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打兔崽火神庙舞驴 捉强盗曹州府陪礼
2024-07-20  作者:平江不肖生  来源:平江不肖生作品集  点击:

  “话说小安子见有人公然敢动手拍他的腿,并说出那带着教训语调的话,他平生那曾受过这种羞辱?随举起那搁在膝盖上的手向解星科脸上一巴掌打去,奈解星科的身体太高,小安子伸起手还擎不着解星科的肩上,如何打得上脸呢?
  “解星科见小安子举手打来,也用不着避让,一把抓住小安子光可鉴人的头发,提小鸡子似的提了起来,只痛得小安子手脚乱动,口里还掉着官腔叫巡抚部院的亲兵快拿人。
  “那些不知死活的亲兵真个一拥上前,来捉解星科,解星科只一抬腿,早将一勇猛些儿的亲兵踢上了戏台。此外的亲兵见了不由得不胆战心寒,惟恐站近了碰了解星科的腿,那有一个再敢上前呢?
  “解星科从容把小安子放倒在地,几下将他身上的锦绣衣服撕成一片一片,才一手抓住颈项,一手提住腿腕,双手高举起来,乡下人抛草把似的向人多处平抛过去,在两丈以外落下来,跌在众多看戏的人头上,吓得那些人纷纷躲闪。小安子便跌到了地下,喜得是抛在人头上,不曾受伤。”
  农劲荪听到这里拍掌笑道:“打得痛快!解星科确是妙人。只是小安子吃了这次大亏,就肯善罢甘休吗?”
  霍俊清笑道:“那有这们容易,当下小安子从地下爬了起来。台上唱戏的人因平空飞了一个巡抚部院的亲兵上去,看戏的人又纷纷逃走,知道乱子闹得不小,连忙把戏停了,看戏的也逃去了大半。
  “解星科的身材高大,立在人丛中本容易寻找,这时看戏的又走了许多,小安子爬起来就看见解星科巍然不动的站在那里,小安子远远的指着解星科叫道:‘你是好汉不要走,我已认识你了,你走也走不掉!’
  “解星科拍着胸脯笑道:‘我山东曹州府人,姓解名星科。你这小子尽管去调救兵来,我走了不算好汉’
  “小安子气急败坏的跑出庙门去了,跌上戏台的亲兵和立在地下的十多个也都跟着小安子跑了。满庙看戏的人料知小安子此去,必率领大兵到来,一个个都恐受无妄之灾,一窝蜂的走了。
  “有几个良心好的人以为解星科是外省人,初到安徽来不知道小安子的厉害,走过来劝解星科道:‘足下撞下了大祸还不趁这时逃走,定要立在这里等苦吃吗!你知道你刚才打的是谁么?有名的小巡抚,有名的八角天王呢!你惹得起么?’
  “解星科点头笑道:‘承情关顾,那怕他八只角我也得攀折他两只。诸位怕受拖累的请趁这时走罢。小子既撞了祸不能移害别人,只得在这里等候他来。’那时也有些胆大想看热闹的人,不舍得走开,都相约躲在神堂里面,把格门关了,从门格眼里向外面张望。
  “解星科一想有这些马凳碍脚,等歇动起手来不好,何不趁这时搬开腾出战场来呢?遂将那两排马凳搬做一个角落里堆了。才将马凳搬完,就昕得庙外一片喊声,听去是喊不要放走了强盗,接着就看见长枪短剑的兵勇,争先恐后的拥进庙门,小安子骑着一匹小青马,跟在后面喊:‘不要把强盗放走了!谁拿着了赏谁一百银子。’
  “解星科看来兵约有百名以上,猛然想起自己不会上高,他们若关着庙门厮杀,自己一个总有疲乏的时候,若被他们困住了,被擒了去岂不要吃亏吗?不如迎上去打他一个落花流水,好走他娘!计算已定,向来兵一个箭步,脚才着地就抢了两个兵士在手,即拿这两个兵士做兵器,遮挡众兵士的枪剑,并不出手打人,一路前塞后挡的冲出了庙门。
  “众兵士起初见解星科那般凶猛,恐怕着伤,向左右闪出一条道路,给星科走,及见解星科不敢动手伤人,小安子又在马上一片声催着喊拿,只得奋勇复围攻上来。解星科出了庙门,看手中的兵士还不曾死,就往地下一搁,打算就此走开,回头见众兵士复围攻上来,自己手无寸铁不好招架,想从兵士手中夺下兵器来使,举眼看去没一样兵器称手的,并且刀枪剑之类使动起来难保不伤人。
  “一时急不暇择,见庙门旁边开的一家磨坊,磨坊门口系了一条漆黑的叫驴。也可说是人急智生,一手拉断了系驴的绳索,一手握住那驴的后脚,提起来盘旋飞舞,兵器碰着叫驴便脱手飞了。
  “众兵士也是血肉身躯,平日养尊处优惯了,不曾临过阵,这时遇了这种凶神一般的人,有敢不逃走的么?第一是小安子怕打,拍马当先逃走,众兵士都只恨自己少生了两腿,跑不过那马。解星科舞着叫驴追赶,直追近抚署,见众兵士都窜进衙门里去了,才把叫驴放下来,已死了好一会了。
  “磨坊主人跟着追下来讨叫驴,解星科从怀中摸出十两银子给磨坊主人道:‘对不起你,赔你十两银子,去买一头活的,这死的我也不要。’那磨坊主人倒也是一个慷慨有气魄的人物,情愿将死驴领去,不要解星科赔偿。本来安庆的商民没一个不厌恶小安子,只是畏惧他的势焰敢怒而不敢言,多久就巴不得有人能给他一个下不去。”
  农劲荪笑道:“这本是大快人心的举动,不过裕禄既那们宠爱小安子,小安子在外面受了这种委屈,难道就不设法替他出气吗?”
  霍俊清道:“裕禄何尝不想替他出气?只是小安子在火神庙被打的时候,解星科虽曾拍着胸脯报出姓名、籍贯来,然小安子那时正气得神智昏乱,只顾急急的跑去调救兵,戏场中又人多嘈杂,解星科报出来的姓名、籍贯,并没人听明晰。
  “加以痛恨小安子的居多,便有人知道也多不肯说出来,去向兔崽跟前讨好,所以当时裕禄也没有办法。只害了那些亲兵吃苦,打的打革的革,说他们不该贪生怕死,不肯上前卫护,可怜那些亲兵有冤无处诉。”
  农劲荔道:“解星科的胆量也真不小,有了这们一个冤家对头,他居然还敢在安庆干差事!”
  霍俊清道:“他有甚么不敢?他打过小安子之后,不到两个月,他还在安庆干了一桩惊人的事呢。那夜已是三更过后了,抚台衙门里面忽然起了火,一时风发火急,衙门里面的消防队那里扑得灭呢。大门又关得紧紧的,外面的消防队不能进去。
  “那时衙门里面起火,照例关了大门,尽由里面消防队扑救,决不许外面的人进去,为的是怕有歹人趁火打劫,更怕有匪徒混杂在内,闹出意外的祸乱,因之那火烧大,外面的洋龙救火车都到了衙门外面,只是叫不开门不能进去。
  “当时解星科的军队驻扎在城内,听说抚台衙门失了火,他舅父就派他带了一排兵士前去弹压,他一到见街上停了好几辆救火车,没法进里面去,而里面火焰冲天,若再不加洋龙进去扑灭,必至全署皆成灰烬。

  “解星科生性本来鲁莽,到这时也忘了顾忌。街门两边的砖墙有两丈来高、一尺四五寸厚,解星科一时性起,靠墙根站着,将右膀护住头顶,用尽平生气力,连肩锋带臀锋只一下撞去,“哗喇喇”一声巨响,那砖墙已倒塌出一个大缺口来,恰好可以容一辆救火车进去,因得将火救熄了,不至蔓延。
  “后来裕禄查出是解星科一肩锋撞塌了砖墙,外面的教火车才得进去,倒很嘉奖他,想收他做卫队长。他因提防着小安子记仇陷害,不敢见裕禄和小安子的面,求他舅父托故推辞。而那时安徽的某提督最喜欢勇敢有武艺的人,听了解星科这回撞墙教火的事,也要提到跟前做护卫的人,解星科就在那提督跟前当差。”
  农劲荪叹道:“这般本领,这般胸襟的人物,只落得跟官听候差遣!”
  霍俊清道:“论解星科的功夫、人品,要飞黄腾达本是容易的事,但他有一宗最关重要的短处,限制了他,使他一辈子不能在军队中得意。”
  农劲荪笑同道:“甚么短处呢?”
  霍俊清也笑答道:“他的短处实是奇特的很,他那们大的气力,那们高的武艺,却不能骑马。世间不能骑马的人也有,然决没有像他那们不能骑的,人家不能骑不过是骑的不好,或者不能骑太劣的马。解星科不能骑马,简直在马背上坐不住,连他自己都想不出是甚么道理。
  “极驯顺的马,马夫挽住辔头,他跨了上去,等他坐得稳稳的拉好了缰索,马夫才把手松了,马不提脚他坐着不动,马向前提一脚,他便向后仰几寸,马再提脚,他再仰几寸,马脚连连的提,他也连连的仰,行不到十来步就从马屁股上一个跟斗翻下地来了。每次如是,仿佛有人在他背后拉辫发似的。”
  农劲荪哈哈大笑道:“这真奇特,怎么笨到这样呢?”
  霍俊清道:“他练功夫的手脚一些儿不笨,他身躯虽大,然转折甚是灵巧,只骑马不知怎的会笨到这样,谁也想不透是甚么道理来。他最喜玩英雄胆(那铁蛋大如鸡卵,光滑而精圆,玩弄于手掌之中,如珠走盘。寻常人所玩皆二枚,每枚重约四五两,最能使指掌增劲,名英雄胆,亦名英雄弹,急时可作暗器用,其意盖谓有此在手能壮英雄之胆也,故名形类弹丸,故亦名英雄弹),一个重八两,一手能玩三个,两手一般的能玩,可同时玩六个。
  “最惊人的就是玩到极快的时候,两手同时向空中抛去,抛有六七尺高,在空中仍是不住的旋转,一些儿不散开,并且落下来的时候从容旋转而下,落到手中还是旋转得那们快。我那时想从他学习这个玩意,他说是费力不讨好的东西,丝毫没有用处,犯不着费苦工夫去学习。我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农劲荪点头道:“这确是实在活,并不是他吝不肯教,圣人所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解星科若不是天生成没有富贵的分儿,怎的会有这种没有理由的大缺憾?”
  霍俊清笑道:“他岂但没有富贵的分儿,后来越弄越糟,曹州府还把他当强盗拿过一遭罢!险些儿把性命都送了,你看好笑不好笑?”
  农劲荪道:“是怎么一回事,如何倒霉倒到了这一步?”
  霍俊清笑道:“横竖今日闲着无事,既谈到这上面去了,索性把他在曹州府的笑话说给你听听也好。安徽那个提督既赏识了他,提他到跟前做护身符,便要他教卫队的枪棒,他自然不能不教。
  “他平常使用白腊杆的枪使用惯了,栗木杆、梧木杆他嫌太脆,到手挽一个花就挽断了,便在那提督跟前上条陈,将军队里使用的枪全改用白腊杆。提督依允了他的条陈,但是白腊杆安徽并不出产,军队里又用的太多,安徽如何取办得出呢?
  “提督问他甚么地方出产白腊杆,只知道自己生长的曹州府,是要取办白腊杆很容易的,遂回那提督说曹州府出产。那提督即办了一角公执并若干银两,就派去曹州取办白腊杆。他自从打家里出门,已有好几年不曾回家乡了,这回借着这趟差使得顺便归家一看,心里正不知有多高兴。
  “在路上晓行夜宿也不止一日,这日平安到了曹州府,因是有好几年没到曹州,有一两家亲戚都移了地方。他家本在曹州府乡里,到时只得暂下客栈居住,打算休息一夜,次日再去府里投文。
  “他随身并没多的行李,只驮了一个包袱,公文跟银两都在那包袱里面。他落的是一家排场很阔的新开客栈,地点靠近府衙,他为的是图投文书办一切交涉便利,所以落到这客栈里。
  “他当进这客栈门的时候,便有一个年约四十多岁,形似很精明强干的人,走路一偏一跛的,好像腿子有些伤痛不方便,从客栈的账房走出来。迎面遇见解星科,即露出很惊讶的神气,不住的拿两眼向解星科浑身上下打量。
  “解虽科也没在意,随口问道:‘你这里有上等清洁的房间没有?’那人一听解星科开口,连忙转了笑容答道:‘有的有的,东西配房都空着,请随意住那间都使得。’
  “解星科因一旦回到了家乡地方,心中得意不过,听了那人的话,一面向东边配房走去,一面笑着说道:‘几年不回,曹州气象都改变了,几乎连知府衙门都找不着了呢,住在这里离衙门近些好做事。’那人跟在后面也笑着问道:‘客人从那里来,好到衙门里做甚么事?’
  “解星科说着已进了东配房,将背上的包袱取下来往桌上一搁,包袱里面很有几百两银子,金银这种东西不比旁的物事,最是觉得沉重的,又是顺势往下一搁,只压得那桌子喳喳的响,接着那人的活,笑嘻嘻的回道:‘到衙门去干的自然是好事。’随用手指点着包袱道:‘我要干的事就在这里面。’
  “古语所谓得意忘形,解星科这时也是得意忘形了,他说这话的意思是说公文银两都在这包袱里面,特地到曹州来就是为要办这公文上的事。少年人做事不老成,在得意的时候每有这一类的言语举动,那人听了这话,想了望包袱又打量解星科。
  “解星科被那人打量得不耐烦了,指着自己的鼻端笑问道:‘你认识老夫么?你若认识老夫,就得好好款待,我事情办好了要走的时候,多赏几两银子不算一回事。’
  “那人连连点头道:‘认识了,认识了,果是名不虚传的好汉。小店的款待是不须吩咐的,好汉这时想用些甚么点心,好教厨房里办来?’
  “解星科以为那人真个认识自己,所以称呼好汉,即说了几样点心,那人应是,去了一会儿,店小二送上几盘点心来。解星科背房门坐者,拿起点心狼吞虎咽的大嚼,才吃到一半,即听得后面一阵脚步声行走得急速。他心想客栈里是照例来往的人多,脚步声响不足为奇,正吃着点心,也懒得回头去看。
  “及听得那些脚声响到东配房门口都停了,才觉得有异,回头一看。只见黑压压的,门口挤满了一大群衙门口做公的人,各人手中都拿着刀、铁尺,凶神恶煞一般的,都准备厮杀的样子。解星科一见那些做公的,心里早已明白是认错了人。
  “他却偏想开开玩笑,望了一眼就装作不曾看见的,仍掉转头拿起点心往口里塞。那些做公的也不敢进房,只在门外呐喊道:‘不要把强盗放走了!’接着就有人抖得铁链响着道:‘还不动手,更待何时?’
  “解星科心里好笑,暗想我平生不但不曾做过强盗,连见都不曾见过强盗,怎么在安徽火神庙的时侯,那兔崽和一班巡抚部院的亲兵,也都喊我做强盗,也都喊‘不要放走了强盗。’于今到了家乡地方,他们这班东西也把我当强盗,这是甚么道理呢?难道我的相貌像个强盗吗?但是也不管他,由他们去喊罢,看他们将我怎样。仍装作没听见的,只低若头吃点心。
  “那些做公的还是在门外你推我让不敢进房,争执了半晌,仍是进门时遇见的那人挨了进来,走到解星科面前一躬到地,陪笑说道:‘我奉上官所差不能推诿,久仰你老人家的威名,知道是好汉做事好汉当,决不忍连累我们做公的小人,于今上官追比得紧,非你老人家到案我们没有活命。
  “‘我这十几天只因为没请得你老人家到案,三日一比两腿已打见了骨,行走都极不方便。我知道你老人家今日到这里来是可怜我受比得太苦,特地前来投案救我们性命的,我们不敢动手,把刑具上在你老人家头上,只求你老人家不要耽搁了,就此动身同去罢。你老人家若是不曾吃饱,到了衙里大鱼肉、美酒白饭尽你老人家的量,看要多少我们办多少来孝敬便了!’
  “解星科一声不做,望着那人说完了,装作呆头呆脑的样子问道:‘老哥教我上那里去?这里点心还没有吃完,就放着不吃了吗?不问要去那里,我总得把这几盘点心吃光了才行,白丢了多可惜。’
  “那人道:‘你老人家不要装马虎,我们奉上官所差,要请你到曹州府衙门里去,到了那里自有吃的,我们也是身不由已,实在受比得太苦了。’解星科不住的拈着点心往嘴里送,塞住了嘴不能说话,只把头向两边摇摆。
  “后面公差中有两个忍耐不住了,轻轻的走到解星科背后,猛然抖出铁链往解星科颈上一套,口里说道:‘不识拾举的东西,和他好说是不中用的,走罢!’两人同拉着一条链子,想抛拖着就走,只是那里拉得动分毫呢?
  “解星科也不起身,也不伸手去解铁链,更不开口说话,一手抓了一大把点心,好像怕被人将点心抢了去似的,比前吃得更急。这里两个人拉不动,立时又加了两个,门外的一大群人都拥了进来,一个冒失的举起铁尺朝解星科的膀子砍下,解星科只当没看见,铁尺砍在膀子上就和砍在石头上相似,啪的一声,险些儿把虎口震开了。
  “这一下打得解星科气涌上来了,一声大喝,靠近身子的公人都纷纷的跌倒了几人,握手中的铁链,不知怎的脱手飞去了,几人的掌心都皮破血流,跌倒在地下半晌挣扎不起。
  “正在这时候外面忽又人声鼎沸,有问‘强盗拿住了没有的’,有的喊‘不要放走了强盗’。解星科才慢腾腾的站了起来,伸头向门外一望,约莫又来了百几十个兵,一个个手持长枪大截,凶眉恶眼的如临大敌。
  “解星科心里觉得诧异,也不透把自己误认作甚么人,好在他自己有把握,平生不曾干过犯法的事,这回到曹州府来又奉有重大差使,包袱里携有给曹州府的公文,自然不问闹到那一步,他也不害怕。
  农劲荪听到这里,忍不住截住话头问道:“毕竟是把他误认作什么人了,用得着如此大动干戈?”
  不知霍俊清如何回答,且待第十七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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