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六
2024-11-04  作者:浅田次郎  译者:周晓晴  来源:浅田次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那之后又过了几天,我们从釜屋搬到了江户市内。
  虽然大家各有各的想法,不过毕竟不能总住在旅店里。于是经过土方与官员们的交涉,最后决定把城附近锻冶桥御门内的一座大名屋敷让给我们做驻地。
  就在现在三菱大厦所在的丸之内一带,在当时那周边是幕阁们的役宅,都叫那儿是大名小路。
  大名一般都会有几处江户屋敷,不过在升到御老中或若年寄一类的幕阁级别后,就要搬到大手前的役宅去。按现在的说法,就是方便通勤用的官邸吧。而连接这些役宅的,便是大手前的那条大名小路了。当然,说是役宅,但也都是占地数千坪的气派大宅。
  当听到分给新选组的驻地是若年寄秋月右京亮大人御役屋敷的时候,欢呼声就差没把釜屋的房顶给掀了。都觉得公方大人把新选组安置在身边,无疑是体现了他对新选组的信任。
  真不知道有什么可乐的,只有我一个人觉得扫兴。
  既然幕府已经把政权返还了,若年寄算什么玩意儿。再说参觐交代制度都废了好几年了,大名屋敷根本就是空着的。而旧幕府方面,却还是让我们在品川的旅店里逗留了近十天,其态度可见一斑。
  公方大人的方针应该是彻底恭顺吧。在鸟羽伏见就把我们扔下自己跑回来的御大将,怎么可能愿意再战一场。也就是说对于公方大人和以胜安房守为首的恭顺派而言,我们就是个大麻烦。所以才会把我们先安排到品川的旅店,拖延一点时间。
  那应该是一月末吧。改元明治是在九月的时候,所以当时年份还是庆应四年戊辰,也就是江户时代的最后一段日子。
  德川幕府垮台,天皇陛下重拾政权。可人们了解到的也仅限于此,今后会如何,一切尚在不明了中。没人想到天皇陛下会移尊到江户,而之后欧化政策更是当时的人做梦都猜不到的。
  完全看不到前进的方向。那时候笼罩在江户的凝滞空气,就是种种不明所导致的吧。
  参觐交代废除以后,驻在江户的武士们都回到了自己的家乡。仅是这一点,已经让江户的人口减少了几成。毕竟江户这个城市,原本就是一半武士,一半町人,而武士里的德川家臣和江户驻在的诸藩藩士又是五五分。而留在江户的,不管是武士还是町人,谁都不知道也不敢想,今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离开品川宿的时候,大家简直就是刚报完仇回来的赤穗义士一样。一想到沿途的喝彩声定少不了,一个个出门前还都用心地打扮了一番。
  不过没多久梦就醒了 ——这里毕竟已经不是元禄时的江户,而我们,更不是赤穗义士。
  果不其然,没走出去几步,队士们就开始沮丧起来。江户市内到处空荡荡的,芝口一带的大名屋敷,每户都是荒凉一片。还巴望什么喝彩,根本就是让人戳脊梁骨的啊。
  尽管如此,加上后来乘船追上的人以及从横滨赶回来汇合的,当时拢共也有百来名队士吧。队伍肃然有序地前进着,猩红色的诚字旗则一直走在队伍的最前端。
  我最烦的就是行军了。毕竟要跟人一起踩着节奏前进什么的,实在不符合我的性格。于是乎我把队列指挥交给了身为伍长的林信太郎,自己跟在队伍后面溜达。
  小荷驮队后面,是驮着久米部的板车。市村铁之助吃力地拉着车,几乎要手脚并用了。虽然他嘿嘿嚯嚯地给自己打着气,但还是被大部队落下去一大截。这时候,负责小荷驮的原田左之助实在看不下去了,搭了一把手。
  那虽然是个只要一上头什么都干得出来的暴脾气,但在有些方面其实是个颇体贴的人。其他队士跟甩包袱一样,巴不得能躲得远一点。原田呢,没有人命令他做什么,却主动帮着推起了板车。看着他的样子,我突然想起他在壬生水田里杀掉楠小十郎的那个早上,那一幕仿佛就发生在昨天。我似乎明白了,明白是什么让他能不假思索地杀死平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小十郎的。应该就是信任被背叛时所爆发出来的愤怒吧。那并不是因为他急性子。而是出于他的诚实。原田和永仓新八在甲州胜沼后,就跟我们分道扬镳了。后来,原田更是与永仓诀别,独自投身进了上野山的战场。我想我应该是懂了。他的所作所为,绝不是因为他草率。那样的一个原田,在确信被彻底背叛后,除了愤慨赴死不再做他想。
  大手前的御役屋敷荒废得很厉害。
  听接待我们的老役人说,这宅子过去的主人秋月右京亮大人是日向高锅二万七千石的当主,因为行事英明,身为外样大名的他被提拔为了若年寄,然而最后却并没有进入仕途。
  秋月家这样的大名,若不是个武鉴通恐怕都没听说过吧。据说是上杉鹰山公的生家,血脉上倒是颇为优秀。就是因为英明,在那种时期被提为若年寄的,他才没有想都不想的就应下来。到底上面的决定无法推翻,所以他应该是想了各种理由,最终才得以不用参与实政吧。
  说件不相干的事儿。这个右京亮大人,后来加入了官军,在进攻奥州的时候跟米泽大动干戈,丝毫不带踌躇。虽说进攻的是跟自己沾亲带故的上杉家吧,到底是明君的血脉,在时势判断上倒真是分毫不差呢。
  我这么说,是不是有点分不清是夸他还是贬他啊。不论如何,人家后来得了赏典禄,成了明治的开国元勋,也算是家族安泰可喜可贺了吧。
  也就是说这位可喜可贺大人领了却没用过的大手前役宅,如今又欢天喜地迎来了我们。听了老役人的话,我不禁感慨果然会做人和不会做人的人,区别就是大啊。
  新选组就是一群不会做人的。而现在,那位被任命为若年寄却并未出仕的大人留下的宅子里,就有百来个不得要领的动手打扫起来了。都说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可想到这个集团能集齐百来号这样的人,我也不禁讶然。
  正忙活着,不得要领大军的头头出现了。
  只见他右手依旧挂在胸前,身上穿的是崭新的羽织袴,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医学所疗养的时候定做的。当他走下驾笼,望着眼前布满灰尘的式台和一片荒芜的前庭,一瞬间也有些不知所措。
  近藤勇做人虽然的确欠缺圆滑,但那绝不是蠢。恐怕那时候的他跟我一样,一下就看透了一切吧。只不过他并没有把内心的动摇表现在脸上。可走在走廊上,看着自己的白色足袋一点点地变黑,着实不太好受。
  大将是军队的关键。一看大将来了,原本低落的队士情绪一下就高涨起来。深知这类指挥官权威的近藤,绝对不会蠢。只要是在队士面前,他从来不曾忘记自己作为大将所应有的言行。
  队士们集合到书院的大间里,听了近藤的演讲。
  “此番,得御公边内部指令,在下受任若年寄格,土方君则为寄合席格。为此领得这大手前屋敷自是理所当然。此处既然空闲了些时日,多少的破损自是无可避免,我会即刻招来工匠进行修缮。在座诸君亦可休养生息,切莫怠于武具的保养便是。 ”
  近藤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平日里不见得他有多能言善道的,可一在人前演讲倒是厉害得很。不过大将嘛,原本就该是这样。那之后的训话也花了挺长时间,可以说简直就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啊。连我都不知道他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了。
  而土方与他完全相反。交涉或者争议上,他是一把手。可要让他当着一大堆人搞什么演讲嘛 ——没门。
  至于近藤的若年寄格,土方的寄合席格。还有那些密保什么的几分真几分假,我到现在都没弄明白。
  要说若年寄,那可是与御老中并驾齐驱,身担幕政的大臣。虽说加了个“格”,不能算专业的若年寄,但级别上是一样的。要是真的,那可就是万石以上的大名,哪怕稍差一点,也是高俸禄的御旗本啊。
  寄合是若年寄属下无役的旗本,而寄合席格不用说,就是与其同级别的三千石四千石的御高知了。
  前一年的夏天,新选组全体被招纳为幕臣。又因屡屡建功,从会津藩御预被提拔成了德川家的直臣。那时候近藤的身份是御目见以上六百石。
  从六百石一下子蹦到上万石啊。虽然有句话叫登龙门,可想想不大可能。
  我虽然是个送金武士,但到底是御家人子弟。有关御公边人事的大致情况,我还是有了解的。这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这要是近藤虚张声势倒也罢了。可要是真的,只能说把人当猴儿耍了。要知道幕府自身就已经没了啊,那这些个若年寄呀寄合席的,还有什么意义?俸禄什么的,也不过是嘴巴两张皮。
  队士中爆出了欢呼声。近藤和土方看起来也并不像是在说谎。现在再想想他们当时的表情,恐怕还真有什么内部指令。
  我只觉得浑身上下透心的凉啊。要是近藤真的收下了幕府临终前扔出的空头支票,那我们的下场可就显而易见了。
  没错。全都由我们扛下来。公方大人和旧幕府打一开始就没有与天皇陛下为敌的意思。鸟羽伏见之战是一部分御家人与会津桑名藩兵,还有新选组擅自挑起参与的。
  散会后,我偷偷摸到土方背后,小声问了一句。
  ——近藤先生神志还清醒吗?
  土方只是把脸偏向我的方向,像是在自言自语一样说:
  “清醒倒是清醒的。 ”说完这话,他就起身离开了,看来并不想给我再追问的机会。问答仅限于此,所以我到现在也不知这件事到底是真是假。从大内山金库送来的钱,不计其数。第二天一早,一大群工匠担来千两箱,说是修缮金,同一天下午,满满一大麻袋的二分金又被作为临时军用资金送了过来。会计连清点的工夫都没有,书院的奥居里,满满地堆得全是钱,似乎只要一开门就会全都垮塌出去。
  这样的大手笔其实也并不是第一次了。从还在京都的时候开始,只要幕府这边情势不佳时,我们总能得到大把大把的钱。进二条城后,在伏见奉行所的时候,以及在大阪城的时候,军用资金可以说是源源不断。
  一个国家的政权要退出舞台了。反正都要被萨长人拿去,还不如现在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或者说他们觉得先让我们挥霍个够,更方便之后把一切推到我们头上吧。
  我们用那些钱购入了新式的后膛枪。因为我们吃够了萨长兵手上埃菲尔德和史宾塞的苦头。在那之前虽然也不是没用过枪炮,但都是旧式的前膛枪。每打一发还得从枪口装填火药和子弹,毫无战斗力可言。
  那些日子可忙活了。我们努力学习新式枪的用法、操练火枪队,另一边工匠们则是整日整日地进行驻地改造工作。太阳一下山,队士和工匠就坐在一起,喝酒谈笑。
  然而,依旧是看不见方向。整顿军备还有什么意义,又为什么要修葺这座荒废的宅院 ——谁都说不上来。
  按土方的方针来说的话,就是做好手头能做的事。但做好了又能怎么样呢?只有一个可以确定的,虽然大家口头上不提但心里明亮 ——我们这是在为后事做准备了。
  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一件事。看来我有把讨厌的记忆埋起来的习惯啊,不过既然都记起来了,还是讲讲吧。总觉得要是不说出来,浑身上下就跟虫咬一样不自在。
  就在那段匆匆忙忙的日子里,有一个不速之客找上门来了。
  是我家的郎党弥太郎。虽然是件让人厌恶的往事,也只能说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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