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机,能夺人生命。
禅意,能默化人心。
两者本是毫不相关,却被战狂宗的百转长枪连贯了起来。
因为出枪的一刹,战狂宗的心境在充满杀机的同时,也充满了禅意。
杀机虽盛,禅意总能包容。
是以京雪的长刀一杀劈出,完全可以感受到天地之间,独是自己的杀气称雄,并且以迅快的速度破入战狂宗的身形中。
以尖锐之势,破入战狂宗的禅意之中。
战狂宗不过是一时凝念苍茫,故有刹那禅定,京雪长刀锋芒极锐,便是一戮即进,但破了禅意,里内的杀机立即爆发出来,击中了京雪。
结果,京雪的长刀真的刺进了战狂宗的左肩,同时,战狂宗的杀机也击中了京雪。
白马寺的刺杀行动,竟是两败俱伤局面!
次晨,江湖上传得沸腾,说战狂宗逆天而行,滥杀白马寺五十僧众,成为了武林公敌。
三日后,甚至据传,武当九剑和丐帮六长老已开始四出打探战狂宗的下落,要将之生擒,并在天下群雄面前来个当众处置!
洛阳城南的洛水向东倾涌,一泻千里,当惊涛拍岸时,更是浪冠冲天,壮观之极。
战狂宗卓立洛水面前,木无丝毫表情,像是心已死,又像是天下间并无甚么事值得他去忧虑。
或者,成为天下第一才会使他不波的心境产生鼓动。
然而,京雪却成了他刻下最大的障碍。
在与僧王决战之前,他一定要保持不杀生的清静一念,否则将会影响他对“如是我闻”
的参悟。
但京雪被自己的杀机击中,正是命悬一线。
这状况,不得不让战狂宗出手救她!
也让他发现,京雪原来是个妙龄女子。
花了三日时间的治疗,京雪的性命总算能留下来。此刻正倚在洛水畔的滑石处,闭目养神,但身子仍是虚弱,不宜走动。
“我要杀你,你为何反而救我?”问的是稍动睫毛的京雪。
京雪一头短发,一身黑衣,但配着俏美却是苍白的脸庞,已失却她本来的勃勃英气,巾帼英姿。
长刀一杀搁在一旁,杀气竟已放下。
战狂宗背着京雪而立,闻言只微微移首,让京雪只看到他的半边脸目,却没有回答。
他肩头上的伤早已好了,事实上若非他禅境只是刹那成就,长刀一杀绝不会是第一把将他刺伤的兵器。
战狂宗甚至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竟会伤在一个女子手上。
但他包容在禅意内的杀机亦教对方昏迷了三天的时间。
当然,那股杀机,是他幡然醒觉下收回了三、四分,否则,纵以京雪这天下第一刺客的武学成就,也难幸免。
刻下京雪已能开口说话,代表性命已无碍,他的责任总算是完成了,是以他淡然说道:
“好好休养,短期之内勿再杀生!”便要举步离去。
京雪忽道:“战狂宗,你可知是谁颁下了‘黑道五杀令’,要取你性命?”
“黑道五杀令”这五个象征着死亡的字眼,江湖上闻者皆惊,因为那代表了天下间五位最强悍的杀手,将会对你予以击杀。
五杀令下,不死不休!
要杀名动朝野的薛少将军,也仅是颁下一道格杀令而已。
战狂宗能教黑道五刺客倾巢而出,实在是一个异数,但他没有回头,依旧举步前行,对此显是没丝毫兴趣。
京雪又问:“你可知现在天下间,已无你立足之地?不论黑白两道,都视你为武林公敌。”
战狂宗仍是没有回头的意图,步伐依然扎实。
京雪再问:“那你可知,僧王绝学‘如是我闻’的破解之道?”
战狂宗霍然止步,回首间,虎目爆出两道前所未有的电芒,直盯京雪!
日起日落,又是十天光景。
这十日,战狂宗在附近找了一个隐密山洞,一直便给京雪悉心疗伤,饮食方面更是无微不至。
十日光景,堪称是山中十日。
到了第十一日,京雪精神恢复过来,可以行走,战狂宗便打算动身往京兆山。
京兆山巅,魔教总坛。
那是因为京雪的话:“关于僧王的旷世绝学‘如是我闻’,《武林战史》上绝对有记载,但着此书典的‘苍天老人’,却是寂然于武林。不过‘苍天老人’的下落,却可以问魔教总坛里的‘智隐长老’。”
智隐长老,无名无姓。若论辈份,则绝对可当龙退之的师尊,不过因他不敢僭越,才退老位置。但天下间极隐蔽的事,他都知道,故此又赢得“智隐”之名。
战狂宗听罢,只问了一句话:“此人既知天下极隐之事,僧王的‘如是我闻’,难道不能直接问他?”
京雪叹息说道:“那是因为‘智隐长老’告诉别人的,从来不会涉及武学。”
诚然,武学是习武者的刃器,也同时是习武者的忌讳,能把它藏在心底,总是好的,武林会少一点纠乱。
这位魔教长老,本性似乎不坏。
但他肯不肯说,又是另外的一回事。
京兆山,在陕西道上的华县之地,比西岳华山还要稍远。
战狂宗当下雇了船儿,打算沿洛水逆流西行,一来行程便捷,二来也可令京雪免去车马颠簸之劳。
时值仲夏,洛水不时泛起阵阵清风。
战狂宗端坐船头,担起了驾船的工作。轻风拂面,也拂起了他的一头长发,虽不若大海中的海洋气息,却自有一种自然生态。
安坐在船蓬内的京雪,看了一眼战狂宗的背影,也彷佛习惯了战狂宗的木讷不言,索性来个闭目盘膝,宁神静养。
战狂宗当然知道京雪一直跟在身边,是要窥伺时机,刺杀自己;但自己留她在身边,也是要藉她之助,揭开僧王绝学的神秘面纱。
正是互助合作,各取所需。
不过,京雪是否取得战狂宗的命,好像比起战狂宗是否取得《武林战史》来得更没可能。
船首处的战狂宗,完全不用睁目驾船,只是把手上长杆子垂入水中,整艘船便能受力推进,在逆水里飞快滑行。
从远处看,战狂宗就如一尊入定的菩萨,实在令人难以联想,他就是把这舟子保持得连贯平衡、乘风破浪的操舟者。
好可怕的武学境界!
京雪也是偶尔张目一看,才知这长发青年的内在修为,已达至大巧若拙、反璞归真的超凡境地。
纯凭竹杆插入水中的那一凝点,便能激起一股气势往后疾退,此消彼长间,船儿便是带着一道劲势破浪而去。
京雪着实惊讶不已,这战狂宗究竟师承何处,才冒出头来,就接连挑战武林上的成名人物,每战皆胜,而且没分黑白两道,往往杀之不豫。
就最近而言,他能避得过“黑道五刺客”的刺杀,已使江湖中人对他另眼相看。
如此看来,黑道五刺客都把战狂宗看轻了。
他实在有资格一战僧王!
战狂宗却是不发一言,继续负责驾船。
行舟沿洛水直上,才半日,已来到洛阳城西南面的崇阳镇。
足足八百里的水路,幌眼便至。
单是目下这操舟的卓绝技术,亦绝非一流高手所能办到。
正凝念间,海浪有异。
战狂宗也是微微张目,首先入目的,是一叶扁舟自左首迅速飘近。
跟着他看到扁舟上一个丹袍老者巍峨独坐,正低头凝思,望着放在扁舟中间的一个方型物事,像是很苦恼地想着一样事情。
棋盘!
京雪也看到了。
她从侧蓬探头看去,这位在武当九剑中排行第三的丹枫道长,根本是整副心神和气势都尽投在黑白逐鹿的棋盘上,偏偏扁舟能飘将过来。
同样地达到飞快稳定。
瞬间来到与战狂宗船儿并排而驶的航道上。
丹枫道长是个六十来岁的头儿,淡灰的眉毛已然褪色,嘴角间总是泛着教人不忍拒绝的笑容,高大的身形上穿着火红的道袍,好瞩目耀眼一片。
这时正手拈黑子,微微笑问道:“小兄弟,这一着应该怎样下才好哩?”
战狂宗没有应话,依旧以自己的速率驾船。
倒是船蓬内的京雪恬静说道:“丹枫道长,请恕我们两位未能迎讶!”
丹枫道长闻言,脸现讶色道:“老道惭愧,正讶异船蓬内是谁的呼吸声如此谧静,原来是位姑娘。”
京雪安静说道:“我这位伙伴不太喜欢说话,道长有甚么要事,不妨开门见山。”
丹枫道长哈哈大笑,道一声“好”,才肃然道:“洛阳白马寺一事,两位想必亦有耳闻……”
京雪已是接口道:“不错!是我这位伙伴干的,那又如何?”
丹枫道长一声叹息,缓缓道:“老道此舟,刚可容三人,便请随老道往见天下群豪,解释清楚。”
京雪也是一声叹息,摇摇头道:“可惜我们身有正事要办,未能奉陪。”
丹枫道长也不生气,仰天道:“或者这位小兄弟陪老道行完这盘棋,两位便可海阔天空,老道再不叨扰。”
其时二乘舟子平排而行,谁也过不了谁,就像有两根绳子将它们绑在一起似的。
“啸!”
剑光翻动!
有人长剑出鞘!
接着,一大团红影挟着一道剑势破空奔至战狂宗面前。
是丹枫道长率先出手。
长剑先在空中划了一个正圆,然后剑尖凝于一点,疾刺向坐在船首的战狂宗。
武当绝艺,剑凝虚空!
不知何时,战狂宗手上的竹杆已从水中抽起,然后迎向对方剑尖一点。
以竹尖对剑尖!
两者一触,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丹枫道长的长剑已是藉战狂宗那一道相碰助力,挽出圆浑剑圈,自身则腾身上空,再度组织新一轮的攻势。
战狂宗没有仰首,竹杆子很随意的朝天向日,跟着便是往前一挑,往后一封,往左一摆,往右一移,把自己头顶上空的破绽完全抹煞。
看似是一个方阵,但丹枫道长居高临下,却是完全瞧出正有一个圆浑之势,嵌进了这方阵之中。
方中藏圆,圆极无瑕!
丹枫道长心中暗叹,年青人这番武学境界,自己也是要到四十岁才融汇过来,可惜,他以此武学来杀人害人,而不是救人渡人。
当下剑尖下垂一点,颤着圆圈,硬是破往战狂宗的竹势圆阵内。
舟行无碍,飞快破浪,两人一上一下的交手,实在是绝世奇观。
在上的丹枫道长,固然要把腾空的身形迁就正自运作中的船行之势,好配合攻击;在下的战狂宗,也要同时在不固定的船移中,把握着对方的身法转变,剑锋奥妙。
偏是丹枫道长那叶扁舟,亦能紧随在侧,并驾齐驱。
尔时,但听微微“卜”的一声,竹剑再次相触。
但在京雪听处,那一声微响,似是竹杆被剑锋砸碎的声音,心转刚此,已见丹枫道长右臂一沉,便是一个收剑倒跃开去,落回自己的扁舟上。
京雪心中立时雪亮,那轻微发出的声响,原来是丹枫道长右臂骨臼被卸下的声音,并非战狂宗手上的竹杆破碎。
因为“剑凝虚空”这一招,不论出剑收剑,皆是以圆为本,故此剑出时浑圆,剑回时也是在一个划圆的状态,然而,丹枫道长刚刚的收剑,却明显是右臂一沉。
只有在人身关节失去了活动能力的当儿,四肢才能不听使唤。
战狂宗如何弄脱丹枫道长的臂臼,京雪不知道,也没瞧见,她只是领悟了一件事,战狂宗走的武功路数,好像渐趋佛门和道家的自然大道。
这亦是迈向宗师境界的最重要一步!
一旦臻至,万物皆可为己用,万敌皆可以之退。
但此浑圆境地,却不像这么容易便能成就,尤其战狂宗横看竖看都不过是二十五岁底下的年纪,难道他自出娘胎便已开始习武?
更令她悚然一惊,是她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丹枫道长之败,是败于那根竹杆子上。
竹杆子的本身当然没啥问题,出奇的是战狂宗刻意用来划船,不过是做个样子,他绝对可以做到像丹枫道长一般,纯以一身透发出来的气机,操纵船儿。
那他拿着竹杆,便只有一个目的……
以水应敌!
竹杆上有水,当战狂宗施以棒杖之势,便同时也抖出漫天水珠。
水珠无孔不入,自然能带着那人的气机,制造出不同的攻敌路线,其中之一,正像丹枫道长一般,被附有气机的水珠,破入其关节位置。
结果,手臼被击脱,剑攻不成军!
京雪一叹,这战狂宗的内在潜力委实是深不见底。
对面船的丹枫道长既败,反而是心中释然,道:“小兄弟成就不凡,武林上能相捋者,实在屈指可数……只是小兄弟不似嗜杀之徒,你们好自为之罢!”
脚下一透气机,船儿赫已一个回转,朝反方向离去。
说得没错,战狂宗既以水珠应敌,而最后只令对方手臼脱落,不问而知是手下留情,把杀伤力减至最低。
那京雪适才何以又一口替战狂宗直认白马寺一事?
还有,在洛水畔,京雪又何以得知,天下武林已四出在找战狂宗?
战狂宗却没有问,依旧是以竹杆行舟。
彷佛他眼中只有一个僧王,余者皆不足其思虑,其他的任何事,再不能引起他的兴趣。
京雪甚至想,适才自己为何不乘机刺杀战狂宗,是为其气势所慑?是因为太过留神他们的一战?还是……
她对这年青人在不经意间,已有了某种难以言喻的特别感觉?
日落前,两人一舟已来到位于峦山附近的高门关上一个小镇。
战狂宗淡淡说道:“你,留在这里。”说罢,人已跃上坞岸,转眼不见了人影。
京雪望着战狂宗远去的身影,依稀不见他负着百转长枪,便是立即抢近船首,目光扫处,果然见着被层层布条包卷了的百转长枪,就是这么放在船头一旁。
这柄曾经击杀过不少大江南北黑白两道高手的百转长枪,此刻竟没有一点杀气,京雪缓缓伸出白玉般的右手,轻探枪锋。
一片寂然!
京雪叹了一声,缩回握枪的右手,就这样坐在战狂宗适才坐过的位置,仰着美目星眸,恬淡观天。
由于靠岸的关系,劲风一阵阵送来,完全没有仲夏的燠热。
天上红霞璀璨,也快将被黑夜取替。
自当了杀手后,从来没像这刻般得到真正的宁静,更从没像这刻般能欣赏到如此美丽的日落景色。
刀枪剑戟,血腥杀戮已填满了她的心境,再容不下别的东西。
但在这十数日中,却有点例外……
“可以永远都这样吗?”京雪的心里,竟然大胆的把这问了出来。
不可能的!
就连她自己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问了也是白问。
京雪爽朗的俏脸上不禁苦笑起来,又把目光投在船蓬内的长刀一杀处,回忆起在白马寺被杀机击中的刹那,一道强而有力的臂弯立即便把自己拦腰抱住,很陌生,却很温暖。
自己在迷迷糊糊中,甚至记得战狂宗曾说过一句话:“兵道十三势!”
这一思索,立时把她从梦幻中惊醒过来!
战狂宗走在小镇上,买了粮食和水,又来到一间绸缎庄上。
不意才转头出来,门口已坐着四个乞丐,像是恭候他的大驾。
武当的丹枫道长既已率先出手,丐帮这武林第一大帮又岂会坐视不理?
战狂宗却是不瞅不理,一踏步,已是跨出五尺距离。
四丐暴喝一声:“骑虎难下!”已是纷纷站起身躯,扬出四种爪势,分扣举步中的战狂宗双肩。
那知,战狂宗又是斜刺里跨出五尺,刚好脱出了四丐的爪势笼罩。
四丐中一人大喝道:“虎势冲天!”四丐便是纷纷双爪变幻,作冲天之势,挡格战狂宗的去路。
但战狂宗武功之高,绝对超出了这四丐的想像以外,在八爪的虎虎风声中,战狂宗不住转动步法和身形,四丐根本不能将之擒下。
奇怪的是,战狂宗竟似不欲脱身出去,像与他们玩捉迷藏游戏。
这套爪法名满江湖,可不是一般的孩童游戏,乃丐帮镇帮绝学,百虎爪!
百虎爪,顾名思义共有百招,是历代帮主模拟猛虎的百种姿态所成,绝对可与少林寺的“十禅武技”、武当派的“太极剑法”、“虚空剑法”和“北斗追星剑法”并列于武林。
却见战狂宗走的步愈来愈快,愈来愈曲折,四丐出招也愈紧,也愈凌厉,但听“噗噗噗噗”四声一串的响,四丐的百虎爪招数,竟尽招呼在自己的兄弟处,构成了一十分滑稽的景象……
一丐施展的“虎视眈眈”搭上了另一丐的左肩;那被搭着左肩的乞丐,使出的“虎跳平阳”则又扣住了另一丐的颈喉;而这丐击出的“山林虎啸”,刚好爪中最后一丐的背门;最后那丐所施以的“虎步龙行”,却又反拿下了开首那丐的左腕。
环环相扣,本是“百虎爪”的必杀绝招,此刻却应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之语。
四丐怎样也料不到,战狂宗原来一直跟他们纠缠,是要揣摩他们的爪势,再利用身法愚弄了他们。
待得知已然中计,再看战狂宗时,已没了他的踪影。
丐帮四长老没了战狂宗的踪影,冷笑天可找着了战狂宗。
战狂宗也见着了冷笑天。
冷笑天叹了口气,道:“白马寺众僧之死,在下不认为是战兄下的手!”
战狂宗没有说话,倒是眼光中掠过两道神采,似是告诉了对方,这情况,便由得自以为是的天下人去继续他们的自以为是。
冷笑天还想劝他,既然不曾作过,何不昭告天下,干脆推翻这罪名?甫见这两道眼神,便立时把话吞了下去,眼中露出赞赏神色,嘴角也露出了罕有的笑意。
如此我行我素的人物,找遍全天下,恐怕便只独眼前一人。
战狂宗就这样抱着东西,在他面前走过,当经过冷笑天时,两道眼神又投了过去,是一种揉合了信任和欣赏的眼神。
自古英雄重英雄,好汉识好汉,这是顶天立地的男儿之间的独有默契!
冷笑天真想很开怀的大笑三声,痛饮三杯。
因为战狂宗已当了他是朋友和知己。
对手难求,知己更是难求,正所谓:人生得一知己,死而无憾!
当战狂宗回到泊在坞岸上的船儿时,京雪已在船蓬内和衣睡着了。
战狂宗悄悄放下食物和水,跟着又放下了一个包袱,便自个儿走在船头,闭目盘坐。
过了一会,京雪偷偷睁眼,发觉战狂宗坐得很定,既似入定,又像熟睡的样子,便是好奇的静静打开那放在面前的包袱,里面竟然整整齐齐摆着三套绸缎衣衫。
入手轻柔,是女子的衣服,显然是买给自己在途上作更替之用的,俏脸不由得一红,也暗地里发觉这个不喜说话的神秘男子,竟也有此体贴的一面。
翌晨,大地第一线曙光映入洛水里,泛起一片异采。
战狂宗双目微睁,经一晚调息,已是一洗数日疲累,回首船蓬处,只见京雪亦已梳洗毕,身上更是换上一袭簇新的淡鹅黄色丝绸衫裙,配上一张俏脸,不但稍减了不少英锐之气,反而增添了恬淡温柔的女儿家气息。
战狂宗淡淡地看了一眼,道:“其他的好好存放,别要弄湿!”
便是把竹子破入水中,飞快推动舟子续向西行。
一路上,先后经过了卢氏、熊耳山、雒南、石家坡、洛南等地,已是转趋洛水的北向支流,鱼难水。
只要过了鱼难水道,便是华山山脚,往西再进三十里,就是魔教总坛所在的京兆山。
这段陆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正好扼守了上山要道,绝对是对方埋伏高手的一个关键地点。
当然,对方倘有心阻挠,在鱼难水伏击,也是一个理想地方。
尤其自高门关至鱼难水的这段洛水路程是如此平静,更是风雨将至的先兆。
当舟子进了鱼难水二十多里,这平静中暗藏杀机的气息更加炽盛,不寻常的肃杀之气甚至已弥漫周匝。
船下有人!
斗然间,战狂宗长啸一声,竹杆子在水中幻出层层巨浪。船儿,赫然就借这重重巨浪,乘势上冲,抛空腾升,流星般投往远处前方。
这动作突如其来的爆发,京雪坐在船蓬中,但觉犹如腾云驾雾一般,心中不禁暗暗惊异这一跨之力,着实是耗损气机之极,回首一瞥,只见十名左右的中年汉子浮在水面,远远落后地看得目瞪口呆,拿来凿破船底的工具全执在手上,没半点用处,显是横行水道的帮会,准备弄穿这条船,现在碰上了这情景,实在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狼狈之极。
“蓬!”
跨过了十丈距离,小船重渡水面。
不见倾侧,平稳坐落。
京雪虽身为天下刺客,却也未曾亲见这般惊险之象,眼见刚寻得一个喘息机会,又见着斜刺里冲来七艘怒艇!
七艇以扇形姿态自前方包抄过来,每艇均坐了三名中年大汉,合共是二十一名水道高手夹攻而至!
战狂宗手执竹杆,仍是没有表情,只眼神闪过一抹不屑的冷讽意味。人,却已傲立船头处,冷视四境,真正的兵刃百转长枪则负于背门。
怒艇愈见迫近,水面的急浪愈是激发。
战狂宗回头对京雪道:“你伤势未尽痊愈,待会便尽管跟在我身后!”
京雪应道:“是!”
此话刚出口,京雪才醒觉,为何自己会答得这么理所当然。
这时,艇上的鼎沸人声纷纷传来:“战狂宗,你大逆不道,泯灭人性!”“白马寺里屠杀了五十名和尚,你便有五十条性命也抵不了!”“别说这么多,赶快擒下他交由天下英雄发落!”
点燃了火种的箭矢已是望空横飞。
战狂宗足下使劲,气机狂透船身,舟子已霍地掉头,轻灵如操纵掌上巧物。
火箭尽皆落空!
众汉大怒,加快了艇子速度,衔尾追去,一边还呐喊放箭。
战狂宗伫立船头,纯凭气机便把船儿操纵得左曲右弯。众汉的箭矢射得极快极狠,偏就是差着那么一点点没有投中。
转眼四里水路光景,众汉的火箭已尽。
战狂宗足下再使劲儿,小船立时兜回逆流水向,如怒马奔腾,直往七艇处撞去。
船身所过之处,便是激起两道“浪墙”,把船儿藏在其中,奔行之势兀自不减。
众汉纵横水道多年,何曾见过一艘小船可以发出如此澎湃的势道,虽然亟欲擒下战狂宗,偏是不敢直撄其锋。
霎时间,七艘长艇上的大汉都移船偏离居中水道,让出一条大道来,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小船擦身而过,破浪远去。
船蓬里,京雪只觉船势急遽,去势甚速,稍将目光前挑,不旋踵已是看到鱼难水的渡头位置。
战狂宗犹自独立船头,手上竹杆却陡然间中分为二,准确得俨如刀削。
京雪何等聪慧,知战狂宗如此以劲破竹,必非寻常,心头还流转适才战狂宗的警语,已是右手长刀,肩负包袱,飘身移近船头。
战狂宗侧首微微闪烁着赞赏的目光,忽地足劲一轻,船首便是压力减低,变成船首上翘,稍为倾斜。
船首上扬,奔行更锐。
如此滑行了数十丈,离岸愈近。
“蓬!”的一声,船蓬内的底部突然破了个大洞,一道人影已是撞破船蓬,冲天而起。
气贯双臂间,凌空便朝战京两人劈下一道巨斧杀势!
来得突兀,出手更绝!
但见此人披头散发,状如疯汉,四肢粗壮,青筋虬突,身披着类似皮甲的护身之物,和着斧劈之势,声威甚钜。
京雪当然知道此人乃是南海派的掌门,岳万断。
善水,兼修外家重斧,是个绝对可跟“怒狮”左丘不灭,或是“七杀摔碑手”项闯任何一人相捋的一派之主。
瞧状况,他早已附着船身,只是战狂宗气机透船,强悍之极,他不得不暂缓发作,但见着船儿快要迫近渡头,终究还是忍捺不住,破底而出,舞斧直劈!
倘若京雪此刻仍坐在船蓬内,必是首当其冲,但战狂宗既看穿对方把戏,当然也把这可能计算在内。
本来由对方采取主动的攻势,变成操纵在战狂宗手里,这场战事高下已分。
更可怕的是,京雪根本不觉有人潜伏船底,但在战狂宗眼里,却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
这些念头一刹即过,京雪忽觉战狂宗已移至自己背后,左手更透背虚按,一股柔和气机便是把自己送出前面河水处。
这边的战狂宗甫送走了京雪,便是霍地转身,以左足独立、右足上提之姿,硬是破了岳万断这先声夺人的“万断斧势”,还依稀向后掷出一道竹影。
岳万断抡斧回身,嘿声道:“好小子,能挡老子必杀一斧,再看斧!”在空中翻了个旋子,又劈出另一道斧势。
此时,京雪那厢,战狂宗那股助力已然用尽,京雪立即调转内息,再凭自己的气机跨渡河面,但她尚带伤势,这渡虚之势便不能持久,正在为难时刻,紧接着一道竹杆已如影随形般贴浪而至。京雪立时右足足尖一点,保持了将尽的一口真气,随即左足一跨,如斯交替,待到了竹杆前端尽头时,离岸已不过丈许之距,当下气窜涌泉,便拟这一跨之力,可抵眼前的咫尺岸头。
却是突然之间,眼前一花,一个黄袍道人就这样出现在渡头处,垂足一坐,举杆垂钓。
这黄袍道人坐的位置不偏不倚,却正好是京雪一跨之后、将要落脚的位置。倘若那黄袍道人再乘危出招的话,以京雪刻下的功力,绝对应付不了。
京雪一惊,其时踏势已出,不能回头,只得掣出长刀,以一杀应敌!
便在这瞬息时刻,背后忽然传来战狂宗坚定不移的声音:“速速收刀!”
好快!
五息光景里,战狂宗已然摆脱了岳万断的纠缠,渡河追了上来。
京雪也几乎是想也不想,收刀。同时感到战狂宗已把自己在半空间抱送,两人稳踏渡头之上。
甫上渡头,已听得人声喧闹一片,约莫五丈开外,足有六、七十个僧俗男女拿刀提剑、舞枪执矛,在那里磨拳擦掌,自是针对战狂宗的武林人物。
那黄袍道人则如木头人般没有动,对面前的一男一女、后面的一大群人,没有投过半道目光,彷佛只专注眼前垂钓。
京雪回首看岳万断时,这南海派主已被战狂宗的另一条竹杆破了两肩要穴,失去活动能力,只是干瞪着怒目,哇哇大叫,就这样在河面载浮载沉。
京雪却是愈想愈惊,岳万断被战狂宗打败,是意料中事,但打败岳万断的,却是竹杆!
竹杆已去,战狂宗如何能在没有凭藉底下,跨过这段足有十丈距离的河面?尤其他最后抱送自己的一程,京雪完全不觉他有丝毫气机窒碍。
这时,他们坐来的船儿已渐渐下沉。
正是后无退路,兴兵在前!
那知更令她惊讶的,是战狂宗突然盘膝坐在渡头这里。
先不要说前面那批人马,便是眼下这黄袍道人,也是来头不少的人物。
天下间谁不知道:“武当山上三松峙,丹枫黄石白鹤舞。”
武当派有武当九剑,武当九剑中,又以天下三松的剑法最为精纯。
天下三松,分别是丹枫、黄石和白鹤,其中以白鹤道长的剑道修为最高,成就只仅次于掌门苍壁真人,因三位道长年过六旬,又是行侠好义,便是以三松颂称。
这黄袍道人,正是武当三松里的黄石道长。
剑法,绝对比起洛水中与战狂宗行舟比拚的丹枫道长更胜一筹。
很奇怪,那边的江湖众汉像是与黄石道长协定了似的,不进半寸,但叫嚷之声更是喧嚣。
看来黄石道长是要独力对付战狂宗!
但战狂宗说坐便坐,竟尔完全无视。
京雪心底里陡然有一点明白,黄石道长既然到此,便是要对战狂宗出手,但当自己劈出长刀的刹那,他完全没有出手的意图,好像知道战狂宗一定会出言阻止,自己便一定会闻言收刀。
至于战狂宗,他先叫自己收刀,然后就地调整虚耗的气机,好像也知道黄石道长不会趁他们跨岸之际出手,更不会在自己盘膝调息的时候出手。
此中两者,正是人与人之间最难能可贵的信任!
京雪心中突的一跳,这信任,岂不曾出现在自己与战狂宗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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