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2024-08-14  作者:司马翎  来源:司马翎作品集  点击:

  把一句话解释为命令,味道跟解释为条件大不相同,简直有天壤之别。
  彭香君颔首:“既然是条件,那我只好接受。”
  她一直凝视对方:“喂,你好像很有学问,又很有气度。但你却是血尸门下那种可怕的人,我真弄不懂……”
  “去,别啰嗦。”血尸席荒几十年来,第一次有着啼笑皆非之感。
  嘿,这无知少女她以为自己是谁?居然问三讲四地扯个没完。等到她知道我是谁,她不骇死才怪?
  但其实血尸席荒本人可真有点怀疑自己的结论。
  他肯定知道自己的声名可以骇死无数武林高手,可是,看这情形,这彭香君会不会害怕,却是未知之数!
  房子里的朱虚谷可真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因为他竟然听见彭香君的声音在叫着“朱大哥”。
  但彭香君明明已被血尸席荒掳走,她有什么本事可以从血尸手中逃脱?
  “妳可是彭姑娘?”朱虚谷隔着铁门询问。
  “我是呀,快开门,我送药给哥哥。”
  朱虚谷更觉得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送药?什么药?谁给妳的?”
  “是那个黑衣人,除了药之外,还有一道符,要赶紧烧灰和水给他吞服。哥哥现在怎样了?快开门呀?”
  “对不起,这道门屋里开不了。彭兄情况还稳定,妳先别急!”朱虚谷一下子已想到此是血尸席荒赚门之计,而事实上他的确开不了此门,所以回答得很快。
  当然,他也不可以透露彭一行已经获救的真情。
  “我不进来也可以。”彭香君已经急得想尖声大叫了:“随便哪儿有个洞,我把药符塞进来就行……”
  “我真是万分抱歉,彭姑娘,这屋子门窗一闭,连耗子也钻不进来。但妳别急,彭兄的伤势我会想法子稳住。啊,妳等等,让我定心想一想……”
  彭香君马上噤若寒蝉!
  这是连小孩子也懂得的道理,要是她还继续说话叫嚷,你叫人家怎么能定下心来想事情呢?
  “在西边窗子右侧,有个比拳头大一点的孔洞,用砖头塞住,但外面墙壁的颜色不同,所以妳很容易找到。我会捣穿这个洞,这样妳就可以把药和符塞入来了。”
  转眼工夫,他们已经利用这个墙洞通话,朱虚谷还可以看见彭香君美丽的面貌和身材。
  “彭姑娘,妳何以能自由行动,而且还拿到了符药?”
  “那个黑衣人给我的,但条件是我仍然要回到他那边去!”
  “回到他那边去?这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要妳投降他?听从他的命令?”
  “他倒没有这样说,我猜这个人心肠比较好。不过他本人却剧烈反对我的看法,我实在弄不清楚。”
  朱虚谷也听得有点没头没脑,再看看她塞入来的符和药,跟董秀姑给的一模一样,那药丸的气味更可证明这一点。
  这就奇了,血尸席荒怎能使彭香君觉得他好心肠?而他本人又为何激烈否认?
  “朱大哥,你快点救我哥哥。”彭香君声音传入来:“请快点,我拜托你。”
  朱虚谷很不服气,眉头一皱,已有计较:“好,我马上办。但彭姑娘妳小心听着,假如此药以及符水一下去,妳哥哥反而出了问题,怎么是好?妳敢不敢负这责任?”
  彭香君登时楞住!
  对呀,假如发生这种不幸后果,那怎么办?
  “朱大哥,你等一下,我问问他去!”
  彭香君转身放步飞奔,片刻间已在那片有不少树丛的荒地中,找到瞑目盘膝而坐的血尸席荒。
  “喂,这位大哥,我是彭香君。”
  “我知道。”血尸席荒连眼睛都不睁开:“朱虚谷对我给妳的符和药有怀疑是不是?”
  “是,是,正是这样。”
  “答案其实很简单。”血尸席荒徐徐说,声音慈祥得令人无法相信他竟是天下震惊的“宇内三凶”之一:“彭香君,妳自己必须决定。相信我,就叫妳哥哥服下;不相信我,那就算了。”
  彭香君声音有点哽塞:“你……你这种答案,叫我怎样决定好呢?”
  “唉,妳真笨……”
  “不,我平时一点不笨。但现在我真的变得很笨。我的脑子空空洞洞……”
  “唉,妳想想看,彭一行的性命,对我并不重要。他死也好活也好,也跟朱伯驹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为什么要骗妳要借妳之手弄死他?”
  “对,对极了,谢谢你!”
  彭香君又回到那墙洞外:“朱大哥,你在哪儿?”
  “我就在洞旁,怎么样?那道符和药丸靠得住靠不住?”
  彭香君深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靠得住,你快给我哥哥服下。”
  顷刻,朱虚谷声音传出来:“彭姑娘,我已遵命办妥,看来好像没有什么问题。”
  “那好极了。”彭香君透一口大气:“我……我得回到那边去啦,这是交换条件。”
  朱虚谷忍不住提高声音:“彭姑娘,妳究竟知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我不知道呀,我一直没空问他。”
  朱虚谷一听可火啦,哪有这么糊涂的姑娘,闹了半天连人家是谁都不知道?假如彭香君是亲妹子,非得给她一个耳光不可。
  但彭香君既然不是他亲妹子,他只好吸口气压住火气:“妳觉得那人怎样?会不会欺负妳?”
  彭香君讶道:“欺负我?当然会啦!他跟我无亲无故,为什么要对我好呢?”
  “可是妳仍然须得回到他那儿去,对不对?”
  “对,这是条件,要不然人家怎肯给我符药?我得守信用……”彭香君口气相当坚决。在她的想法,既然已救活了哥哥一命,那么即使自己不免惨遭那黑衣人毒手,也已经没有遗憾。
  何况她直觉中,感到那黑衣人大概不会怎样她。
  朱虚谷最怕就是她提起“守信用”这句话,而她果然提了。因而这刻朱虚谷不但还在冒火,另外又加上头大。
  他的手好几次要拍向窗框下面的墙砖,却都忍住不敢拍出。
  “朱大哥,我真的要走啦。”彭香君声音传入来:“我哥哥一定没事吧?”
  “一定没事,看来他快要回醒了。”朱虚谷没好气地回答:“妳不等他醒转,跟他讲几句话?”
  “我……我不等啦。他一定不准我回到那边去的。”
  “如果他不准,妳听不听他的话?”
  朱虚谷内家真力又运集掌上,准备拍向窗下的墙砖。只要彭香君回答“听话”,他立刻冒险展开行动。
  “那……那不行吧?他怎可以迫我不守信用?”
  朱虚谷叹口气。
  上天明鉴,我绝不是任得她羊入虎口,我的行动一开始,必须如电光石火于瞬息间完成,即使她全力配合,亦未必能够成功。
  何况她一定不配合,一定会扭捏几下,其时机会已逝,连我自己也恐怕活不成,更甚者是父亲嘱我拖延时间的任务亦失败了……
  彭香君自是不知朱虚谷这许多想法,却感觉得出他的担心和悲哀:“朱大哥,我回到那边之后,我便会设法逃走,你别担心!”
  话可说得容易,轻轻易易一句“你别担心”,就好像可以安慰了。其实妳有什么资格叫人不担心?
  根本人家用一个小指头,就可以掐死妳!然而妳马不知脸长,却在这儿大言不惭叫人不必担心!
  朱虚谷真是没话可说,也懒得多说。
  彭香君再看见血尸席荒时,他仍在原处瞑目盘膝而坐。彭香君没有惊扰他,却禁不住静悄悄用心打量这个男人。
  从稍微有些灰白头发看来,年纪一定超过四十五岁,面庞不宽阔,下巴有点尖,看来是长于机诈权谋,而又相当冷酷的人。
  可惜眼睛闭着看不清楚,所以无从知道他内心以及性格的深度。
  她乖乖坐在一边,地上枯枝石头梗得她屁股有点疼。她挪动一下,使自己坐得舒服些。然后也学血尸席荒那样瞑目打坐。
  但血尸席荒并没有让她安静地坐下去,他的声音打破静寂:“朱虚谷问得很对,妳究竟知不知道我是谁?”
  彭香君睁大眼睛,讶道:“你听见我们的对话?”
  “唉,我又不是离开得很远,我又没有把耳朵塞住,为什么我会听不见呢?”
  这话当然有点不妥,因为他们这刻离屋子虽不远亦不近,至少超过百步之多。这种距离,常人大声叫喊,也未必听得清楚,何况是低声交谈?
  “你到底是谁?”
  “妳很快就猜得出来。但目前最重要的,只怕还是我会把妳怎么样的问题!”
  “对,你……你会怎样?"彭香君声音怯怯,流露岀恐惧。刚才她一心一意为哥哥性命着想,反而镇定多了。
  “但妳有没有想到,我为什么要回答妳这个问题?让妳一直不知道我的身份,对我岂不是更有利些?”
  彭香君想想也对,却又忽然感到好像入了五里雾中,根本找不到方向了。她问,怯怯地:“那……那我应该怎样问呢?”
  “妳不必问。”血尸席荒声调带着怜悯之意:“既然妳不能想什么,也不能做什么!那妳问问题又有何用?”
  换言之,既然妳是傻瓜,则天下任何名言至理,对妳都没有用。此理其实甚明,只不过血尸席荒没有如此无情地讲岀来而已。
  彭香君茫然道:“那么你要我像木头一样坐在这里?”
  石不能言最可人,古人这句话说得不错。石头跟木头一样不会说话,所以才不会使人烦厌。
  美丽的女人,亦应如此才是!
  血尸席荒虽然这样想,却没有讲出来,话题也忽然岔开!
  “我要去问朱虚谷几句话,妳不要跑开。但我准妳竖起耳朵听,要是听不见,也可以走近一点。妳答不答应不跑开?”
  “我答应!”彭香君赶快恳切表示。
  朱虚谷隐隐约约听见他们的对话,但有时很模糊,显然对方有什么古怪功夫,可以把声音切断或加以干扰。
  现在他听见一个声音传入来,既威严而又慈祥:“朱虚谷,若是你听见我讲话,你回答我一声。”
  “我听见。”朱虚谷不禁感到紧张。
  这个天下震惊畏惧的老妖,他有什么花样呢?
  “我仔细看过这座屋子,加上你刚才对彭香君情况,我有些见解,说给你听听好不好?”
  “当然好,我会很小心地听着。”
  “这间屋子,机关一经发动,门窗关闭之后,武功再高明之人,的确是出不来也进不去。不过这只是指外人而言,如果是你,既攻得进去,亦可以逃出来。”
  “恕我不回答这个问题。”
  “不必回答,以我想来,攻入屋去办法较多,否则你若是以此陷阱,困住了某些敌人,要是一定要等到对方饿死渴死的话,在时机上显然会发生问题。这是攻入去方面的推理。现在讲的是你出得来出不来,依我看法,至少有两条路可以出来!”
  朱虚谷面色大变,幸而有墙壁隔住,所以对方看不见。他极力冷静下来,还笑了两声:“请你指教!”
  “你显然可以利用外面的彭香君,得以打开窗户。这种古老方法很有效,利用她的体重,站在某一位置上,你在里面就可以扳动机括,这时窗户就可以打开。如果外面没有人帮忙,你在里面永远弄不动机括。”
  朱虚谷感到额上有冷汗沁出。无怪父亲千叮万嘱,言下对这血尸老妖忌惮万分,果然这老妖真的厉害高明无比。
  朱虚谷没有回答,冷汗却仍然沁出来。
  唉,跟这种老魔头为敌,实在可怕得像噩梦。他怎能了了分明测知一切?连心理过程,亦了如指掌?
  “朱虚谷,你不敢冒险打开窗户,这一点很聪明,做得不错。可是却更对你的生命增加危险。因为像你这种人才,我怎肯让朱伯驹继续训练下去?”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朱虚谷答得很冷静:“假如您老人家没有攻破此屋,以及杀死我的把握,您当然不会告诉我这些话。但在您出手之前,请赐告我,您除了破屋杀人之外,还有没有第二条路可行?”
  血尸席荒有点意外地寻思一下,咳,真想不到朱伯驹这个门人,才智武功都如此了得。他也问得很好,除了破屋杀人之外,还有没有别的解决方法?
  答案是没有,绝对无第二条路可行。但这年轻小伙子的话似乎有点问题,待我想一想那是什么?
  哎,对了,他一定还有某种我料想不到的杀手锏,大概是属于同归于尽的厉害埋伏。因而到了他坚信自己免不了一起死的话,便会利用这种机关埋伏了!
  “有,还有第二条路!”
  “哦,还有吗?是不是叫我投降?”
  “那只算第三条路。”血尸席荒的声音仍然慈祥悦耳:“我并不忙于杀你,只须等到朱伯驹出现,我跟他的前仇旧恨了却,然后就看你的造化了!”
  朱虚谷轻轻叹口气。
  想那“血尸席荒”这个名字,给予世人何等血淋淋可怕、何等惨酷无情的印象?可是事实上他是不是呢?
  他吸人血练邪功虽是事实,可是他却又并不是完全像世俗传说,那种毫无人情味的魔鬼……
  “你为什么叹气?”血尸席荒问。他的耳朵真是灵敏得有如魔鬼:“莫非你不同意我这种做法?你敢是不同意上一代的怨仇,由上一代自己解决?”
  “我不是不同意,但请你原谅我多嘴,我请问你,我那位逝世多年的师母,难道还值得你这样做?”
  “啊,你也知道这个秘辛,我奇怪朱伯驹为何会告诉你?但这些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取朱伯驹的性命!”
  “席前辈。”朱虚谷忽然礼貌起来,口气相当尊敬:“请问您,您和家师当年那段仇怨,既然家师母已经亡故多年,你们能不能忘记了这件事?或者您有什么条件,容晚辈代为转告家师如何?”
  血尸席荒心里冷笑一声,但话声仍然很和气:“我明白你的心意,可是这种事要是发生在你身上,你会怎样做?”
  “我不知道,我的确不知道。”朱虚谷心中茫然,从实招供:“而且最使我奇怪的,是您这个人。您一点不似我想象中的那个……那个……”
  “你想说血尸老妖对不对?你尽管这样称呼,反正我不会介意。”
  “看您的言行,的确与传闻不符。您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我很少分析我自己,你是不是认为我没有弄死彭家兄妹,所以觉得奇怪?”
  “那当然亦是原因之一,但主要还是您个人,您很冷静,很通情达理,而且显然很有学问,您应该是大侠而不是……不是……”
  血尸席荒微嗟一声。
  这种学问,跟这个年轻人有什么好讨论的?世人都以为凡是魔头,必定暴戾躁急没有学问。
  其实恰好相反,要是具备上述这些条件,那么可肯定的是,这个魔头一定高明不到哪里去。
  而且,深入一点分析,侠与魔以何种定义和界限来区分呢?
  他只提出这一点:“朱虚谷,你师父目下侠名倾天下,多年来做事做人,都很正派,对吧?可是他当年做错事之时,他那时算不算邪恶妖魔?”
  朱虚谷感到可怕压力,额上又沁岀冷汗,讷讷以应:“他……他那时……是的……”
  “他多年来已改过自新,所以博得侠名,这一点我不反对。”血尸席荒似乎很大方,评论也很中肯。
  朱虚谷忙道:“是,是,这正是难能可贵之处。席前辈,人孰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这话您认为对不对呢?”
  “别拿古圣贤的话来压我。”血尸席荒声音转冷:“我没有活在他改过的日子里,从前的我,在他犯错之时已经死了!现在,他要偿付的仍是当年的犯错时的债!”
  朱虚谷发岀呻吟般的叹气声:“席前辈,您讲得我头昏眼花,我可不可以想想看?”
  “当然可以,在朱伯驹岀现之前,你都可以想。不过,你最好别忘记,彭香君在我手中,她的生死,你要负很大的责任!”
  他们的对话到此为止,其后再也听不见血尸席荒的声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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