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王刚破瓦,以一苇渡凌之势踏于虚空,一个手掌已按胸印来。
手势似若无所不至,涵盖周遍法界,偏又是能持能摄,如智慧圆性。
大圆满无畏手印!
僧王淡淡一声南无阿弥陀佛,斗然间已是心随意运,身转十方,化为八个人影,八道掌势,疾击来者。
佛门绝学,幻势破空!
来者浑体朦朦胧胧,如云霞,如烟雾,一袭彩衣飘浮于空,似是永远不会着地,面对着遍布十方的僧王,出奇地应付得游有余刃。
“蓬!”
来者的大手印已与僧王的八掌凌空对上。
僧王只觉对方出手是全无破绽,且对方的大手印似由某处天地而来,无论自己的掌势如何幻化,对方始终都能覆盖印至,当下便是足尖轻点空中碎瓦,临风于虚,双手参合如一。
来者仍是飘浮空中,像是自然成就,不假外求,一聚气,手印连环送出。
以僧王的惊世修为,乍遇此人,一时亦未能将之摒退,心中不由得一声叹息,暗念师尊法号。
际此凶险急遽的时刻,僧王终于决定出手,宁可先挫强敌,再图后计。
如是我闻!
僧王一出手,瞬刹,奇异的事情也发生了。
其实也没有人会清楚,包括那神秘莫测的来者,这究竟是甚么一回事?
一幅西方极乐世界的三圣本尊法相,竟尔在那一刹间出现在僧王身后,然后来者已闷哼一声响,失去踏空之势,翻落方丈堂开外的寺院空地。
一招即败。
僧王跟着轻轻着地,望向来人。
来者赫然是个身披彩衣的尊贵妇人,实际的年龄让人瞧不清楚,看上去是生得慈眉善目,但眉心上隐有一道青气直延鼻梁,却又增了几分诡异,一双皓腕捧心,纤指结印,与僧王面对面,也不见忿怒形相,反而微微娇笑道:“好殊胜的绝学!敢问小僧法号?”
僧王合什说道:“小僧法号一行,未敢妄僭殊胜,阿弥陀佛。”
尊贵妇人仍是微微笑道:“凭一行大师一者兼修禅、净、天台、华严四宗之长,试问又怎教人相信,大师是寻常一个释子?”
僧王道:“小僧佛学肤浅,故而多兼数宗,盼能觅出一条修行之道,实在是错乱分心,旁骛不一。”
尊贵妇人一直对僧王注意,发觉他虽被自己道出兼修四宗之长,仍是无喜无忧,无念无碍,一身成就实不是观相可知,心中一懔,外相却是另一番嘴脸,笑吟吟地道:“是佛海无涯,万宗殊途同归才对罢!”
浅笑之间,眼眸里的珠子一动,方丈堂内已有清音送出:“阿弥陀佛!原来是空行佛母法驾光临,难怪有此‘空行无迹’的轻功境界!”
尊贵妇人朝方丈堂处一望,笑道:“真如方丈,多年不见,一套‘法雨华云’果具收天覆地之能,本佛母今日领教了。”
法雨华云,乃十禅武技之首。
僧王则对“空行无迹”一词,忆起了师尊对西藏密宗某些秘法的一番阐述……
“西藏密宗共分红、黄、花、白四支,各有修练法门,但都是以真言秘咒为依归……”
僧王的师尊当时便是这样道:“其中有门修练,是类似中土的轻功,它有点像是‘草上飞’或‘踏雪无痕’,但真正的成就却是尤有过之,这秘法修练至最高成就,可踏空而不坠,腾空而不落,如鸟飞,如云飘,其出神入化处,教人咋舌,人称这系统法门为‘空行术’。”
空行秘术,西藏第一!
难怪适才瓦顶交手,空行佛母足不沾地便可随意出手,因为她根本不用顾忌自身的平衡。
再加上一套大圆满无畏手印,其厉害可想而知。
可惜她碰上的是僧王。
“空行无迹,俯瞰众生!”
突然,一把沉雄而深厚的声音在方丈堂另一端的长廊处响起。
空行佛母头脸一转,便见四名僧人迈开阔步,连袂而至。
一色的灰蒙蒙僧服里,配着四张已有五十来许年岁的脸容,予人枯槁苍桑的感觉。
但空行佛母可不敢忽视,此四僧的造诣恐怕只差真如方丈一线而已。
在少林寺中修为处于真如方丈之下的,只有其八大弟子堪称。
剑法藏禅,自在圆满。
这四僧正是真如方丈的另四名传法弟子,剑法藏禅之外的空字辈师兄弟:自、在、圆、满!
难得的盛况,空字辈中较低调的空自、空在、空圆、空满四大圣僧,居然一并前来。
空行佛母脸容兀自一派笃定,还饶有闲情对方丈堂内的真如方丈笑道:“少林古刹在中土为禅宗的一大发扬地,武学源自天竺,得贵寺历代高僧锤练,想必更具成就,本佛母厚颜而至,便是想领教众僧的绝学。”
说罢彩衣内吐气机,鼓动如手印之相,空行佛母的法身已破入四大圣僧的方圆范围里。
招呼她的是四门绝学。
空自的三昧戒刀!空在的大无相剑!空圆的阿耨多罗杖法!空满的六尘缘影腿!
每一套技艺都有一门内功推动,具有降魔伏邪之威。
四大圣僧出手,一点也不比四大神僧逊色。
空行佛母冷哼一声,这档子,四僧岂非把她视为外道邪魔?
自得本部长老灌顶传承,空行佛母的功力便更上一层楼,此番东来少林,她原是要跟真如方丈一较高下,那知僧王先行出手,将己击败,眼下复又被四大圣僧以降魔功法招呼,是可忍孰不可忍,空行佛母立时脸如寒霜。
气机,立即自她所结定的手印中爆发,凌厉无比。
“叮!”“当!”“卜!”“蓬!”
大手印一招才分挫四僧的伏魔佛法,空行佛母已飘行虚空,一声娇笑道:“尔等造诣不凡,本佛母今日便先记下了。”
接着幽幽而道:“能持能慑,智慧圆性……能持能慑,智慧圆性……”
彩衣一掠,带着这股幽怨之声,淡淡远去,消失在远处殿角。
空自等四僧收回法器,适才曾发话的空自大师又是一把沉雄深厚的声音,朝堂内合什道:“方丈师尊,这妖妇功法惊人,犹幸她体内经脉紊乱,否则弟子四人联手,恐怕亦退之不下。”
堂内的真如方丈缓缓道:“空自你们四人刚退强敌,这就回房调息,切莫伤了元气。”
空在却道:“今日少林多事,弟子等又怎能为了一己之私,置之不理哩?”
真如方丈笑了,问道:“诸法究竟无所有,此义者何?”
“空!”答的却是空圆大师。
“诸法究竟无所有,是空义。”
《维摩经弟子品》
既曰空,则百劫千劫亦是空!
空自等四僧立即恍然,齐唤一声:“南无阿弥陀佛!”便不再言语,一摩顶,已是遵令回房。
方丈堂内,真如方丈长吸一口气,道:“空行佛母既在少林,则威德法王亦不远矣。”
威德法王,据说是密宗第一高手,以大日如来加持神功称霸西藏,但他虽为法王,却是残忍好色,藉词修练双修大法,不知已奸淫多少妇女。
空行佛母,正是他的妻子。
夫妻两人今年已届甲子之数,因武功太高,又是掺杂了藏密四系的法门,横行西藏是无人能制,且两人行动,素如魑魅般形影不离,此番来到中土,真如方丈有此忧虑,是无可厚非。
空剑、空法望了头顶空晃晃的堂顶一眼,目光都投在真如方丈身上。
真如方丈彷佛知道他们的心思,缓缓摇头道:“不是空行佛母!她的大手印还未能做到‘杀人无痕’的境界,杀害空藏和空禅的凶手是另有其人。”
不只是空剑和空法,连要穴被点、动弹不得的燕苍茫三人也一愕然,原来真如方丈一直都以为,这两位空字辈的神僧,确是为人所杀害。
空剑问道:“那会否是威德法王?”
真如方丈又摇头,人已步出了方丈堂,道:“威德法王功法霸道,动辄碎人身首,杀性至烈,绝不是他!”
在他身后的空法问的是另一个问题:“适才空自师弟言道,那妖妇功力大减,不知是甚么因由?”
“她是伤在僧王手里……”真如方丈仰天说道:“僧王的真正绝学‘如是我闻’,老衲适才有幸一见,果有殊胜佛道……”
甚么?僧王竟来了少林寺?
适才他们都听得清清楚楚,空行佛母临走前一句“能持能慑,智慧圆性”,是大圆满无印的精义。
这话本身没问题,但空行佛母吐语之际恍恍惚惚,却让人费解。
现在想来,必是因败于僧王手下,而耿耿于怀。
不错!僧王的“如是我闻”既出,大手印亦只有无用武之地。
空剑、空法脑里霎时都闪过那年青比丘的形相。
燕苍茫浑躯一震,同时也想到那白衣僧人。
剑法二僧抢出堂门,往外举目,堂外一片空地,那还有僧王的踪影?
魔教教主龙退之对独女的钟爱,简直是无以复加。
既传了她十六天魔舞袖长这套鞭法,也传了她龙归大海的轻功心法。
龙归大海,遨游自在。
是以当真如方丈下令留客,燕苍茫白扇一张,遮掩了扑将过来的空剑、空法的视线之际,龙儿已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龙归大海身法,抢出堂门开外。
因为她看到燕苍茫的眼神,眼神是个指示,指示她要冲出重围。
燕苍茫、左丘不灭和项闯三人,则奋起魔功,顽抗空剑与空法,以三斗二!
这时,僧王正与空行佛母对决于虚空,真如方丈正施以法雨华云,包容漫天碎瓦,根本不容分心应付。
场中,反而是那小沙弥,有缘看得最清楚,那姑娘长发一飘,人便掠出堂外,好快!
快得想再看清楚点,便不见了。
龙儿也觉自己是身轻如燕,楼阁不住在两旁掠过,辨别方向,她知道是要往南走,往南走是少林大殿的出口。
“哎呀!不行,那十八个和尚可是守在大门处!”龙儿突然想到这个可能性。
她这可真有自知之明,知道独闯龙象大阵,自己实在是讨不了半点便宜。
怎么办?
这一迟滞,东首和西首已分别有八名持杖的黄衣僧人奔了过来,是妙字辈的罢。
龙儿心中疑惑:“瞧这八人不会甚么大阵罢?”
哼!横竖都是被捉回去,不如拚一拚。
当下便是长鞭送出,疾奔西首四名黄衣僧的杖头,柔软无骨的右腕紧接着划了四个圆圈,竟要以鞭子缠着对方四人杖头。
这八名黄衣僧的领头者法号妙谛,见状叱喝一声道:“小妖女,好胆!居然敢在少林大殿内撒野乱闯,诸师弟,拿下!”
望着这妖女的长鞭率先往自己送来,怒哼一声,五指一松一紧,手中木杖已在手中滑下了四寸,便是这四寸距离,龙儿的长鞭已失去卷缠杖头的能耐,先鞭落空!
“是!”
此刻,其余七名黄衣僧才齐声应诺,然后学妙谛师兄一样,七杖一收。
龙儿银铃般一阵浅笑声中,笑道:“你们中计了!”长鞭斗然间,已如一头吐信毒蛇,改变了方向,直窜他们因木杖退下四寸,而露出的胸口门户。
“哈!自露空门,不外如是!”龙儿一边笑道,一边抖足鞭劲。
在场的八名黄衣僧,一时间都感到这小妖女的鞭,彷佛都递到自己身前。
十六天魔舞袖长能从一十六种鞭势中,演变成三十二种幻化、六十四种幻化……区区八种幻变,是绰绰有余。
妙谛等八僧大骇,纷纷后退。
龙儿已是一阵娇笑,足点石砖,在长鞭子霍地抖成一道道缩小的圈子中,腾身眼前一座不知道是供奉着甚么天王菩萨的殿阁瓦顶,再幌身,没了踪影。
其时阳光普照,风和日丽,映得整座少林大殿金黄屋瓦一片。
龙儿则是遇屋过屋,逢殿越殿。
她自问走的速度已很够快,甚至开始想,走出了少林寺后,应该先回圣教总坛,找人来帮手?还是来个从长计议哩?
灰影闪动,一个五十岁的矮小和尚蓦地现身眼前。
龙儿这下正奔行在瓦面上,见来僧一色灰衣,心中还存一丝希望,没有半分停步,斜刺里就往左首一冲。
灰衣僧人微微一笑,跟着一动,刚好在瓦顶边缘拦着龙儿,笑道:“贫僧空寂,请龙姑娘回去!”
果然是空字辈的高手!
月白色的长裙一舞,龙儿又往右档子窜去。
右边,另一个素未谋面的瘦小和尚又拦在当路。
龙儿不免心中咕嘀:“这里莫非成了康庄大道,怎地钻这么多和尚出来?”便是娇躯陡止,叉着腰子道:“好了!本姑娘不跟你们跑,我回去就是了!”
空寂喜道:“阿弥陀佛!龙姑娘回头是岸,便请随贫僧回去方丈堂……”
那瘦小和尚却道:“空寂师兄,莫中了这妖女的诡计。”
龙儿俏脸上透出疲惫的神色,将鞭子缠回腰际,然后拍拍双手,道:“我不打了,你们要怎样处置便怎样处置。”
那瘦小和尚也是差不多五十岁的样子,翻着眼睛,点头道:“好!”但瞧模样仍是不太相信,伸指便点她肩井和肩窍两大要穴,先教她走动不得,不能使计。
龙儿当然不会这么易就范,就要欺那可恶的瘦小和尚近身、刚好遮蔽空寂目力作为掩护当儿,自己则绕去另一边突围。
忽然,一团乌云盖顶而下!
龙儿等三人不由得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壮硕身形的人物从天而降,便如天神天将一般。
那瘦小和尚法号空灭,是空寂的师弟,见状长喝道:“小心!”双掌排空击出,幻成一道掌幕,护着周遭三人。
那壮硕人物哈哈狂笑,念了一句金刚心咒:“嗡班札萨埵阿!”足尖轻触掌幕的核心一点。
空灭立时如遭电殛,狼狈错开。
空寂冲前一扶,亦吃不住势子,再退数步,在瓦面上弄出蹬蹬蹬连续数声来。
那壮硕人物已落在瓦面上,打量着龙儿,笑道:“好美的姑娘!来,本尊带你出重围,保证少林大殿内无人可挡!”
龙儿脸上笑靥如花,笑道:“好啊!”心中可是打醒一十二分精神,暗自戒备,一边亦留意这像神魔般的人物。
这壮硕人物约莫三十来岁,高大的身形上挂着左一幅、右一幅又红又黄的粗布旧袍,粗大的脖子上挂着的一串血红色菩提子闪闪生辉,配着黝黑脸颊上的高鼻深目,自有一股王者气势。
寂灭二僧又惊又怒,喝道:“来者何人?竟敢乱闯少林?”
那壮硕人物冷笑道:“本尊圣号,还没到你们问的资格!少林寺不过一座古刹,本尊要来便来,要去便去,这又有何不可?两位想留下一命的话,便别阻本尊行动。”
空灭大怒,一掌排空轰至!
壮硕人物咧嘴朝龙儿笑道:“美人儿,瞧本尊给你出口恶气!”
说罢,好大一团云影,破入空灭的佛境掌劲中。
在旁掠阵的空寂一惊,连忙上前拚死相救!
“喀咧!”
一道血柱直上西天,空灭排空而击的双掌,竟没一丝袭敌的效用,头颈处已被那壮硕人物一对巨掌相互狂扭,硬生生断为两截。
壮硕人物跟着双手朝反向用力一扯,空灭大师立即身首异处!
好残忍的杀人手法!
龙儿大骇,眼前一黑,已被吓得昏了过去。
壮硕人物身形疾退,伸出粗壮左臂搂着龙儿的纤腰,然后大步踏前,再度出手!
空寂只觉面前杀势澎湃,可惜,这是他最后一种感觉……
当空剑和空法来到那壮硕人物出现过的阿难堂瓦顶,只余空寂和空灭断裂破碎的尸首,以及一瓦的血迹,此外再没其他物事。
空灭之死,身首分离;空寂之死,一断为二。
从尸骸的断裂处看,他们都是给人硬生生以巨力手法撕碎,凶手的臂力必然惊人!
碎人身首,杀性至烈。
这是真如方丈对威德法王的评语。
也只有武功霸道的威德法王,才会有此凶狠的杀伐手段。
融杀入佛,是大日如来加持神功!
少林寺虽是弟子逾千,人人习武,但碰上这西藏法王,却无半点招架之力。
少林大殿山门外,那壮硕人物威德法王手抱着龙儿,疾奔离寺。
瞧着怀中这美丽的女郎,心里着实高兴,赶紧便要找个清静地方行事。
当下急提身法,如神行电掠,转瞬便来到少室山山腰的丛林暗处。
却是,一道白影陡地站立当前,来得全无半点朕兆。
威德法王微微一愕,接着冷笑一声,迎头直冲过去,便要以奔行正猛的势道把来者的一身骨骼轰个体无完肤为止!
那白影叹了一声,出手!
僧王绝学,如是我闻!
一幅神圣庄严的西方三圣极乐图,突然展现在虚空处,如梦亦如幻,如雾亦如电。
威德法王只觉双手不自觉地一颤,竟提聚不了浑体气机,一惊下,怀里的龙儿已不在怀里,双手腕骨在刹那之际,居然尽碎。一阵痛入心脾的剧痛弥漫全身,来者是谁?
来者抱着兀自昏厥的龙儿,身形幌眼已在十步之外,是僧王!
威德法王称雄西藏三十年,未尝败绩,但此刻,连大日如来加持神功也未施一招,便败,且是败得不明不白,不清不楚。
这一刹,他很想知道,对方是在甚么时候,用甚么东西,于一瞬间将自己的一双腕骨弄碎,并且将龙儿由自己的双手夺去。
此人是神是佛,用的是甚么武功?
眼前的僧王已是淡淡说道:“威德法王,你败了!”
威德法王大怒,一字一词都彷佛从牙缝中迸裂出来的:“你是谁?”
僧王肃穆道:“小僧没有甚么名声,但小僧的师尊,法王一定听过,他乃西藏第一活佛‘玛哈噶拉’,兼具红、黄、花、白四支的修行法门。”
威德法王一双狠目掠过浓烈杀机,缓缓点首说道:“原来是‘僧王’,果有乃师风范,年纪轻轻便习得禅、净、天台和华严的四宗成就……”
接着抬起腕骨被碎的巨掌,冷笑道:“这一招,是否便是传说中的‘如是我闻’?”
僧王道:“如是我闻,为师尊所传,小僧得其精萃,不过是六、七分成就,法王承让了。”
威德法王木然不语,仰首道:“本尊自问,虽有大日如来加持神功中传承的七十五尊示现和中阴身的大成就法,但无论如何,还是敌不过玛哈活佛的‘如是我闻’……好一个玛哈活佛……”
一身戾气和杀机,竟随一句玛哈活佛而放下了。
便是这时,一袭彩衣飘降,空行佛母已至!
威德法王见她面容惨白,上前一趋,紧张地道:“甚么事?”
空行佛母双目闭合,艰涩说道:“速离少林……甚么都…别说……”
威德法王冷哼一声道:“有谁可阻本尊!咦,是谁打伤你的?”
空行佛母惨然道:“一个白衣小僧……他的武学…殊胜,恐怕法王亦不能胜……”
僧王叹了口气道:“佛母见谅!小僧只是想令少林清静,才不得已出手。”
威德法王默然半晌,才道:“好!本法王今仗是输得心服口服,僧王,以后有机会,便代本尊向活佛问津一声。”
僧王垂眉道:“阿弥陀佛!小僧师尊刚于半年前圆寂!”
威德法王“哦”的一声,点了点头,便没有言语。
空行佛母勉力张开双目,略一调息,朝僧王一瞥后道:“原来是…僧王,人皆言僧王一身修为旨在渡人救人,今日佛母看到了,你适才以一身气机,暗中替本佛母接下四大圣僧的十禅武技……否则本佛母恐怕捱不了他们一刀一剑……”
又别过头对威德道:“法王……罢了,玛哈活佛在西藏胜过我们的上师,他的传承弟子也胜过上师的传承弟子……这场决斗,不用比了……”
威德法王忽地哈哈狂笑道:“无生、无死、无胜、无败。”
僧王亦笑道:“无天、无地、无人、无我。”
威德法王听罢,长叹了一声,强忍着骨碎的痛楚,竟横地里抱起空行佛母,就这样绕过僧王,扬长下山而去,正眼也再没向僧王和龙儿瞧去。
他以无生死胜败自喻,表示已目空世事人生。
僧王却道无天地人我,表示更无著万法俱空。
天地之间,虽无生死胜败,这个我还是有的,不过这个我,经已看淡人生一切;但无天地人我,非但无我,更是无人,既无敌我,则一切生死胜败便不存在。
威德法王是以有对有,僧王则是以空对有。
其高下心境已见。
威德法王之败,不仅是败于玛哈噶拉活佛传承予僧王的如是我闻绝技,还有佛理上的针锋相对。
然而,真正令威德法王彻底败退的,乃是僧王的大慈大悲,从不杀生。
他绝对清楚,适才自己腕骨被碎,僧王是可以乘势击杀,但他没有,甚至僧王亦解了空行佛母的困境,暗中把她从四大圣僧的手上救出来。
威德法王嗜杀好色,犯下了滔天极罪;空行佛母为精进功力,亦宰杀了不少童男童女。
对于两个同是大恶大邪之人,僧王可杀而不杀,甚至不杀而放之,威德法王实在不能相信。
好一个僧王,大慈大悲,从不杀生。
但他却不知道,这八个字,正是《武林战史》里对僧王的评语!
《武林战史》是记录了近百年来武林上较有份量的高手事迹,以及其间所发生的惊天动地决战。
看过此书的人不多,但知道的人却绝不少。
其上,亦载有武林中极具神秘色彩的僧王事迹……
僧王,潜居并修行于西藏,一身兼修禅、净、天台和华严中土四宗法门,二十岁那年,在西藏大雪山上救出被风雪掩埋的喀什尔村民,共三百五十余人;四年后,又将数十头怒狮巨豹,驱逐于喜马拉雅山山西绝地以外,保存了边藏一十九条村落人口的性命,但因来去无迹,是以不为人所共知。
次年,传承师尊玛哈活佛赐其法号,一行。
七日后,活佛坐化于西藏秘岩,僧王自此履行师尊承诺,开始踏足中原,是年为二十五岁。
出道半年,于陕北地带,破除邪说,救出被掳的少女九十八人、取回财物牲口,导引当地善信重归正信佛门。
河北道上,退山贼,护送万马镖局一行镖师安抵洛阳。
洛阳白马寺中,打败七大剑邪,令慈怀方丈含笑而寂。
湖北湖南两地,先后击退山贼余党七百人,僧王之号,自此名动一时。
姑苏城内,以一夜时间,默写了《阿弥陀经》、《无量寿经》和《观无量寿佛经》原文经典各二,共六遍,解决了普贤寺与大觉禅院的纠葛。
翌晨,赶赴江都,败修罗八刀,修罗八刀自此退出江湖,遂解禅心寺被剿之祸。
江都西郊,在北川巨虎爪下救出六名猎户,并接受了年青一辈高手战狂宗的战书。
一个月后,上少室山,谒见少林寺真如方丈。
佛门绝学幻势破空:能以一幻八,分战敌手。
佛门绝学如是我闻:……
评语:大慈大悲,从不杀生。
今日之后,《武林战史》上,将会加上僧王败退威德法王和空行佛母的一战!
僧王望着威德法王横抱空行佛母下山的背影,不由得叹了口气。
佛渡众生,素来是不择正邪。
倘若以暴易暴,以杀还杀,又跟魔者邪徒有何分别哩?
但他怎样也想不到,这是他最后一眼看见两人。
半个月后,威德法王与空行佛母甫返西藏,便相继寂灭。
“原来你叫‘僧王’!”
僧王正自沉思,这突然一把声音可把他吓得微微一怔,一凝神,才惊觉是怀里的龙儿已然转醒过来说话。
龙儿端量他好一会,又道:“想不到你的武功这么好,比少林寺那堆老和尚可强得多了,西藏那番僧一招便败,简直是无话可说。”
僧王听罢这话,已知龙儿是一直假装昏倒,否则绝看不到自己击退威德法王的一瞬。
龙儿见他脸上稍微露出责备之意,一伸舌头,作个鬼脸,已是娇憨地道:“喂!你还抱着我干什么?”
僧王脸上一红,忙不迭把龙儿放下。
龙儿看着他的尴尬样子,不禁噗哧一笑,道:“啊,你这人可真奇怪,不喜欢说话,老是在叹气,出家人都是这样子的么?”
僧王碰上这天之娇女,可拿她没法,只好苦笑道:“是小僧拙于言词,才不太多说话,龙姑娘可别胡乱道其他的出家人。”
龙儿笑道:“我比你的年岁还小,你叫自己作小僧,不嫌别扭吗?”
僧王给她弄得哭笑不得,摇了摇头,便不答话。
龙儿一对美目孕育着胜利的笑意,忽然好奇问道:“你道那西藏番僧带我出重围,是甚么意思哩?”
僧王这下可是心中思量,思量这位龙姑娘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威德法王的别有居心。
凝神瞧去,只见龙儿长发披肩,肤色雪白透出淡淡红晕,瓜子般的俏脸上美目黑白分明,笑起来时有种让人怦然心动的感觉,但僧王从她的容颜上,除了看出美丽和天真外,实在找不到别的狡黠神色。
看来她虽幼长魔教,却是个不懂世情的大小姐。
当下正容道:“威德法王素来喜怒无常,行事不能忖度,龙姑娘因此而得脱重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龙儿听罢,却是深思说道:“若是这样的话,那西藏番僧实在是应记一功,你打走了他,反而不妥当哩。”
僧王目光一动,发觉龙儿说这话时,美目闪过一丝机灵的光芒。
机灵的光芒底下,是一种狡黠神情。
僧王一笑,他竟然笑了出来。
龙儿奇道:“你笑什么?”
僧王却道:“我没有笑,龙姑娘一定是听错了。”
龙儿一颗心立时活泼泼的起了戒备,试探着问:“你明明是笑了,却是我听错?”
僧王仰望着苍天,油然道:“龙姑娘,你明明没有被吓着,却装作吓昏了的样子,然后藉威德法王的身手把你带出少林寺外,与我是笑是不笑,不都是没有分别么?”
龙儿被他揭穿了把戏,皱着鼻子道:“好啦!好啦!是你赢了!”一边赌气,一边已走下山坡旁的一苇亭去。
僧王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突然间,却有一阵哭泣声响彻耳畔。
是龙儿的哭声。
僧王想起她父亲失踪,燕苍茫等护法又正困寺中,心里一定是焦虑得紧,适才的佻皮黠诈,说不定只是掩饰她伤痛孤独的真切感受,叹道:“龙姑娘,速离少林寺,是你现在惟一能办的事。”
龙儿止了哭声,回头喊道:“你不是要捉我回去吗?”
僧王缓缓摇头道:“这里是少林寺,我没有这特权,况且,空剑和空法两位大师是有心放你,便是他们已决定放你离去。”
龙儿伸手背擦了擦泪水,踏上几步来,道:“他们放我?哼,本姑娘可不信。”
僧王微笑问道:“方丈堂内,是谁攻向你和悲秋先生的?”
龙儿呶嘴道:“是空剑那老家伙。”
僧王又问道:“不错,那他以‘天龙爪势’擒拿你们时,出的是那只手?”
“左手!”龙儿答道:“我那时站在燕师兄的右边,而我的左边,则是大门口,他扑过来时,自然要用左手,因为先向我攻击,燕师兄在分心的情况下,便处于被动,他要对付燕师兄是容易得多。”
僧王脸上露出赞叹的神色,不愧是龙退之的独女,分析起攻守之道是有条不紊,毫不含糊,因点首道:“这是‘射人先射马’的战斗策略,不过龙姑娘可不知,空剑大师的左手,已于廿年前一场劫寺之战中给废了,筋脉尽断,再不能发挥任何威力。”
实在,他只能述说到此,当年师尊向他陈述此事时,曾经言道:“那一场劫寺之战,是因为少林寺内出了狂妄之徒而起,后来真如大师力抗众匪,此劫方解,他亦因此而传承了方丈之位。”
此战虽退逆匪,空剑大师始终常自怅然若失,须知于一个武者言,没了左手便是没了武功,但世事往往是因祸而福,空剑大师为了便可弥补他失落的心境,结果花了六载光阴,创出了“龙象大阵”,开拓出他的另一个成就。
这番空剑以左手擒敌,不用僧王说尽,龙儿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龙儿回想适才空剑出手的一刹,确是没有少林第一武僧的佛门独有气机,徒具天龙拥护的声势,反不如空法的如来掌挟着一道分明的掌劲。她心思玲珑剔透,一点即明,当下便转问另一个问题:“他这样做,于他,于少林,有何好处?”
僧王道:“不是好处坏处的分别,而是少林自真如方丈以下,都相信龙教主是失踪了!”
甚么?
龙儿差点儿要破口大骂!
僧王接着分析道:“龙教主是贵教的一大支柱,也是魔门的领导者。龙姑娘你试想想,倘若龙教主失踪的消息一旦传入武林,那将会是甚么一派局面?”
龙儿顿时一怔,没有话说。
诚然,往日的圣教总坛,里里外外的人都是必恭必敬,可以说龙退之座前一站,直能震慑人心,不然,以魔门中人的桀骜不驯,早就自立门户,群魔乱舞了。
她可不知,便是这一点,真如方丈才相信他们的话,燕苍茫没道理向少林撒谎,讹说龙退之失踪,因为这消息只要传了出去,偌大一个魔教便会四分五裂,覆灭沉舟。
祸乱一起,不止是魔门其他派系会乘势而起,正派中人亦会打正旗号,说是肃清武林渊薮来个群起而攻。
但听僧王续道:“少林寺当然亦不想这武林的平衡被打破,当下只好放了龙姑娘了。”
龙儿开始有点明白了,也开始佩服僧王的理念分析,但她还是不明白,僧王为何会看见空剑出手。
她好记得,当自己冲出堂门口之际,僧王已破顶而出,迎战敌人,他没可能看到空剑出的是左手还是右手。
僧王见她沉思的样子,便是微微笑道:“你还有甚么问题?”
龙儿翻着一对美目,道:“你在撒谎!”
僧王却平静地道:“龙姑娘是否奇怪,为何真如方丈放的是你而非悲秋先生他们哩?”
耶!这问题她可没想过。
龙大姑娘索性点头承应,事实上,此时此刻,她已是六神无主,难得有人和她聊聊天,总胜过前路茫茫,不知去向。
僧王道:“龙姑娘是龙教主的独女,此其一;便是因为这层身份,龙姑娘的一言一语,都较具说服力,此其二;贵教总坛的教众是否压得下,龙姑娘正是一个关键人物,此其三也。”
龙儿想不到那群和尚这么别有用心,看准自己的身份而放,但要她领导群邪,却是一桩难事,当下幽幽叹道:“是又怎样,燕师兄他们都不在身旁,我凭甚么担起这重负……”
这厢,僧王却是突然问道:“你相信龙教主尚在人间吗?”
龙儿昂扬答道:“我爹武功天下无敌,无人能动,当然是尚在人间了。”
僧王点头道:“这就成了!谁不听龙姑娘的号令,龙教主自不会放过他,对不对?”
龙儿目光陡地一亮,也明白僧王如此费尽唇舌,是要令自己重拾信心,倘若连自己的信心也崩塌,那还有意志支持下去。
想到这里,龙儿咬着下唇问道:“喂!那你帮不帮我一道找?”
僧王合什道:“阿弥陀佛!小僧身系师命,恐怕不能。”
龙儿本来还是闷闷不乐,一听之下不禁破涕为笑道:“又是小僧嘛……嘻,人家都叫你‘僧王’,你何不这样称呼自己?”
“‘僧王’是客气的称呼!”僧王目光一黯,叹道:“西藏一带,在这十年常有不测的天灾和人祸发生,我那时曾救了不少人,但我不愿受赠,每次都是匆匆来,匆匆去。他们为了答谢我,便给了这名号,一直便是流传至今。”
龙儿心情显然已好了许多,但她可不死心,又问:“你师尊命你办的事很重要吗?可不可以稍缓一点……”
以龙儿这位教主之女的身份,把话说得这么婉转,可算是十分难得了。
僧王想起师尊坐化前的教诲:“西藏密宗讲求的是自我锻练,不若大乘佛教之广开方便门户,循诱众生皈依十方。你是我的传承弟子,但为师传你的,只是大乘经论中,禅、净、天台和华严的四宗法门,这是要你注重修行不是个人的,而是应以你个人为中心,弘扬传灯,导引众生。这与侠者的出发点相同,俱为善矣!”
尔时,山道上的少林大殿内传来钟鸣声,一当一当的颇是沉重,如是重复,听出是一共四下钟声。
僧王双手合掌,贴额道:“阿弥陀佛!”
四下钟声,代表着寺中四名僧人的寂灭……
其中还包括死因不明的空藏大师和空禅大师。
究竟是谁要挑衅少林和魔教,僧王突然间很想知道。
他心如是想,一对目光已闪过一丝异采,很凌厉,但亦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殊胜。
这是他第三次迸发出如此湛然的目光,第一次出现在江都西郊,他慷慨接下战狂宗战书的时候,当项闯于少林寺内向左丘不灭使出七杀摔碑手时,僧王的目光中也曾闪过这道充满神采的眼神。
龙儿看得清楚,这种眼神,从来只有在爹的身上出现,看着僧王,她忽然觉得自己对这穿白衣的年青僧人真的有一点仰慕和敬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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