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金笛书生
2019-07-09  作者:司马翎  来源:司马翎作品集  点击:

  黑衣秘教的休息站,原来设在一座荒废的破庙里;不过那座庙外表虽然破旧,里边却收拾得极为干净。这时休息站的执事人员,早已接获柳定派人通知,整治了一桌酒席,等在那里。
  金笛书生一进大殿,就发觉桌上的酒菜,不禁大乐,道:“你们黑衣秘教办事的效率相当不错,在这荒郊野外,居然能在半个时辰弄出这么一桌酒菜,要得!要得!”
  柳定被说得心花怒放,谄媚的道:“这种小事,还难不倒咱们,倒是没什么好菜孝敬,但望小祖宗担待一二。”
  金笛书生随便抹一把脸,连连请浪子老八上座,就像他是当家主人般的,根本没把柳定等人放在眼内。奇怪的是柳定并不以为忤,态度一直保持非常恭谨,频频劝酒。
  浪子老八一直很注意金笛书生,他知道金笛书生有一身诡异上乘的功夫,外表看起来温文儒雅,但仍不失有男人的轩昂气概,是个标准的美男子。
  最令浪子老八感兴趣的是金笛书生那富有表情的俊脸,时而眉开眼笑,时而锁眉沉思,可说是变化多端,令人目不暇给。
  浪子老八阅人无数,但却无法确定金笛书生是属哪一类型的人;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便是金笛书生不但口才便捷,心智亦是高人一等。
  这顿饭可说是酒逢知己,话亦投机,因此场面甚是热闹。但金笛书生却一直不提认识施芳芳之事,而浪子老八也不多问,于是大家的话题自然都是些江湖异闻,当然免不了风花雪月。
  浪子老八酒量本豪,金笛书生亦不多让,加上柳定在一旁频频相劝,很快的就喝了两罐陈年黄酒。金笛书生敬过一杯酒后,突然问浪子老八道:“八哥!听说你要跟他们上北京?”
  他们当然是黑衣秘教,浪子老八道:“是的!不去也不行呀!”
  金笛书生道:“你可以不去,凭我们两人之力,谁也休想拦住我们。”
  浪子老八苦笑道:“我现在是废人一个,穴道被点,想逃也逃不掉。”
  金笛书生兴致勃勃的道:“让我看看能不能替你解开穴道!”
  他说了便做,立刻在浪子老八身上推拿起来;这却急煞了在一旁的柳定,他神色慌张,道:“小祖宗!你不能这样做!”
  金笛书生反问他道:“我为什么不能这样做?”
  “因为——因为——”柳定心急之下,一时答不出话来,想了一会,才道:“因为浪子老八穴道一解,等如龙归大海,在下绝难留住他,那时——那时在下这条命亦难保住,请小祖宗发个慈悲,不要解开他的穴道。”
  说到最后,柳定的脸上已冒出汗来,急得只差没有跪地叩求金笛书生而已。
  金笛书生却哼了一声道:“我偏要解开八哥的穴道,你奈何得了?”
  柳定心中大急,正在彷徨无主之际,浪子老八却开口说道:“陶兄弟!我看算了,不要为难柳定……”
  金笛书生道:“我偏不管这些!”
  浪子老八笑道:“陶兄弟!穴道是我自己答应任由他们封住的;跟他们进京交差,也是我亲口允诺的,我们不能失信于人。”
  江湖上讲究的是“信”与“义”,因此浪子老八此言一出,金笛书生就不再坚持,只讶然问道:“你真的要跟他们上北京?”
  浪子老八道:“是的!除非他们主动放我走,否则我决计不会趁机溜走。”
  金笛书生似是很了解浪子老八的立场,道:“既是如此,我陪你走一遭……”
  浪子老八甚是感动,道:“你实在犯不着如此做,因为对于你我都没有实质的好处,反倒浪费你的时间……”
  金笛书生道:“你有所不知,由我陪你北上,一来我们有更多相处的时间,可以增进彼此的感情;二来你穴道被封,我可以沿路保护你,免得受人欺负。”
  他停了一下,又意味深长的接着道:“坦白讲,我有事求你帮忙,所以我非得让你安全离开北京不可。”
  浪子老八问道:“你有什么事要我帮忙?”
  金笛书生道:“此事以后再提,因为你没有安全离开北京的话,提也无济于事。”
  他不容浪子老八再追问,岔开话题,转问柳定道:“我要跟你们一道上北京,你有什么意见?”
  柳定心中纵使有一万个不愿意,他也不敢推辞。当下满口答应的道:“小祖宗愿意跟我们一道北上,那是求之不得的事,这一路有小祖宗押阵,谅没有人敢捋虎须。”
  金笛书生淡淡的道:“我只是要伴随八哥,其余的事我可不管,除非有人威胁到八哥的安全,要不然我绝不会插手管你们的闲事。”
  柳定虽然有点失望,但他还是唯唯诺诺,不敢露出不满的表情。
  浪子老八冷眼旁观,对金笛书生的身份来历,越发感到有莫大的兴趣。他虽然不知道柳定口中的毒君或小祖宗是何方神圣,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他们都是黑衣秘教所忌惮,甚至于可以说,所畏惧的人物。
  但是浪子老八心中一直怀疑,怀疑金笛书生的真正身份;因为他看不出金笛书生跟毒君有任何关系,虽然江湖上很少有人见到过毒君或小祖宗,浪子老八也只是耳闻而已;不过他发觉金笛书生举止斯文,谈吐高雅,不像是个与“毒”有关的人。
  金笛书生似乎不愿泄露自己的身份来历,因此饮筵言谈之间,尽说那些无关痛痒的话。虽是如此,由于座中诸人酒量均豪,喝起来,场面也就不觉冷清。
  他们正喝得兴起,寺庙外突闻蹄声大作,有数匹快马疾奔而至,柳定正要派人打听消息,外面已传来黑衣秘教总堂主殷不血的洪亮声音。
  他带着两名手下,疾趋至金笛书生座前,不理会起身相迎的柳定,径自向金笛书生一拱手,道:“敝座不知小祖宗驾到,迎接来迟,还请恕罪!”
  金笛书生依然坐在座中,道:“你是何身份?”
  殷不血很恭谨的道:“敝座忝为本教总堂主,刚才始接获通知,一悉小祖宗在此,立刻赶来侍候!”
  金笛书生醉态可掬,道:“你会喝酒吗?”
  殷不血献殷勤的道:“当然!当然!就是没有酒量,也应该陪小祖宗喝三盅!”
  金笛书生指指他旁边的座位,道:“那你坐下来,先陪我喝三盅!”
  “是!”殷不血很恭谨的答应一声,坐在金笛书生左首,端起酒来,连连喝了三盅。然后提起酒壶,亲自替金笛书生和浪子老八斟上酒。
  金笛书生已有醉意,他端起酒来放在鼻下闻了一下,再用舌头舔了一舔,抬起眼来,道:“殷不血!你好大胆!”
  他声音很大,场中诸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却被他那突如其来的喝声,吓了一跳。
  殷不血脸色微变,道:“小祖宗不知因何生气?”
  金笛书生厉声道:“你竟敢拿这种酒,敬我和八哥?”
  那酒是陈年黄酒,金笛书生少说也已经灌下了两、三罐,刚才并无不妥之处,这回却嫌恶起酒来,场中诸人都有一个相同的想法,敢情这小祖宗醉了。
  但是殷不血一经金笛书生斥责,本已苍白的脸,居然泌出冷汗,惶恐的道:“敝座不敢,敝座只是仰慕小祖宗,绝无冒渎小祖宗之意。”
  金笛书生哈哈狂笑,端着酒道:“所以你就暗中在酒中下毒?”
  殷不血欠身道:“请小祖宗饶恕!”
  这时庙中诸人始才明了金笛书生大发脾气的原因,原来他识破了殷不血下毒酒中的事。他们一面暗中替殷不血担心,眼看有一场好戏可瞧,一面又暗暗佩服金笛书生识毒之能力。
  不意金笛书生非但没有再发脾气,反倒笑吟吟的道:“殷不血!你在酒中下的是什么毒?”
  殷不血很尴尬的道:“敝座下的是红线蚊涎,想来小祖宗一定早已察觉出来了。”
  金笛书生“嗯”了一声,道:“红线蚊涎名列天下三大奇毒,你用这种毒物来考验我,倒是没有瞧不起我的意思……”
  殷不血听他口气缓和,忙顺势恭维道:“小祖宗是识毒施毒名家,连天下第一的毒君都不敢轻视,敝座岂敢小觑小祖宗你!”
  金笛书生道:“那么你认定我必定敢喝下这盅有红线蚊涎的毒酒了?”
  殷不血搓着双手,有点坐立不安的道:“小祖宗如果不愿意喝下,待敝座另换一盅,与小祖宗赔罪。”
  金笛书生爽然一笑,道:“今晚我要是没有喝下这盅毒酒,必定叫你们黑衣秘教看轻,所以我决定将它喝光……”
  此言一出,站在庙外的那些黑衣秘教徒众,顿时起了一阵骚动,大家争着想挤进来一睹究竟。因为他们均系用毒能手,他们深信天下间除了毒君和他们教主之外,绝难有第三人能够喝下红线蚊涎,而能平安无事的。
  此时金笛书生已缓缓举起手中毒酒,一时庙中人人屏息,人人拿眼盯着金笛书生,场中气氛一时相当紧张。然而很久没有开口的浪子老八,却突然在此时开口道:“陶兄弟!且听完我一句话,再喝下毒酒不迟!”
  金笛书生闻言,将杯子放下,一时庙中诸人,都轻轻的吁了一口气,紧张的空气,同时也松懈下来。金笛书生道:“八哥有话请讲!”
  浪子老八道:“据说这红线蚊涎,奇毒无比,比鹤顶红要毒上百倍,你合酒喝下,药力更强,只不知你禁受得住否?”
  金笛书生很轻松的笑道:“此事不用八哥操心,我大概不至于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吧?”
  浪子老八道:“既是如此!那我可真是白担心的了。”
  金笛书生露出整齐的白牙,笑道:“多谢八哥的关心……”
  他重又端起毒酒,目注殷不血,然后一饮而尽。一杯下肚之后,似乎意犹未尽,又将浪子老八面前那盅毒酒,仰着脖子喝了下去,然后从容挟起一块白斩鸡块,放在口中咀嚼。
  这时庙中诸人,都瞪大了眼注视着他,直到他将口中鸡肉吞了下去,浪子老八才道:“陶兄弟!你有没有异样的感觉?”
  “没有啊?”金笛书生又挟了一口菜进口中,道:“来!来!大家喝酒用菜……”
  果然毫无异态,殷不血心吃一惊,站起来欠身道:“小祖宗控毒神技,令大家开了眼界,想那红线蚊涎之毒,入口断肠,小祖宗居然一点异样也没有,的确叫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金笛书生喝一口酒,道:“你满意了吧?”
  殷不血正色道:“冒犯之罪,请小祖宗从轻惩罚。”
  金笛书生道:“你怕有人冒充本人骗喝骗吃,这样做也情非得已,就罚你三大盅酒……”
  殷不血喜道:“小祖宗宽怀大量,使敝座感激涕零!”
  他一面说话,一面替自己倒下满满三盅酒,逐一喝下。可是当他喝到第三盅之时,突然惊“噫”一声,瞪大着眼睛瞅着金笛书生,神情颇有意外之感。
  金笛书生解才道:“殷总座!你喝下了本人的七步亡魂,赶快吃一颗解药吧!”
  “是!”殷不血答应一声,掏出随身携带的解药,合酒吞了下去,然后讶道:“那七步亡魂乃是寻常毒药,小祖宗用这种毒药下在酒中,何以敝座事先未能察觉?”
  金笛书生道:“七步亡魂虽是寻常毒药,像你这种施毒能手,本不应察觉不出;问题在本人下毒的手法。”
  他歇了一下,突然问殷不血道:“殷总座!你可知道本人以何种手法,在你的酒中下毒?”
  殷不血毕竟也是此道高手,他沉吟一会,突然瞪大双眼,吃惊道:“小祖宗所使的手法,莫非是毒君当年技惊本教教主,使本教教主深为折服的‘移花接木’大法?”
  金笛书生点头道:“阁下果然是此道高人,不错!本人是以‘移花接木’大法,在你酒中下了七步亡魂!”
  这时殷不血对金笛书生的身份,已经完全没有疑心,因此心悦诚服的道:“七步亡魂虽是寻常之毒,移花接木大法却是上乘神技,敝座今晚总算开了眼界,若非亲自碰上,委实令人难信。”
  庙中诸人,包括浪子老八在内,虽不知那“移花接木大法”是何种神技,但听到身为黑衣秘教第三号人物的殷不血如此推崇,都忍不住多看那金笛书生一眼。
  金笛书生却淡淡的道:“使毒手法,千奇百怪,各擅胜场,但运用之妙,存乎个人之心,绝非三言两语可以解释清楚的。比如说,本人这‘移花接木大法’,如果由一名庸手施行,也未必就能达到预期的效果,殷总座!你说对也不对?”
  殷不血连连点头,道:“对!对极了!大凡一个擅长使毒的高手,有时用一种极简单的毒物,或是一种极平凡的手法,也同样能将一名高手毒倒,这道理跟小祖宗刚才所分析的道理正是一样。”
  金笛书生道:“嗯!所以我们企图用毒杀敌,必不可墨守成规,一成不变;在施毒之前,首先要经过缜密的观察,多方面的考虑,才好下手。决计不可忘记把握住时、地、人三个原则,否则失败的机会必然增大,反而为敌所制。”
  他在使毒名家殷不血及柳定之前,侃侃而谈,居然也说得头头是道,足见金笛书生对毒物这个门道,是懂得很多。
  殷不血在毒物这个门道中,浸淫了数十年,也不免被金笛书生的一席话,说得耸然动容,忙道:“说来惭愧!我刚才施放红线蚊涎之时,竟是忘了把握小祖宗所提的三个原则……”
  金笛书生笑道:“不错!第一、你操之过急,一进门就下了毒,违背了‘时’这个原则,你应该多加观察,应该先消除我对你的可能戒心,那时再下手,成功的机会就更大了。”
  殷不血道:“小祖宗之言甚是,敝座不该那么心急……”
  金笛书生接着又道:“第二、谁都知道,最平常的下毒之处,就是施放在酒食之中,你实在不应该在我酒中施毒,因为我们彼此既然敌意未除,我岂有不加戒备之理,既有戒心,此时此地,我第一个要做的,当然是暗中防备酒中之毒了。”
  道理虽然浅显,但金笛书生若不点破,连殷不血也难相信,他竟然会如此粗心大意。于是他用一种衷心请教的态度说道:“除了小祖宗所指的‘时’与‘地’两大差错之外,只不知敝座对‘人’这个原则,又有什么重大的疏忽?”
  金笛书生道:“你太低估敌人,对自己的能耐又估计得太高,犯了轻敌托大之忌,焉能不出丑?”
  这席话将殷不血说得无地自容,满身直颤;所幸他场面见得多,忙见风转舵,打了一个哈哈,因为他不愿再柳定等人之前,露出狼狈的样子。
  不意金笛书生对他的态度却甚是不满,当场就抹下脸来,叱道:“殷总座!你以为我在自己的脸上贴金?”
  殷不血闻言,晓得自己弄巧反拙,生出了误会;其实他本意只想保住一点颜面,不叫柳定等人看轻自己而已,谁想金笛书生却有责怪之意。
  他对这个毒君的小祖宗,真是又恨又惧,一时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回答。
  浪子老八却及时道:“这顿酒也喝够多了,我们还是吃了饭,早早歇了吧?”
  金笛书生立刻附和。其它人自然不敢反对,殷不血找到台阶,不禁吁了口气。于是众人饱餐一顿,分别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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