李如江，他就赞叹说：“不料你这个人这样有志！受人之托，便忠人之事，而且虽受患难，也百折不回，真叫我愧死！我当年答应了金翅大鹏沈九所托之事，三十年来却全置诸脑后，如今我的儿子反倒去助人为恶，咳！”他跺了一下脚，又说：“我实已无颜再生于人世！如今有一个对头想杀死我，这倒顶好，只是我未践早先的诺言，死也不甘心！”
小石头吓得变了色，问说：“有什么事呀，白马老爷？”云中侠冷笑了笑，并没言语，就在炕边坐下了，他由腰间抽出来一口短刀，交给小石头说：“把这刀给我磨一磨，磨得越快越好！”小石头把刀接过来，手不住地颤抖，着急地问说：“白马老爷，莫非你在外边遇见了什么事？有什么人跟你作对？或是……把你给逼来啦？”
云中侠点了点头，用衣衫擦左臂的血，微笑着说：“不要紧！很小的一件事情，今天我也是无意走到这里，非是想在此逃避。”说到这里，他忽然精神益发兴奋，就问说：“前边既是家酒铺，大概还有酒吧？”
小石头说：“有！这儿卖的都是汾酒，还不错。”云中侠就说：“你打一壶来，我要饮一点，因我现在只觉得身上寒冷，并且，想不到，哈哈！我王公弼在江湖上行走有四十年了，到今天竟有点胆怯！拿酒来！我把胆子壮一壮！”小石头一听，更害怕了，可是不敢不答应一声，赶快去给打酒。
这里李如江就说：“自从蒙受大恩……”见云中侠向他摆手，他就不敢再说客气的话了，遂就说：“我来到这里，恨我自己因一时不慎，才把宝剑丢失。幸是我跟着师父时，还学过一点手艺，所以我就又铸了两口，但尚未铸成……”
云中侠拦住他，嘱咐说：“不要再说了！我早就猜着你必有这种手艺，如今你能够把实话告诉我，可见你还是看得起我。”李如江就要蹲身向炕洞里去拿东西，云中侠却把他拉起来，先向窗外看看，然后才低声对他说：“你要做什么？你是要取出那两口尚未铸成的东西，来给我看吗？我何必看？即使你都交在我的手里，我也不能再去替年公复仇了！如今连我自己的性命尚且难保。”
李如江流泪说：“我正是知道现在有人逼迫老爷，才要拿出来叫老爷挑选，老爷看哪一口好，我就在今夜把它打制好了，明天就能够叫老爷带走；老爷拿着它，好去抵挡那与你作对的人！”
云中侠摇头微笑说：“全无用处！我若是到华阴县去找我那逆子，找那崇老匹夫，一定要借你的东西用一用，但如今……”说到这里，门一响，云中侠赶紧站起身来向外去望，见是小石头打了酒来，他就又坐下说：“我离开家，下了王屋山，本要到华阴去杀我那逆子，未料到半路上就遇着了刘猛龙的女儿‘锦弓玉箭’刘绮娥和他的徒弟‘神拳铁棒’伍华杰。这两个人，我本可以抵得过，尤其那伍华杰是一个晚生小辈，武艺平平。但刘绮娥，一来因她的父亲是被我那逆子所杀，我的理亏，自然手就先软；二因我王某的胡子都快白了，怎愿与一个女孩子拼命，而低了我一生的名头？再说我一世与她的父亲为敌作对，如今她父亲已死，我又伤她，太非英雄所当为！第三便是刘绮娥不但剑法受过她父的真传，箭射得也很准，我那徒弟赵大春，就被她一箭射得堕下了山沟，我……”
他用手吧吧地连向左臂拍了几下，说：“我这一只膀子就中了她四支箭，都被我硬拔出来，弃在荒野；旁处她可不能射着，我的这只膀子现在照旧能使。不过是我宁可躲避，或者把头割下来给她，也不能与一个女孩子死斗呀！”
这时小石头已斟了酒过来，云中侠拿起酒杯来就一饮而尽。小石头惊惊慌慌地说：“可是，白马老爷！刚才我买了月饼才一出铺子，就看见了一个男的跟个女的，都骑着马……”云中侠瞪大了眼睛，惊问说：“是吗？”小石头说：“他们的模样我也没看清楚，我就看见那个女的脑袋后头，是梳着个大髻儿！”
云中侠点头说：“那正是他们，居然也追我来到此地？哈哈……”他笑了两声，怒容又突现于面上，点点头说：“我是在马上被他们射下，走了来的，他们都还骑着马，自然要走得快。可是这样好的月光，他们还迟来了一步，没有追上我，可见他们还是无能呀！”
小石头愤愤地说：“白马老爷你不用着急！你跟她娘儿们斗不过……”云中侠说：“我实在不愿同她斗，不然，将来在九泉下我无颜见她的父亲，我那对手！”小石头说：“我可是全不管三七二十一！我想她一定住在大街上的店里，我能够找得着她，我有一口小宝刀！”
云中侠斥说：“去吧！你快去给我磨那口刀吧！小小的孩子，不想做些光明磊落之事！”
小石头低着头，气得都要哭了，他转身去找着那块磨刀的大石头，蹲在地下，哧哧地磨着云中侠的那口刀；他想把自己的那口小宝刀给云中侠用，又觉得那口刀还没有云中侠的手指头长，他一定是不要。
此时云中侠又饮了一杯酒，就说：“刘绮娥既是追我来，我就不能再躲藏了，否则太显着我懦弱，她的父亲刘猛龙在阴间也要笑话我！”李如江赶紧说：“我想老爷你应当在我们这里住几天，将箭伤养好，谅那女人也不能寻到。将来老爷你的春秋正盛，有许多人间不平之事，还仗着你去管呢！”云中侠凄惨地笑道：“我能够管什么？连那逆子我都管不了！”说着又饮酒。
李如江却垂下泪来，说：“能够为年太保报仇，为华阴县除害的，只有纪海鸥和王老爷二人。纪海鸥还不知道怎么样，我们到北京去也未必寻得着他；老爷既与我们见着了，我想还得求你，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件事办完才好！”
云中侠却又长叹，说：“我也是自觉负疚于心！我辜负了亡友沈海鹏的重托倒还不要紧，我的儿子却反倒去做了崇家的姑爷，做了他们的奴才，这真令我死也不安心！”顿着脚又长叹。然而他突地走到小石头的近前，把那口刀要过去，自己又用力磨了几下，就说：“好了！”遂带在腰间，向李如江拱手说：“再会！只要我不死，我必然走趟华阴县。”说着就走出了屋。
李如江与小石头全都惊慌着追了出去，却都被他用手拦住了。他仰面看了看当空的明月，就又冷笑，说：“刘绮娥既也来了，难道我不去见她，等着她搜到这里来吗？”小石头这时也顾不得什么大声不大声了，就嚷着说：“白马老爷你若一定去，我也跟着你！”李如江也急呼说：“我劝老爷还是别去！”但云中侠此时已纵身上了房，霎时便无踪影。
小石头急慌慌地赶紧进了屋，拿上了他的小宝刀，又往外走，几乎将李如江撞倒。李如江说：“兄弟你真是要去帮助他吗？”小石头急急地说：“咱们能叫白马老爷吃那女人的亏吗？”李如江说：“兄弟你等等我，我也要去！”小石头说：“大哥你不要去，你去不行，再说我也不能顾你！”于是他急急地开了街门，还说：“李大哥快把门关上！”
小石头就撒开腿，一口气就跑到了大街上。他喘吁吁地先进了一家店房，跑进柜房一看，店掌柜跟几个伙计正在吃酒庆中秋，向他笑着说：“小子！你也来坐下吃一盅呀？”小石头却急急地问说：“你们这里没住着个骑马的娘儿们跟一个汉子吗？”几个伙计都笑着说：“大节下的，你找谁？你看看我们这里还有半个客人没有？”
小石头赶紧回身去走，又跑了出去，再敲另一家店房的门，敲了半天也没敲开。忽见对门还有一家店，店里却有人吵了起来，小石头赶紧不敲这里的门了，转身就跑进对门的店里。
别家都是那么冷冷清清，唯独这里可真是热闹，棚下有两匹马正在嘶叫，店里的伙计全都嚷嚷：“别打啦！别打啦！伤了人可不好啊！”在月光下，云中侠正跟一个汉子，刀对刀地厮杀起来。云中侠虽仅仅是一口短刀，同时胳臂还受了伤，但是他武艺高强，刀光闪闪，杀得那刘绮娥的师兄“神拳铁棒”伍华杰不住地往后去退；也许是因为他现在没有使棒，而在使刀之故，他简直抵挡不住了。
这时北屋内忽有女人之声大喊：“师兄躲开……”说时就从屋里一箭射了出来，云中侠当时中箭跌倒，那伍华杰抡刀向云中侠就砍。小石头大声喊道：“你敢伤白马老爷！”他一跃上前，抡着小宝刀就去迎；伍华杰打算用刀背把他磕开，可是没料到这把小刀与云中侠的那刀不同，当时只听得锵的一声，小刀反把大刀削成了两段；伍华杰大惊，急忙跳到了一旁。
这时那个刘绮娥由屋里出来了，她一手拿着锦弓，一手拿着玉箭，狠狠地就要射小石头。云中侠却忍着伤痛，忽地挺身而起，将身护住了小石头，说：“刘绮娥！你先不要射！你必要射就再射我。我今晚既敢来找你，就是不怕死；并且，若非伍华杰来与我动手，我还绝不跟你较量！这小孩与你无仇，不许你伤他一点。你也不过是为要我的性命，我更是想到阴间再去找你的父亲，好！你来看吧！叫你看看我云中侠是有如何的血性。”说时就将手中的刀向自己的脖际一横。
小石头急忙从后边将他的胳臂紧紧抱住，大哭着说：“哎呀！白马老爷！”云中侠却忿然说：“你不要多管闲事！”一脚将小石头踢开。可是却另有一个人又把他拦住了，并且双膝跪倒，哭求着说：“白马老爷，就为年太保和郭海鹏的冤枉未报，你也不应就如此舍了性命，就这样自尽呀……”
那刘绮娥在月光下看得很是清楚，她非常惊诧，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可是她的箭也实在不能再射了。云中侠却因伤带气，一阵昏晕，身子就向后跌了下去。小石头急忙又去搀扶，云中侠就半卧半坐在地下的月光里。李如江又连向刘绮娥和伍华杰磕头，并说：“二位侠士，手下留情，千万不要伤了白马老爷的性命！”
伍华杰就厉声地问：“你们是他的什么人？”
李如江说：“慢慢地再说，先请那位姑娘不要放箭，我们将白马老爷抬到屋里去歇一歇，然后我把详细的情由全都告诉二位！”
刘绮娥狠狠地瞪了云中侠一眼，说：“好！先叫他再多活一些时，反正他跑不了！”当下她就提着弓箭回转屋里去了。
这里，李如江也站了起来，又求店伙们帮助，把云中侠抬到另一间屋内，然后李如江就到了刘绮娥住的屋里。他知道这是一位女侠，所以他就一点也不隐瞒，把他怎样受师父吴慕冶之托，带着白光剑往北京，去找人为年太保及郭海鹏复仇；半路上他丢失了白光剑，又结识了小石头，二人就一同前往王屋山拜访白马老爷云中侠。云中侠派了他的二儿子去往华阴，王梦侠就在半路上得到了白光剑，杀死了刘猛龙……他说得很慢，又很详细。
刘绮娥起先是不耐烦听，后来听说她的父亲刘猛龙确实是死于王梦侠之手，而并非云中侠之意，她就忍不住地抽搐着痛哭起来。
李如江实在不敢想小石头能够来到，可是这个媳妇当时就把他打量了一番，遂回首向里边高声叫着：“小石头！你出来看看，有人找你啦！”
李如江惊喜极了，心中怦怦乱跳，借着暗淡的灯光向里去看，见里边是有一个后院，大概有三五间房。接着就听咚咚的脚步声，小石头真由里边跑出来了，见了李如江他就喊着叫：“大哥！”笑着跑出柜来紧拉住李如江的手。
李如江的眼泪都不住往下流，但见小石头安然无恙，上身虽仍没穿着衣裳，可是膀子光滑，又黑又亮，一点伤痕也没有，他真是喜欢，就问说：“兄弟！你怎么倒先来到了？”
小石头说：“我在路上，高兴起来就跑一阵，有时还偷着扒上人的车后边坐着，自然就比你先来了！”忽又悄声问说：“你还有钱没有？”李如江点头说：“还有很多的钱。”小石头就大声地说：
“你先给我点钱，我给咱们买肉去，你得请客！连我们亲戚家里你都得请请！”
这时才由里院出来了个老头和老婆，都有六十多岁，一齐歪着头来看李如江，小石头就给引见，原来这就是那媳妇的公婆。李如江已掏出几两银子，小石头拿了钱就要去买菜买肉，那老夫妇都出柜来拦阻，说：“可不用买太多了，我们都已用过饭了！”小石头说：“老爹跟老妈都不必客气！我李大哥从远路来到此，我也得拿着他的钱给他接接风，待会儿我把肉割来，得劳我表姐给我们做一顿饺子吃。”秦老说：“那行，那行，李大哥先请坐吧！先请吃酒，歇歇吧！”
李如江赶忙鞠躬说：“老伯伯不要客气，我跟小石头，我们是同胞兄弟一样。现在我到这里来，是为跟我的兄弟合伙做个买卖，以后还难免要打搅老伯！”秦老笑着说：“哪里的话？以后我们就都是一家人了！”当下小石头就出去了，秦老就叫媳妇给摆上一壶酒，两碟素酒菜，就让李如江坐下吃，但李如江非要等着小石头回来，他才能够用。这时，秦老夫妇连媳妇都对李如江非常之客气，使他倒感觉十分不安。
少时，小石头买了肉、酱油、葱、白菜，回来就都交给了他的表姐。那喜姑就在柜后边的一个小厨房忙着，做起饺子来了，而秦老夫妇已经回到了后院。李如江与小石头就对坐在一张桌旁，李如江持杯慢慢地饮酒，佐着那小碟里的咸豆跟黄瓜丝，小石头却连一滴酒也不饮，只管伏在桌上跟李如江低声说话。他说：“他娘的，真是人情势利！我来到这儿，秦老跟他的婆子假装不认识我，我表姐也待我很冷淡，说我跟我叔父是一样，不是赌光了，就是在家里惹了祸，才逃到他们这儿来；我说我来这儿等朋友，他们也不信。我表姐夫是出外做买卖去了，我要帮助他们照料酒铺他们都不放心。这两天的饭，我都是到大街上给住店的客人刷车遛马挣来吃的，一点也没沾他们。现在你来啦，他们见你掏出银子来，又说要在这儿开买卖，他们就以为你是财神爷，立时连我也另眼看待了，真他娘的！”
李如江也是叹息，又问说：“那天，兄弟你是怎样脱的身？王梦侠后来的结果如何？”
小石头愤愤地说：“论水性，我比王梦侠高得多，可是武艺、力气，我真都不及他，我想夺回那口白光剑，不料他握得最紧。后来我见恶蟒苗雄才也赶来了，我就浮着水逃跑了。”李如江说：“他们能够想到咱们是来在这里吗？”小石头摇头说：“不能，他们知道你是上北京，必是往东去走，绝想不到咱们倒往西边了。这是个小县，一辈子他们也不能找到。咱们且在此歇几天，慢慢再想法子。”
李如江说：“法子我已经想出来了，只是兄弟你得帮助我！”小石头昂然说：“这话还用说吗？”李如江不再言语了，以辛辣的酒浇着他辛酸的肺腑。
少时那媳妇喜姑已将饺子煮好，小石头先端了两碗送到里院，给那秦老夫妇去解馋，然后他才与李如江一同食用。这个酒铺的买卖真不佳，他们在此直待到二更多天，只见有一个小姑娘来沽了二两酒，两个邻人来这里闲坐了一会儿，此外就再没有顾客，也无怪喜姑的男人还得出外谋生。
秦老夫妇都是十分吝啬、贪婪，当晚，李如江与小石头都在酒铺里寄宿的。次日，李如江就跟秦老说好了，租了他们后院的一间屋子，说是预备要在此开铁铺；因为他给的房钱多，秦老也是无不欢迎，慢说打铁，就在这儿干什么，他也不管了。
李如江又托付小石头出去，给置办打铁用的锤子、钳子、砧子、木桶、碎铁、砂盆、柴煤等等之物。小石头在大街上给人遛过两天马，店房、铺子他都已认识了不少的熟人，不到三天，他就都给采办来了。于是李如江又叫他买来了砖，和好了泥沙，就在屋中，费了一整天的力气，经过了四五次修改，便筑成了个和瞎老师父吴慕冶打制白光剑时用的一样高、一样粗细、炉口一样大小的火炉，风箱也安上了。
小石头添上了煤，试着呱嗒嗒地拉了一会儿，那火焰立时就熊熊地腾起。李如江观察着火焰的高低，嘱咐小石头或慢拉或快拉，他将铁屑放于砂碗之中置之炉内，使其先熔化。屋中热，门紧闭着，两个人的身上都汗出如浆，李如江这时又泪如雨流，他暗暗地祷念着：“师父！郭四叔！忠义的年太保！冥冥有知的过往神灵！你们体念我这一片诚心吧！助我成功。我今铸剑非是要去作恶，是为赎我误将宝剑失去，落于恶人手中的罪愆！我愿这两剑成功，以抵挡那一口剑；愿这两剑，永护忠义，长驱恶邪……”
他先将铁汁铸成了长棍的形状，然后又在炉内烧红，再取出淬于水中，然后置于砧上，抡起铁锤子向下砰地砸去。他努力回忆着他师父那时所用的力气之大小而去锤、敲，并依据偷学来的技艺，一丝也不差去水淬、火炼，而小石头只是尽力地当他的助手，可一点脑子也不用费。
如此费去了四五夜的工夫，便铸就了两根钢条和一柄小刀。小刀之长还不到五寸，可是锋利无比，慢说是铁，就是那钢条，也一削就如削甘蔗的皮，想削掉多薄就有多薄，想削多厚就有多厚。小石头喜欢极了，直跳，李如江却嘱咐他好生收藏，莫要在人前显示。
如今他以小喻大，就知道“紫电”与“青霜”剑之必定成功。为了小心谨慎之计，他在白昼绝不打制宝剑，除了睡觉休息，就打上一两把最普通的剪子跟菜刀，放在酒铺里，或是叫小石头拿到街上去卖。这些东西都是李如江马马虎虎打成的，但一拿出去卖，本地的人都说好，都争着来买；都知道了秦老的酒铺里住着一个好手艺的铁匠，虽然没挂招牌，可是货色真不错。
李如江因此倒害怕了，以后他打制这种往外卖的刀剪，故意不往好处做。因此又有已经买了的人又退回来了，说：“你们这个铁匠真懒，越来越做得不行了！这剪子，简直是木头剪子，这刀，抹脖子都许不死，大概你们这买卖也是不想发财啦？得啦，给你们，你们退给我钱吧！”李如江听了这样的话，心里倒很喜欢，小石头也说：“爱要不要，我们也不稀罕卖！”
虽然这样，二人的衣食全都极为俭省，不过有时得给秦老夫妇买点肉吃，小石头也偷偷地给喜姑买点胭脂、粉送给她，房钱更是从不拖欠。因此秦家的一家人都对他们很好，即使在半夜里他们把风箱拉得呱嗒嗒，铁锤敲得叮当当，吵得人都不能睡觉，可是秦家的人也没有半句怨言。
每晚，屋门总要闭得极紧，灯光也压得很暗，可是纸窗上有一闪一闪的火光，屋中有他们的打铁声和喘息声。谁也不知道，李如江已将两根钢条打成剑形了，但锋利之中再求锋利，他依然炼、淬、打、磨。如此，不觉着已过了两个月，这时就快到八月十五了，李如江的工作已完成了十分之八，便同小石头说：“咱们应当歇两天了，等到过了节，再接着做吧！”他就把两口将成的宝剑深藏在炕洞里边，炉子也不升火了。
小石头可仍然不闲着，他就找了块石头，将几把没卖出去的剪刀，磨得相当快。次日便是中秋节，午饭后，他就拿到大街上卖去了。街上今天颇为热闹，卖肉的、卖水果的全都很多。纸店还摆出来一种应节的东西，是用秸秆扎成的架子，上面糊着纸，纸上又印着月宫、娑罗树，树下有个金脸的“兔儿爷”在那儿捣药。
小石头知道这是今天晚间应当供奉的，他想买这么一份，再买几个水果，两斤月饼，一股高香，都拿回去；秦老夫妇自然高兴。喜姑也得喜欢，因为她的丈夫没回来跟她团圆，她本来就正难过，若是叫她供供“兔儿郎”，拜拜月，吃点果子和月饼，不就忘了愁了吧。以后再打铁，打到四更天，他们也不能怕吵了。于是小石头就想卖出去刀剪买节礼，可是今天，人们都穿戴整齐在街上游，还谁买剪子回去做活？菜刀也不是什么急需之物，好吃的人早就把肉割了，炖熟了，而且吃在肚里了。
因此小石头白在街上叫卖了半天，也没有人买；他拿到熟识的铺子里、店房里，求人家留下，人更都向他摆手。尤其是店房，十间屋子倒有九间是空的，即使是长住的客人、卖卜者，也回家团圆去了，伙计们一个个新剃的头，洗干净了脸，在柜房里赌钱，掌柜的也带着内掌柜的逛街去了。
小石头在熟识的几家店里歇歇、谈谈，不觉着天就晚了。走到街上，月亮已经升上来了，可是被房顶挡着，仰面还看不见。街上往来的还有稀稀的人，小石头就又高声喊着：“谁买我的刀子跟剪子呀？贱卖呀！”手里还敲得叮当地响。
他一面喊一面敲，一面跳跳蹦蹦地走，还没走回魁星巷，却忽听身后有人叫着：“小石头！小石头！”这声音低沉，又很耳熟。小石头愕然地站住，赶紧转身，却见一个高身的人急闪到旁边的墙阴里。小石头就更为惊讶，问说：“是谁呀？哪位呀？”他向着黑影走了几步，临近仔细一看，就叫道：“哎呀！白马……”云中侠赶紧嘱咐他不要大声。
小石头回头看看没什么人，就更近前，先施礼，而后才低声问：“老爷怎么来到这儿啦？”云中侠却说：“我是才进的城，你现今住在谁家里？”小石头回答说：“我现同李如江住在一块儿。”
云中侠问：“你们那里可清静？”小石头点头说：“还清静，只有一家是房东，又是我的亲戚。”云中侠又问：“我若到你那里去住一夜，你的亲戚不能明天去告诉别人吗？”
小石头简直发痴了，他不明白白马老爷云中侠今天为什么会成了这个样子？于是摇头说：“不能！可是……你先给我几个钱，我给他们买两斤月饼堵住他们的嘴，他们就一准不说。”
云中侠由身边一掏就是一大块银子，碰得他腰间的短刀叮的一声响，小石头就说："进了这条胡同往南去拐，就是魁星巷，那里有一家酒铺……”云中侠没容他说完，就点头说：“我这就往那里去候着你，你可快一些把东西买了！”小石头答应着，只见云中侠将身疾走几步，就进了那月光更照不到的小巷里去了。
小石头的心里泛着疑，担着惊，先到了一家都快要闭门休息的点心铺，买了二斤月饼，给了那块银子，还找回来许多钱。出了这个铺子，小石头也进了那条小巷，才走了两步，忽听身后有马蹄之声，他疾忙回身去看；见是有两个骑着马的人，行在街上，由这巷口过去，向北去了。虽然小石头不过是看了一眼，可是他心里就很疑惑：奇怪呀，后边的那个骑马的怎么是个女人呀？女人也能够骑那么高大的马？
当下他就跑出了巷口，向北一望，那两匹马还未走得太远，月光正照着马上的人。只见前面的一个确系男子，后面的虽也穿着青衣裳，可是脑袋后面扣着个很大的发髻，身子又那么细，可不是个女人吗？小石头觉着女人会骑马，就更得泼辣了！好在与他没关系，也不必往心里放。
小石头又进了小巷，手里拿着没卖出的刀剪，提着个月饼包儿，他心中是又惊又喜：惊的是白马老爷的神色那么慌，一定是在别处杀了人，有官人追来要捉他了，万一若是连累了李如江，那宝剑可就铸不成了；喜的是云中侠白马老爷来到，那两口宝剑正好给他使用，年太保的大仇还难报吗？他的儿子王梦侠也休想再拿着那口宝剑逞能了！
他脚步急急地走，忽然听得眼前又有人叫道：“小石头，你来了吗？”原来云中侠尚未走远，小石头就笑着叫说：“白马老爷……”云中侠却斥他说：“不要大声说话！”小石头不禁又吃了一惊，赶紧回头再瞧瞧；这条巷里可没有人，大概都回家吃月饼去了。小石头紧跑了几步，赶上了云中侠，就悄声问道：“老爷是从哪里来呀？”
小石头仰着脸儿问着，这时月光已照着云中侠的侧脸，就见他面容清瘦，苍髯乱飘，却不住地发出嘿嘿嘿嘿的笑声。他没有回答，却将一只手拉住了小石头的胳臂，小石头就觉得他的手有些发黏；细一看，原来他的胳臂已受了伤，从那土布的单衣里浸出来血，且有血流到他的腕上与手上。小石头可真害怕了，然而不敢再问，就带着云中侠到了秦家的酒铺门前。
云中侠又问说：“就是这里吗？”小石头说：“对啦！”酒铺里也没有灯，小石头将手伸向了窗里，就把一根顶门的棍子卸下来，推开了门。云中侠随他进来，见屋中无人，窗上的月光很亮，他就叫小石头把门又顶上，他还搬来一张桌子，使门关严。小石头注意看他的胳臂，见依然灵活而有力，又不像受了重伤的样子，就一声也不语，领着他直到了后院。
李如江的那屋里还有很亮的灯，小石头就将门一推，半身探进屋里说：“李大哥你出来看看，白马老爷来啦！”他遂就把刀剪放下，提着月饼包儿去到秦老的屋里，用那些吃食把那一家人安顿下，他这才赶紧又回来。就见云中侠站在屋内，看着那火炉和全份的打铁用具，正在发怔，李如江在旁恭谨地侍立，两个人好像还没有说一句话。小石头就说：“老爷！你在那里坐着呀！”
云中侠点了点头，却先不就座，眼睛盯着李如江，他就赞叹说：“不料你这个人这样有志！受人之托，便忠人之事，而且虽受患难，也百折不回，真叫我愧死！我当年答应了金翅大鹏沈九所托之事，三十年来却全置诸脑后，如今我的儿子反倒去助人为恶，咳！”他跺了一下脚，又说：“我实已无颜再生于人世！如今有一个对头想杀死我，这倒顶好，只是我未践早先的诺言，死也不甘心！”
小石头吓得变了色，问说：“有什么事呀，白马老爷？”云中侠冷笑了笑，并没言语，就在炕边坐下了，他由腰间抽出来一口短刀，交给小石头说：“把这刀给我磨一磨，磨得越快越好！”小石头把刀接过来，手不住地颤抖，着急地问说：“白马老爷，莫非你在外边遇见了什么事？有什么人跟你作对？或是……把你给逼来啦？”
云中侠点了点头，用衣衫擦左臂的血，微笑着说：“不要紧！很小的一件事情，今天我也是无意走到这里，非是想在此逃避。”说到这里，他忽然精神益发兴奋，就问说：“前边既是家酒铺，大概还有酒吧？”
小石头说：“有！这儿卖的都是汾酒，还不错。”云中侠就说：“你打一壶来，我要饮一点，因我现在只觉得身上寒冷，并且，想不到，哈哈！我王公弼在江湖上行走有四十年了，到今天竟有点胆怯！拿酒来！我把胆子壮一壮！”小石头一听，更害怕了，可是不敢不答应一声，赶快去给打酒。
这里李如江就说：“自从蒙受大恩……”见云中侠向他摆手，他就不敢再说客气的话了，遂就说：“我来到这里，恨我自己因一时不慎，才把宝剑丢失。幸是我跟着师父时，还学过一点手艺，所以我就又铸了两口，但尚未铸成……”
云中侠拦住他，嘱咐说：“不要再说了！我早就猜着你必有这种手艺，如今你能够把实话告诉我，可见你还是看得起我。”李如江就要蹲身向炕洞里去拿东西，云中侠却把他拉起来，先向窗外看看，然后才低声对他说：“你要做什么？你是要取出那两口尚未铸成的东西，来给我看吗？我何必看？即使你都交在我的手里，我也不能再去替年公复仇了！如今连我自己的性命尚且难保。”
李如江流泪说：“我正是知道现在有人逼迫老爷，才要拿出来叫老爷挑选，老爷看哪一口好，我就在今夜把它打制好了，明天就能够叫老爷带走；老爷拿着它，好去抵挡那与你作对的人！”
云中侠摇头微笑说：“全无用处！我若是到华阴县去找我那逆子，找那崇老匹夫，一定要借你的东西用一用，但如今……”说到这里，门一响，云中侠赶紧站起身来向外去望，见是小石头打了酒来，他就又坐下说：“我离开家，下了王屋山，本要到华阴去杀我那逆子，未料到半路上就遇着了刘猛龙的女儿‘锦弓玉箭’刘绮娥和他的徒弟‘神拳铁棒’伍华杰。这两个人，我本可以抵得过，尤其那伍华杰是一个晚生小辈，武艺平平。但刘绮娥，一来因她的父亲是被我那逆子所杀，我的理亏，自然手就先软；二因我王某的胡子都快白了，怎愿与一个女孩子拼命，而低了我一生的名头？再说我一世与她的父亲为敌作对，如今她父亲已死，我又伤她，太非英雄所当为！第三便是刘绮娥不但剑法受过她父的真传，箭射得也很准，我那徒弟赵大春，就被她一箭射得堕下了山沟，我……”
他用手吧吧地连向左臂拍了几下，说：“我这一只膀子就中了她四支箭，都被我硬拔出来，弃在荒野；旁处她可不能射着，我的这只膀子现在照旧能使。不过是我宁可躲避，或者把头割下来给她，也不能与一个女孩子死斗呀！”
这时小石头已斟了酒过来，云中侠拿起酒杯来就一饮而尽。小石头惊惊慌慌地说：“可是，白马老爷！刚才我买了月饼才一出铺子，就看见了一个男的跟个女的，都骑着马……”云中侠瞪大了眼睛，惊问说：“是吗？”小石头说：“他们的模样我也没看清楚，我就看见那个女的脑袋后头，是梳着个大髻儿！”
云中侠点头说：“那正是他们，居然也追我来到此地？哈哈……”他笑了两声，怒容又突现于面上，点点头说：“我是在马上被他们射下，走了来的，他们都还骑着马，自然要走得快。可是这样好的月光，他们还迟来了一步，没有追上我，可见他们还是无能呀！”
小石头愤愤地说：“白马老爷你不用着急！你跟她娘儿们斗不过……”云中侠说：“我实在不愿同她斗，不然，将来在九泉下我无颜见她的父亲，我那对手！”小石头说：“我可是全不管三七二十一！我想她一定住在大街上的店里，我能够找得着她，我有一口小宝刀！”
云中侠斥说：“去吧！你快去给我磨那口刀吧！小小的孩子，不想做些光明磊落之事！”
小石头低着头，气得都要哭了，他转身去找着那块磨刀的大石头，蹲在地下，哧哧地磨着云中侠的那口刀；他想把自己的那口小宝刀给云中侠用，又觉得那口刀还没有云中侠的手指头长，他一定是不要。
此时云中侠又饮了一杯酒，就说：“刘绮娥既是追我来，我就不能再躲藏了，否则太显着我懦弱，她的父亲刘猛龙在阴间也要笑话我！”李如江赶紧说：“我想老爷你应当在我们这里住几天，将箭伤养好，谅那女人也不能寻到。将来老爷你的春秋正盛，有许多人间不平之事，还仗着你去管呢！”云中侠凄惨地笑道：“我能够管什么？连那逆子我都管不了！”说着又饮酒。
李如江却垂下泪来，说：“能够为年太保报仇，为华阴县除害的，只有纪海鸥和王老爷二人。纪海鸥还不知道怎么样，我们到北京去也未必寻得着他；老爷既与我们见着了，我想还得求你，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件事办完才好！”
云中侠却又长叹，说：“我也是自觉负疚于心！我辜负了亡友沈海鹏的重托倒还不要紧，我的儿子却反倒去做了崇家的姑爷，做了他们的奴才，这真令我死也不安心！”顿着脚又长叹。然而他突地走到小石头的近前，把那口刀要过去，自己又用力磨了几下，就说：“好了！”遂带在腰间，向李如江拱手说：“再会！只要我不死，我必然走趟华阴县。”说着就走出了屋。
李如江与小石头全都惊慌着追了出去，却都被他用手拦住了。他仰面看了看当空的明月，就又冷笑，说：“刘绮娥既也来了，难道我不去见她，等着她搜到这里来吗？”小石头这时也顾不得什么大声不大声了，就嚷着说：“白马老爷你若一定去，我也跟着你！”李如江也急呼说：“我劝老爷还是别去！”但云中侠此时已纵身上了房，霎时便无踪影。
小石头急慌慌地赶紧进了屋，拿上了他的小宝刀，又往外走，几乎将李如江撞倒。李如江说：“兄弟你真是要去帮助他吗？”小石头急急地说：“咱们能叫白马老爷吃那女人的亏吗？”李如江说：“兄弟你等等我，我也要去！”小石头说：“大哥你不要去，你去不行，再说我也不能顾你！”于是他急急地开了街门，还说：“李大哥快把门关上！”
小石头就撒开腿，一口气就跑到了大街上。他喘吁吁地先进了一家店房，跑进柜房一看，店掌柜跟几个伙计正在吃酒庆中秋，向他笑着说：“小子！你也来坐下吃一盅呀？”小石头却急急地问说：“你们这里没住着个骑马的娘儿们跟一个汉子吗？”几个伙计都笑着说：“大节下的，你找谁？你看看我们这里还有半个客人没有？”
小石头赶紧回身去走，又跑了出去，再敲另一家店房的门，敲了半天也没敲开。忽见对门还有一家店，店里却有人吵了起来，小石头赶紧不敲这里的门了，转身就跑进对门的店里。
别家都是那么冷冷清清，唯独这里可真是热闹，棚下有两匹马正在嘶叫，店里的伙计全都嚷嚷：“别打啦！别打啦！伤了人可不好啊！”在月光下，云中侠正跟一个汉子，刀对刀地厮杀起来。云中侠虽仅仅是一口短刀，同时胳臂还受了伤，但是他武艺高强，刀光闪闪，杀得那刘绮娥的师兄“神拳铁棒”伍华杰不住地往后去退；也许是因为他现在没有使棒，而在使刀之故，他简直抵挡不住了。
这时北屋内忽有女人之声大喊：“师兄躲开……”说时就从屋里一箭射了出来，云中侠当时中箭跌倒，那伍华杰抡刀向云中侠就砍。小石头大声喊道：“你敢伤白马老爷！”他一跃上前，抡着小宝刀就去迎；伍华杰打算用刀背把他磕开，可是没料到这把小刀与云中侠的那刀不同，当时只听得锵的一声，小刀反把大刀削成了两段；伍华杰大惊，急忙跳到了一旁。
这时那个刘绮娥由屋里出来了，她一手拿着锦弓，一手拿着玉箭，狠狠地就要射小石头。云中侠却忍着伤痛，忽地挺身而起，将身护住了小石头，说：“刘绮娥！你先不要射！你必要射就再射我。我今晚既敢来找你，就是不怕死；并且，若非伍华杰来与我动手，我还绝不跟你较量！这小孩与你无仇，不许你伤他一点。你也不过是为要我的性命，我更是想到阴间再去找你的父亲，好！你来看吧！叫你看看我云中侠是有如何的血性。”说时就将手中的刀向自己的脖际一横。
小石头急忙从后边将他的胳臂紧紧抱住，大哭着说：“哎呀！白马老爷！”云中侠却忿然说：“你不要多管闲事！”一脚将小石头踢开。可是却另有一个人又把他拦住了，并且双膝跪倒，哭求着说：“白马老爷，就为年太保和郭海鹏的冤枉未报，你也不应就如此舍了性命，就这样自尽呀……”
那刘绮娥在月光下看得很是清楚，她非常惊诧，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可是她的箭也实在不能再射了。云中侠却因伤带气，一阵昏晕，身子就向后跌了下去。小石头急忙又去搀扶，云中侠就半卧半坐在地下的月光里。李如江又连向刘绮娥和伍华杰磕头，并说：“二位侠士，手下留情，千万不要伤了白马老爷的性命！”
伍华杰就厉声地问：“你们是他的什么人？”
李如江说：“慢慢地再说，先请那位姑娘不要放箭，我们将白马老爷抬到屋里去歇一歇，然后我把详细的情由全都告诉二位！”
刘绮娥狠狠地瞪了云中侠一眼，说：“好！先叫他再多活一些时，反正他跑不了！”当下她就提着弓箭回转屋里去了。
这里，李如江也站了起来，又求店伙们帮助，把云中侠抬到另一间屋内，然后李如江就到了刘绮娥住的屋里。他知道这是一位女侠，所以他就一点也不隐瞒，把他怎样受师父吴慕冶之托，带着白光剑往北京，去找人为年太保及郭海鹏复仇；半路上他丢失了白光剑，又结识了小石头，二人就一同前往王屋山拜访白马老爷云中侠。云中侠派了他的二儿子去往华阴，王梦侠就在半路上得到了白光剑，杀死了刘猛龙……他说得很慢，又很详细。
刘绮娥起先是不耐烦听，后来听说她的父亲刘猛龙确实是死于王梦侠之手，而并非云中侠之意，她就忍不住地抽搐着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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