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九
2024-11-04  作者:浅田次郎  译者:周晓晴  来源:浅田次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你去过那个叫箱馆的城市吗?
  都说那里是北海道的大门,但却不是想着游山观景一番说走就能走的距离。我一退休原本就打算奔那儿去的。结果听说不仅要从青森乘一天一夜的火车,还得再坐上联运船横渡津轻海峡,就嫌麻烦了。
  虽然我是个七十的老头,就凭我这与医生无缘的身板儿,只要想去没有去不了的。可噩梦一样的斗南生活渗入骨髓啊。要跟我说在那以北还有人居住的城市,我还真是想象不出。
  听说那里很美,是一个适合成为新天地入口的地方。
  那是个处于外海和内海交界的咽喉地带上的城镇,雾散去的晚上,从海角的山顶眺望下去,脚下的景色就像是撒下去的一张用金银螺钿织成的渔网。
  真想亲眼看看啊,可想着想着人就老了。我是去不成咯。要是你的话,在今后的大半辈子里应该会有机会吧。到时候可要记得把那夜景当作下酒菜,好好地喝上几口啊。
  那可是土方岁三,以及从京都就一路跟着他的命大的家伙们最终离开这个世界的地方呀。祭奠倒没必要,毕竟他们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就跟去满洲或者朝鲜的战争遗迹时一样,年轻人只要惦记着有这事儿,人去了就成。那就是最好的祭奠。
  安富那家伙,满口就是箱馆的螃蟹多好吃,乌贼多美味什么的,没一句要紧话。不过我也不想知道。反正他们这个那个都是在金银螺钿的渔网上,吃着美味的螃蟹乌贼死的。这么想就成了吧。他可能还是觉得不太妥,回去前又零零碎碎地提了一些市村铁之助的事。或许只有这样才不至于给自己添堵,听的人也不会不痛快吧。其实官军进攻箱馆,是在他们占据箱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了。毕竟御一新已经算是有了结果,双方都不想再做无谓的牺牲。新政府和五棱郭之间也应该有过不少次交涉。
  箱馆处于三面临海的要冲地带,五棱郭与其说是城倒更像西式的要塞。要想进攻这里,除了把军队拉到远处没有守备的海岸,从陆地攻入别无他法。就连陆路,也是没有选择余地的虾夷土地,守方可以说占据着绝对优势。
  土方在一个叫二股口的地方筑了坚实的炮台,指挥着仅有三百人的军队,愣是没让敌人攻破。安富说了,箱馆的御大将要只有一个土方岁三,说不定永远都不会被攻下来。
  他可能是在拐着弯儿地责怪我。怪我为什么要执着于会津,为什么和土方分道扬镳。他应该是想说如果我、冲田或者永仓在……应该说只要近藤在,整个战局一定会大不相同吧。毕竟那场战争的走势,几乎也就是后来日本国的状况了。
  眼下再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世上哪儿有那么多如果。土方是在二股口激战中,向市村铁之助下达的命令。安富说:“之前什么都会跟我商量着来,但那个命令实在是太过突然啊。 ”二股口炮台上,一道道晨光落下的唐松林中,土方咯吱咯吱地嚼着代替早饭的煎豆,就像是给零用钱那样,把一张照片递给了铁之助。就是在箱馆照相馆拍的,那张假装正经的照片。那时候,安富才察觉到土方已经下决心要死在那个炮台了。铁之助应该也跟他想到一块儿去了,于是他马上把土方的手推了回去。“事到如今再让我去五棱郭传令什么的,我是不会去的。要是队长会死,那我也要死在这儿。 ”土方咧嘴一笑,好像是说了一句“傻小子”。那家伙会咧嘴笑?就是现在我也想象不出那是一张怎样的笑脸。可安富一口咬定他就是笑。还说了那句“傻小子”。“传令归传令,但不是去五棱郭。把这个给我送到日野佐藤彦五郎那儿去。 ”土方没有再说别的,但只这一句就足够了。安富才辅是老队员,应该也知道土方和佐藤氏之间的关系。甲州出阵时,铁之助也一道去过日野的佐藤家。铁之助跪在散落的松叶上,死死地盯着土方,全身抖得跟筛子一样。
  一句“我不去”也是泣不成声。不甘心的眼泪跟串儿似的往下掉。安富说啊,铁之助那时心里想的什么,其实谁都能看出来。不,他们不会明白的。铁之助不是因为被命令活下去而难受啊。他只是觉得又被亲人抛弃了吧。
  听安富说这件事儿的时候,我在心里暗叫不好。大垣的亲人不要他,白河的时候我不要他,到了箱馆土方又要扔下他。铁之助之所以战斗,为的就是寻找到一个托付身心的至亲。除此以外再无别的理由。
  我在白河丢下他,不是因为考虑到要让他活下去。只是因为那颗把我认作亲人的少年心,实在是太过于沉重、压抑了。就像是年幼的自己,亲近起了长大后的自己那样。所以我才要甩开他,告诉他我不是他的亲人,土方才是。
  而土方却也要扔掉铁之助了。想想也不是不能理解。他也是个双亲早亡的人。心里琢磨的也不是什么要铁之助活下去的事儿吧。死到临头还要瞅着年幼的自己成天围着自己转,的确不太好受。
  “我不走!”铁之助咬着牙说。这几个字里饱含的东西,土方心里明白。他这是不想再被扔下了。
  土方一脸严肃地对他说:“这是命令。不服从的话,就地处决! ”
  铁之助还是被丢下了。土方离开后,他把那张照片抱在胸前,伏在散落的松叶上哭了好久好久啊。
  你说你也是自幼没了双亲吧。那或多或少应该能明白 ——土方的心情、铁之助的心情,还有我这个懦夫的心情……人生就像一条湍急的河,要是没个能依靠的物事就会被冲走。父母这根桩是有是无,差别可是相当大的。现实就是如此不公平啊。
  箱馆早前就开了港,也有些江户和上方的商家开的店。那些个商人的骨气也是让人不得不服,这都打起来了,不仅不逃,还一心扑在买卖上乐在其中。
  五棱郭那可是名扬天下的鸿池的大客户。他们和新选组是京都时代就有的交情,当时的局势,照理说他们自身在资金上也是十分紧张,然而即便如此,在土方逃到箱馆之后他们依然是咬着牙也在配合着土方。
  所以我家的钱就只能存在鸿池银行,这是内人下的死命令。
  战争期间奔赴江户,听着不是件容易事儿,但对平日里就交情甚好的鸿池番头而言,并非是什么不可能的请求。不过当时箱馆港上是一触即发的状态,只能从汤川大森海岸乘小船出海,然后再换乘津轻海峡上停靠着的回船。
  那是五棱郭开城一个月前的四月中旬。不过当时都是用的阴历,按阳历来说的话就是五月末了。虾夷大地上吹起的风也渐暖,倒是个适合远行的季节。
  去送铁之助的只有安富一个人。“队长跟我说,让我务必亲眼看到他出海再离开。我完全是一种监视流放罪人的感觉啊”,安富长叹一口气。鸟羽伏见之战后,可是又打了一年零四个月啊。就算是领了传令的任务,哪儿能毫无怨言地就接受呢。“铁之助那小子,在去海边的路上一直念叨着不想去不想去,念了几百遍。 ”
  我好像真的就能听到。铁之助虽然已经十六,但不管是那副小身板还是他那颗心,都还是个孩子。少了父母亲情的人,到底没法正常长大。我和土方其实也跟他差不多。
  就算是有鸿池的帮助,要是被当做落难武士那可不妙。铁之助穿着务农的衣服,用手巾包着头,还裹了一床粗草席。完全就是个小叫花的样子。听着安富说的,我心头一紧。突然才意识到,我们到底都对那个孩子做了些什么啊。“斋藤先生和吉村君在京都堀川河边捡回来的小叫花子,在我们从汤川海岸撤退时,依旧还是一个小叫花的模样。 ”
  虽然安富是这么说的,但再细细琢磨就会发现并不是那么回事。从堀川岸边把市村兄弟捡回去时,他们的确是身无分文走投无路。可他们到底还是武士子弟的打扮。我们的所做根本就不算是救了铁之助吧。一年又四个月,他奔波于战场,经历了太多太多的恐惧,最后变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小叫花子。
  我终于明白了啊。比起杀人的轻而易举,要让一个人活下去是有多难。 ——你看着他离开了吗?我顺口问安富。
  “嗯,不会错的。我看着雇来的小船到达海上的回船才回去的。 ”
  当时我总算是安心了。安富来的时候,我应该才当上逻卒没多久。也就是说,那时候我还没去过日野的佐藤家。而真正因为一些事去佐藤家拜访,是在西乡征伐后的那一年了。“铁之助是好样的。 ”不等我问,安富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二股口大战的时候,我们时不时会给敌人来个夜间偷袭,那小子每次都冲在最前面。步哨那一两个人能没声没息地被放倒,可少不了铁之助的功劳。 ”
  是居合。那家伙一定是一直在钻研我教给他的居合,再独自稽古练习着。
  要隐遁于夜色中将敌人的眼线放倒,并不是件容易事。首先潜入是不能弄出声儿的,伏击的时候更要屏息,但就算做到这些,只要一拔刀必定会被发现。即使是月黑风高的晚上,刀在黑暗中一样会反光。也就是说在敌人的要害进入间合之前,刀都必须好好地待在鞘里。要悄无声息地杀掉步哨,只可能是拔刀的初太刀就让人头落地。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把步哨的善后交给旁人,然后趁机冲入敌阵杀他个措手不及。在多数的战场上,这些都是由我来完成的,而铁之助把我曾经的使命完美地继承了下来。
  安富想告诉我的其实就是这个吧。可是听起来,这倒更像是在责怪我为什么要留在会津了。
  对战要是没有稽古对手是练不起来的。而居合只要牢牢记住了形,一个人也能练出个名堂来。
  那小子真是好样的。我虽然也不是完全不会称赞别人,但那一次我是打从心底对铁之助的努力赞不绝口。他竟然能凭着那副瘦小的身板,接替了我斋藤一的位置。
  ——小叫花身上带了刀没?
  出于担心我还是问了一句。毕竟就算是假装成乞丐的模样潜逃,身上要是连口刀都没有总是不放心。“哎,他带了两口,用草席卷着。 ” ——两口?“嗯。一口是土方先生的兼定。 ”只说了这么一句,安富就没再继续下去。其实不说我也知道。另一口就是我给他的池田鬼神丸。
  鬼神丸国重的名号听起来霸气,但跟我后来换的助广比只能算便宜货。不过鬼神丸刀身短而反大,更加适合居合。我唯一的弟子,就这么带着我的鬼神丸奔向了遥远虾夷大地上的战场。
  好样的啊,我不禁再次赞叹。
  “雇来的船一出海,铁之助那小子就蹲在船边哭起来了呀。那声儿大的,连划船的渔夫都有些看不下去了。一开始,他还朝着目送他离开的我一副责备的样子,划出去一段后,他又面朝五棱郭的方向,脸上尽是不舍。不是说不能理解他的心情,毕竟还是个孩子啊。 ”
  安富在吹捧了一番箱馆的美和螃蟹乌贼后,顺便说了说铁之助的事就回去了。他理应也看到了土方临终,却一个字都没提及。
  至于那之后他去了哪儿,我就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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