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急制剑义士呕血

2025-07-18  作者：王度庐  来源：王度庐作品集  点击：

　　这刘绮娥是一个二十二三岁的女子，但是她挽着头髻，这也许是因为这样的媳妇打扮，在路上行走不太招人注意，而感觉方便之故，或是她已经出嫁了。她的身材是细高条儿，长阔脸儿，模样虽无十分姿容，但并不难看；穿的是青色粗布的“孝服”，头上戴着白簪子，还有一条白布。这时候她已经哭成了泪人儿一般，跟刚才那种凶悍的样子完全不同，她又问说：“王梦侠现在哪儿啦？”
　　李如江说：“他现在大概还在王屋山上，因为他在那山上还认识着一个姑娘，那个姑娘未必能放他走；可是也可能回到华阴去了，因为他已经娶了崇大学士的干女儿。”
　　刘绮娥就擦了擦眼泪，点点头说：“好啦！我爸爸在绛州客店被人杀死，不知道凶手是谁，可是我断定必是云中侠，所以我们在风陵渡截住了云中侠。因为他回身逃避，我们就追，追了这么些日子，今天才算把他追上了，我就射了他几箭。可是，既然害我爸爸并不是他的意思，我也就不再要他的命了，他的那个儿子，我可是绝不能饶！”
　　旁边她的师兄伍华杰就说：“师妹！咱们现在就走吧！快去往王屋山找一找王梦侠去；他若是不在那里，咱们再追往华阴县。”当时，这师兄妹两个就又要走。
　　李如江却又上前说：“刘侠女跟这位侠士！王梦侠的去处我本来不应当告诉你，可是冤有头，债有主，他是你们的仇人，你们也理应去寻。不过，那口白光剑现在王梦侠的手里，他一定十分的难惹，光凭飞箭去抵他未必能行，只要……”说到这里他又想了半天。
　　李如江伛偻着身子，直瞪着两只含泪又似乎带血的眼睛，样子十分的古怪，令立时就急着要走的这师兄妹二人，不由得都惊讶又恼恨地看着他。就见他声音颤颤地说：“我见你们二位也都是恩怨分明，能为自己的事，必也能为旁人的事。那崇学士是一个奸臣，纵着他的三儿子做了不知有多少恶事。你们如果能够顺便把年太保和郭海鹏的仇恨也报了，那就请你们明天早晨再走，我也给你们铸上一口宝剑，足可以抵得住那口白光；你们找着了王梦侠，才不至于吃亏，或束手无策！”
　　刘绮娥倒是不注意什么宝剑不宝剑，可是那伍华杰因为刚才吃了小石头那口小宝刀的亏，他就恨不得当时也弄到一口厉害的家伙使一使，他就问说：“你真会铸那么快的宝剑吗？”李如江点头说：“小石头的那口小宝刀，就是我给铸的。”伍华杰于是就低声跟他师妹商量。刘绮娥只是擦眼泪，最后也应允了找着王梦侠报了仇，自然同时也要给什么年太保跟郭海鹏报仇。
　　李如江听了骤然地欢喜，精神也更为兴奋，他就赶紧又去到那屋里去找小石头。这时小石头正在服侍着云中侠，云中侠已经苏醒了过来，这位一世的英雄白马奇侠，左臂上就中了三箭，膀上又有新箭伤一处，血迹斑驳。然而他依然愤恨，他并不恨伤他的刘绮娥，却仍然恨他那不肖之子。
　　李如江就要拉着小石头赶紧回家，可也不说是为什么事。小石头又不放心云中侠住在这里，他叫来店中的人帮着，还央求了半天白马老爷；云中侠才应允得叫他们搀往秦老的家中，就住在那酒铺里。他咬牙忍着疼痛，口口声声仍在说：“我既不死，就必要到华阴去找那逆子！刘绮娥的账我也不欠，我杀死我的逆子，酬答完了我昔日对沈海鹏的诺言，我还是要把头颅割下，掷给她；我的魂灵到阴间，再去跟刘猛龙较量剑法！”这位傲气的白马老爷精神微弱，可是意志犹然坚强。帮着搀他来的三个店伙都走了，小石头虽把他的那把意图自尽的短刀跟自己的小宝刀全都藏了起来，可是小石头还不愿离开云中侠的身边，只是李如江用力地拉他。
　　李如江这时也好像是疯了，力气很大，拉着小石头就又回到他们住的那间屋，急忙地又叫小石头帮助他打铁。小石头问他，他也不说，仿佛现在一分钟的光阴都是极其宝贵的，他连说半句话的工夫都没有了。他就忙着升火，把藏在炕洞里的两口将成的宝剑又烧、淬、打、磨，风箱声呱嗒嗒，铁锤声叮当当，淬剑声滋哧哧，磨锋声嚓锵锵；外面是中秋的明月朗照，屋中是火光闪闪，小石头都累得气喘吁吁，并且不住地打呵欠。
　　李如江伛偻着腰，不顾疲倦，细心地打，精火地炼，直到天明才将宝剑完全制成。他按照着那秀才给他的纸帖，将那四个字分刻于两口剑之上，一剑名“紫电”，一剑曰“青霜”；光芒闪烁，好像两条青龙，并都装置上了他早已预备好的“护手”、剑柄和剑镦。至此一切皆毕，炉中的火已熄了，窗色是跟他的脸色一样的惨白。
　　小石头的两眼皮都直往一块儿打架，连气打着呵欠，说：“好啦！李大哥，咱们歇歇吧！真的，何必要这么忙呢？白马老爷现在正受着重伤，也不能给咱们去办事，咱们忙着铸好了，剑不也是搁在那儿吗？”
　　李如江也不答他的话，只叫小石头举起那只沉重的铁锤，他用“紫电”剑迎着，说：“来打！用猛力向我这剑锋来砸吧！”小石头还有点胆怯，恐怕把这口费了多日的工夫，流了许多的汗才制成的剑给砸坏了。可是李如江用剑去削，当时铁锤子就像是面捏的，被削下了一半，小石头高兴得跳起来，说：“真好！”
　　李如江放下了“紫电”，又举起那口“青霜”，抡起来向着铁砧狠狠地一剁，小石头忙说：“哎呀！这铁砧子可是太厚啦！”刚一喊出来，就见也如同快刀切凉粉，当时把个铁砧也剁成两半了。李如江细验剑锋，只见毫无伤损，他不禁发狂似的哈哈大笑，但是紧接着又哽咽着啜泣起来，并哇哇吐出来两口鲜血。小石头大惊，赶紧扶住他，李如江仍不住地气喘。
　　就在这时，忽听门外有马嘶的声音，又有急急地打门之声，有男子的声音问道：“李如江是在这里住吗？”小石头发着怔，说：“这时是谁找咱们来啦？”李如江却先慌忙地将“紫电”宝剑藏在炕洞内，手拿着“青霜”宝剑，向外高声答应道：“是在这里，伍侠士请进来吧！”又推着小石头去开门。
　　可是，小石头才一出屋，只见一人已自墙头翻了进来，晓色中微月下，他看见此人正是刘绮娥的师兄——神拳铁棒伍华杰；门外还有双马的嘶声，可见刘绮娥也来了。伍华杰急急地问：“打好了没有？我们这就要走！”李如江慌慌忙忙地由屋里出来，双手托着“青霜”宝剑，说：“已经打好了，敬送侠士转交给刘侠女吧！千万急去为年太保和郭海鹏报仇……”伍华杰说：“不用你再托付！”说时接过来宝剑，看了看，又把他身后背着的一只很粗的钢鞭似的铁棒，摘下来跟这宝剑一碰，他可就大吃一惊，铁棒差点就两断。他十分喜欢，却又行意匆匆地说：“后会有期！”便越出墙去，一阵马蹄嘚嘚地响，他们就走了。
　　李如江像完了一件大事，靠着门壁喘息，小石头可真急了，说：“李大哥，咱们打好了宝剑，凭什么送给他呀？跟他有什么交情呀？”
　　李如江说：“虽无交情，可是他已应得替咱们去办，因为咱们的事情太急，等不得叫白马老爷，或是去往北京托纪海鸥给办了！”
　　小石头说：“他们都靠得住吗？”
　　李如江点头说：“我看是靠得住！因为他们与白马老爷原有大仇，但昨晚经咱们把事一说明，他们立时便不再跟白马老爷作对，而就急着要去找王梦侠，可见他们也都是恩怨分明之人；托他们顺便办事，他们必定尽力！”
　　小石头说：“李大哥，你怎么也不跟我商量商量？我看你是受他们骗了！刚才那伍华杰跟黑面鬼大概是一样，绝好不了！刘绮娥是个娘儿们，更靠不住！再说他们一个使棒槌，一个使弓箭，宝剑付给他们，他们一定也不会使；结果不是剑叫他们给拐了去，就又算是给王梦侠又送去了一口剑。李大哥，你这么忠厚，净上人的当，可真叫我着急！”
　　李如江却也发了一会儿怔，就说：“不要紧，我还藏下了一口‘紫电’剑，那是给白马老爷的，等他伤愈了再付与他。刘绮娥如不能替咱们办事，还是去托白马老爷！”小石头跺着脚说：“大哥，你会打多少口宝剑呀？打一口就胡乱地送出去一口，将来打得越多，送得越多，年太保跟郭海鹏的仇更没法报！”李如江更发怔了，仿佛也有些后悔。
　　这时那酒铺里，大概云中侠已经睡醒了，就听他连声地叹气，并仿佛又在忍痛呻吟。李如江把小石头一拉，悄声说：“进屋来再讲，别叫白马老爷听见。”二人进得屋来，小石头一脚就踏着了李如江刚才吐的血，他又心痛，又觉着把青霜剑送给刘绮娥是绝靠不住，便不住地皱眉、着急。
　　李如江坐在炕头，又悄声地说：“现在若是叫白马老爷听见了，他也一定当时就要走，可是他身上受了那样重的伤，走在半路还不得死了？再说王梦侠是他的亲生子，无论如何，他未必忍得下手去杀他的儿子，但，现在护卫那崇家的苗雄才，倒不算什么了，王梦侠是最要紧呀！”他喘了喘，又说：“因此，我才一见了刘绮娥，虽是素不相识，可是我看出来她为人豪爽、慷慨，是知道恩、知道怨的人，我就立时赶着将剑铸好，先托她去给办。因为不能再迟延了，我不知几时就要死，尤其，因为我已违背了在我师父前立下过的誓，我……”他说到这里，已哽不成声，并且浑身不住地紧抖。
　　他又悲哀地说：“我最怕的是，现在郭海鹏的家里又有什么变故呀！因为他家里只有老太太、少爷，跟小姑娘小芬。上一次在王屋山上，赵大春回来曾说，王梦侠自给崇家当了干姑爷之后，就去砸了双鱼记铁铺，并到郭家几乎逼死了人，所以我时刻心里不安。现在刘绮娥跟她师哥去了，我虽稍稍地放了点心，可是，兄弟你疑惑得也有理，真还不知结果怎么样。兄弟，你也会些武艺，不如你赶紧拿上这口紫电剑，我再给你钱，买一匹快马，你也赶了去吧！”
　　小石头摇头说：“我倒用不着宝剑，我有我的小宝刀。好吧！我也当时就走，还许都用不着别人，我就把年太保跟郭海鹏的仇都报了！我也应当去闯练闯练，大哥还放心我，我一定小心谨慎，不能有错。可是云中侠白马老爷现在受着重伤，大哥你又刚吐了两口血，我走也是不能放心呀！”
　　李如江说：“不要紧，白马老爷受的不过是箭伤，不至于因这便丧命，我也是无论如何能等到兄弟你回来。你这亲戚家里，我也都熟了，你走后他们也能够照应。”小石头说：“我这亲戚家是只要你有钱就行，好啦，我也这就走，我也不向谁辞行啦！”说时，李如江给了他两张银票和一些银子，他就拿上了他的小宝刀，转身出了屋。
　　李如江流着眼泪，起身送小石头出了街门，小石头又向那间酒铺投了一眼，便回首向李如江说：“大哥，我走了！”李如江泪如雨下，小石头却昂然走去，这时已是月落星稀，灿烂的朝霞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