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如血!
一轮红日缓缓沉沦于远方的地平线下,菩萨盘膝而坐,木无神情,他在翻著书……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尔时,世尊食时,着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于其城中……”
《金刚经》
他大半边脸和身子都被血红一片感染了,但他还是耐着性子翻,一页一页的翻,毫不含糊,毫不马虎。
终于翻到第一十四页,他看到了要找的东西。
一个人的姓名……
战狂宗!
独孤长击在这次行动中,是要伏击一个人,然后杀之远循。
这个人于当今朝野甚有名堂,乃是明神宗亲封下来,大内将军府里一名将帅人物,善使一手方天画戟,他的先祖父子二人,曾于八百多年前的唐朝时期,远征神州以外的东西蛮夷之地,立下彪炳显赫的战功。
这位承袭了先祖余荫的薛少将军,这时便端坐于轿子内,正往将军府的途中。
轿子外,除了四名轿夫,是八名随身的带刀侍卫。
轿子过处,街巷上的人纷纷让道回避,赞颂声更是不绝于耳。薛少将军却是浓眉紧锁,思索着边关军情。
斗地里,杀气盖顶而下!
薛少将军立生警觉,浓眉一轩,方天画戟已呛然划出,迎杀直上!
可是,杀气自天而降,有时并不代表那便是杀势所在。
杀气,是杀机的一种指示;杀势,才是真正的杀机!
此时,杀势便自轿子外的左端爆发,然后横贯而过,从轿子的右端穿出!
薛少将军一身气机错发,失了先机,待得惊觉真正的杀势所在,已是太晚了……
对街上一个胖胖白白的商铺老板目睹整个过程,吓得脸容惨白,腿子发颤,钉在地上动也不能动,偏偏那刺客一招得手后,便是朝自己这边的铺子窜来。
“哎呀!乖乖不得了……”胖老板若不是怕得要命,这话早就杀猪似的直嚷起来!
旋风般掠过店铺的独孤长击手上不见任何兵器,只是垂下的左袖鲜血长洒,射出的目光盯了一眼胖老板,就嗖的一声从后铺穿出,消失了身形。
轿外的一十二人此时才如梦初醒,八名带刀侍卫中的首领大喝:“留二人照顾将军,二人控制场面!”他自便与其余三人跃上铺瓦,发足狂追。
胖老板待这四人走后,双目已炯炯一闪,脸容更陡地变得阴森可怖,他缓缓的摊开右掌,一张纸团立现眼前,只见其上写着三个字:战狂宗!
纸是独孤长击适才经过时给他的,这胖老板也有一个名字,管牟一。
当冷笑天独立山崖高处,正好是旭日初升的时刻。
又是一天的开始了。
但对于冷笑天来说,这一刻既是一天的开始,同时也是一个人命丧的日子。
因为昨夜他收到密笺,要他杀一个人。
这人是武林的后起之秀,很年轻,武功也不错,可惜他今日便要死,实在值得婉惜……
冷笑天一叹,手中一扬,一杯满酒便是往崖下洒去。
这是冷笑天每次杀人前的习惯。
他的左手从怀里摸出一块小竹片,小竹片上刻了“战狂宗”这三个字。
冷笑天淡淡的瞧了一眼,两道眼神如冰如电,没有丝毫感情在内,跟着左手一挥,便任由竹片子飘飞下崖,他人则转身离开。
竹片子在空中爆成粉末,四散飘扬。
月夜,无云。
拥有一头长发的战狂宗坐在草坪上闭目冥思,已有四天的光景。
自击败华凌雪后,他便没再四出挑战武林人物。
因为僧王已接下了自己发出的战书,只要击败了僧王,天下第一是指日可待,再挑战其他人,根本已是没意义的事。
专心应付眼前挑战才是要务。
时值仲夏,草坪附近响起一大片清脆的蟋蟀鸣声,很有生气,是夜里独有的生气。
这四天,他一直在深思僧王的绝学,如是我闻!
这套传说中的绝学,战狂宗没见过,他只是想,这四字的意思……
“诸部佛经,皆以‘如是我闻’为首句,因佛灭之后,诸弟子要结集佛说,而诸弟子中,又以佛的侍者阿难所闻最多,故此都推其作演唱佛说者。如是我闻中的这个我,便是指阿难。整句解释,则是指阿难从佛那处听来的意思。”
战狂邪当然知道这段典故,他脑海里真正想着的,是如是我闻这四字背后的含意。
既是佛门绝学,既称如是我闻,一定有其含意,亦一定有其深意。
破绽,也必然在其中。
要败僧王,需得先寻出如是我闻的破绽……
便在这时,有一阵清风送来,在仲夏时分,这股风就如杨枝甘露,能洗涤身意,清静人心。
但这阵清风,却是来得有一丝不寻常的波动。
战狂邪依旧是闭目冥坐,像身藏天地之间,心化六合之内,完全不为外间影响。
刀气已临。
气送处,激散一头长发。
战狂宗右手微微一引,枪势已自旋起,汤往背后击出的刀刃。
“当!”地一声响,背后出刀的高手剧震后退。
战狂邪没有回头,没有张目,他只是从刀的来势,判断出来者的修为,然后再从来者应枪弹开、脚踏草地时,知道他已退出自身的二丈开外,且是个身形肥胖,体重庞大的头儿。
把敌人震开至两丈距离,已足够战狂宗应付另一位敌人。
此人使袖,袖能长击。
袖风中,甚至可以嗅出,那是一种混和了血腥与樟木轿子的气息。
不过袖子一击,几乎便已没入虚空之中,袖里抖出的气机,消失得无影无踪,情况有点像一件兵器失去了锋刃。
因为长袖已断,断于战狂宗的枪尖底下。
来者大骇,退出了三丈距离。
佛珠恰在此时打至!
听风声,是有七枚,分别落在以战狂宗为中心的休、生、伤、杜、景、惊、开七大方位处。
八个方位已占其七,惟一一个缺口,在景、惊之间,却是对方故意为战狂宗留下的死门。
死门一开,无人能活!
纵如战狂宗也不能例外。
然而,在上乘的武学中,有一种移宫转位的秘术,却能令死门阖,生门开。
瞬息间,七枚佛珠竟被带动,在虚空中换了位置,从休、生、伤、杜、景、惊、开变作伤、杜、景、死、惊、开、休。
由死转生!
那击出佛珠的高手黯然一叹,道了一声无量寿佛,立退。
三大高手一击无功,纷纷退出战狂宗方圆二丈之外。
战狂宗张开双目,冷冷环视着三人,然后重哼一声道:“‘黑道五刺客’已出其三,冷笑天,你还不给我出来!”
“好狂妄!”
草坪外一株树下,一道瘦长人影朗然一声说罢,已是负手踏了出来。
眼廉内的眸子精光暴闪,气势迫人之极,他每踏出一步,都像有股杀机在凝聚,当他来到战狂宗十步外的距离,已是积蓄了数十股杀机,一旦出手,必然惊天动地!
这人,正是高崖上以酒祭战狂宗的冷笑天。
江湖上的人都知道,黑道里有五大杀手,人皆称为“黑道五刺客,惊天一击杀”!
惊,是江湖上最神秘的刺客;
天,指的是眼前高深莫测的冷笑天;
一,乃是胖刀客管牟一;
击,却是以长袖刺杀薛少将军的独孤长击;
杀,则是掷出佛珠的菩萨。
管牟一、独孤长击和菩萨先后的刺杀无功而还,冷笑天顿然成为这次刺杀行动中的关键人物。
在战狂宗的心目中,凡是发出杀机及其身者,皆是敌!
眼前的冷笑天,杀机澎湃,杀势汹涌,更是一名强敌!
曾击败过天下不少正邪高手的兵器,百转长枪,这时犹自搁在战狂宗一旁,动也不动。
冷笑天却是倏然停步,一身杀机亦缓缓放下,扬眉道:“战狂宗,若我刚才将蓄积的杀机爆发,你将如何抵御?”
战狂宗想也不想便道:“我不想杀戮,惟有退!”
冷笑天冷冷问道:“如何退?”
“退于死门!”战狂宗居然也会回应:“以死门化杀,乃惟一生路。”
冷笑天清瞿的脸目露出赞赏神色,道:“不错!以死门化杀,等同激流涌至,自身亦化成激流,则彼我合而为一,顺流而从,对冲之势乃止于无形。”
接着又问:“若我立即以点苍剑派的‘脉络七点’攻汝俞府、彧中、神藏、灵墟、神封、步廊、幽门七穴,你又将如何?”
战狂宗淡淡道:“我便以青城派的‘七星转移’转移百穴,潜势隐弱。再施武当的‘北斗追星剑法’直攻你胁下破绽!”
冷笑天问道:“我攻出的‘脉络七点’既有胁下破绽,何以一开始不用‘北斗追星剑法’抢夺先机?”
战狂宗道:“身陷死门,惟有先行闭穴,才图反攻。”
冷笑天道:“攻无常势,守无常形。你焉知这不是我的诱敌之计?”
战狂宗道:“善攻着,会考虑敌之虚实;善战者,则无惧敌之虚实。战阵中既有一线机会,善战者自必一往无前,长驱直进。”
冷笑天精芒一闪道:“那我便将计就计,施以昆仑西宗的‘绵里藏针’,遇劲即发。”
战狂宗道:“我的剑指也能中途易招,化为‘观音千手掌势’,反拔你的藏针。”
冷笑天哈哈大笑道:“我若以丐帮的‘莲花醉步’倒踏九宫,退出危地,其时,你的‘观音千手掌势’招势已老,我是养精蓄锐,此时,只要使出蓬莱拳谱中一招‘移山断岳’,将可稳取阁下性命。”
战狂宗不以为然的道:“崆峒山的‘轻风送松’乃柔韧招数,区区一招猛拳,化解得来是易如反掌。”
冷笑天哦的一声,道:“避得一招,可躲不过铁心寨的‘扫堂十八腿’。须知拳出中路,你是以柔化刚,下盘便会出现松懈状况。”
战狂宗道:“啸天镖局也有一门‘千斤坠’,精纯正宗,正好应付。”
冷笑天又道:“耍百戏中有一招‘凤头点’,可反袭你上三路。”
战狂宗道:“我便来一式‘鹞子翻身’,轻巧翻出攻势范围之外。”
说到这里,冷笑天终于叹了口气,缓缓道:“招式愈是反璞归真,愈见高致。我,的确杀不了你……”
战狂宗没有答话。
冷笑天凝视着他道:“若我刚才真的出手,死的恐怕是我。”
战狂宗冷冷地看他,然后道:“我早说过,我不想杀戮!”
实在,若不是要专注与僧王的一战,他早便出手把这四人送上西天了,更不会多费唇舌,令冷笑天知难而退。
“好一个‘不想杀戮’……”冷笑天一笑,彷佛也有一种醉意,仰天说道:“可惜人在江湖,有时是不到你来选择自己想走的路,我每次杀人前都会以酒作祭,是因为那是我惟一能为死者办到的事,今天我虽然杀不了你,但我心中反而会高兴、会快乐,不用杀人的日子,多好……”
说着,人已飘出数丈之外,身法之快,绝对是一流高手。
冷笑天一走,一下子间,连管牟一、独孤长击和菩萨也走得一干二净。
战狂宗再次闭上双目,耳际犹自听得冷笑天的传音入密:“‘黑道五刺客’今次受人之托来杀你,虽然失败,但还有我们的老大,京雪!”
惊天一击杀的惊,京雪。
天明,洛阳大街。
自于江都西郊与僧王定下战书,战狂宗的一言一行便已进入一种稳定的韵律中。
心也很静,没有一丝杀机的牵动。否则,昨夜草坪一战,黑道五刺客自冷笑天以下的四人,绝对瞧不见今儿的日头。
走在洛阳这古都的大街上,战狂宗甚至已开始放缓一身心律运行和机能,除了冷峻脸上的那股傲气和沉雄的身形外,便如一般普通人无疑。
行人接踵摩肩,大道车水马龙,是一派繁闹都城的景象。战狂宗将百转长枪用厚厚一幅布包裹着背于背门,随着人流缓缓往城东移动。
但他过于特异的形相,还是不时会惹来旁人的触目。
战狂宗将凌厉的眼神稍稍内敛,把自己潜藏在一个伏养的境界。
不喜说话的他,也同时不爱热闹。
他总觉得人与人之间的说话太没意义,因为在他的世界内,只有敌人,没有朋友,追求武道的顶峰,才是他生而为人的目标。
尤其当僧王接受了自己的挑战后,这感觉特别强烈!
没有人会明白他这种感觉,除了都已达到他这层次境界的宗师级高手,如僧王、龙退之、北日楼的日照天子、当今朝野第一将帅薛少将军的授业师尊?无上军师等寥寥数人……
正思索间,却有两道如电目光穿过人丛,灼然落到自己背门上。
战狂宗立生感应,嘴角冷冷一笑,回头一望。
他这一回头,威凌天下的气势顿然暴增,街上行人为其气魄所慑,纷纷让开,战狂宗便是见着一个竹杆般身形的中年汉子,也像他一样卓立在十步外的街心处,恰好连成一线。
行人虽如鲫,未能动分毫。
内家气息能达至如此恬静的状态,是“兵道十三势”的修练成果。
那中年汉子倒是客气,一个抱拳道:“敝上有请,希望战公子能随小人到‘无上别苑’一趟。”
无上别苑,乃无上军师儿子的洛阳居处。
普天之下,无论是行走江湖或是在官场上打滚的人,都晓得有“无上军师”这号人物。
此人睿智莫测,兵法如神,在朝廷上压根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除了深得神宗皇帝器重外,还是一个武道高手。自创的绝学“兵道十三势”,静中见敌我,一动分胜负,实在是融静入武,兼具兵法的武学瑰宝。
本朝名帅薛少将军便是他一手训练出来的将才人物。
要跟无上军师攀关系、套交情的,简直是大有人在。
眼前的战狂宗,却是不为所动,剑眉只一扬,便已转回头来,就这样在行人的众目睽睽下,飘然离去。
大街东端的茶楼上层,一个贵介公子正自倚栏品茶,看到这片情景。
一头形相奇特的鸽子,则占据了栏栅位置,偶尔把头嘴探进栏架上的杯子里喝水,偶尔转动着红眼珠子,瞧瞧街外景况,看看它的主子。
贵介公子坐的是角落一桌,可以看到整层楼面的状况,尤其是隔了几张桌外,一个国字脸型的彪形大汉,更加惹起他的注意。
孔武有力中见精微,是“兵道十三势”的另一层境界。
这彪形大汉,他当然认识,是“大内第一高手”张行风,还有在大街上邀请战狂宗的中年汉子,“神龙捕快”赵晋,俱是无上军师的座前高手。
那贵介公子悠闲地呷了一口极品龙井茶,街上的中年汉子赵晋已是登楼上来,凑在张行风的一桌,轻轻地说了几句话。
张行风一听,脸现钦佩之色,便是与赵晋双双离去。
贵介公子再往楼下一瞥,只见这两人已朝另一个方向走,却不是追向战狂宗的一边。
战狂宗来洛阳的目的,是城东的白马寺。
白马寺乃中土第一古刹,比少林大殿还要源远流长,于东汉时期,因迎还天竺僧迦叶摩腾和竺法兰到洛阳,并用白马驮回了佛教经典而得名。
当然,战狂宗并非来瞻仰神圣,只是僧王曾在此击败了七大剑邪,他很想看看僧王的真正造诣。
一个月前,在江都的禅心寺,他便见过僧王与修罗八刀的交手。
但若将修罗八刀跟七大剑邪相较,则未免把七大剑邪的价值贬了下来。
是以他才到洛阳,访白马寺,找出僧王在对上武功造诣更深的七大剑邪时,所任运的佛门绝学。
然后从中研拟破解之道。
自上任住持慈怀方丈寂灭后,白马寺便交由其师弟慈海执掌,因见战狂宗来意,便是合什说道:“南无阿弥陀佛!僧王出手,乃为本寺宁静,老衲不懂武艺,这问题可是答不到施主了。”
当下,他只问了僧王与七大剑邪交手的地方。
慈海答道:“白马钟声,洛阳西应!”
白马寺的大佛殿内,确是悬着一口大铁钟,此钟声线高亢,一旦敲击,可与洛阳东门城楼上的另一口大钟互生音鸣,蔚为奇景,故有钟声西应之说。
当日交手之地,正是大佛殿这口铁钟之前。
战狂宗负手背枪,来到这片空地前,只觉面前气机犹在,尚自回涌,不禁心神一动,气海翻滚。
这战圈虽是方圆一箭之地,但由于四周错错落落地植有林木,能腾挪身法的范围便是缩窄了许多,这可以从周遭林木不见半分毁损知道。
高手比拚,咫尺足矣。
更令战狂宗大开眼界的,是僧王每次出手,都是那么发乎于天然大道,殊胜平和,绝对是在不杀、不伐、不灭、不绝的情况底下,便已分出胜负。
这需要多大的成就才能办到。
好一个对手!
战狂宗嘴角间难得有一丝满足的笑意,当下便是卓立空地核心处,缓缓阖目,心神驰想……
独立苍茫天地,一时间,脑内、眼里、心中尽是刀剑敌我。
却是,斗然一股杀机暗涌,几乎带着道猛烈的恨势破空而至,须臾间,一道人影已然破入战狂宗的气机范围,运劲扬出一刀。
来人一身雪袍,手执长刀,赫然是黑道五刺客之首,京雪。
京雪果是黑道第一刺客,出没的时间角度均是恰到好处,战狂宗刚入定,其狭长的六尺刀锋“一杀”已直迫对手。
一出手,满地残叶急遽激飞。
京雪神兵,长刀一杀!
战狂宗整副心神一入苍茫,便是思索僧王与七大剑邪激战的片段,俄然竟接触到一道外力迫杀,他还道是僧王亲临,双目霍地圆张,一身积蓄已久的杀机立时爆发出来!
百转长枪,不留余地!
洛阳城大街这刻依旧热闹。
贵介公子轻轻用盖子拨弄着飘浮杯面的茶叶,很讲究地品尝,身旁,则站着一个随从。
随从似乎摸清了主子的脾性,在他放下茶杯子的一刻,才必恭必敬地禀报道:“商公子,战狂宗刚进了城东的‘白马寺’。”
贵介公子没有言语,只是振笔在一张早备妥了的纸条上书写,然后把纸条很小心的卷起来,绑在那头鸽子的脚端。
鸽子极具灵性,待纸绑好,一振翼,已然破楼飞出。
洛阳城北有一所院子,座落处,是鸟语花香一片佳地。这中间,亦自有一股宁静、安谧的气息。
一个少年,年纪约莫二十一、二岁,穿上一套剪裁得体的紫绸长衫,还隐有淡淡的兰花香气,正在轻摇白扇,安坐长椅上,端的是当得上翩翩风度,潇潇轩昂。
这翩翩少年彷佛很享受这种安宁,雅不愿就此离开房子。
突然,他深深的呼吸了一口长气,然后稍移目光,停留在房内一幅字上。
静!
好一个静字。
静能清心,静能无争。
能做到清心与无争,已是臻至一种宗教的极致境界。
若没有这个静字,世间的恩怨仇杀,也许会更多。
在武学的成就上,将“静”发挥尽致,更可把敌人出击的方向、气流和速度判断得清清楚楚,清楚得就像在自己的心里流转了一趟似的。
当今武林之上,由静入武的高手,以无上军师为首。
静中见敌我,一动分胜负!
眼下这翩翩少年,就揣摩着这个“静”字,他老父为他这所房子而留下的一个字。
这所房子,是无上别苑;这少年,正是无上军师的儿子。
他在这里待着,是应父之命,去阻止一场杀戮。
因为五日前在北京城内,薛少将军在返府途中,被人行刺。杀手以长袖为武器,贯穿了整座轿子,击杀了薛少将军。
无上军师亲手检察自己爱徒的死状,立知是黑道五刺客中,以袖为杀器的独孤长击所为,他更知道,这必是与北日楼有关。
北日楼是富甲天下的大商社,为全国经济枢纽核心,主楼人日照天子长袖善舞,把一大盘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但更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是这位日照天子极可能是当今圣上,神宗皇帝的亲兄弟。
因此,神宗皇帝封了他这亲弟为“日照天子”,与自己平起平坐。
无上军师坐镇北京,负责边陲军务,功在社稷,神宗皇帝也不厚此薄彼,便又另封他为“无上军师”,使此两人为大明江山,在经济和军事上都尽心尽力,克尽厥职。
两人虽是一朝一野,暗地里却是恨不得把对方铲除。
官战如战场,商场更是战场,从来没有仁慈和道德。
是以薛少将军被伏杀,无上军师第一时间便想到是北日楼礼聘了黑道刺客来为他做事。
而且更听说,下一个目标将会直指战狂宗。
伏杀的地点,在洛阳;出手的人,包括了刺客之首京雪。
日照天子要杀的人,无上军师便要救。
当然,无上军师做事绝不会这样简单,他救战狂宗,也是有原因的。
战狂宗这青年好战成性,倘若他知道是谁要杀他,恐怕到了天涯,他也要把这人追杀至死。
如此利器,正好用来对付日照天子,既不损自己声誉,亦不需费任何兵卒。
借刀杀人!
于是,他先派手下“大内侍卫”张行风和“第一捕快”赵晋到洛阳,打算邀请战狂宗,到他在洛阳城北的无上别苑一坐,由自己的儿子告知原委,着他小心防范。
说是小心防范,其实还是吐露内情。
但战狂宗似乎没此闲情,而是我行我素,迳自去了白马寺。
无上军师料事如神,自然还留下一道后着,便是他座下的商公子。
商公子素来都不喜与张赵两人为伍,他只忠于少主和无上军师,更善于追踪之术。
飞鸽传书,从不失手。
果然,他很快便知道战狂宗的行踪消息,然后以飞鸽知会坐镇无上别苑的少主。
这位少主,这时便正揣摩着“兵道十三势”的静字诀,希冀能突破目下成就,便是突然间,别苑外飞来一只鸽子。
他左手一引,鸽子已然到手。
鸽上有信,信上有字:
“战狂宗,白马寺。”
这少主目光一灼,几乎是身法一转,已步出三丈之外,其快速绝伦处,令人叹为观止。
信已到手,刻不容缓。
此刻,他就要赶往现场,希望能先一步截下京雪的刺杀,完成父命……
可惜当他来到白马寺,已然迟了一步。
战狂宗踪影已渺,只余大铁钟前一堆残叶散落,以及一地杀气!
全寺五十名僧侣,赫然无一幸免,均是死于一种枪势之下。
京雪哩?
天下第一刺客京雪的武学修为,据说已到了宗师境界,绝对可跟战狂宗相捋,甚或犹有过之,否则无上军师绝不会动到张、赵、商这三大宫廷高手,还有他的儿子。
环顾四周,杀气犹自奔凝,低回不已。
残叶却是堆砌成一个浑圆之象,径足三尺,仅容一人,触目地落在铁钟面前,既似是人手而为,却又像万物造化。
这般情景,究竟因何而生,因何而成?
瞧着这片气海,战狂宗与京雪明显是对上了,那他们一战,又是谁胜谁败?谁生谁死?
白马寺众僧之死,是否因为受战狂宗的杀势波及而亡?
忽尔,寺顶一头白鸽振翼盘旋,赫然是商公子商轩的独门信鸽。
少主浑躯一震,鸽子这盘旋的方式,是一个信号,代表无上军师已在附近。
阿爹竟从北京跑来了洛阳!
心念及此,他人已急掠出白马寺外,循着鸽子飞行的路线和轨迹,直奔城北的无上别苑。
刚进内厅,张行风、赵晋和商轩已垂手恭立在旁,一个五十岁年纪的绺须男子则端坐在屏风前的檀纹折椅上。
只见这男子的脸庞棱角分明,蕴含智慧,双目藏神,不怒自威,手执雪白羽扇,一摇一动间,便是浑然天成,圆满自在,偏是坐得悠闲舒适,予人一种“静”的感觉。
正是智睿足以抗天的无上军师,吕动禅!
少主吕哲连忙伏地叩首道:“哲儿拜见无上军师!”
无上军师乃朝廷重臣,纵然父子间相见,行的亦是宫中礼仪。
吕动禅当下轻摇羽扇,淡淡道:“哲儿起来,你心绪不宁,大乖‘兵道十三势’中的‘静势’,是否白马寺的一战惊天动地?”
吕哲便是一个立身恭敬道:“禀告军师,哲儿赶赴白马寺时,已不见了战狂宗和京雪两人的踪影,却是整个天地充满杀气,全寺僧人无一身免。”
跟着又说了大铁钟前一片残叶景象。
吕动禅沉吟半晌,突然仰天说道:“好一片禅境、禅意、禅心!看来战狂宗已自禅中参透出另一番武学成就。”
吕哲修为尚轻,自然看不出这其中的奥妙,是以他问:“何谓禅境?禅意?禅心?”
虽有张、赵、商三人在旁,吕动禅也毫不介怀解释出来:“白马寺乃佛门净地,此为禅境;满地残叶,可为贝叶。贝叶者,古之佛经刻写处,以叶喻禅,此为禅意;因为残叶堆砌成圆,无始无终,于攻于守皆是无懈可击,难寻破绽,正如佛心圆满,魔障不侵,此为禅心也。”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钦佩,均觉无上军师博通天下古今之事,不论在那一门上,都有极高的造诣。
吕哲开始有点明白了:“由禅境引动禅意,由禅意触发禅心,从外至内,悟道自然……”忽然又道:“如此武学,一出手必是凌厉无比,恐怕连有‘天下第一刺客’之称的京雪也难以招架。”
吕动禅叹息道:“战狂宗杀意一起,便是不留余地,白马寺全寺僧人性命幌眼即灭,此为一例。京雪的生死,已不是由天可定……”
说这话时,眼上流露出一种悲悯神情。
无上军师竟也有这一刹的慈悲,他是悲白马寺的僧众、京雪还是战狂宗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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