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2025-06-26  作者:司马紫烟  来源:司马紫烟作品集  点击:

  耿不取望了他一眼,忽然微喟道:“小子!你不该学武功的,你应该去学佛,可是除了释迦佛祖本人以外,大概没有第二个人配做你的明师了……”
  金蒲孤摇摇头道:“释迦本人是跟谁学的?”
  耿不取一怔道:“佛学创自释迦,没有人教他。”
  金蒲孤笑着道:“那我也不必要人教!”
  耿不取哼了一声,不悦地道:“小子,给你三分颜色,你就开染坊了,刚说你两句好话,你就狂上了天……”
  金蒲孤哈哈大笑道:“老耿,你别生气,这番话不是说给你听的,刘素客现在对我们的一言一动,都在密切的注意中,我不得不说几句大话吓吓他,对于他的性格,你固然比我了解,对于他的方法,我却比你清楚多了,现在我们绝对不能把自己心中的喜憎形之于表,否则就给了他可乘之机,这一路过来,他用各种方法来试探我们,就是想找出我们人性中的弱点,因此我觉得我们还是少说话为妙,言多必失……”
  耿不取果然瞿然住口,二人匆匆走过通道来到两扇紧闭的重门之前,金蒲孤叩动门上的钢杯,大声叫道:“刘素客,你不必再装模做样了,我们人都到了门口,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出来见面吧!”
  话刚说完,手也才放下门环,那两扇重门自动地打了开来,当门站着两个盛妆的美妇,高署堆云,肌肤如雪。
  金蒲孤淡然问道:“刘素客呢?我以为他应该到了现身的时候了!”
  一个妇人笑笑道:“主人心敬公子为无双高士,不敢以常服相见,该下正在换装,少时即来相见,公子先请进来坐一下!”
  金蒲孤想了一下才道:“他的花样真多!”
  口中如此说着,身子还是跨进了门,这间屋中外表上看来华贵无匹,到了里面,却陈设得异常朴素,除了雅洁一尘不染外,所有的桌椅都是普通的白杨木而已……
  耿不取略感意外道:“这儿是刘素客的起居所在?”
  那妇人一笑道:“是的!主人居室有好几处,此地却是他最喜欢的所在,也困为金公子是他最钦敬的高土,才特别开放此地待客!”
  耿不取略感失望地道:“我倒想见识一下他还有什么别出心裁的布置,这个地方……”
  妇人微笑道:“耿先生不必失望,主人说过这是他最得意的布置呢!富贵豪华人所欲,及第抡元亦平常,由绚烂归于平淡,才是人生至高的境界,这堂中一几一椅,莫不含无限深意,二位可以慢慢领略……”
  耿不取哦了一声,与金蒲孤备找了一张椅子坐下,开始浏览览全室,想找到一点刘素客的精心布置!
  那妇人却捧了两盅香茗,另一个妇人则端了一个漆盘,盛着四色鲜果,放在他们面前的茶几上含笑道:“二位请随便用一点!”
  金蒲孤点点头道:“谢谢!借问二位是……”
  那妇人含笑裣衽道:“贱妾刘寒梅,那是拙妹刘寒竹,另外还有四个妹妹芬兰,芬桃,秋棠,秋菊,我们都是主人的侍妾……”
  金蒲孤哦了一声道:“我听日英大小姐提起过各位,二位身佩长剑……”
  刘寒梅笑笑道:“不错,贱妾与竹妹学剑,兰桃棠菊四位妹妹习拳,只可惜公子那半阈钗头凤填得太精妙了,使得贱妾姊妹不敢领赐教诲!”
  金蒲孤淡淡地道:“那是各位太客气,在下虽然能说出来,却不见得必能做得到!”
  刘寒梅笑道:“日英拿着那幅上联进来时,我们曾经有过争论,照贱妾的意思是想领教一番的,但是纵然公子真的能做到,我们也不一定会有危险,因为公子宅心仁善,也许不会动手杀死我们女人的,可是主人却坚决反对!”
  金蒲孤一树眉毛道:“刘素客以为我会杀死你们?”
  刘寒梅摇头道:“不!主人也认为公子下不了这种毒手,他说这是公子唯一可乘之弱点,可是他不愿意加以利用……”
  金蒲孤微异道:“为什么?”
  刘寒梅一更庄容道:“主人自己也是个读书人,他最恨君子可欺其方也这句话,方正之心,乃天地正气之所钟,是天下最值得尊敬的一种胸怀,他不能做出这种卑鄙之事……”
  金蒲孤颇感意外地道:“刘素客会有这种想法?”
  刘寒梅正色道:“主人也是个值得尊敬的大智大仁之士,公子怎么可以对他怀有成见?”
  金蒲孤哈哈一笑道:“就我道听途闻听得,刘素客似乎不像你所说的那么好,不过我也不怀疑你对他的看法,等我看见他本人之后,再作定论吧!”
  刘寒梅轻轻一笑道:“悠悠众口虽可砾,然萤火不足以知月明,主人所为不求俗人了解,却希望公子能多懂得他一点,此间四壁有几幅图画,主人的一切都包含在内了,图下的空白是留待知己品题的,公子若能将四幅图画都填了出来,自然会了解主人的为人了,那时主人自然会对公子倾心相交,否则……”
  金蒲孤连忙问道:“否则如何?”
  刘寒梅笑了一下道:“否则就是公子不足以知主人,主人也不会以知己视公子,那下面的话贱妾就不必说了,反正敌友之分,全在此一举!”
  金蒲孤冷笑一声道:“刘素客的一面还真难见……”
  刘寒梅连忙道:“这是最后的一次考验,公子请勉强一试吧,贱妾等也不多作打扰了!”
  说完她与刘寒竹二人各鞠了一个躬,回头退到后面去了,金蒲孤实在懒得再去费心思,连忙跟在她们后面也想去找到刘素客直接解决!
  可是说也奇怪,刘寒梅等二人的身形只在门口一恍,已经失去了踪影,那扇门近在咫尺,他用尽力气,就是跨不过去,每举一步,暗中总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推了回来。
  金蒲孤连试几次都无法成行,不禁心头火起,褪下肩头长弓,搭上一支鹫翎金仆姑长箭。“嗤”的一声,长箭离弦,穿过门后就如泥牛入海,连一点影子都看不见了,也没有产生任何影响!
  那门后是一面白色的粉壁,看去全无奥妙,他的箭又是直线射去的,壁上不见痕迹,箭却失了踪!
  这个奇怪的现象使他怔住了。
  门后却传出刘寒梅的笑声道:“公子这鹫翎长箭取材不易,请不要再浪费了,四幅图画填起来并非难事,不论公子填什么,主人都会出来相见的,公子何必舍易而求难呢,案上笔墨已备……”
  金蒲孤怒声道:“我偏不受摆布!”
  刘寒梅的声音笑着道:“那公子就请在室中住下去吧,到时候我们自然会送上饮食,保证公子生活无匮,只是公子可别想离开了……”
  话声寂然而灭,金蒲孤一气之下,又向来路退去,走到门口时,又被一股无形的潜力推了回来!
  耿不取见状一叹道:“小子!我们现在是瓮中之鳖,进退都由不得自己了,还是听人家的话吧!”
  金蒲孤不服气举起一把椅子朝门中丢了出去,木椅一闪而灭,倒是顺利通过了,可仍是不见反应。
  后面传来刘寒梅的笑语。“公子可千万使不得性子,衣食定时供应,家俱却不再补充,公子若是丢光了,只有席地而坐卧,那可是苦自己!”
  听声音就在附近,然而却无法捉摸,金蒲孤抬眼四望,但见四壁空空,不见一物,不禁怒道:“你说的图画呢?这墙上一片空白……”
  刘寒梅遥笑道:“公子若有意解图,到时自然可见!”
  金蒲孤怒道:“我放一把火烧了这间破屋子……”
  刘寒梅道:“公子千万不可轻试,此屋为千古流传最难解的玄天迷阵,主人也只知布置之法,假如公子轻率地破坏了布置,很可能就困顿其中,连主人也无法将你们放出来了!”
  金蒲孤那里信这些邪,抢着要去拿取屋角的烛火,却被耿不取一口吹熄了道:“小子!你别乱来!那婆娘讲的是真话!”
  室中四壁密闭,他们进来的那扇门是开着的,外面是通道,不透天光,另一扇通后面的门也不透光,室中原来仪仗那枝烛火照明,此刻已陷入一片黑暗!
  金蒲孤在黑暗中摸索道:“老耿!你也太心急了,这一来我就是想看图也没法子了!”
  话刚说完,门后掷进一团亮光,室中又恢复了光明,同时又传来刘寒梅的声音道:“主人实在是爱惜公子,特别破例以夜明珠一颗奉上以供照明之用,也防备公子再作焚屋之举,希望公子别再拿自己开玩笑了!”
  耿不取拾起明珠置在烛台,明珠上发出的幽光照亮了全室,他才向呆立的金蒲孤招呼道:“小子!乖乖地听人家话吧!我相信刘素客不是虚言恫吓,我刚进这间屋子的时候就感到有点不太寻常,谁知道里面还藏着这么大的学问……玄天迷阵是有史以来最深奥的一个谜结,真不知刘素客从那儿找来的……”
  金蒲孤本来还想说两句气话的,但是转念一想,这样反而显得浅薄无知,给外面的刘素客平添笑料。
  于是他闭起嘴,负起双手,先踱到一面粉壁前,慢慢地移目望去,墙上隐约之间显出一个淡淡的人影,他立刻集中注意力,盯着那人影看时,人影也渐渐地清楚了,不但须眉毫发,肌肤毕现,连那人影后面的背景也隐隐可见。
  画中人是一个峨冠儒衣的中年人,丰神秀美,形貌飘逸,只是他的面容上却流露出无限的惆怅。
  背景是一处孤峰,那人就站在峰顶上,前后左右,都是苍茫的云海,此外再无别……
  看着,看着,他忽然发现了一些异事,那画面不是静止的,云气氛氛,在作着百景千态的变幻。
  猎猎的天风,吹得那人的衣服不住地抖动,而那人的眼睛里,也经常流露出一些无以形容的表情。
  这不是一幅图画,根本就是一幕实景,金蒲孤忍不住用手扣了上去,触手冰凉,仍是一面墙壁而已!
  而且墙上的画面也消失了,直等他的手离开后,那画面才恢复原状,而画中人还对他作了一个揶揄的微笑。
  这下子金蒲孤可怔住了,他简直无法猜测刘素客是用什么方法画成这幅图的,不过他已决定不去想这个问题!
  “刘素客的本意是要我猜测他图中的含意,我不能在别的地方多费心思,以免心灵与意志在不知不觉间受惑!”
  由于入门以来,他多次受到了各种迷魂心法的测试,使得他变为特别慎重,处处都要保留自己的神智清醒。
  图下留着一块空白的地方,那是给他依图题字所用!
  笔墨就在手头,金蒲孤一时兴起,握管儒墨,就在那空白地地方题上了一首古诗,那是陈子昂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来者,念天地之幽幽,独怆然而泪下!”
  全诗仅二十二个字,他在写的时候,心中并未经过思索,也没有经过猜测,自然而然地从图中显示的情景,想到了这首诗。
  诗说之后,画中人突然对他一笑道:“得君一言,感知己于生平!尚祈毋吝余墨,再作一品题,以说明公子对在下看法!”
  金蒲孤大惊失色,画中人嘴唇在动着,那声音分明发自他的口中,可是当金蒲孤用手摸过去时,感觉上仍是一面粉墙,最奇怪的是他刚题上的一首诗画,也寂然不见,原处依然是一片空白,而画中人却对他作了个邀请的手势要他在空白处继续题字!
  金蒲孤心中一生气,萌起了一种愚弄的屈辱之感,抓起笔来,在空白处题上了七个大字!
  “自傲自大一狂徒。”
  画中人哈哈大笑,笑声中对他作了一个长揖,接着笑声与画面俱隐,连他后来所写的七个字也看不见了!
  这时耿不取走过来道:“小子!你拿了一枝笔,在墙上画了半天,又不见一个字迹,发的是什么疯?”
  金蒲孤诧然道:“你没看见?也没听见?”
  耿不取摇头道:“看见什么?听见什么?”
  金蒲孤怔了片刻才道:“算了!老耿!我现在承认刘素客的确是个了不起的人才,让我们看看他还有些什么花样吧!”
  说着拖了耿不取走向另一面粉墙而去。
  耿不取对着那空白的墙壁发着呆道:“什么都没有,你叫我看啥?”
  金蒲孤摆摆手道:“你别急!静心澄虑,必能有所见,你一吵连我也看不成了!”
  耿不取不乐地哼了一声,却把双目盯在墙上,倒是没有开口,过了一会,他突然叫起来道:“我看见了!”
  金蒲孤倒是一呆,因为他什么都没看见,连忙问道:“你看见什么了?”
  耿不取高兴地道:“一幅图画!”
  金蒲孤怔了一才道:“那一定是专门为你画的,也是专为你所设的画谜,刘素客在这四边墙上所留的画面很奇怪,一定要合乎他的心意才能有所见,譬若刚才的那一幅,你就一无所见……”
  耿不取高兴地道:“这幅图只有我看得见,可见我总有一点地方比你高明吧!”
  金蒲孤微微笑了一下道:“老耿!我们是在对刘素客斗智,你别弄错了对象,跟我来比高低!”
  耿不取十分高兴地道:“可是从进门到现在,一直都是你在表现,老头子简直一无可取,弄得我十分难受,现在终于有一个给我表现的机会了!”
  金蒲孤却淡淡一笑道:“是了!这一次我沾了你的光,你快看看图意是什么,用你的意思填上去!”
  耿不以兴致正浓地拍起了笔,面对着粉墙,捉摸了半天,却始终无法落笔,金蒲孤忍不住摧促道:“老耿!你是怎么了?”
  耿不取皱盾头道:“这幅图画我简直想不出它有什么含意,叫我怎么着笔呢?”
  金蒲孤微怔道:“哦!那你不妨说出来给我听听,我帮你想想看!”
  耿不取又等了一下,才万分不情愿地道:“小子!你是真的看不见?”
  金蒲孤着急道:“我要是看得见,就自己动脑筋了,何必还要麻烦你说一遍!”
  耿不取这才道:“其实这幅图意很简单,一个小和尚牵着一条老牛,在月夜归寺!充其量只能题上一个月夜归牧图,难道刘素客只叫我写上这几个字就行了?”
  金蒲孤摇头道:“刘素客在这四幅图中都有着深刻的含意,自然不会如此简单,我们再想想看!”
  壁后突然传出一阵轻蔑的笑声道:“这是一幅最简单的图,耿老先生不必钻牛角尖,往深奥处想,对图上的小和尚与牛多看两眼就明白了!”
  发声处好像距离很近,却又好像很远,总之神秘得令人无法捉摸,金蒲孤与耿不取都知道这是刘素客在故作神秘,也懒得去追索他究竟身在何处,只是努力去思索那图中的意思。
  金蒲孤苦于看不见,只好问道:“老耿!那小和尚与牛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耿不取想了片刻,突然把笔交在金蒲孤手中,愤然地道:“刘素客!你对老夫如此轻视侮辱,我并不放在心上,而且我也承认比不上那小伙子,只是你千万记住别落到我手中,哪时就有你好受的!”
  壁后传来一阵大笑,然后再以不屑的口气道:“姓耿的!在我这万象别府中,像你这种庸才车载斗量,刘某把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上,你要想报复我大概很不容易!”
  耿不取红着脸愤愤地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总有一得,也许你失策之处,正好是我得手之时,那时你就神气不起来了!”
  壁后的笑声停了下去,慢慢地传出一声叹息,然后是刘素客的声音道:“耿老!冲着你这句话,刘某对你的看法要重作估价,刚才的失礼处,刘某愿致无上歉意……”
  耿不取哼了一声,脸上犹是悻悻不平之状。
  金蒲孤不禁奇道:“老耿!你们究竟在说些什么?”
  耿不取怒声道:“那图上的小和尚是你,老牛画的是我!”
  金蒲孤不解道:“这算什么呢?”
  耿不取怒声道:“这是说我处处叫你牵着鼻子走,月下一僧,是说光头跟着月亮,处处都沾你的光!”
  金蒲孤也微微变色道:“这太过份,老耿!你……”
  耿不取轻轻一叹道:“你别说了,我一点都不为了这个生气,因为这本是事实,而且我很高兴,刘素客画了这幅图来侮辱我,完全暴露了他的弱点,一个尖酸刻薄的人,胸中必然无法容物,他懂得再多,也不会成大器的,以智力而论,我是认输了,可是我相信你一定能胜过他,因为你那浑厚博大,浩瀚无际的胸襟,是他永远赶不上的!”
  壁后的刘素客又是一叹道:“谨拜嘉言,刘某当永矢不忘,今后有机会尚望耿老多赐教诲!”
  耿不取冷笑一声道:“你放心好了,只要见到你的面,我可以一口气骂你个三天没完了!”
  刘素客变为恭声道:“刘某活到这么大,所欠者即为耻老这种一针见血的痛骂,今后倒要多多请教!”
  耿不取轻轻一叹,却不再跟他说话,转向金蒲孤正色道:“刘素客认为我不够资格解他的画,我也自己承认了,以下的场面你一个人去应付吧!拖着我在一起也帮不了忙!”
  金蒲孤不知道他是说真话还是说气话,不过耿不取的脾气他是深深了解的,当他板着脸说话时,就是拿定了主意,再无商量余地,所以也不去强求他,自己端凝心神,默默地注视着粉墙。
  片刻之后,墙上现出一行字迹:“侮人自侮!耿老金玉良言,受益良多,为报盛情,此图作罢,壁画尚余两幅,谨情知己一解,倘蒙深邀余心,立即顶礼相见……”
  这行字倒是给他们两个人都看见了。
  金蒲孤微微一笑道:“老耿!你总算也解答一个难题了,刘素客居然被你骂服了。”
  耿不取心中略感得意,脸上仍是淡淡地道:“知道他是个贱骨头,老头子从进门就开始破口大骂了……”
  金蒲孤笑着道:“那你用错了方法,刘素客一意孤行,你以为他挨的骂还少了,只是人家骂得不是地方,搔不着他心中痒处!无法使他心服而已,千万人的唾骂中,他单单接受你的教训,足见你有比人高明的地方,也可以证明刘素客这个人的心胸,不像你所想的那么狭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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