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夜战篷车技惊老侠

2025-03-03  作者：蹄风  来源：蹄风作品集  点击：

　　说前因烈女乞援　怀旧友双侠认亲

　　且说康直这人，表面是个道貌岸然的君子，骨子里却是充满自私的卑污小人；秦百先和翠莲的说话，都入到他的耳里。
　　他从窗隙偷看翠莲，像是天仙下凡一般，不禁色授魂予，他暗念这个天生丽质，怎么会落在丁家为奴？若果娶得她做一个偏房，也不枉人生一世。
　　翠莲站了一会便惊鸿一般的走了。康直又起道：“适才和她说话的，定是丁老爷的公子，看来不容易把这块天鹅肉弄到口里，这样就非略施小计不可。”康直眉头一皱，即出了书斋。
　　康直到了外堂，丁老爷还和宿儒谈论着儿子的课艺，见了康直便问道：“年兄，你到那里去了？”
　　康直答道：“刚才酒喝多了一点，到书房里躺了些时，现在要告辞了。”
　　丁建起来道：“年兄怎么不多躺一刻？待我派人打轿送你回府去好吗？”
　　康直拱了拱手说道：“毋须客气，未知丁翁明天有空儿吗？”
　　丁建道：“康年兄，有什么事呢？”
　　康直答道：“明儿薄具水酒，想请丁翁到舍下盘桓半天，有事顺便一谈。”
　　丁建道：“那么，小弟明天准到。”
　　康直便告辞，丁建和老儒一同送至门外。
　　第二天，丁建果然来到康直的府里，两人相对吃过了几杯，丁建便问道：“康年兄今天邀约到来，可有什么赐教？”
　　康直答道：“都是为了丁翁的事，小弟知道了不能不说。”
　　丁建微微一愕，问道：“年兄，我们是通家之好，如果是关于小弟的事，不妨直说。”
　　康直慢条斯理地，把椅子移近了丁建身旁，放低嗓子说道：“听说丁翁素来治家严谨，可知也有背地里干着偷情密约的事儿吗？”
　　丁建忙答道：“康年兄那里的话，舍下男女界限分清，上下人等都谨守礼法，那里会有荡检踰闲的举动。”
　　康直故意激他道：“恐怕未必！俗语说，树大有枯枝，丁翁虽然诗礼传家，但遇到笼里雏儿要出窝时，恐怕也防不了呢！”
　　丁建听了康直这几句话，不禁骇出一身汗，忙问道：“年兄究竟有甚么见到的？若果关系到小弟家声时，万望包涵则个。”
　　康直这时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容道：“丁翁，枉你平日察察为明，却由得下人辈和少爷们私下秘密偷情，这事一传出去，丁翁的名誉便要扫地了。”
　　康直跟着把当晚在书房里看到的情形说出，加上绘形绘声，听得丁老爷两撇虾须翘起，口里不停地道：“反了反了，未知年兄看到那个女的是甚么样人？”
　　康直道：“鹅蛋脸儿，一汪秋水，是府上的侍儿呢！”
　　丁老爷想了一想，说道：“舍下丫环，样子生得标致的只有彩凤和翠莲，这事小弟回去一查便知。”
　　看官们，你道丁老爷怎么把这事儿看得那么重要呢？须知当日封建时代，社会里一般上流阶级都标榜旧礼教，所谓男女授受不亲，把男女界线筑起一道藩篱，尤其是大家闺秀，偶然和男子交谈了一句话，便会被人指为放荡的，和今日风气的开通，比起来竟是两个不同的社会呢！
　　丁建再三恳求康直，不要把这事传扬出外，免被人指为治家无方，他回到家里，先把老儒请过来，问昨晚是叫那个到书房去拿课卷的。
　　老儒回答是秦百先拿来的，丁老爷听了，心里略觉安慰一些。这晚丁建约定康直到家里来，招呼到内庭饮酒，四姨太特叫翠莲出来献茶，康直把一双眼盯着她笑，丁老爷会意。
　　翠莲怎样也想不到昨晚和秦百先约会给康直看到了，这时还以为康直是个色中饿鬼。
　　丁老爷回到四姨的房里，说道：“翠莲这贱人，竟干出这丑事来！我丁家的名声给她败坏了，你看这事要怎样办？”
　　四姨太心里有点慌，又忆及日前翠莲到过秦百先那里去探病，便对丁老爷说道：“这妮子年纪大了，动了春心，看来她和秦少爷是有了私情，康老爷的话不会是冤枉她的。”
　　丁老爷摇了摇头道：“老四，你想有甚么法儿？我又不想传出去，婢子是你的，不能给她败了家风。”
　　四姨太道：“这个容易，老爷如果想避免家丑外扬，明日就叫个媒家来把这贱人打发出去，落得干净。”
　　丁老爷还算有点人情，他不动声色，着老儒通知秦百先以后不要来上课了，老儒心知内有跷蹊，但不便当面去问。
　　丁老爷又叫人通知媒家到来，把翠莲领去遣嫁，这一举措，翠莲犹如晴天霖雳，她跪在四姨太面前求情。
　　四姨太道：“这是老爷的主意，我也没法子替你回护的，你还是怨自己干得好事罢！”
　　翠莲便哭哭啼啼地出了丁家大门。
　　往日的媒家是一行专业，凡是一些行为不大好或要打发出门的女子，都交给媒家手遣嫁。
　　那个老狗才康直早已贿嘱了媒家，说丁府今天有个丫环打发出门，如果把她设法弄来，便有重赏。
　　因此翠莲出了丁家大门，又给一乘小轿抬进了康府。
　　翠莲一见康直，已经明白几分，不禁放声大哭，把衣服都撕毁了，康直派了两个老妈子百般劝解，翠莲怎样都不肯顺从。
　　康直没法，吩咐老妈子把翠莲拖进房里，关上了门，正想动手，那知翠莲抽出一把剪刀来，对康直刺去。
　　幸而康直一闪躲过，恼羞成怒，着家人把翠莲抽了一顿皮鞭子，打得翠莲体无完肤，才锁在房子里。
　　话分两头，秦百先那天到了丁家上课，宿儒把丁老爷的话告诉他，又说翠莲已给媒家领去，教百先赶往探消息，秦百先匆匆找到媒家时，翠莲已给康直接了去，正是佳人已属少吒哩，隔邻豆腐叟见秦百先垂头丧气地回来，便问道：“秦少爷，看你有什么心事似的。”
　　百先答道：“老伯，小侄正遇着一宗为难的事，你老人家可替我想个法子吗？”
　　于是把翠莲怎样被丁家逐出，给康直一手抢了去的事诉说一番。
　　豆腐叟听了，说道：“秦少爷，我想翠莲是个节烈女子，未曾顺从他的，你先回家里去吧，待我替你想个法儿。”
　　这夜，康直打了翠莲一顿，还是气忿，他回到他的五姨太那里，那女人正埋怨他道：“家里好好的有几个服侍了，还要娶这个狐狸精回来，险些儿取了你的老命。”
　　房门突然打开，瞥见一个人影闯进。
　　康直想喊时，一柄利刃已加在他的颈子上，桌上的灯已给那人踢翻了。只听那人道：“康直，你这老狗才，一动就取你的性命！”
　　康直吓得震战起来，连忙叫道：“好汉饶命！”
　　那人又道：“你弄计把翠莲赚来，须知你这样行为卑污，就算我不杀你，如果有人在学台处告你一禀，保你这个廪生的小小名衔也要革掉了，你现在想怎样？”
　　康直这时顾住性命要紧，忙答道：“好汉，你饶了我，明日我便把这姑娘送回去。”
　　那人道：“也好，姑且寄下你的头颅，如果你敢食言，随时送你归西。”只一阵风出门，便没了声。
　　康直忙叫五姨太点上灯来，一摸下颌，自己的须不知何时给剃去了，他惊得一身冷汗。
　　第二朝，康直把那个媒家叫来，说翠莲不肯顺从，着她领回去遣嫁，媒家只得把身价交还，领着翠莲走了。
　　秦百先一夜没睡得着，那天一早，豆腐叟到来，着他立刻到媒家去，便可见到翠莲。
　　秦百先将信将疑，豆腐叟又说道：“秦少爷，你不要怀疑了，你现时还没能力养得家小，待考过乡试，那时成婚未迟。你见了翠莲时，还是劝她暂时卖身到大鼓班里，将来候你有个进身之所，才替她赎身罢。”
　　秦百先一口气跑到媒家，果然见到翠莲，两人相对，悲喜交集。
　　百先把豆腐叟的话说出，翠莲听了便道：“秦少爷，那豆腐老伯的话不错呵，就算你现时有钱给我赎身，也会妨碍你的学业，还是让我到大鼓班里，将来赚得个钱，候你迎娶过门吧。”
　　百先只得同意。翠莲把意思告诉了媒家，着她叫大鼓班的掌班来议价，那班主见翠莲样子生得不错，也乐得接受，便把身价给了媒家，领着翠莲回去。
　　翠莲在大鼓班里改名叫做赛玉霜，苦心学唱，不到半年便能够出台，初时只在说书摊里唱出，渐渐吸引了不少顾曲周郎，把她捧红了。
　　京里一些大茶楼酒馆，每夜都请她主持说书坛，一年间便红得发紫。
　　这时秦百先也勤奋向学，两人时有见面，翠莲自己已有些积蓄，只等秦百先中了乡试，便打算成婚。
　　也是翠莲命中注定，要经历一番苦难，那个康直年来还是死心未息，时常查探翠莲的行踪，晓得她仍和秦百先来往，想起当日夜里的刺客是秦百先遣来的，更加含愤。
　　那时京里有很多王子贝勒的府第，终日声色犬马，纵情行乐，有一个静亲王的儿子，封做小贝勒，平日高车驷马，横行市井。
　　康直也不时往二贝勒的府第里奉承，做个清客，刚巧二贝勒替他的母亲福晋做寿，康直记起了翠莲，怂恿二贝勒请赛玉霜到府里唱满堂。
　　这天宾客齐集，赛玉霜扮得雍容华贵，唱起来歌声响遏行云，不少王孙贵胃，都给他的声色吸引住了，二贝勒更是生嵫猫入了眼，大叹自己竟日在京城里混，连这个唱班里的美人儿也失诸交臂，这晚二贝勒赏了翠莲一封重重的银子，约她第二晚再到府来清唱。
　　本来班子到王公府第里唱堂戏，是惯常事，但清唱就非熟客人不会答应。
　　翠莲见二贝勒这样召唤，有点生疑，便带同贴身女侍蝶儿前往。
　　这天静王府的客人已散，二贝勒把翠莲引到西厢，只有他和康直两人在那里，翠莲便知道凶多吉少，只得从容应付。
　　二贝勒只叫她坐下饮酒，没半句提及唱曲的事。
　　翠莲跪下说道：“王爷，我们是下人，到来只是唱曲，不敢和王爷饮酒，班里也没有这规矩，还求王爷准我回去吧。”
　　二贝勒笑道：“这里没有规矩不规矩的，我叫你这样便这样，难道赔我饮酒便辱没了你吗？”
　　这时康直也在一旁挤眉弄眼，翠莲回身想退出时，那知园门已下了锁，使女侍蝶儿也不知到那里去了。
　　翠莲被二贝勒困在府里，她誓死也不肯相从，二贝勒两天仍没法亲近，康直便设了一计。
　　那天秦百先在家里，有一个家丁模样的人到来，说翠莲现在静王府，要他到后门相见。
　　百先随那人进了王府后门，便给一班豪奴捆上，不由分说，推到二贝勒面前，翠莲一见，当堂花容失色。
　　二贝勒问道：“翠莲，你依不依？”翠莲只是望着百先，满脸泪痕。
　　二贝勒着恶奴把百先脱光了衣服，吊在园里，拿皮鞭狠狠地抽下，当时百先还咬牙切齿地忍着，后来打得他几乎气绝了，便喊道：“光天化日，难道竟没王法！把我秦百先这样毒打！”
　　二贝勒着恶奴拿烧红了的铁棒烙向百先的脚底和手掌，百先惨叫一声，当堂晕去，翠莲仿如万箭钻心，眼看百先就得要命，她将心一横，对二贝勒哀求道：“王爷如果要我顺从，须把秦少爷救醒，放他回去，否则宁愿死在一起。”
　　二贝勒想了一想，说道：“不怕你不顺从，任你插翼也逃不出我手里的。”
　　吩咐家人把秦百先救醒，抬回他的家里去。
　　老奸康直抚弄一下胡子，对二贝勒谄笑道：“这妮子就范了，恭喜贝勒今夜莲开并蒂。”
　　二贝勒也道：“康直，这全靠你的妙计。”
　　两人相对一笑。那时翠莲已立心一死，故意把时间拖延。
　　二贝勒和康直在花厅里饮酒，催她快换过衣服出来。
　　几个丫环和老妈子，服侍翠莲洗过澡，出到楼栏，翠莲猛的向楼外跃起，下人们七手八脚想把她扯着，那知翠莲用力过猛，只撕毁了一幅下裳，眼看她就堕到天阶石上，说时迟，楼下倏忽闪出一条黑影，把翠莲接着。
　　那些丫环这时才喊出口，叫道：“姑娘要死哩！”
　　二贝勒听了，抢上楼来，一望已失了赛玉霜所在，忙命各家丁四下找寻，都不见影迹。
　　二贝勒回到花厅，一看惊得呆了，康直已睡在血泊中，不知何时给人取了首级。
　　静王府出了血案，二贝勒不敢把赛玉霜的事说出，只捏造一些事实报给地方官，诬赖秦百先闯进府来，把康直杀了。
　　地方官都惧怕王府势力，糊里胡涂地行文通缉秦百先归案。
　　且说秦百先给静王府的豪奴抬返家里，秦老太爷见儿子被打得遍体鳞伤，手脚都有烙痕，虽然敷上了疮伤药，可是一动便痛得叫起来，老人家问得了原委，不禁老泪纵横。
　　秦老太爷中年便赋悼亡，只得百先一个儿子，知道为了翠莲，得罪了权贵。
　　正是穷不与富敌，富不与官争，当下抚着了百先身上的创痕，劝他不要再和二贝勒作对。
　　天才放亮，隔壁的豆腐老儿匆匆跑过来，对着百先说道：“秦少爷，快些离开这里，官人就要来搜屋了。”
　　百先父子还不知发生了甚么事，以为又是静王府找晦气上门来。
　　百先哭丧着脸道：“看我伤成这样，怎走得动？而且剩下老人家，更是放心不下。”
　　老叟道：“事不宜迟，没有时间给你商量了，秦少爷离开后，老汉自会给你照料老人家。”
　　不由分说，把秦百先抱起来，将身一纵，上了屋顶，百先父子这时才知豆腐叟是异人。
　　秦百先给老叟扛在肩头，越过几家房舍择一处僻弄落下。
　　老叟着他倚在人家门前，转身便去，不久雇来一辆马车，把百先扶上，盖了毡子，装作病人一般，老瘦随车出了东城。
　　马车停在近着汤山的一所庵堂外，老叟把百先抱下来，进到庵后，那处有一片菜畦，几椽板屋。
　　百先离远看到屋前站着一个女子，身材很熟，看清楚原来是翠莲，这一喜非同小可，连身上的创伤也忘记了。
　　他翻身站起，趋前和翠莲见面，两人相抱如同隔世一般，豆腐叟笑道：“你两人进屋去，坐下来慢慢地谈吧，秦少爷伤处还没好呢。”
　　百先给他一提，当堂觉得伤处隐隐作痛，翠莲把他挽着走进房子，那地方是庵里的房子，秦百先对翠莲道：“我全靠豆腐老伯，才来到这里和你见面，他端的是个非常人。”
　　翠莲答道：“你还没晓得呢，昨夜里我诈作回心转意，顺从二贝勒，他才肯将你放走，后来我乘人不觉便跳楼，那知豆腐老伯伏在楼下把我救了，乘夜送我到这里来；如果不是他，恐怕我已跌死。”
　　秦百先这才如梦方觉，细想豆腐叟真是他和翠莲的救命恩人，两人立即双双跪下来，向老叟叩谢。
　　豆腐叟扶他两人起来，说道：“秦少爷，你们还不能安枕呢！那个陷害你们的康直，已给我杀了，静王府里的人，定会说是你干的，因此我才催你快离开府上。”
　　两人听了，胸里顿时吐了一口怨气，可是秦百先跟着又挂念他的父亲，不知官府里人有没有将他为难。
　　豆腐叟道：“秦少爷，现时不能顾得太多了，你两人的行踪缜密要紧，这处庵堂的主持是自己人，你们躲过些时再算吧，明天待我设法把翠莲姑娘的丫环带来，侍候你们，现在我要去了，你们千万不要外出！”
　　说了便急步出门。
　　秦百先和翠莲住在庵后小屋，形影不离，如胶似漆，百先的伤痕给翠莲小心调理，很快就复原，豆腐叟果然把蝶儿带来尼庵，还把翠莲以前买唱的衣箱搬了来，其中也有她的首饰和积蓄。
　　不经不觉已有十日，秦百先和丁翠莲浸在爱河中，比已婚的夫妻还更甜蜜；秦百先究竟是个有志气的青年，又是个孝子，他觉得这样躲下去，总非办法，同时挂念着他的老父，虽然豆腐叟说过给他照料，仍是放心不下。
　　这天，秦百先和丁翠莲商量，要偷偷地返家一行，探望一下父亲，顺便打听外间风声，翠莲道：“秦相公，你去不得，难道忘了豆腐老伯的吩咐吗？”
　　百先应道：“这点我岂不知？如果我改了装前往，便没人会注意，我见过了老爹，一会便返。”
　　翠莲虽觉担心，可是百先说要回去见父亲，也不敢阻挡，只得说道：“相公路上定要小心，早去早回！”
　　秦百先便向庵里的种菜杂工借了一套布衣服，裹上头巾，挑了一担粪桶，翠莲看看果然掩饰得好，只是皮肤白一点，略觉放心。
　　秦百先慢慢地进了皇城，来到家里，他的父亲秦老太爷真的病了，百先跪在榻前流泪。
　　秦老太爷告诉了儿子，自从他走后，这天便有官府差役到来拿捕，说他犯了杀人命案，秦老太爷也给地保拉到衙门具结，以后差役还来过多次，秦老太爷禁不住惊吓，已病倒几天。
　　百先听到，心里更是难安，他走到隔壁找豆腐叟，那知豆腐铺关上了门，百先舍不得丢下了病倒的父亲没人服侍。
　　秦老太爷催促百先早些离开，说道：“孩子，你快些走吧，我的病不要紧的，睡过两天便会好了。”
　　百先仍是放心不下，他把老太爷早日服过的药方，拿到药铺兑一贴回来，那药铺就在大街里，他匆匆拿到了药，回家煎给老太爷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