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只黄黄的小蝴蝶从一方轻纱中被释放了出来,立刻恢复牠们活泼灵巧的美妙姿态,在空中翩翩飞舞,构成一幅美丽的情景。
但只一眨眼工夫,蓦然一道剑光冲鞘而出,在那七只小蝴蝶中间搅起数朵剑花,刹时黄黄的小翼片如雪花般飘飘而下,那七只小蝴蝶变成了没有翅膀的爬虫,纷纷落地,在地上蹒跚爬行……
× × ×
放出小蝴蝶的是个中年女人,她气质高贵,但脸上罩着一片冷霜,再加上一身黑衣服,以致看上去没有一点令人可以亲近的女人味。
拔剑袭击小蝴蝶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他的五官和体格相当出众,刚刚挥剑伤蝶的动作亦可谓神妙绝伦,可是在他的脸上非但找不出一丝得意的表情,反而当那中年女人蹲身去检视地面上那七只小蝴蝶时,神色充满惶恐与不安。
“最后一剑的准头差了些。”
中年女人仔细看过每一只失去翅膀的小蝴蝶后,慢慢站起身子,轻轻吐出这句话。
那靑年更为惶恐,垂首无言。
中年女人的嘴角忽然出现一抹微笑,接着道:“不过,也算难能可贵了,以前为师与先夫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成就没有你这么高。”
靑年听了这话,先是一楞,继而满脸通红,由于心情太激动,眼泪竟都掉下来了。
中年女人讶然道:“你怎么啦?”
靑年低头哽咽道:“没……没什么,弟子……弟子太高兴了!”
是的,他太高兴了,同时心中也充满感激之情,只因过去的十九年,将近七千个日子里,他从不曾见过她有过一次笑容,也从不曾听过她对自己有过一句褒奖的话,今天终于见到她的笑容,听到她的赞许,叫他怎不为之感激涕零?
中年女人明白了他的心情后,脸上再度露出那稀有的微笑,道:“现在再试试你的‘弹指毒沙’,那树上有一只野画眉,把牠打下来!”
“是。”
靑年从怀中掏出一只小木盒,小心翼翼的揭开,将右手中指伸入盒中,在指甲内沿塞上几粒黑沙般的东西,然后收起小木盒,猛可一转身,曲指向上一弹。
“吱!”
树上一只野画眉掉了下来,在地上拍动几下双翼,随告死亡。
中年女人走过去拾起那只画眉鸟,看看牠被打中的左眼,随卽往树下一扔,说道:“成了,对付那姓甘的老匹夫,这一招可能更有用”
靑年看着那只死画眉鸟,似乎有些不放心,乃再拔剑出鞘,举步走了过去。
“你干什么?”
“那……那毒沙的毒性很强,万一有别的动物吃了牠的尸体,一定会被毒死,所以最好把牠……”
“掩埋”两个字尚未出口,他发现她的眸子里迸现怒芒,就赶紧闭嘴,不敢再往下说。
中年女人好像很容易动肝火,以近乎憎恨的严厉目光注规他好半晌,才冷冷道:“花复仇,你连动物都不忍见其死亡,又怎能替为师去报杀夫之仇?”
靑年花复仇连忙收剑入鞘,躬身道:“师父责备极是,弟子知错了。”
他以为又要挨上几个耳光和一顿不堪入耳的臭骂,但今天情形不同,中年女人只冷哼一声,轻叱道:“去叫老驼子替你打点行装,准备午后动身!”
× × ×
老驼子其实并不很老,年纪还不到六十岁,如果不是驼背的话,他还是个相当好看的男人。他的掌上功夫可以开碑裂石,毫无疑问是个武林高手,但他在这深山木屋中,却是个仆役,烧饭、洗衣及一切生活所需,都由他一人张罗负责。
这天午饭过后,他把一只包袱交给花复仇,却又把花复仇手边的那把长剑要了过去。
花复仇不解,问道:“花叔,你要我空手下山不成?”
老驼子没有答话,回答的却是中年女人:“你不能带剑下山,这样才有机会混入神刀山庄也才有机会接近甘铁民。”
花复仇明白其意,点了点顕。
中年女人默默的凝规他良久,才又开口道:“花复仇,在你还没有出生的时候,武林中有一对人称‘神仙侠侣’的夫妻,男的叫‘花五郎’,女的叫‘梅亚仙’,他们游侠江湖,赢得很多人的称赞,不幸有一天……”
——有一天,他们夫妇结识了一位号称”神刀客”的甘铁民,不料甘铁民竟然看上了梅亚仙的美色,趁着花五郎不在的时候,使用药物迷倒了梅亚仙,然后奸污了她,此事后为花五郎知悉,两人乃起冲突,但甘铁民技高一着,反将花五郎杀了——
这段故事,花复仇已经听过无数次了,但今天再听她说起时,他的全身热血沸腾,因为今天是他要下山为恩师报仇雪恨的日子,因此感受特别深刻。
中年女人梅亚仙看着他激动的表情,似乎甚感欣慰,又道:“十九年前,为师在某处郊外捡到了你,当时你只有一岁多,为师不知道你是谁家的孩子,只好替你取名为花复仇,复仇两个字固然不太好,但为师辛苦十九年养育敎导你,唯一的希望就是你能替为师报杀夫之仇……”
花复仇正襟危坐,以最郑重的态度答道:“是的,弟子等待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
梅亚仙轻轻叹了口气道:“本来,这个仇应该由为师亲手去报,但为师那年与甘铁民奋战受了内伤,功力一直无法完全恢复,只好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
花复仇道:“弟子愿拼一死,誓为师父报仇!”
梅亚仙道:“甘铁民如今已是名满天下的大人物,神刀山庄中又有不少高手,凭你现在的能耐,恐怕也不是他的对手,因此你此去只可智取,不可力敌。”
花复仇点头道:“是,弟子见机而为,但师父曾说不要杀死他……”
梅亚仙道:“是的,如是使用‘弹指毒沙’,你只要打伤他一只眼睛卽可,他是经验丰富的老狐狸,一旦眼睛被你的‘弹指毒沙’打中,他会立刻自己挖出中毒的眼珠子,故不致毒发死亡。如是使用兵器,你只要砍断他一条手臂或一条大腿卽可,总之为师不想让他很快死去。”
花复仇问道:“为什么?”
梅亚仙冷笑道:“如果让他很快死去,他怎么知道因何被杀的呢!”
花复仇道:“这么说……”
梅亚仙接口道:“不错,为师会适时现身,当众掲发他当年那桩卑鄙下流的罪行,让大家知道他是个欺世盗名的伪君子,然后再下手杀死他。”
花复仇点点头。
梅亚仙道:“那盒‘弹指毒沙’要好好收藏,设法混入神刀山庄后,可不能使用‘花复仇’这个姓名,那甘老匹夫一听到你姓花,可能会起疑。”
花复仇道:“是,弟子明白。”
梅亚仙起身道:“好了,为师与花叔送你到山下,明天为师与花叔随后动身。”
× × ×
老少三人一路循着一条羊肠小道迤逦下山,走了个把时辰,一条大江已遥遥在望。
梅亚仙驻足不再前行,说道:“面便是巫峡一个渡口,你乘船顺流而下,明日便可在宜昌上岸,只要向当地人一打听,不难得知前往神刀山庄的路径。”
花复仇当卽跪下,向她磕头拜别。
梅亚仙伸手扶起他,道:“仇儿,为师十多年来,对你的管敎相当严厉,有时不免打骂,我知道你吃了不少苦头,你该不会对我怀恨吧?”
花复仇忙摇头道:“不,弟子若非师父收养,只怕早已不在人间,师父的大恩大德,弟子永生不忘,此去若不能达成恩师的托付,当如荆轲。”
梅亚仙眼泪夺眶而出,一把将他搂入怀中,说道:“傻孩子,你怎可说出这种不吉祥的话,不管成功与否,为师都要你平平安安的活下去!”
花复仇感动万分,但也很不自在,因为自他懂事之后,她从来没有这样搂抱过他,这种”母爱”般的动作来得太突然,使他大感手足无措。
梅亚仙紧紧抱住他,又道:“仇儿,我虽然不是你的母亲,但这十九年来我对你的爱护,绝不逊于一位母亲对儿子的爱,这一点我希望你明白。”
花复仇也哭了,连连点头道:“是!是!弟子明白!弟子明白!”
梅亚仙轻轻推开他,道:“你去吧,要不了多久,咱们会再见面的,路上要小心,夜里睡觉一定要盖被子,可不要着凉了。”
花复仇含泪再拜而别,朝前面的渡口大步走去。
梅亚仙和老驼子伫立山腰间,一直目送花复仇身形消失于江边,后者才打破沉默,笑吟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此际,梅亚仙那经常挂在脸上的冷霜忽然消失殆尽,一下子变成了个风情万种的女人,向老驼子含嗔白了一眼,笑道:“你希望他是荆轲么?”!
老驼子笑道:“不论他死或甘铁民亡,对妳都不是坏事吧?”
梅亚仙颔首道:“对。”
老驼子道:“如果花复仇得手,把甘铁民的一只眼珠子打瞎,或是砍下他一条腿,妳要对甘铁民说什么?”
梅亚仙冷笑道:“我要对他说:‘甘铁民,十九年前,你有一个两岁大的儿子被人抱走,至今下落不明,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么?’——如何?”
老驼子道:“很好,但如花复仇失手,死在甘铁民的刀下,妳又怎么说?”
梅亚仙又冷笑道:“我会告诉他:‘甘铁民,你怎么把你的儿子杀了?’——如何?”
两人相视有顷,接着便纵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
梅亚仙和姓花的老驼子在笑,”神刀客”甘铁民也在笑,只不过,梅亚仙和花驼子笑得阴险,其心深不可测,甘铁民则笑得爽朗,笑得豪放,相当合于他”神刀山庄主人”身分的一代大侠风范。
甘铁民满怀高兴,纵声大笑,当然有他的原因,原因在于他发现了一个丰采出众,资质极好,二十一、二岁的年轻人,而这年轻人却又景慕”神刀客”的盛名,愿意投入他”神刀山庄”门下。
不过,甘铁民向这以”姓”为”名”,并故意顚倒过来,自称”仇复华”的”花复仇”,一再打量,又伸手把他全身骨骼略加摸探后,竟将满脸笑容减了几分,失声叹息道:“可惜!可惜!这样一块好材料,为什么不让我早遇十年?年龄过了二十,未免起步稍迟,任凭你再怎么颖悟,也难于尽得我甘铁民在江湖中颇负盛名的‘神刀’三大绝艺……”
花复仇生恐难以混入”神刀山庄”,闻言之下,急忙接口说道:“甘庄主不必可惜,我自幼也遇见江湖异人,为我扎过根基,传过内功吐纳,和‘刀剑快斩’手法,如今,只是想在名满江湖的甘大侠门下,更求上进而已。”
甘铁民”哦”了一声,扬眉笑道:“原来你自己习过‘内功’,难怪骨骼相当坚实,神气十分英挺!告诉我,从小栽培你的江湖异人是谁?尤其是在‘刀剑快斩’方面,已到达什么境界?”
花复仇是相当聪明颖慧的人,他不愿直说,竟把”梅亚仙”和”花驼子”二人,综合起来,作了答案道:“是一位满头白发的驼背老婆婆,至于‘刀剑快斩’的程度方面,则口述不如手演,我身无寸铁,可否情赐借一把利器,才好献丑给庄主过目!”
“过目”二字才出,一道冷飕飕的寒光,已宛如长虹电掠,横空飞来,直向花复仇咽喉射去。
这一着,发得突然,来势又委实太快,一般身手未达巅峰状态的二流江湖人物,多半均将难逃大厄,非死卽伤。
但花复仇会者不慌,他在那道飞虹寒光将到颈,已及颈,而未切颈的一刹那间,全身后仰一倒一翻,右手扬处,便抄着一柄长约三尺一二,刀身微有弯度,宽还不及二寸,尖端斜削的奇形刀儿,从地上站了起来,左手微抬,拭去喉间被刀芒划破少许皮肉的所溢血渍,两道入鬓剑眉微微挑轩,带着七分诧异和三分怒色,向刀光来处望去。
其实,以他的身手修为,还可以闪得再快那么一刹那间,这是花复仇临时动计,自作聪明,才故意让那道电掠刀虹,在自己咽喉上,无关紧要的划破少许,略现血丝的”苦肉之计”。
这时,有条极苗条的紫色倩影,从”神刀山庄”庄门内一丛花树以内,闪了出来,那是一个肩若削成,腰如约素,修短适中,秾纤合度,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年约十七八岁,美得不能再美的紫衣少女。
她出现以后,姗姗行来,走到甘铁民的面前,娇笑叫道:“爹,你看我这‘隔河刺虎’丢刀手法劲头,是否用得不轻不重,恰到好处?”
甘铁民对这爱女紫筠,一向十分娇宠,双眉微蹙,说道:“筠儿最爱胡闹,妳劲头拿揑得虽有分寸,但万一这位仇复华老弟,在大意疏防之下,受了较重伤损,却是怎样向人家交代?……”
甘紫筠把那张美得撩人的菱形小嘴微微地噘了起来,向甘铁民白了一眼,佯嗔说道:“爹爹还要怪我?这自称叫做‘仇复华’的,看来城府很深,谁知他想投到‘神刀山庄’门下,究竟怀的是什么打算?我才乘他要借‘利器’之便,来了式‘隔河刺虎’的脱手飞刀,故意试他一试。”
这位紫衣少女向老父撒娇的轻轻数语,眞把那心存杀机,来意绝不单纯的花复仇听出了一头冷汗。
好厉害的甘紫筠,以眼角余光瞥了花复仇一眼,又冷哼道:“仇复华,你那满额冷汗出得太晚,知道你已经弄巧成拙,露出狐狸尾巴了么?”
花复仇毕竟年轻,又属初入江湖,经验太嫩,竟在听了甘紫筠所说的”……露出狐狸尾巴了么……”一语之后,下意识的伸手向自己屁股后面摸了一把。
这个下意识的动作,惹得甘紫筠为之失声娇笑,道:“笨小子,你的‘尾巴’不是露在屁股后面,而是露在喉咙上面!凭你能施展‘仰望牛女,巧度鹊桥’那等具有相当难度‘上乘铁板桥’的功夫火候,会让刀芒不轻不重,仅仅破皮半分,微见血丝,在喉咙上开了那么一个你自己愿意叫它开的‘口’么?在甘铁民、甘紫筠的父女眼前,居然想用‘苦肉计’?未免太轻视‘神刀山庄’无人!且说眞格的吧,你分明已有一身相当不弱的本领,却处心积虑,要投入我爹爹门下,到底所为何来?”
花复仇自从见了甘紫筠后,先觉得这位紫衣女郎美得太以撩人,跟着又惊于她目光犀利,智慧超卓,词锋更咄咄逼人,不禁莫知所措的把张相当俊美的英挺脸庞,窘成了血红色泽。
还是甘铁民为他解了围,这位使花复仇一见之下,就自然而然觉得异常亲切的”神刀山庄”主人,向他语音轻柔,笑容慈蔼说道:“仇老弟,这是小女甘紫筠,你不必在意她的牙尖嘴利,胡说八道。如今既已有刀在手了,且把那位对你自幼培育的驼背江湖异人所传授给你的‘快斩’手法,尽力施展出来,让我看看已到达什么火候?够不够资格传我的‘神刀三绝艺’。”
若照花复仇起初的心中打算,在这”神刀客”甘铁民的面前,对自己十余年刻苦所得,至少要保留一成、两成,甚至三成,这样,才有希望于伺机突袭之下,一击成功,实现恩师梅亚仙寄托在自己身上的复仇使命。
但自见甘铁民后,他的这种心理已经略略起了变化,等甘紫筠出了面,更是几乎澈底变更,甚至接近崩溃。
原因在于他觉得甘铁民太以慈蔼可亲,像是自己什么久违膝下,难得承欢的亲切长者,令自己一见之后,便想长侍左右,最好是半步都不离开。
甘紫筠的吸引力则更大了,尽管这位紫衣女郎的心思太细,嘴巴太凶,几乎一上来便使自己感受极度的难堪,弄得险些露尽马脚。
但是她仅凭一个”美”字,便可以弥补了再多的刻薄、尖酸、刁蛮、冷酷、厉害。
花复仇宁愿忍受再多的刻薄,再冷的尖酸,甚至于再难堪的羞辱,也要想尽办法,留在”神刀山庄”,与这绝美绝美的刁蛮女郎,结成”师兄妹”的关系。
因为,这样才能每天看到甘紫筠,每天陪着甘紫筠,把她放在眼皮上供养,心坎里温存。至于甘紫筠对他讨不讨厌?喜不喜欢?印象如何?花复仇根本连想都不曾想过,那是另一回事。
心理上旣有了澈底的改变,花复仇生恐没有资格留在”神刀山庄”,获传甘铁民的”三大绝艺”,他哪里会肯把自己在”快斩”手法上的造诣,保留一成、两成,甚至三成?眞恨不得把吃奶的力量都使将出来,能增加上个一成、两成,甚至三成,才有希望能逹到甘铁民必然极高的收徒标准。
正在此时,一只乌儿从”神刀山庄”中飞了出来,花复仇剑眉双轩,刀光立闪。
好快的刀,好残酷的法,去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淸光,刀虹不过一闪卽收,那只飞乌连叫没有叫出半声,便化作十三四段狼藉羽毛血肉。
花复仇心中好不高兴,因他自知平时这凌空一刀,约莫只能将那只飞鸟斩成十段左右,如今……
心头欣喜,自然满面春风,先把那柄奇形刀儿双手奉还甘紫筠,然后向甘铁民抱拳躬身笑道:“恩师……”
“恩师”二字才出,甘紫筠突然声冷如冰的接口说道:“不敢当尊驾这种太亲切的称呼!因为,你根本就不够资格作我爹爹的门下弟子!”
这几句话儿,宛如兜头淋下的一盆冰水,浇得正自我陶醉的花复仇全身一震,眉头一蹙,以两道微带不太服气神色的怅然目光,向地上那刚刚还被自引以为傲的十三四段飞鸟残尸看去。
他的一举一动,全看在甘紫筠的眼中,每一种细微感应,彷佛也均被这位反应绝快,心思绝细的聪慧女郎完全觉察。
甘紫筠嘴角微披,哂然说道:“不必看鸟尸和数成绩了,这是‘修罗快斩手法’,倘若由我施威为,最多只可‘一刀凌空,分敌为十’,你可知道为什么你能把鸟尸斩成‘十四碎块’,仍会被我爹爹断定为不合格吗?”
花复仇眞是傻了眼,不禁对这位旣美得惹自己十分爱,又厉害得让自己三分怕的紫衣女郎,投过一瞥茫然惶惑眼色。
甘紫筠笑道:“若是不告诉你,你心里哪会服气,‘神刀客’的收徒标准,重‘品’而不重‘技’,你刚才若是选块木头,或是用根竹枝试刀,只能‘一刀裂八’,已是上等资质,足够资格让我叫你一声‘师兄’。但你竟用只鸟儿试刀,便一弄聪明,全功尽弃,因为,‘神刀客’甘铁民生平‘仁义’为怀,慈悲行世,慢说绝不杀人,连在鸟兽身上,也从不无故轻开杀戒,他怎会肯把你这样一个心肠狠辣,手段凶残之人,收录为传他‘神刀三大绝艺’的门下弟子?”
花复仇听得呆了,心中一片茫然,脑内一片空白,他如今眞懐疑身在梦中,弄不淸楚眼前这位慈眉善目,亲切恺悌,行如圣贤的”神刀山庄主人”,和恩师口中所说那凶险阴损,行如禽兽的”神刀客”,是不是都叫”甘铁民”?是不是同一个人?
茫然之间,甘紫筠已挽着她爹爹的手儿,父女双双回转”神刀山庄”,而甘铁民在轻过他身边时,竟面含微笑,低低向他说了声:“孩子,你不该对我说谎话啊!敎你武功的‘驼子’,应该是个男的,不可能是个女的,他姓花吧?”
花复仇的额间冷汗,流得更多,身上更起了一阵战栗。
就在这一刹那间,他脑际电掠似的闪过了几个意念。
甘铁民看穿了他!
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么接近甘铁民,错过这一次,他将永远不可能再有机会了。
也就是说,只错过了这一次,他为师父梅亚仙报仇,势将增加很多困难,不但不知道会拖到什么时候,能不能再为师父报仇,都很难说了。
有了这些意念,促使他采取了一个行动,那就是把握住这稍纵卽逝,千载难逢的机会,暴起发难。
他顾不得慈眉善目,亲切恺悌的甘铁民了,也顾不得肩若削成,腰如约素,修短适中,秾纤合度,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美得不能再美的甘紫筠了。毕竟,梅亚仙养育、敎导了他十九年,一如他的亲人,一如他的母亲。他腾身掠起,疾如闪电的扑向那双双走向”神刀山庄”的甘铁民、甘紫筠父女背后,凝足眞力,运用他那凌空一刀,能将飞鸟斩成十三四段的”快斩”,去如雷霆,快似闪电的就是一刀。
按理,甘铁民看穿了他,知道了他的来历,应该提防他,甘紫筠说他心肠狠辣,手段凶残,对他更应该有所防备。
可是理虽如此,事却不然,甘铁民、甘紫筠父女对他似乎根本没有提防,甚至一点戒心都没有,只见刀光闪处,血光崩现,耳听甘铁民一声叫,翻身便倒。
花复仇这一刀斩的是甘铁民,以他的修为、准头、力道、分寸,自是拿揑得十分准确,分毫不差,是以甘铁民翻身便倒,甘紫筠却毫发无伤,骇然色变之余,回身下蹲,扶起了甘铁民的上半身。
血流了一地,也很快沾染了甘紫筠的一袭紫衣、一双玉手,她惊怒交集,瞪着花复仇咬牙切齿道:“你……你……你……”
除了一个”你”字,她一时说不出别的字眼来。
人都是这样,就连嘴巴刻薄、尖酸、厉害、刁蛮的甘紫筠也不例外。
花复仇一刀奏功,一刀便伤了这位师父的仇人,尽管甘铁民一时还没断气,但是眼看已是活不成了。按理,他应该二次出刀,再补一下,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却怔住了!
眞的,眞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怔住了,没有再补一下,他并没有后悔,也不是难过。
可是,能一刀报了师父的仇,他也并没有感到兴奋、快慰,尽管这是他期盼了很久的。
他唯一的感受,只是心里怪怪的,很不舒服,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眞的不知道。
就在这时候,这”神刀山庄”之前的空地上,也就是花复仇的身边,忽然间多了两个人——梅亚仙、姓花的老驼子。
这两个人的出现,使得甘铁民为之目光一直,甘紫筠也顾不得花复仇了,忙拥得甘铁民更紧。
而梅亚仙跟姓花的老驼子一出现,便双双仰天长笑,一个笑声”咯咯”,一个笑声”磔磔”,充满了欢愉、得意,但是笑声都够难听的。
花复仇被笑声所惊醒,他没有在意笑声的难听,因为他没有心情顾到别的,也无从分辨笑声是好听还是难听,因为他十九年来从没有听过师父跟老驼子的笑声,尤其是这样的笑声,他只脱口叫了一声:“师父……”
梅亚仙跟老驼子的笑声突然停住,梅亚仙脸上神色激动,双目之中闪漾着令人难以言喩的奇异光芒,她点头道:“孩子,很好,很好……”
花复仇道:“不,不好,弟子没有能一刀杀死他,又没有能及时补上一刀……”
他话还没有说完,梅亚仙已带笑摇头截口道:“不,很好,孩子,很好,也许这是天意,你一刀没能把他杀死,留他一口气在,但是他已经活不成了,这,好出了我的望外……”
花复仇愕然道:“师父……”
没等他问,梅亚仙马上就告诉他道:“因为,这样能听见我说话的,不只是你,或者是他,而是你们两个……”
花复仇一时仍然没懂这话的意思,他想问。
梅亚仙却已转脸笑望着老驼子道:“记得你是怎么问我,我是怎么告诉你的么?”
老驼子笑着点头道:“记得,是我问妳该怎么说,而妳的回答又极称我心,极合我意,我怎么会不记得?”
梅亚仙娇媚无限,也无限得意,道:“那么你看,像这种情形并没有在咱们当初的意料之中,我该说哪一句呢?”
老驼子道:“要依我看,妳两句都该说,不过要稍微改一改”
梅亚仙微一怔,旋卽再度仰天”咯咯”娇笑。
老驼子也笑了,仍是那刺耳难听的”磔磔”怪笑。花复仇越看越听越胡涂,他几度想问,却都插不上嘴。
甘紫筠似乎也被眼前这两个弄楞了,她瞪着一双美目,直直的望着梅亚仙跟老驼子,不动,也不说话。
再看甘铁民,似乎已经是出气多,入气少,两眼像困乏似的渐渐闭起,眼看就要不行了。
忽然,梅亚仙跟老驼子都不笑了,梅亚仙望着地上的甘铁民说了话:“甘铁民,十九年前,你有一个两岁大的儿子被人抱走,至今下落不明,你可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么?”
甘铁民没有动静,他已经是灯尽油枯,不可能有动静了,但是他有反应,他那卽将闭上的两眼又睁开了。
甘紫筠却一怔,急急道:“妳是说我哥哥,他在哪儿?他在哪儿?”
花复仇只觉心头震动了一下,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忽然间,他的心头又连震动了好几下,因为他看见他的师父梅亚仙转过脸来,把一双目光投向了他,那一双目光好怪,怪得令他害怕,十九年来,他从没有见过师父这样的目光。接着,耳中传进了师父的话声,他听得出,师父的话声带着兴奋,带着得意,说道:“孩子,你把你的父亲杀了?”
甘铁民的两眼猛睁。
甘紫筠的脸色变了。
花复仇只觉脑中”轰”的一声。
随听老驼子道:“这句话本来是,甘铁民,你怎么把你的儿子杀了,现在情况有了改变,话也只好略加修改了!”
花复仇的叫声出了口:“师父,妳,妳怎么说?”
梅亚仙道:“怎么?没听淸楚,要不要我再说一遍?”
花复仇道:“不,我是要知道,这是不是眞的?”
“当然是眞的!”梅亚仙道:“千真万确!”
花复仇摇了头,剧烈的摇了头,失声道:“不,不是眞的,我不相信!”
梅亚仙道:“信不信由你!”
“可是十九年来,妳待我如……”
“不然怎么让你相信,又怎么能让你咬牙苦学!”
花复仇知觉心如刀割,眼前一黑,站立不稳,踉跄的往后退了几步。
只听老驼子冰冷地道:“谁说你不信,你已经相信了!”
花复仇想摇头说”不”,可是这时候他发现他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他说了话,话说得有气无力,还带着颤抖,简直就像呻吟:“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梅亚仙一指老驼子道:“他说你信了,你信了么?”
花复仇这时候已经明白了,他明白为什么一见甘铁民就觉得那么和蔼,那么可亲了,可是他就是不愿说出那个”信”字,说了他会心痛,会痛死,他仍然道:“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告诉我!”
梅亚仙望向老驼子,老驼子阴冷而笑道:“不必了,让甘铁民告诉他吧,他们一家三口,去阴间工夫多着呢!”
这意思谁都懂,他们俩还要杀死花复仇跟甘紫筠。
花复仇想扑过去,可是他就是觉得没力气,整个人像虚脱了一样,毕竟眼前这两个跟他共处了十九年,尤其是梅亚仙,旣是他的师父,又像他的母亲。
他没有力气,别人可有力气!
梅亚仙向着他抖手就是一掌。
他连躲的念头都没有,让这一掌结结实实的拍中心口,人踉跄暴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心口撕裂似的一痛,喉头发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老驼子阴冷一笑,道:“我补他一下,丫头交给妳了。”
老驼子身随话动,话落,人已欺到了花复仇的面前,扬掌劈了下去
与此同时,梅亚仙也扑到了甘紫筠的身边,竖掌如刀,猛力揷下。
花复仇别说救人了,他连自己都顾不了了。
眼看着梅亚仙、老驼子掌下就要连伤二命。
突然,甘铁民挺身站起来了。
殷红的鲜血,仍从他左臂肩胛处不断的涌现滴下。他的面孔已因失血过多而苍白,但是,他的一双目光仍然那么和蔼慈祥,毫无一丝怨恨之意。他向花复仇的侧卧处,颤巍巍的横跨了一步,及时发出一声断喝道:“小寇子,住手!”
他口中的”小寇子”,当然就是”老驼子”。
老驼子这时如果一掌劈了下去,甘铁民这时别说鞭长莫及,阻止不了,就算他身手如常,没受刀伤,两下的距离,也一样救不了花复仇。
可是,他这一声”小寇子”,竟似蕴蓄了无穷威力,老驼子怔了一下,掌举空中,无形中竟似被人架住了一般,硬是无法劈下。
梅亚仙那边,情形更糟。
甘紫筠虽然才十七岁,但自幼家学渊源,已尽得老父甘铁民神刀眞传,这时又有奇形兵刃在手,更不啻如虎生翼,梅亚仙久疏实战经验,一时之间,哪里是甘紫筠的敌手?
神刀客甘铁民已在这一瞬间颤巍巍的走近花复仇,老驼子望了梅亚仙一眼,皱皱眉头,放落手掌,花复仇挣扎着想站起来,但被甘铁民以右掌轻轻按住了。
他微微喘息着交代花复仇道:“你的内功不弱,赶紧调息护住心脤,就只坏了一条左臂,属于外伤,性命应无妨碍。”
他说完,又扫了掌珠甘紫筠一眼,见梅亚仙远非爱女敌手,脸上露出一丝快慰之色,同时向爱女说道:“小筠,住手。他们两位原本也是神刀山庄的人,当年结仇的原因,说来应该是场误会……”
他说着,又向老驼子和梅亚仙分别望了一眼,道:“我们都是当事人,寃家宜解不宜结,今天可否请两位分别说说你们两位对老夫不满的原因?”
梅亚仙眼珠子一转,忽然抢着道:“当年你不该杀了我的丈夫花五郎,又用迷药强奸了我,这等血海深仇,我自然要用狠毒的手段报复……”
甘铁民喃喃道:“事到如今,妳还是一点悔意都没有,还是满口胡言,眞是作孽!”
他又转向老驼子道:“小寇子,你怎么说?”
老驼子吶吶道:“我所知道的,也是如此。”
甘铁民忽然沉脸道:“你眞相信这世上曾经有过一位什么花五郎?你见过这位花五郎没有?”
老驼子脸红了,说道:“那时,我来神刀山庄还不到两年,一直没去过后院,那时,小……小……小姐还没有出世,后来为了公子失踪,我奉命出去找寻,才遇到梅姑娘的,我的确没见过花五郎,我因为迷恋她的美色,才跟去巫山百花谷。道些年来,我名义上是主仆,实际上已是一对夫妻,我当然会为她当年的不幸遭遇感到愤恨。”
甘铁民再转向梅亚仙道:“我说出当年的实情好吗?要不然就妳自己说。”
就在这时候,梅亚仙忽然一声不响,掉头便向庄外飞跃出去。
甘紫筠嘿了一声,提刀便待追赶。
甘铁民叹了口气道:“小筠,让她去吧,她一错再错,将来总会后悔的,就算为父的不杀她,她的日子也不好过。”
甘紫筠搁下那把奇形刀,从怀中取出一只药瓶,倒出一撮药粉,走过来扯破老父的衣服,按敷在创口上,又撕下老父的衣襟,将创口扎住。
甘铁民微笑道:“不要紧,孩子,老爹这条左臂是废定了,它是我儿子砍的,伤肉不伤心,流一点点血,老爹不在乎。”
他说着,元气似乎恢复不少,脸上也渐渐有了几分血色。
“刚才这位梅亚仙,原是本山庄的一名大丫头,从小我就一直把她当成我亲生的女儿看待,不但传授了她不少武功,也准备等她成人之后,找个忠厚老实人,像女儿一般嫁出去。不意这丫头人小鬼大,早就跟府里一名管事有了奸情,我当时仍然蒙在鼓里。哪知道这丫头看上我这份家业,以及我在江湖上的名望,竟在那名管事变心离去之后,转而时时向我挑逗,想要我收为侧室,经我严词峻拒之下,她竟恼羞成怒,又在飮食之中下毒,欲置我于死地。”
甘紫筠插口道:“爹当时为什么不抓住她下毒的证据,当着大庭广众宣布她的罪状,然后一掌劈了她?”
甘铁民面色一整,微露不悦之色道:“筠儿,妳说小也不小了,怎么在口舌和心肠方面,仍然如此不够厚道?她当时只是个得宠的丫头,她有她的想法,她做得不对,把她赶出去就是了。如果有人犯在妳手里,妳有这种想法,岂不是太可怕了!”
甘紫筠受了责备,脸孔一红,低头不语。
甘铁民望着老驼子道:“小寇子,你刚才一番话,尽管说的都是实情,但梅亚仙一定不会原谅你,你如今年纪也不小了,愿不愿意留在神刀山庄住下?”
老驼子见庄主不计前嫌,气度如此寛宏,不禁又羞又愧,热泪滚滚而下,跪了下去道:“谢老庄主,奴才无德,愿意……此后……终生服侍您老人家……”
× × ×
以后几天,花复仇认父归宗,名字也改回了失踪前的”甘玉麟”。
甘铁民父子情深,他关心爱子的伤势,一方面闭门谢客,一面精硏古方,亲自为爱子拟了一帖古药方,制成一盒药丸,每日督促爱子服用,不消月余,甘玉麟便又回复了以前的强健。
这一天,神刀山庄忽然来了一位高冠柳眉的道人,他自称来自武当,道号白云山人,这次是为豫西一带发生百年罕见的旱灾,特地出来四处募捐,久仰神刀之名,故登门拜访,希望神刀慨捐一些银两。
甘铁民虽跟武当一派甚少来往,但也曾听说过白云山人的名头,当下一开口便问对方,需要捐出多少,才称恰当?
白云山人捋须沉吟片刻,缓缓道:“捐出庄主的一条性命,也就差不多了……”
甘铁民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忙问道:“道长可否再说一遍?”
白云山人忽然露出诡异的笑容道:“庄主认不认识一名叫梅亚仙的女人?”
甘铁民道:“认识,怎么样?”
白云山人带着笑意道:“她说我长得很像武当的白云山人,如果我冒白云山人之名,以庄主宽厚的待人态度,一定不会怀疑,也不会追究,假如我能为她遂了心愿,我便可以获得一座山庄,无数金银,以及她自己。”
甘铁民又是一怔道:“那么,阁下究竟是谁?”
假白云山人道:“庄主有没有听说过川东道上的百毒浪子柳无咎?”
甘铁民脸色一变道:“你就是百毒浪子?”
百毒浪子居然点头道:“不错,百毒浪子柳无咎便是区区在下。”
甘铁民忍住怒气道:“就算甘某人不在意你的狂妄,你又如何索取甘某人的一条性命?”
百毒浪子诡笑道:“这条性命,我已经到手了,不然我百毒浪子岂非自砸招牌?”
甘铁民默然查察气脉,果然发觉有些不对,但仍不明白对方下手的方式,强持镇定,缓缓道:“神刀山庄虽非龙潭虎穴,但甘某人只要一口气在,阁下想脱身,恐怕也不容易。”
百毒浪子留意着甘铁民的神情变化,忽然露出一抹得意的微笑道:“阁下已经断了一条左臂,如今中毒又深,若是妄动无名,只有加快毒性窜行,何不留点时间,谈谈你的身后……”
就在这时候,庄后突然传来嘈杂的吆喝之声。
百毒浪子一凝神,忽然改口道:“庄主珍重,我们好像都没有时间了。”
语音未竟,身形已起,一眨眼间,悠然闪身出厅。
甘铁民欲振身而起,才发觉浑身已无一丝气力,长叹一声,复又颓然坐下。这时,一条颀长身形,忽然如风一般奔进大应,来的正是甘玉麟。
甘铁民喘促地道:“麟儿,快去地窖中取一大碗雪水来……”
甘玉麟见老父神色不对,不禁大惊道:“爹……”
甘铁民催促道:“快去!”
不一会,雪水取来,甘铁民支撑着将一大碗雪水一口气喝下,神情才稍稍稳定下来。紧接着,爱女甘紫筠也赶来大厅,她说有人看到放火的人正是梅亚仙,幸好庄中人多,火势如今已被控制。
她说完一大段话,才发觉老父神色有点不对,忙问前面是否发生了什么事。
“你们两个都在,正好。”甘铁民长长吐了口气,道:“人的心肠过分慈软,往往也会带来灾难,而首遭其祸的,往往就是这个人自己。你们可知道梅亚仙那个不自爱的女人,又姘上了一个新男人?”
“谁?”兄妹俩异口同声。
甘铁民脸色一黯道:“一个江南道上,心肠狠毒,行为卑鄙,人所不齿的百毒浪子柳无咎。”
甘紫筠失声道:“您原来中了他的毒?”
甘玉麟沉声道:“筠妹休要慌乱,先让爹说出解救之法。”
甘铁民苦笑道:“拖延一段时间,应该可以办得到,要说解救就难了,不然他这个百毒浪子又怎会人见人怕,恶名远播?”
兄妹俩在未被火苗波及的书房中安置了老父,甘紫筠负责督工修缮被大火焚去的栈房,补植被践踏的花草,甘玉麟则找来老驼子,共同猜测梅亚仙会不会再回巫山百花谷去?
最后,他们得到一个结论,以梅亚仙狠毒的心肠,他们一定还会留在宜昌附近,以观察甘府的受灾情形及甘铁民是否已经死亡,否则,这女人还是不肯罢休的。
第四天,甘玉麟吩咐山庄中管事散布出神刀病重垂危的消息,自己则化装成一个中年化子,进了宜昌城,去找那对灭绝人性的男女,讨个公道。
甘铁民没有阻止甘玉麟的行动,他已深深的体会到除恶务尽的重要,对付顽恶的人,只有以杀止杀。
他一直认为仁义为江湖大道,数十年来,一直奉行不渝,但现在,他却承受了断臂、中毒的痛苦。
利用这三天的时间,甘铁民在作最后净扎,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以延续生命。
柳无咎不但下毒的手法奇妙,而且,这次施用之毒,亦十分奇怪,以甘铁民丰富的江湖阅历,竟然无法查验出中的是哪一类剧毒。
神刀山庄收藏了数十种解毒之药,包括了少林寺的小还丹、四川唐门的化毒神丹。
但甘铁民遍试了各种解毒药物,竟然无一种是对症之药。
甘铁民了解到这可能是一种混合毒药,除了百毒浪子柳无咎之外,只怕天下再也无人能够知道解药的配制方法。
于是,甘铁民作了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定,他要以数十年精湛的内功,把身上的奇毒逼聚于一处,操刀一割,人虽断肢成残,但却可能保留下一条老命。
他不能把这种冒险的事,告诉玉麟、紫筠,所以,表面上保持十分淡然的平静。
甘玉麟离去之后,甘铁民立刻找来了紫筠,笑道:“妳看妳哥哥的表现如何?”
“很鎭静,有条不紊,颇有几分爹的气势!”甘紫筠笑得很甜,对这个失踪多年,重聚一处的哥哥,似是颇感满意。
甘铁民道:“那就好,爹最担心,就是怕你们兄妹之间,因为生长的环境不同,无法相处,现在,爹放心了。”
甘紫筠怔了一怔,道:“爹,有你在,哥和我纵有争执,也不敢不听爹的敎训啊!”
“说得对……”甘铁民道:“爹心中很快乐,失散多年的父子重聚,人生快事,莫过如斯。”
“你的毒伤……”甘紫筠心有所感的道:“不碍事吧?”
“好多了,爹收藏天下各种疗毒的圣药,柳无咎岂能伤得了我……”甘铁民取出了两粒小还丹,接道:“筠儿,服一粒下去,带一粒在身边,见到妳哥哥时给他服下,去接应妳哥哥,他武功虽然不错,但却是梅亚仙所传授,恐非其敌,何况,还有柳无咎这个用毒高手在旁边伺机下手!”
甘紫筠点点头,接过小还丹,服下一粒,把另一粒藏在怀中,低声道:“爹,老驼子靠得住么?”
甘铁民道:“不管他是不是靠得住,爹都会预作防范,这次的变故,使爹对江湖事务的看法,有了不少的改变。所以,妳也不用存仁慈之心,梅亚仙、柳无咎都有可死之处,不用再手下留情了。”
甘紫筠点点头,柳眉间闪掠过一抹杀机。
× × ×
甘玉麟的易容术并不怎么高明,江湖经验更差,当他找到了梅亚仙的藏身之处时,梅亚仙也发觉了他。
那是靠近城角处一间民宅,梅亚仙租作了藏身之处。
甘玉麟心中充满着怒火,梅亚仙设计的恶毒,几乎使他们骨肉相残。
他花了两天的时间,日夜在城中寻找,他相信梅亚仙会隐身在市鎭之中,因为甘府中大批家丁,透过故亲好友,要他们注意陌生人的行踪。甘家势力大,人缘好,乡亲邻里都愿帮忙,很快的在数千里方圆之内,布成一道密网,梅亚仙不管以何种身分出现,都无法逃过这些人的监视。
甘玉麟摸一摸用竹子掩饰的长剑,快步冲近那座靠城墙的民宅,人在木门外停了下来。
房中传出了梅亚仙的声音,道:“花复仇,进来呀!是不是害怕了?”
“我是甘玉麟,花复仇已经死了!”长剑脱出,挑开木门,护住前胸,缓步而入。
梅亚仙没有隐避,也没有暗袭,只是静静的站在堂屋的一角。
她也亮出了长剑,脸上是一片冷厉的神色。
“甘铁民还没有死?是么?”
“柳无咎那点毒技,伤不了家父……”
“住口!”梅亚仙忿怒的叫声打断了甘玉麟的话,接道:“老娘养了你十几年,算是白养了,就算是喂一条狗,牠见了老娘也该摇摇尾巴!”
甘玉麟冷冷接道:“妳养我,只是想利用我,要我用手中的剑,去杀害生身之父,妳用心的恶毒,行为的卑劣,应该万死莫赎,我几乎造成终身大恨……”
梅亚仙冷笑一声,接道:“你认为甘铁民还会活下去?”
“会!他内功精湛,藏有各种的解毒一物,我离开神刀山庄时,他的精神很好……”
梅亚仙怒声接道:“你说的是眞话?”
甘玉麟道:“妳教我做各种坏事,敎我说谎,可惜,我没有妳那种卑劣的性格,学不会妳的传授……”
“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亚仙……”柳无咎步履轻移,行入室中。
“很好,你也在这里,省了我花时间去找你的麻烦了。”
柳无咎笑道:“你先别得意,甘铁民中的是九合之毒,你听听这个名字,大槪就该明白了。九合之毒,就是用九种毒药合成之毒,世上没有人能配成一种解药,可以同时解去九种药物合成之毒,这种毒因为药性相克、相辅,所以不会见血封喉,立刻毙命,它是慢慢发作,今天是第六天了,明夜子时之前,甘铁民非死不可!”
甘玉麟道:“胡说!我爹的情形很好,他服药运功,正在疗治。”
“没有用的,不相信我的话,你可以回去看看,甘铁民现在脸上应生长出九颗红肿小泡,那就是毒发的征候。”
梅亚仙接道:“无咎,不用和他多费口舌了,咱们合力先宰了他,再去欣赏甘老鬼毒性发作的痛苦,甘铁民一死,就树倒猢狲散,咱们去接收神刀山庄。”
柳无咎微微一笑,道:“亚仙,妳认为甘玉麟还有反抗的能力么?”
梅亚仙道:“怎么?你已经下了毒?”
柳无咎道:“他现在只要一运气,就会引发毒性,失去战斗能力。”
“那好极了,我先杀了他,消消胸中的怒火……”一挥长剑,扑向甘玉麟。
但觉前胸一疼,手中长剑竟自软软的垂了下来。
全身的气力完全失去,不禁大惊,道:“无咎,你!你在我身上也下了毒?”
“亚仙,妳太性急了些,我在这室中布下了无影之毒,妳也在这里,毒药无眼,就顺便把妳也给毒了。”
“快些拿解药给我……”梅亚仙伸出左手,向柳无咎奔过去
柳无咎右手一拨,梅亚仙一跤跌摔在地上。
这一跤把梅亚仙摔得清醒过来,甘玉麟却看得呆在当地。
原来,他暗中运气一试,果然是中了奇毒。
“你!你!柳无咎,为了什么?”
“唉……”柳无咎轻轻叹息一声,道:“因为,先下手的人才能掌握全局!”
“我没有阻碍你……”梅亚仙说道:“我一直在帮助你,得到了神刀山庄,我只是庄主……”
“庄主的夫人……”柳无咎淡淡一笑,道:“最大的错误是,甘紫筠太美丽了,她年纪轻,武功也高,又是甘铁民的千金,她才是最适合作神刀山庄的夫人!”
“你……你在作梦,甘家的儿女,不会受你胁迫的!”梅亚仙咬牙切齿的道:“我瞎了眼,会遇上你这种人!”
“这就要动些脑筋了,我掌握了她父亲、哥哥的生死,也可以让她手刃害她的仇人,妳说,她会不屈服?”
“你……柳无咎,我梅亚仙自信是一个心肠很黑的人,但比你柳无咎,眞是小巫见大巫了!”
柳无咎道:“妳也确实很美,只是年龄太大了一些,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何况,妳滥交男友,挟色自重,我柳无咎怎能和妳结成夫妇,常相聚首,让我日后有何面目再见江湖朋友!”
梅亚仙道:“老娘栽了,你杀了我吧!”
“我不杀妳,这数月来,咱们同床共枕,多少总该有点情分,杀妳的是甘紫筠……”
“对!我要杀她,甘家这些劫难,都是她一手造成……”甘紫筠娇俏的身影,出现在客室中。
柳无咎笑一笑,道:“妳来了很久了?”
“不算太久,不过,我听到了你们的谈话,这眞是恶有恶报,来得太快了。”
“紫筠,快些走,妳不能留在这里!”甘玉麟大声喝叫。
“哥,你认为我能走得了么?”
“难道妳……妳……妳也中了毒?”
甘紫筠道:“柳无咎找到我,要我到这里来,你想,他会放过我么?”
“甘姑娘言重了……”柳无咎笑道:“妳只是暂时气力不继,不能和人动手,十二个时辰之后,用不着服用解药,就可以完全复原。”
“可是,我现在要杀梅亚仙……”
“那容易,只要妳答应了条件,妳不但可以杀死梅亚仙,也可以救了妳父亲、哥哥。”
甘玉麟大声喝道:“今日,我才眞正的见识到什么叫卑鄙小人!”
忽然一咬牙向柳无咎冲了过去
柳无咎左手折扇一挡,竟把甘玉鳞摔到屋角,吁—口气,道:“甘玉麟,你现在连个普通人也打不过,不要再自取其辱了。”
甘玉麟双目中流下泪水,一身武功竟然为毒药控制,完全无法施展。
“哥哥,认命吧!你不能再做傻事,柳无咎说得不错,他要杀你,只不过是举手之劳。”
“想不到甘姑娘竟是如此聪明可人的才女,现在,我等候妳的决定了!”
甘紫筠道:“我先杀了梅亚仙,等你救了我父亲、哥哥,我就嫁给你……”
甘玉麟大叫道:“不行……”
柳无咎道:“只怕你甘大少爷已经无法作主了!”
甘紫筠缓缓行近柳无咎,无限温柔的道:“不要和我哥哥一般见识。”
柳无咎哈哈一笑,道:“不会的,对大舅子,我柳某人总要让他三分……”
突然,他的笑容凝结起来,脸上是痛苦的惊怖。
甘紫筠手中一把锋利的匕首,已刺入柳无咎的心窝,正中要害,一击毙命。
“妳没有中毒……”甘玉麟高兴的叫道。
“爹先让我服下小还丹,柳无咎想毒我,我将计就计的赴约到此。”
甘玉麟道:“好!甘家的女儿尤胜须眉……”
目光转到梅亚仙的身上,接道:“她呢?”
甘紫筠道:“咱们把柳无咎身上的解药全搜出来带走,把她留在这里,生死由天吧,她做过甘家的丫头,我不愿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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