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一脚跨进九指老张所经营的野店时,着实使九指老张吓了一跳,他在这条山路上开设野店卖牛肉面已有十五年之久,见过的奇奇怪怪人物不在少数,可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一个使他感到浑身不舒服的人。
其实这个人并不缺手缺脚,也没长着一张靑面獠牙的面孔叫人看了害怕,他的衣着甚至还相当高贵,就只那张脸,像一雕刻的一般,没有丝表情,没有一点生气,好像是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一般。
已是黄昏时候,九指老张正打算关门打烊,但这个冷冷冰冰活像木头人的客人跨入他的店门时,他却不敢像对待一般晚到的客人那样说道:“对不住,打烊了!”而是不期然倒退三步,客客气气的拱手招呼:“客官请坐,来碗牛肉面么?”
他的山野小店中只有五张桌子,木头人走去其中一张靠墙的桌子坐下,这才吐出五个字:“来壶二锅头。”
九指老张听了微微一怔,道:“对不起,老汉这儿不卖酒。”
木头人低垂的眼皮慢慢往上张开,面无表情地道:“我知道,可是我也知道你九指老张自酿的二锅头十分香烈有劲。”
九指老张颇为诧异道:“你听谁说的?”
木头人没有回答,只是一眼不瞬的望着他,目光似两把刀。
九指老张与他目光一接触,不禁打了个寒噤,不敢再说甚么,赶紧入内去打出一壶自酿的二锅头,连同一只酒杯,轻轻的放在他桌上,然后问道:“要不要下一碗牛肉面?”
木头人微微摇了一下头,也不提壶斟酒飮用,慢慢的闭上眼皮,就此闭目静坐不动,真真像个木雕泥塑之人。
九指老张心中暗骂道:“你他*的甚么玩意儿,存心找碴不成?”
他九指老张是练过功夫的人,曾在镖局里干了几十年的趟子手,后来年老退休,才在这条山路上开野店混生活。不过对于今天这个客人,凭着他的几十年老经验,他自知惹不起,只好忍气呑声。
正在此时,忽然又一个过路客走进他的店门,这个客人的形态与那木头人完全不同,个子矮矮胖胖,脸上笑眯眯的一团和气,一进门先向九指老张打招呼:“老张,你好!”
随卽在另一张桌前坐下,怪的是对一边的那个木头人视若无睹,好像一身是胆,鬼都吓不倒他似的。
九指老张也一眼就看出这个”笑弥勒”般的中年人不是寻常人物,心中不免嘀咕,道:“怪事,今儿个是甚么日子?怎么尽是这些江湖人物寻上门来?”
他也不敢怠慢,连忙趋前笑问道:“客官要吃老汉的牛肉面么?”
笑脸胖子笑嘻嘻道:“不,我要一壶你九指老张自酿的二锅头。”
九指老张心头一沉,暗忖道:“怎么回事?我九指老张可没与人结过梁子,哪来这两个怪物?”
虽是心中疑窦重重,老于世故的他却也不挑明了问,经验告诉他,碰到这种怪人怪事,最好先装作不懂,静待其发展,然后再见机行事为宜。
于是他唯唯应喏,又入内去打出一壶酒,摆到笑脸胖子的桌上。
笑脸胖子这回踉那中年木头人一样,叫了酒就好像已酒足饭饱,两眼一闭,就此不再动弹,似老僧入定一般。
九指老张望望木头人,文望望笑脸胖子,眉头直打结,不停的思忖:“怎么回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料正思忖时,店门上人影一晃,又进来了第三位客人。
这人是个高高瘦瘦的老头儿,胡子已经花白,但是目光如炬,威仪逼人,愿然是个很有地位的人。
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和前面二人一样,他在另一张桌子坐下,要了一壶二锅头后,就再无任何举动了。
九指老张心中直苦笑,道:“我九指老张这一生最不平凡的际遇,就是干了几十年的趟子手,怎么今天会惹来这三个莫测高深神秘兮兮的江湖怪人?”
不,还不只三个。
只听门外一声桥笑,倏忽之间,门上已站着一个靑巾包头,怀抱一只月琴的女人。
这女人年约三十出头,模样俏丽中带着几分风骚和几分狡黠,她也在一张桌前坐下,也向九指老张要了一壶二锅头,随后也不动了。
也幸好九指老张数年前曾经卖过酒(后来嫌麻烦才不卖的),因此店中还有不少酒壶可供盛酒,但这也使他心中更为惊疑:“这些人以前分明不曾到过我的店,他们怎么都知道我九指老张有二锅头?”
接着又想道:“今儿个到底有多少‘怪客’要来我这山野小店寻事?”
这思绪刚自脑中闪过,又有一个客人进来了。
第五位客人是个靑年,年纪还不满三十,嘴唇上蓄着两撮短胡,手上拿着一把长剑,充分显示出他是个身怀武功之人,但与前四人一比,却又显得嫩多了。
他也要了一壶二锅头,随卽闭目不动。
现在五张桌子分别坐了五位客人,九指老张暗暗发愁,道:“再来一位客人的话,要让他坐在哪儿的好?”
这当口,太阳早已下山,四周渐渐变黑,夜色悄悄的降临了。
九指老张将壁上的两盏油灯点亮时,那五个闭目静坐的怪客突然同时睁开了眼睛,目中射出的锐利光芒,使九指老张又吓了一跳,这一刻他们五个给他的感觉是:他们不是人,他们是枭!
也就在这时,一双手掌从背后搭上了他九指老张的肩头,继闻一个冷峻的声音道:“老张,这儿没你的事,你到后面房里去吧!”
九指老张一回头,就看到一张脸,他是个五十多岁的人,一身文士打扮,疏眉细目单眼皮,头戴一顶瓜皮帽,怎么看都不像是有学问的人,而像个精打细算的老账房。
这个人是怎么进来的,九指老张一点也不知道,不过听了对方这句话,他倒是暗暗透了口气,终于明白五位怪客不是冲着自己来的。而是和眼前这个”老账房”约好在这儿讲事情,旣然如此,自己赶快避开这是非场所,正是再好不过,因此他一句话不说,就进入后面自己的房里去了。
老账房等老张入内后,便向在座五人点头招呼,道:“各位,好久不见,别来可好?”
那高高瘦瘦的老头儿首先开了口,道:“少废话,我且问你,那小子是谁?”
他指的是那位带剑的靑年。
老账房笑道:“他是新人。”
老头儿冷哼一声道:“他够资格与我们‘绿林四夜枭’平起平坐么?”
老账房又笑道:“别这么说,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几十年前,你老兄也是新人啊!”
木头人接着开腔道:“好,言归正传,这回是甚么买卖?”
老账房道:“这回的买卖十分特别,所以我才把你们五位一起请来,不过不是要你们五位一起办事,而是要你们出价,谁出价最低,谁就接下这笔买卖。”
笑脸胖子笑嘻嘻道:“不是谁出价最高,而是出价最低的人得了买卖。嘻嘻嘻!那位雇主把我们‘绿林四夜枭’当作甚么了?”
老账房道:“别急,他订了个低价,低价是五千两银子,各位干了几十年的买卖,有过几次拿五千两银子的?”
靑巾包头的女人笑道:“果然是个大买卖,那位雇主要做的是谁呀?”
老账房从懐中掏出五张纸,一面说道:“他要做的人,我已把姓名写在这纸上,等下你们就把自己所出的价钱写在上面,咱们当场开标,谁出价最低,谁就得标,但我要提醒各位,要有十分把握才成!”
说毕,将那五张纸分给每人一张。
木头人看过白纸上所写的姓名,神色微微震动一下,问道:“咱们怎么分帐?”
老账房道:“老规矩,我得三成,你们拿七成。”
木头人道:“好,拿笔来!”
老账房交给他们每人一支炭笔,绿林四夜枭和那靑年很快的写出各人所要的价钱,结果是:
木头人开价三十万两银子。
笑脸胖子开价五十万两银子。
高瘦老人开价二十万两银子。
靑巾包头的女人开价最高:一百万两银子。
育年开价最低:六千两银子。
靑年得标了。
绿林四夜枭听了老账房的宣布,毫无一人表示失望,哈哈一笑,一个个起身离开了野店,消失在黑茫茫的夜色中……
得了标的靑年有点不安,道:“我开价这样低,他们……不会恨我破坏行情吧?”
老账房笑道:“不,他们不但不会恨你,而且他们都很高兴自己没有得标。”
靑年迷惑道:“为甚么?”
老账房道:“因为他们不敢接下这笔买卖,所以他们才写下天文数字。从这儿你也可以看出他们‘绿林四夜枭’的胆量——开价最高的最没胆量。”
靑年略为惶恐道:“如此看来,那位雇主所要杀害的人,一定是个武功非常高强可怕的人物了?”
老账房摇头道:“正好相反,他要买凶杀害的那人,没有一点武功。”
靑年大惑不解道:“旣然对象没有武功,他们四位大名鼎鼎的‘绿林四夜枭’怎么不敢接下这笔买卖呢?”
老账房没有答复他的问题,又从懐中取出一张纸递给他,表情突然转为严肃,严肃得好像面临生死关头,一个字一个字道:“详细资料都写在那纸上,这是你第一次当杀手,得手了,你的名气必可于一夜之间凌驾‘绿林四夜枭’之上,但若不幸失手,那你就完了。因此你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好好的干吧!”
靑年仔细看过那份资料,本是红润的面色,顿时发白,冷汗都冒出来了。
这青年人,复姓夏侯,单名一个辉字,他不是被老账房宇文追所递给他的那份资料吓得脸上发白、额上冒汗。原因在于这野店主人九指老张所自酿的”二锅头”,陈度不够,酒性太烈,夏侯辉骤然目睹雇主欲杀之人姓名,大感意外,颇为紧张,顿时一大杯”二锅头”完全倾了进口,喝得太急所致。
宇文追看着夏侯辉,失笑说道:“也难怪你举措太嫩,这还是你第一次当‘杀手’嘛!但你旣入了此行,便需知晓作‘杀手’的风险。若不百分之百的杀人‘成功’,就难免百分之九十的‘成仁’被杀。事情旣已上身,没有退缩,只有向前,没有畏难,只有设计,告诉你三字真言,第一要‘稳’。第二要‘准’。第三要‘狠’。三个字中,若有一个字不够强度,你就会死得快,不可能成为超越‘绿林四夜枭’的‘一流杀手’!”
夏侯辉索性再喝了半杯”二锅头”,苦笑说道:“我若不是第一次当‘杀手’,就可以从你言语之中,听得出此举难度,而会像‘绿林四夜枭’那样,在‘要价标单’之上,来个‘狮子大开口’,不会只写上区区的‘六千两’了。如今,事情旣成定局,我也只好认命……”
宇文追笑道:“命由天定,事在人为。你经验虽嫩,身手够高,我并没有对你小看。七天后,还是这个时候,还在这个地点等你,你若仍有命来,再喝上一杯九指老张自酿的好酒‘二锅头’,六千两银子,大槪便可你七我三,各自落口袋了。”
这位专分”血腥钱”,自己却绝不沾上丝毫”死亡”风险的”杀手经纪人”,在向夏侯辉约定彼此候讯、分帐的时间、地点以后,便毫不停留的闪身出店,飘然而去。
夏侯辉目送宇文追,神情茫茫然地,心心中甚烦,遂又复举起酒杯,想把所剩的半杯”二锅头”也来个一倾而尽。
野店主人九指老张突然从后房中钻了出来,向夏侯辉摇手叫道:“夏侯相公,这坛‘二锅头’陈度不够,今夜是被他们硬逼,我才勉强取出待客,酒质旣新,不单辣口,也容易上头。你是要去赶办紧急事儿的人,连头带尾,又只有‘七天’时间,半点光阴都不宜错过浪费,还是莫要太贪这种酒性强烈的杯中之物了吧?”
夏侯辉神情一震,手按腰间剑柄,失声问道:“你……你全都听见了?也……全都看见了么?”
九指老张先摸摸脖子,又重重甩了自己一记耳聒子,才苦着脸儿点头说道:“对,我既已出头,就赖不掉的!全听到了,也全看见了,夏侯相公,你拔剑下手把我杀了灭口吧!可笑我九指老张,数十年镖行趟子手真是怎么混的?犯了这么大的江湖忌讳,仍敢出头多说闲话,大槪因为我已死过一次,这条命儿根本就是捡回来的……”
夏侯辉的手儿,从剑柄上松了开来,摇头一叹说道:“老张,你出面阻我狂饮,乃是一番好意,我怎会‘狗咬吕洞宾’呢?我还是尙未构成‘杀手’资格的‘准杀手’,不会心狠手辣杀你灭口!但你方才所说‘业已死一次’之语,却是何意?能不能向我解释解释?”
九指老张相当殷勤地,又搬出一大盘卤牛肉来,含笑说道:“狂飮不宜,小酌无妨,旣蒙夏侯相公剑下留情,我老张要凭借一点昔年经验,对你稍作贡献。适才,‘阎王虎伥’宇文追只对你说了‘稳、准、狠’三字真言,却忘了说出更重要的一个字儿,和另一种‘防身远祸’的极高原则……”
说至此处,九指老张把夏侯辉拉到他卧室之中,指着钉在壁上、挂在帐上、插在床上的四根绿芒闪烁,显然是喂有奇毒的刀、镖、针、刺等厉害暗器,苦笑说道:“夏侯相公请看,你虽对我剑下留情,其‘绿林四夜枭’却已于行时暗暗挥手,神不知鬼不觉的对我下了杀人灭口毒着。若非我混过镖行,尙有经验,一入卧房便钻进床下藏身,并于身外加了两条棉被,以作万一防御,何止死过一次?只怕业已死过四次了呢!”
夏侯辉”咦”了一声,讶然说道:“那‘绿林四夜枭’开价太高,并未‘得标’,等于业已退出此事,他……他们利害无关,还要‘灭口’作甚?”
九指老张叹道:“夏侯相公,这才是你真正‘嫩’的所在。‘杀手’是终身职业,只一参加,绝难退出,‘绿林四夜枭’只是故意以‘高标’障眼,以求比你早一步行事而已。他们中谁先达到目的,谁就会去找‘阎王虎伥’宇文追,三七瓜分那赏金‘六千两’的……”
夏侯辉还是第一次知道宇文追有这”阎王虎伥”外号,但想起他的”杀手经纪人”身分,倒也觉得相当名副其实,遂在回到酒桌上,尝了一块卤牛肉后,向九指老张拱手笑道:“老兄高明,我要多多请敎!‘稳、准、狠’三字以外,还有一字真言是甚?你所谓‘防身远祸’的极高原则,又是……”
九指老张不等他再往下问,便自接口笑道:“比‘稳、准、狠’三字更要聚的,就是一个‘快’字,但所谓的‘快’,绝不是‘抢快’,更不是叫你‘行动鲁莽’,而是要会‘掌握时机’,譬如说,‘绿林四夜枭’旣已占了先机,夏侯相公便不如索性不要和他们‘抢快’,反而沉沉稳稳的,来个‘但将冷眼观螃蟹,看牠怎么肆横行’?或许可以吸收‘绿林四夜枭’盲动自绝的‘失败经验’,作为你‘慢中反快,快中如愿’的‘成功心得’。至于‘防身远祸’的极高原则,就是‘不要只防范敌人,更要防范朋友’!”
夏侯辉吓了一跳道:“朋友也要防范?”
九指老张叹道:“当然要防范啊!江湖中,垮在‘朋友’手下的英雄好汉,要比垮在‘敌人’手下的多得多呢!原因在于‘敌人’是站在朋友‘面前’,‘朋友’却站在你的‘身后’。‘敌人’的‘刀’,闪闪生光,虎虎生风,‘朋友’的‘刀’,往往都是‘看不见’和‘听不见’的。”
这回夏侯辉可没喝酒,但额头上的冷汗却出得更多。
他拭了汗,提起壶,不是自斟自饮,而是替九指老张斟了一杯,拱手称谢并改了称呼,说道:“老人家的嘉言谠论,益我多矣!以你的老到江湖经验,大槪虽没有见那纸条,也可猜测得出,雇主儿不惜重金,要宇文追替他觅人行凶刺杀的对象是个什么人了?”
九指老张浅浅啜了一口”二锅头”,也改了称呼,笑道:“我从夏侯老弟的双目神光中看出,你剑法绝快,外功极强,内功各种火候,也都练到了六七成以上。以你这等人物,一见欲杀之人资料,便卽面带惊容,而当事人却又不会武功,依此推断,并不难猜,应该不出两个对象以外。”
夏侯辉道:“我已经遵从高见,决定不与‘绿林四夜枭’抢‘快’争功的了,不妨以‘卤牛肉’和‘二锅头’遣此长夜。是哪两个对象,老人家猜一猜看?”
九指老张道:“一个是本身不会武功,却由‘红粉四剑’与八名‘大内铁卫’保护,南游‘太湖’的当朝‘宝莲公主’,另一个则是南七省白道武林盟主南宫逸的掌上明珠,虽然她本身从来未习武功,但却聪明绝世,学究天人,美丽不带丝毫烟火气,深获她父兄怜爱呵护的南宫秋水。”
夏侯辉用不着回答,仅从他脸上神色的震动程度,便可使九指老张看出他所猜的两个人选,业已必中其一。
九指老张”咕”地一声,喝了口他自酿的”二锅头”烈酒,紧皱眉头,喃喃自语说道:“奇怪,奇怪!我怀疑‘阎王虎伥’宇文追这位雇主儿的真正目的,并不是为了仇恨想要杀死‘宝莲公主’,或‘南宫秋水’姑娘!倒像是别有用心,想挑起某种大大风波,实现甚么阴谋?才不辞故悬重赏,买人平白送死!”
夏侯辉道:“平白送死?此话怎讲?”
九指老张道:“那位‘宝莲公主’”的扈从如云,‘大内八铁卫’无一不是绝技在‘一流刀客’,‘红粉四剑’的修为,尤在‘大内八铁卫’以上。慢说‘绿林四夜枭’各怀私心,均想争先下手?就算他们能精诚合作,恐怕也难免‘夜枭’变‘鬼’,化作‘绿林四尸’而已,至于想动南宫秋水姑娘的脑筋,难度就更高,风险就更大了。”
“难度更高?……风险更大?……”
九指老张笑道:“我绝未过甚其词,南宫秋水姑娘在她所居‘秋水庐’周围,自布的‘顚倒阴阳阵式’和她哥哥南宫春风的那支‘天王令’,以及她爹爹南宫逸的那管‘惊神笔’,哪一样不是‘生死簿’?不是‘勾魂符’?不足令石破天惊神嚎鬼泣。夏侯老弟听我九指老张的良言相劝,粉墨登场,唱戏何如看戏好?刀光剑影,上台容易下台难,你只到了‘杀手泥淖’边缘,缩足不迟,抽身未晚,让宇文追去‘为虎作伥’,让‘绿林四夜枭’去用颈上人头腔间鲜血,换那未必赚得到手的‘白银六千两’,你且略淡‘名利之心’,在此享用我老张免费招待的自酿‘二锅头’和‘淸炖牛肉面’吧!”
夏侯辉叹息一声,摇头答道:“戏儿可以不唱,热闹不能不看!”
九指老张向夏侯辉深深看了两眼,伸手入怀,取出一大一小两粒丹丸递过。
夏侯辉问是何物,九指老张笑道:“这是我早年服务镖行时,承江湖友好相赠之极上乘的易容药物,大丸‘易容’,小丸‘变音’。夏侯老弟用了‘易容丹’,呑了‘变音丸’,并改换打扮后,再观看热闹,便不致被‘绿林四夜枭’认出。否则,你縦不与面前的‘敌人’起甚冲突,惹甚风波?也难免会被背后的‘朋友’给偷偷出卖算计!”
夏侯辉闻言大喜,称谢接过药物,九指老张笑道:“如今我们可以算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夏侯老弟不妨请告诉我,‘阎王虎伥’宇文追的雇主,究竟是想杀南宫秋水?还是想杀‘宾莲公主’?”
夏侯辉当然不便相瞒,索性把”阎王虎伥”宇文追交给自己的那张详细资料递过,并苦笑答道:“这事相当奇怪,资料是南宫秋水和‘宝莲公主’两个人的。换句话说,那雇主是两个人都想杀,不论杀了哪一个,他都一样付钱。”
九指老张仔细看过”资料”,矍然说道:“越奇怪中越有蛛丝马迹可寻,把自己也列入‘被杀目标’之中,岂不是极聪明的遮人耳目方法?这件事儿,会不会是‘宝莲公主’因妬生恨,想花点她所花不完的金钱,来利用江湖人物,杀掉比她美,也比她更博学多才的南宫秋水?”
夏侯辉听得一怔,老人家怎么会这样猜?
九指老张道:“照想象、凭经验,但是中与不中,还要老弟台你去求证。”
夏侯辉对九指老张的猜测有了兴趣,道:“老人家怎么会猜是‘宝莲公主’因妬生恨,想利用江湖人物杀掉比她美,也比她博学多才的南宫秋水,而不是南宫秋水要杀‘宾莲公主’?”
九指老张道:“因为以南宫秋水的心情说,她不会杀宾莲公主,她太善良、太纯真、太可爱了,无意中伤害一只蚂蚁都会痛惜半天,甚至于非亲手营墓,葬掉蚁尸不可。以南宫秋水所拥有的来说,她没有理由杀‘宝莲公主’,因为宾莲公主唯一比她强的,是出身于帝王之家,是位天皇贵胄,金枝玉叶,但是南宫秋水她并不羡慕这些,她是南七省白道武林盟主南宫逸的掌珠,简直也就是位‘布衣公主’。”
夏侯辉不住点头,道:“听老人家这么一说,这出戏我是非看不可!”
九指老张凝目望夏侯辉,忽然一笑道:“老弟台是对事有兴趣,还是对人?”
夏侯辉已经喝了不少”二锅头”了,脸上红热一片,酒意甚浓,让人看不出他有没有因不好意思而脸红,不过很明显的,他脸上有了窘意,咧嘴一笑道:“都有。”
九指老张哈哈大笑,一巴掌拍在了夏侯辉的肩头上,道:“老弟台诚实得可爱,你这个朋友我是非交不可。来!喝这一杯,咱们从此订个忘年交。”
他在笑声中举杯,夏侯辉也忙端了面前杯,道:“不敢,老人家这是折我,无论从哪一方面说,我都是个后生晚辈,只能常来陪老人家喝两杯,多领些敎益,于愿已足!”
九指老张忽然不笑了,神情一转肃静,道:“老弟台,你这么一个人,不适宜干‘杀手’这一个行当,你老实、敦厚,纯真得简直就不够格当一个杀手,你要是当了杀手,太可惜了,我九指老张要是任你去当杀手,那是罪孽深重,缺德透顶,老弟台,务必要听我的,缩足不迟,抽身未晚,只可台下看戏,不可粉墨登场。”
夏侯辉听得很感动,照理说,萍水相逢,缘不过这一面,他干不干杀手,将来的下场是好是歹,关人家什么事,人家还不是觉得跟他投缘,喜欢他的善良、老实、纯真。
当下他道:“谢谢老人家的好意,我会记住老人家的金玉良言的,其实如今我也只是遵老人家所嘱前往看戏。”
九指老张道:“看戏可以,我绝不反对,而且旣要行走江湖,这种戏也非看不可,一来可以增见识,二来可以获经验,甚至这种戏看得越多越好,要不我怎么会奉赠老弟台一颗易容、一颗变音的药丸呢?”
夏侯辉道:“那么……旣然如此,我就要请敎老人家了,要看这出戏,应该上哪儿去?”
九指老张道:“‘宝莲公主’如今正由‘红粉四剑’与八名‘大内铁卫’保驾,南游太湖,南宫秋水的‘秋水庐’则建在风景绝佳,以‘梅’名闻天下的‘邓尉山’,这出戏的戏台,应该就在那一带了,不过老弟台你只往那一带走,一路之上应该就可以听到锣鼓声了。”
夏侯辉站了起来,一抱拳道:“多谢老人家指点,我这就告辞!”
九指老张也站了起来,道:“希望七天后,老弟台照跟宇文追约定再来的时候,不是来你七他三分那六千两白银的,而是心中坦然,两手干净来跟我分飮一壶‘二锅头’的!”
夏侯辉心神一震,心底里也为之再起感动,一笑道:“请老人家准备好一壶‘二锅头’等我就是。”
转身往外行去。
九指老张站着没动,目送夏侯辉颀长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这条路,是通往”太湖”的路。
但是这条路却是不常有人走的路。
一般的来往客商,甚至于江湖人,走的都是另一条路。
只有赶时间,而又有本事走这条路的,才会走这条路,因为它根本不是一条路,只是距离”太湖”最近而已。
这是一片野林,占地广大,叶蔽天日,如今就有一个人正在这片野林里赶路,快得像鬼影子,没带动一根草,也没惊起一片落叶。
这个人,赫然竟是”武林四夜枭”里的那个木头人。
他没有带动一根草,也没有惊起一片落业,但是他却踩起了一只手,道只手突然从他面前稹了老厚的枯叶中伸起、探出,五指如钩,正抓在他的胯下,他连一声都没来得及出,就脸色一变,身子一挺,瞪目、张口,直挺挺的倒在了满地老厚的枯叶上。
几乎是同时的一声”哗”,地上枯叶翻开,从老厚的枯叶中坐起了一个人,竟是那”武林四夜枭”中的笑脸胖子,只见他仍是笑容满面的望着地上一动不动的木头人,道:“想不到吧!咱们‘武林四夜枭’个个经验足、历练够,个个够鬼,不这样,我杀不了你,不这样,我又怎么能减少一个对手。失陪了,我得赶着对付第二个去了。”
他话说完了,旣然是赶着要去对付第二个,在他话说完之后,应该是一跃起身,飞步赶路才对。
理虽如此,事却不然,哪知道在他话说完之后,他却忽然往下一缩,又是”哗”地一声,整个人沉进枯叶堆里不见了。
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他就是这么走的?
像是有神通似的,能借”土遁”、借”水遁”般,他是借了”叶遁”不成?
不,笑脸胖子刚沉下去不见的地方,枯叶又有了动静,缓缓向四周翻开,缓缓又钻出一个人头来。
他没有借”叶遁”,他没有走!
不是的,刚鑚出来的这个人头,不是笑脸胖子的人头,而是颗有着花白头发、花白胡子的人头。
那是”武林四夜枭”中的那个高瘦老人,只听他冷哼笑道:“他没想到,你也没想到吧?告诉你,这野林里的落叶深得很,足够藏上三个人的。不过我事先已经看过了,那个娘儿们不在里头,她是个女人,总不愿藏身在咱们下头,好了,不多说了,我要找她去了。”
他话也说完了。
他话说完之后连动都没动,只听”噗”地一声,他刚从落叶堆里鑚出来的那颗头颅,忽然开了花,开的是红白之花,只见红白之物往四下里一溅,头不见了,只剩下个上半身露在厚积的枯叶之外,鲜血从断颈的腔里不住的往下涌。
旁边,站着那个靑巾包头,俏丽风騒的女人,她提着她那把月琴,背面有一片血迹,还沾着几根头发。
只见她寒着一张粉脸,一声冷哼,说道:“老不死的,竟然敢占你姑奶奶的便宜,没错,我不愿藏在你们下头,我藏在了你们上头,从树上下来的,你又想到了没有?”
高瘦老人没想到,要是想到了,他也不会死在这女人那把月琴的拍击之下了。
没有错,一点都没有错,这女人刚才是从树上那茂密的枝叶中,头下脚上疾射而下,挥起月琴照着高瘦老人那颗花白头颅猛力拍下。
不过转眼工夫,”武林四夜枭”只剩下了一个,三个都先后断魂陈尸在这片密蔽天日的野林之中。
九指老张真是料事如神,”武林四夜枭”真是各以”高标”障眼,以求早一步行动,抢着去逹到目的,为此,进而不惜自相残杀来减少竞争的对手。
出最高标的是这个女人,而如今仅剩的也是这个女人,谁说她胆子最小。
这一点,九指老张料错了,应该说这个女人最富心机,心最狠,手最辣。
这个女人说完了话,伸手抓住老人的胳膊,把他的下半身从落叶中拉了出来,随手一丢。
接着她又探手进入落叶之中,拉起了笑脸胖子的尸体,笑脸胖子如今不笑了,头来回晃,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脖子断了。
她把笑脸胖子的尸身扔在了老人尸身之旁,然后分别从三个人的尸身上摸出了三样东西。
那是三个革囊。
革囊是革囊,型式却不一样。
打开了木头人的革囊,里头装的是十一把小小的柳叶飞刀,整齐的排列着,本来应该是十二把,一把揷在了九指老张的屋里。
笑脸胖子的革囊里装的是一把刺,一时数不出有多少根。
老人的革囊里装的是镖,镖有九支,显然原来也应该有十支。
革囊不同,装的暗器也不一样,唯一相同的是,暗器一色蓝汪汪的,都是喂过剧毒的。
木头人、笑脸胖子、高瘦老人,江湖上令人闻名丧胆的绿林四夜枭,竟在顷刻之间,四去其三。是谁说的”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
这个女人手段辛辣,名字却很温柔。她就是如今江湖上仍不少人暗恋着的”金陵一朵花谢小燕”。
谢小燕把那些暗器检验了一遍,随便并装在一个革囊里,毫不恋惜的顺手远远一丢,然后冷笑着,拍拍身子出林而去。
及此而止,紧急煞住脚步的夏侯辉,他闪身在一棵树背后,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这时不由得抽一口冷气,暗忖道:“九指老张说得不错,朋友的刀,往往是‘看不见’和‘听不见’的……”
这四枭,在江湖上共事也不是第一次,平时见了面,虽谈不上如何热络,但也没有任何怨嫌,如今仅为了利之所在,卽不惜白刃相向,这还不够令人寒心吗?
同一时间,在太湖边上,一幢精致的白色建筑里,一名服饰华丽,仆妇成群的紫衣少女,也正紧蹙着眉峰,似乎有着心事,显得很不遂意。
这位少女,正是当今一位得宠亲王的掌珠,皇帝的堂妹——宝莲公主。
宝莲公主这次来太湖,名义上是久慕太湖风光,实则是为了一件不足为外人道的儿女私情。她爱上一名年轻的铁卫,而这名铁卫却爱上了南宫秋水。每年的清明节,南宫秋水都要到太湖来扫墓,她如今便是假藉欣赏太湖景色,其实是要来看看这位南宫秋水究竟美到什么程度,竟让那名她爱上的鐡卫,对南宫秋水爱得那么死心塌地。
三天后便是淸明节,她已将南宫秋水祖坟的地点打听淸楚,到了那天,南宫秋水来了,她便在南宫秋水扫墓的地方登岸,要亲眼将南宫秋水瞧个淸楚。
她现在所烦恼的,便是她受的拘束太多了。这个不能,那个不能,几乎到后院子去摘一朵花,都得事先淸道排轿、鸣锣似的。这样的生活,是否也就是那名铁卫柳少英不敢亲近她的原因?
再看这时候的南宫秋水,就潇洒自在多了。她们现在住的地方,也在太湖之滨,沿湖向西南走,相隔不到十里。
老盟主南宫逸已近乎半退隐,他现在住的地方,平时很少有人到访。柳少英是他的关门徒弟,但是他们南宫一家,几乎没有一个人喜欢柳少英现在的职业。
尽管柳少英对南宫秋水一片痴情,大有非卿不娶之意,而南宫秋水却始终若即若离,从未对柳少英承诺过什么。慢慢地,柳少英也发觉到了,他和师妹南宫秋水好事难偕,实在是他现在的身分害了他。
他开始对自己目前的身分感到厌倦,几次想辞职不干。
但是,他那曾任总兵的父亲很固执,认为能被选为铁卫,可以在大内行走,是种无上的光荣,坚持要他继续干下去,柳少英目前就处在这种夹缝里,内心相当痛苦。
转眼之间,到了淸明节的前一天。
现在气氛愈来愈紧张,而所有的当事人中,又以杀手经纪人宇文追的心情最为紧张,紧张之中,也充满难以言喩的后悔。
他后来才发现,上次他以开标方式议价,没有在事先订个底价,实在是一大错误。
现在得标人的标价是纹银六千两,他三六一十八,才抽得佣金一千八百两,怎够他这种大手面来个三下五除二的?
当初他要是把底价订在三万两,就是有人以最低价得标,他的三分之一也有一万两整,这个数字,就是听起来也舒服得多。
他现在干的这一行,讲的全是”信用”。
他不知道雇主是谁,他也不担心雇主事后会赖帐,江湖上很少有人愿意得罪杀手,得罪这一行中极具地位的经纪人,更是不智之至。
好日子不过,弄个亡命杀手盯在屁股后面要债,那是一种什么滋味?
所以,他现在后悔的是,他忘了在标价六千两后面加个”帽子”,譬如说,他向雇主伪称得标最低价是纹银三万两,实际上只付夏侯辉六千两打七折,四千二百两,自己净赚二万五千八百两,岂不肥得嘴角淌油。
现在已经敲定了,后悔也没有用,只好下次有机会再说了。所以,淸明节的前一天,宇文追也到了南宫家祖坟附近,好目睹这场杀戮的进行。
金陵一枝花谢小燕当然也到了。
她这一次为了要抢这份买卖,除了先前杀的那三名同行不算,她还要比别人多杀一个人,谁?名义上得标,负责执行这次买卖的夏侯辉。
夏侯辉本人当然也到了。
他听了九指老张的劝告,后来又目睹金陵一枝花谢小燕的狠毒手段,心全冷了。他已经决定放弃了这次的买卖,他这次来,全是为了好奇,他要看看谢小燕怎么下手去杀宝莲公主或南宫秋水。
他也非常怀疑谢小燕开始时不认真竞标,别人低价得标后,她却又从中使坏使诈,想把这支低价标抢回来自己动手,她真的只是为了那六千两银子的七成实价吗?
如果不是为了区区四千多两银子,那为的又是什么?
太湖边上水田林木纵横,景色秀丽,风景美不胜收,夏侯辉早已易容变音,改成一名书生士子模样,就是和熟人迎面相遇,也不易被辨认出来。他镇日守在湖畔刚抽嫩牙新枝的柳树下,目光遥凝湖面,暗中则在留意着附近的一举一动。
太湖集西南面长兴县这一边的地方,地势平坦,地质肥沃,水田阡陌一望无际,这里有租船供人游湖的地方,也有卖酒卖熟食的小凉亭。
卖酒食的,是个上了年纪却很健壮的妇人,这个老妇人,待人和气,笑口常开,但这两天,老妇人脸上的笑容却不见了,因为她的生意受到了打扰。
四、五名身躯壮硕、脸色严肃的锦衣大汉,经常轮班在小店里转来转去的,他们冷冷地打量着每一个酒客,弄得那些客人游湖之兴大减,到了淸明前一天,几乎连一个客人也见不到了。
这些锦衣大汉,正是大内铁卫。他们来到这里,是公事公办。
明天宝莲公主要游湖,就是要在这里上下船,他们怎能不事先来巡察一番,至于店家欢喜不欢喜,他们就顾不到这许多了。
凉亭的西面,有座土埠,地势高亢,林木荫郁,形势甚佳。明天,这里便是南宫秋水要祭祀的地方,也是宝莲公主借口游玩,要亲睹南宫秋水真面目的地方。
明天,这里也将是金陵一枝花谢小燕准备动手杀人的地方。只要夏侯辉一出现,她便会跟着出现。先杀夏侯辉,再杀宝莲公主或南宫秋水,或者一无选择,两者皆杀!
而谢小燕杀人时,杀手经纪人宇文追则一定在场。
南七省现任盟主南宫逸、爱子神龙南宫春风,父子俩声威何等显赫,现在居然有人敢捋虎须,要杀他们唯一的爱女和胞妹,他们知道不知道?
一天易过,淸明节终于到了。
就像奇迹似的,山间水湄,凡是有坟墓的地方,都在瞬息之间,飘扬起各种彩色纸幡。
人车和祭品,也在这一天充满了乡间道路,旣不像办喜事,也不像办丧事,每一个人的心都很虔诚,表示他们都没有忘了祖先,希望列代祖先也不要忘了他们。
计划在这一天杀人,实在是很不恰当。但是在黑道上,有选好日子杀人的前例吗?
中午时分,南宫兄妹排开祭品,磕头上香,默祷祖宗们赏收他们的一点心意。同一时候,一艘挂满彩带的大游湖船,也悄悄靠岸了。
登岸之后,宝莲公主一挥手,吩咐红粉四剑之首的飞花剑方妙香姑娘向后面的铁卫传话,道:“公主的意思,她要去那边高处看看江南的扫墓习俗,为了避免惊动一干善良百姓,卫士们可先去凉亭中喝茶歇息,用不着跟过来了。”
于是,宝莲公主带着红粉四剑,像五只花蝴蝶似的,翩翩的上了南宫世家的那些墓园。
南宫世家的墓园,并非闲人不得出入的禁地,这时除了宾莲公主一行,另外一些专门等大户人家上坟,好抢糕点祭品的叫化,也蜂拥着一哄而入。
南宫春风连忙呀咐下人,道:“把祭品端起来洒下去,叫他们不必抢,依愿序捡拾,祭品多得很,每人都有份,东西要洒在草地上,不要弄脏了……”
话虽是这样说,但那些抢祭品的叫化,早已抢成了习惯,祭品尙未洒落,已经蜂拥上前挤成一团。
这时南宫兄妹分立两处,南宫春风高举着一大盘祭品,高声叫道:“大家不要挤,不要抢,都有得分,最后实在没有分到的,我们这里还准备了一些零碎银子……”
南宫秋水则在两、三丈之外的墓旁,焚化着纸钱,宝莲公主等五人,则在他们兄妹之间,不管谁要向他们下手,现在都是个好机会。
突然间,一个叫化离开人群,转身向南宫秋水走去,这人身材纤细,头上戴了一顶破毡帽,一时之间也看不出是男是女,当他走向墓旁时,南宫秋水并没有注意。
南宫秋水偶尔抬头,脱口道:“这儿没有东西,东西都在那边。”
她说到这里,突然双眼圆瞪,失声道:“咦!妳是……”
一道寒光电射而出,刺向南宫秋水的心脏要害。
这是致命的一击,南宫秋水一句话还未说完,人已向后倒了下去。
毡帽飞落,飘扬起一头秀发。
这个叫化子竟是谢小燕,绿林四夜枭中仅存的金陵一枝花。
南宫春风虽然一直在暗中注意着妹妹四周的变化,但谢小燕发动得太快了,眼看着南宫秋水倒了下去,竟是救援不及。
宝莲公主和红粉四剑站的位置,正好是分隔南宫兄妹的中间,也是唯一能阻止继续有人向南宫秋水侵犯的界线。
当然,她们也可以阻止南宫春风援救妹妹的行动。
红粉四剑亮出了兵刃,是四把寒光闪烁的长剑,他们没有出手阻止谢小燕,四把长剑前后护住了宝莲公主。
宝莲公主似乎是吓傻了,瞪着一双大眼睛,呆呆的看着倒在地上的南宫秋水。
她看到了南宫秋水前胸流了鲜血。
南宫春风也似是被这突变所震惊,呆了一呆,才大喝一声飞扑过来。
以金陵一支花谢小燕的身手,南宫春风只要站在八尺以外,就未必能救下南宫秋水。何况,他远在数丈之外,而且,他还为了这意外的变化惊吓的呆了一呆,这些时间,就算有八个南宫秋水,谢小燕也能够从容杀完。
谢小燕这次没有带着她杀人的利器月琴,手中握着的是一把锋利的匕首。
扮一个衣服褴褛的叫化子,当然是不方便抱张月琴。
第一次出手,谢小燕已经刺中了南宫秋水的前胸要害,鲜血流出,南宫秋水人也倒了下去。
但她是第一流的杀手,要杀死一个人时,必须确定她完全死亡。
所以谢小燕刺出了第二刀,第二刀是刺向南宫秋水的咽喉。
那里没有衣衫遮掩的地方,雪白的粉颈上,可以很淸楚的看到是否已割裂了咽喉。
但那靑草掩盖的坟墓里,突然伸出了一把长剑,准确无比的挡开了谢小燕手中的匕首。
剑上强大的劲力,把谢小燕的人也震退了一步。
一条人影由填墓上的草丛中飞起,抱起倒卧在地上的南宫秋水飞奔而去。
宾莲公主已由震惊中惊醒,一挥手,道:“追呀!救回南宫姑娘!”
红粉四剑两个留下来保护宾莲公主,两个去追人。
但最先到的是南宫春风,他以”天马行空”的姿势,横越过大批叫化子的头顶,跃落在坟墓之前。
但南宫秋水已被人救走,连谢小燕也飞跃而去。
南宫春风看到了地上滴落的鲜血。
这附近墓园绵连,视界不广,南宫春风和红粉二剑登上几座墓碑察看,已不见了救走南宫秋水那人的影迹。
连刺杀南宫秋水的谢小燕,也走得踪迹不见。
南宫春风捡起了地上的毡帽,自言自语的道:“会找到妳的,一定会找到妳的……”
这时,那些来抢祭品的叫化子眼看发生了命案,也跑得人影不见。
热闹的南宫墓园,立刻便冷淸下来。
宝莲公主手扶在首剑方妙香的肩头上,缓步行了过来,道:“南宫公子……”
南宫舂风回头看看宝莲公主,道:“在下南宫春风。”
“久闻令妹才华绝世,姿容无双,我千里迢迢的赶来,竟然缘悭一面,真是可惜得很。”
“宝莲公主……”南宫春风双目中闪动着炯炯的神光,道:“妳远离宫廷,南下太湖,只为了一见舍妹?”
“是!可是我仍然没有见到她……”
“公主,传言岂可全信,舍妹的才貌如何及得上公主,妳已经看到了她,一定觉得很失望吧!”
“不!距离太远了一点,雾里看花如何真确,但不知令妹的伤势……公子是家学渊源,定然可以瞧出她是否有救?”
望望地上的血迹,南宫春风叹息一声,道:“舍妹体质不适合习武,虽然聪明过人,但自卫的能力很弱,看地上血迹情形,纵然不死亦必重伤!”
宝莲公主黯然说道:“南宫世家是南七省中的武林泰斗,竟然连秋水姑娘都保护不了,真是令人扼腕叹息了。”
南宫春风道:“君子可欺之以方,绿林四夜枭为当今江湖上最有名的杀手,但前两天,有三具尸体出现在杂树林中,想不到他们竟然肯一举牺牲了三个人,造成刺杀舍妹的机会?”
“那个刺客,似是一个女的……”
“不错,是绿林四夜枭中仅存的一枭金陵一枝花谢小燕……”南宫春风叹道:“想不到她在其它三枭死后,仍敢行刺舍妹?”
“你好像早知道有人要行刺南宫秋水,而且雇了绿林四夜枭?”
“是!江湖上的动态,想瞒过南宫世家的耳目,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你可知道是什么人雇杀手行刺令妹?”
“不知道,但如南宫世家要决心查明白这件事情,一定会找出雇主是谁!”
“但愿你们早日查出元凶祸首……”宝莲公主道:“替秋水姑娘报仇,就算她没有死,但无辜受伤也是件不可饶恕的事。”
“是!多谢公主关心。”
□ □ □
夏侯辉除去了脸上的易容药物,燃起了一堆枯枝,笑一笑道:“姑娘,该醒醒了,装了这么久,妳难道还不觉得累么?”
这是一座荒凉的山洞,燃起的火堆照亮了洞中情形,本来重伤奄奄一息,仰卧在山一角的南宫秋水,忽然间挺身坐了起来,胸前大片的血迹仍在,人却完全不像受伤的样子。
她本来就没有受伤,受伤只是伪装。
她伸出纤巧玉手,由罗衫中拉出一个装满着鸡血的丝囊丢在地上,道:“带着这捞什子,实在不舒!”望着夏侯辉,接道:“你几时发觉我是装死的?”
夏侯辉道:“抱妳起来的时候,就发觉了……”
“那么早……”南宫秋水道:“旣然早发觉了,为什么还要救我,而且还带我到这里来?”
“我知道妳假装受伤,也知道妳不是南宫秋水,但谢小燕却是真要杀称,所以我只好救妳了。”
“你说我不是南宫秋水?”
“对!”夏侯辉道:“我不知妳是谁,但绝不是南宫秋水!”
“唉!妳该让我死的。”
“为什縻?”
“因为我答应过小姐,替她死的。”
“南宫秋水真的是这么一个残忍的人么?”
“不要污辱我们小姐,她心地仁慈……”
夏侯辉接道:“她如心地仁慈,怎会答应让妳替她被杀?”
“是我愿意,是我求小姐的……”
“其实你不出手救她,她也不会死的……”一个甜美的声音传入耳际,道:“只是我的布置被你破坏了。”
轻轻拨弄着枯枝,使洞中的火势更大了一些,夏侯辉吁了一口气,道:“旣然来了,何不请入石洞小坐。”
“小姐……”坐在一角的少女突然飞身而起,向洞外扑去。
夏侯辉伸手阻拦,两人掌指交错,过了三招,少女力尽落地,仍未冲出夏侯辉的拦截。
“姑娘的身手不错。”夏侯辉道:“谢小燕那一刀杀不了妳的。”
“但她不会闪避的,胸藏鸡血,如果骗不过夜枭杀手,她会束手就戮。”一个身着绿衣的绝美少女,在两个靑衣女婢搀扶下,缓步而入。
“小婢秋荷,叩见小姐……”那装死的少女,虽然未冲过夏侯辉的拦截,仍然跪了下去,遥遥的叩拜。
“秋荷,请起来。”
“多谢小姐……”秋荷站起身子走向录衣少女。
这一次,夏侯辉未再阻拦。
望着那绿衣少女,夏侯辉缓缓说道:“是真的南宫秋水姑娘了?”
“如假包换……”绿衣少女笑一笑,道:“我在坟墓前布下对时香,只要秋荷倒下去,触动机关,对时香就会喷洒出来,谢小燕和秋荷都会昏迷过去,可惜你潜入了南宫的墓上草丛,斩断了两条靑藤,使我布下的机关失灵。”
“这么说来,倒是在下有罪了。”
“你救了秋荷,可以将功折罪,所以我一点也不怪你。”
夏侯辉笑道:“人说南宫秋水智慧绝世,精通五行奇术,看来传言非虚。”
南宫秋水道:“夸奖了,你能及时回头,不作杀手,足见慧根深厚,我不想欺瞒你,把个中内情完全奉告,再由你作个抉择!”
页侯辉道:“好!我先听听再说!”
南宫秋水道:“绿林四夜枭是最近江湖上最成功的杀手,他们杀人无数,家父早想除掉他们,只是他们行踪飘忽,不易寻找,何况想把他们四个人集中一处,一起除掉,更是不容易!”
“所以南宫姑娘就想出了这个雇请杀手,杀死自己的办法?”
“四夜枭很精明,布局上一步有错,他们就会警觉而遁,宝莲公主南下,想和我解决一场情感纠纷……”南宫秋水道:“我就利用这个机会,设下此计,这件事本有风传,宝莲公主因爱情对我生出很多误会,四枭虽然精明,也不会生疑了。以后的事,都是你亲眼所见,用不着我说明了。”
夏侯辉道:“杀了四夜枭不除去阎王虎伥宇文追,斩草未除根,春风吹又生。”
“他逃不了的,你如肯再去吃一碗九指老张的牛肉面,就会看到结果。”
“好!在下本和宇文追有约,应该依时赴约的,告辞了。”起身离去。
□ □ □
仍是那座野店,快要打烊的时刻,夏侯辉跨进了店门,宇文追已然在坐,面前摆了一瓶二锅头,闭目养神。
老张愁眉苦脸的坐在一侧。
夏侯辉选一位最近门口的位置坐下,要了一碗牛肉面,他一路赶来,真的有些饿了。
谢小燕抱着月琴,行入店门。
夏侯辉一欠身,点头笑笑,谢小燕还了夏侯辉一个媚眼,却行近宇文追的桌位,在对面坐下。
理理鬓边散发,谢小燕道:“南宫秋水受了伤,生死不明。”
“所以妳只能拿一半钱,三千两银子。”
“好!给我……”
宇文追道:“老张,东西送到没有?”
“送到了……”老张捧着一个密封的锦囊,送给宇文追。
宇文追打开锦囊,取出了一张银票,那是一张二十万两的银票。
宇文追呆了一呆,道:“二十万两……”想收起,已来不及,谢小燕的月琴已射出了十二枚毒针,击中了宇文追,道:“你骗我,二十万两的酬劳,只给我三千两。”
宇文追身子摇动,栽倒地下,但左手中仍紧紧握着银票。
谢小燕伏身去捡银票,一道寒芒由宇文追右袖中射出,一把淬毒的匕首正中谢小燕的前胸。
两个人的暗器、兵刃上,都有剧毒,见血封喉,都没有说出一句话,同时毙命。
但看到两人死时的神情,倒是都有很多话想说出来。
“唉!人为财死啊!老弟台,咱们喝酒吧!”
九指老张拿着两坛二锅头行了过来。
“唉!宇文追左手抓着银票倒下去,谢小燕应该小心的……”夏侯辉道:“他右手已准备攻击。”
“二十万两的银票是个大数字……”九指老张喝了一口酒道:“谢小燕被银票诱惑得晕了头,才会上当。”
夏侯辉道:“如果谢小燕不上当呢?”
九指老张道:“当然,另外有人对付她。”
夏侯辉四顾一眼,道:“是老前辈出手?”
“不!是你……”九指老张又喝了一口酒,笑道:“南宫秋水姑娘说,请你把这张银票送到她住的秋水庐去,她在三年内,不会离开那里了。”
夏侯辉也喝了一口酒,道:“二十万两银子很重,但银票却轻得很,我现在就该上路了。”
(全文完,漫天扫校,首发旧雨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