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诋神拳片言辟邪教 吃大鳖一夜成伟男
2024-07-20  作者:平江不肖生  来源:平江不肖生作品集  点击:

  话说大力士双手举起那方二千七百斤的生铁,约支持了半分钟久,两膀便微微的有些颤动,举着这们重的东西颤动,自然牵连得演台座位都有些摇荡似的,吓得那些胆小嘴快的看客,不约而同的喊道:“哎呀!快放下来,跌了打伤人呢!”
  胆壮的就嗔怪他们不该多事乱喊,你啐一口,他叱一声,一个寂静的演场,登时又纷扰起来了。
  大力士初次到中国来,在欧美各国游历的时候,从来不见过这般没有秩序的演场,这时被扰乱得很不高兴,他不懂得中国话,以为看客们见他手颤,口里喊的是轻侮他的话,又见叱的叱,啐的啐,更误会了,以为叱的是叱他,啐的也是啐他,那里高兴再尽力支持呢!
  就在纷扰的时候,由两边四个健汉帮扶,将生铁放下来了。
  霍俊清回头对农劲荪道:“这小子目空一切,说什么只有德国的森堂能举二千五百斤,什么中国没有体育家,没有大力士,简直当面骂我们,教我怎能忍耐得下!我不管他有多少斤的实力,只要他跟我在台上较量。
  “若他的力大,我打他不过,被他打伤了或打死了,他要称世界上第一个大力士,他尽管去称。伤的死的不是我,只怪他太狂妄,不能怪我打伤了他。我在这里等你,请你就去和他交涉罢!”
  农劲荪知道霍俊清素来是个极稳健的人,他说要上去较量,必有七、八成把握,决不是荒唐人冒昧从事的,当下即起身说道:“我且去谈判一度。他如有什么条件,我再来邀你。”
  霍俊清点头应好。
  农劲荪向内场行去,只见那翻译也迎面走来,笑问农劲荪道:“先生已见过了么,怎么样呢?”
  农劲荪看那翻译说话的神情,象是很得意的,估量他的用意,必以为大力士既已显出这般神力来,决没人再敢说出要较量的话,所以说话露出得意的神情来。
  农劲荪心里是这们估量,口里即接着答道:“贵大力士的技艺,我等都已领教过了。不过敞友霍元甲君,认为不能满意,非得请贵大力士跟他较量较量不可,特委托兄弟来和贵大力士交涉,就烦先生引兄弟去见贵大力士罢!”
  翻译听完农劲荪的话,不觉怔了一怔,暗想:霍元甲的声名,我虽曾听人说过,然我以为不过是一个会把式的人,比寻常一般自称有武艺的人略高强点儿,那里敢对这样世界古今少有的大力士,说出要较量的话呢?
  当初他未曾亲见,不怪他不知道害怕,于今既已亲目看见了三种技艺,第一种或者看不出能耐,第二种、第三种是无论谁人见了,都得吐舌的,怎的他仍敢说要较量呢?他说认为不满意,难道霍元甲能举得再重些吗?
  只是他既派人来办交涉,我便引他去就得了。我巴不得中国有这们一个大力士。
  翻译遂向农劲荪说道:“贵友既看了认为不满意,想必是有把握的。先生能说得来俄国话么?”
  农劲荪道:“贵大力士刚才在台上说的不是英国话吗?”
  翻译连忙点头,转身引农劲荪到内场里面一间休憩室,请农劲荪坐了,自去通知那个大力士。
  农劲荪独自坐在那里,等了好一会,仍是那翻译一个人走了来,问农劲荪道:“先生能完全代表贵友么?”
  农劲荪道:“敝友现在这里,用不着兄弟代表。兄弟此来,是受敝友的托,来要和大力士较量的。若大力士承认无条件的较量,兄弟去通知敝友便了。如有什么条件,兄弟须去请敝友到这里来。”
  翻译道:“那们由兄弟这里派人去请贵友来好么?”
  农劲荪连说:“很好!”
  翻译即招呼用人,去请霍俊清。
  不一时,霍、刘二人来了,翻译才说道:“敝东说他初次来中国,不知道中国武术家较量的方法,不愿意较量,彼此见面作谈话的研究,他是很欢迎的。”
  霍俊清笑道:“他既自称为世界第一个大力士,难道中国不在世界之内,何能说不知道中国武术较量的方法呢?不较量不行,谁愿意和他作谈话的研究!他说中国是东方的病夫国,国人都和病夫一般,他是世界上第一个大力士,却怕我这个病夫国的病夫做什么哩!
  “烦足下去请他到这里来罢。我霍元甲是病夫国的病夫,在世界大力士中一些儿没有声名的,也没有研究过体育,也不曾受全国人的推崇,请他不必害怕,我此来非得和他较量不可。”
  霍俊清说时盛气干霄,翻译不敢争辩,只诺诺连声的听完了,复去里面和大力士交涉。
  这回更去得久了,约莫经过了一点多钟,霍俊清三人都以为在里面准备比赛,那翻译出来将农劲荪邀到旁边说道:
  “敝东已打听得霍先生是中国极有名望的武术家,他甚是钦佩,但确是因未曾研究过中国的武术,不敢冒昧较量。他愿意交霍先生做个朋友,如霍先生定要较量,可于交过朋友之后再作友谊的比赛,教兄弟来将此意,求先生转达霍先生。”
  农劲荪道:“霍先生的性情,从来是爱国若命的。轻视他个人,他倒不在意。他一遇见这样轻视中国的外国人,他的性命可以不要,非得这外国人伏罪不休。贵大力士来中国卖艺,我等是极端欢迎的,奈广告上既已那们轻藐中国,而演说的时候更加进一层的轻藐,此时霍先生对于大力士已立于敌对的地位,非至较量以后没有调和的余地。
  “大力士当众一干的轻藐中国,岂可于交过朋友之后作友谊的比赛?假使没有那种广告并这种演说,兄弟实能担保霍先生与大力士做好朋友,此刻只怕是已成办不到的事了,只是兄弟且去说说看。”
  农劲荪回身将和翻译对谈的话,向霍俊清说了一遍。霍俊清道:“好不知自爱的俄罗斯人,侮辱了人家,还好意思说要和人家做朋友。我于今也没有多的话说,只有三个条件,听凭他择一个而行。”
  农劲荪忙问那三个,霍俊清道:“第一个,和我较量,各人死伤各安天命,死伤后不成问题;第二个,他即日离开天津,也不许进中国内部卖艺;第三个,他要在此再进中国内部卖艺也行,只须在三日内,登报或张贴广告,取消‘世界第一’四个字。他若三个都不能遵行,我自有对付他的办法。”
  农劲荪随将这条件,说给那翻译听了。
  那大力士不敢履行第一条,第三条也觉得太丢脸,就在次日动身到日本去了,算是履行了第二条。
  农劲荪觉得霍俊清这回的事,做得很痛快。过了几日,又来淮庆会馆闲谈,谈到这事,农劲荪仍不住的称道。
  霍俊清叹道:“这算得什么!我虽则一时负气把他逼走了,然他在演台上说的话,也确是说中了中国的大毛病。我于今若不是为这点儿小生意,把我的身子羁绊住了!我真想出来竭力提倡中国的武术。我一个人强有什么用处?”
  农劲荪极以为然说道:“有志者事竟成。你有提倡中国武术的宏愿,我愿意竭我的全力来辅助你成功,但也不必急在一时。”
  二人正对坐谈心,刘震声忽攀了一张红名片进来,走近霍俊清跟前说道:“这个姓解的穿一身很奇怪的衣服来在外面,说有要紧的事求见师傅,请他进这儿来坐么?”
  霍俊清就刘震声手中看那名片上,印着解联魁三个字,心里踌躇道:“谁呀,就是解奎元的儿子么?他怎的会跑到这里来找我呢?为甚么又穿一身很奇怪的衣服呢?不管他是也不是,见面自然知道。”随点点头道,“就去请进这里来坐罢。”刘震声回身出去,引了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进来。
  霍俊清一见还认得出,果是解至元的儿子,身上穿着一件黄色的对襟衣,两个小袖子紧缠在两双手膀上,上衣的下半截前长后短,头上裹着红色包巾。
  那种奇形怪状就是在戏台上,也寻找不出一个和他同样的来,若不是霍俊清的眼力足,记忆力强,在十年前见过的人,这时决辨认不出。
  眼里看了心里实在好笑,但碍于面子不便笑出来,只得起身笑道:“解大哥,何时到天津来了?十年不见,几乎见面不认识了。”农劲荪见了这种怪模样,自也免不了要笑,也只好极力的忍住,起身招呼。
  解联魁见过了礼,坐下来说道:“本多久就应来给霍爷请安,只因穷忙事多,抽身不得,这回奉了韩大哥的命,特地到这里来,一则给霍爷请安,二则要请霍爷出山,大家干一番事业,好名垂千古。”
  霍俊清听了这二则的话更觉得稀奇,猜不出要请自己去干甚么事业,如何名垂千古,忍不住笑着问道:“韩大哥是谁?有甚么事业可干?”
  解联魁装模作样的举着大拇指说道:“霍爷竟不知道韩起龙大哥吗?他就是大阿哥跟前的第一个红人,义和团的魁首。”霍俊清摇头道:“不知道甚么叫做义和团,干甚么事的?”
  解联魁大笑道:“原来霍爷尚不知道我们义和团是干甚么事的,这就难怪不知道我韩起龙大哥了。说起我们义和团的好处来,霍爷必然高兴出山,大家帮扶做事。我们义和团第一就是扶清灭洋,于今洋鬼子来的不少,都是想侵夺我大清江山的,他们的枪炮厉害,做官的带兵的全怕了他们,敌他们的炮火不过。
  “我韩起龙大哥的神通广大,法力无边,那怕洋鬼子的枪炮厉害,只要韩大哥喊一句,枪炮自然封住了,再也打不响。若是洋鬼子行蛮去开枪炮,枪炮不是炸了,就得反转去打他们自己的人。韩大哥在端王宫里试过了无数次,枪炮都试炸了。这是大清合当兴隆,洋鬼合当灭亡,才天降英雄,有韩大哥这种人才出世。
  “于今大阿哥也是我们的人,每天从韩大哥学习神拳,寻常三五十人也近大阿哥不得。霍爷不知道韩大哥,韩大哥却知道霍爷也是一个立志扶清灭洋的英雄,又会得一身好拳脚,并知道我认识霍爷,所以特派我来请霍爷同去北京。韩大哥目下在端王宫里陪伴大阿哥学习神拳,韩大哥曾吩附我,霍爷一到,他就引见端王,这是我们要干大事、要名垂千古的好门道。霍爷千万不要错过了。”
  霍俊清听了,料知是白莲教一类的邪术,他的胸襟是何等正大的人,这种无稽邪说那里听得入耳,只微微的笑了一笑道:“承解大哥远来的好意,感激得很,但是我生性愚拙,素来不知道相信有甚么神灵。我学习拳脚尤其是人传授的,不相信有甚么神拳。如有会神拳的人敢和我的人较量,我随时随地皆可答应他,不怕他的神拳厉害。
  “大清的江山用不着我们当小百姓的帮扶,洋鬼子也不是我们小百姓可以消灭得了的。就烦解大哥回京道谢姓韩的,我霍元甲是一个做小买卖的人,只知道谋利,不知道替国家干大事。”
  解联魁见霍俊清说话的神气很坚决,并露出轻视义和团的意思,料知再说无益,乘兴而来只得败兴而去。
  解联魁作辞走后,农劲荪问道:“这后生是甚么人?你怎么认识他的?”
  霍俊清长叹了一声道:“说起这后生的父亲来,倒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你因十年前在北方的时候少,所以不曾听说解奎元的名字。”
  农劲荪道:“解奎元吗?不就是山东曹州府人解星科么?”
  霍俊清连连点头应是道:“你原来也知道他么?”
  农劲荔道:“我只听人说过这解星科的名字,却不知道他的履历,怎见得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呢?”
  霍俊清道:“解星科的武艺原没甚么了不得,就是天生的神力,少有人能及得他。我和他是忘年交,承他的情很瞧得起我。他的履历我完全知道,他十六岁的时候并不曾跟人练过把式,也没多大的气力。
  “一日因在乡里行走,拾了一只三条腿的大甲鱼,少年人贪图口腹,他家里又很节俭的,轻易没有荤鲜过口。拾了那只大甲鱼,虽然只有三条腿,却也不舍得丢了,谁知将那甲鱼煮食之后,这夜睡在床上就觉得浑身胀痛,四肢好像有人用力拉扯,闹得一夜不曾安睡。次早起来,身上的衣服紧贴着皮肉,仿佛被水湿了一般。
  “当时也不在意,及下床穿鞋,小了半截,那里穿得进去呢?这才吃了一惊,以为两脚肿了,站了起来一伸头,顶住了床架。原来一夜工夫陡长了一尺八寸,他的身躯本来就不小,这一来更高大得骇人了。膀膊的气力也大得无穷,他家喂猪的石槽有六七百斤,他用三个指头挟起来和寻常端茶饭碗一样。遇两牛相斗,他一手握住一条牛的角往两边一分,两牛的角登时都被折断了。
  “他二十岁的时候,他父亲给他娶老婆。正在贺客盈门的时分,忽来了一个老和尚,拦大门坐下,日称要化缘。解家帮办喜事的人给和尚的钱嫌少了,给和尚的米嫌糙了,弄得一般人都气忿不过,动手想把和尚撵开,那和尚就如在地上生了根的一般,再也撵他不动。解星科在里面听得门口吵闹,跑出来看见许多人撵一个和尚不动,一时兴起,伸手提住和尚的臂膊掼了一丈开外。
  “和尚脚才着地,就一蹿仍到了解星科面前,合掌说道:‘我久闻名你的神力果是不虚,我想收你做个徒弟,传授你的本领,你若肯从我学习,包管你的功名富贵都从这里面出来。’解星科这时已请了一个姓赵的教师在家教习拳脚,那姓赵的是曹州有名的赵铁膀,两条膀子坚硬如铁,自称是少林嫡派。
  “解星科已从他练了两年。这日徒弟娶老婆,师傅自然上坐,解星科听了老和尚的话,看老和尚的神采确是较寻常的和尚不同,心想他被掼了这们远,一着地就蹿了转来,本领必是不错的,何不且请他进去。他的本领若在赵师傅之上,我就从他学习,岂不甚好!
  “当下就把那和尚请了进去,赵铁膀见了心里自然不快活,又有些欺那和尚老迈,定要跟和尚较量。不容和尚不答应,于是就在宴席上动起手来,赵铁膀那是和尚的对手,被和尚点伤了一支铁膀,狼狈不堪的去了。
  “解星科便做了那和尚的能弟,那和尚是蒙阴人,法名叫做慈舫。解星科从和尚学了五年,原有那们大的气力,加以七八年的工夫,即不好也很有可观的了。
  “他有个舅父在安徽当官,他想投行伍出身,二十八岁上就到安徽依他的舅父。那时是裕禄做安徽巡抚,解星科到安徽不上半年,他舅父便委他当排长。
  “裕禄是个旗人,宠幸一个兔子名叫小安子,小安子那时才得一十六岁,生得艳丽异常,裕禄没有小安子不能睡觉。
  “小安子既得裕禄这般宠幸,骄蹇的了不得,有人贿托他向裕禄关说甚么,不愁裕禄不听。寻常州县官稍有不如小安子的意,只须小安子在裕禄跟前撒一回娇,那州县官的位置就靠不住了。
  “因此,司道以下的官员见了小安子,都得上前请安,安徽人都呼小安子为小巡抚。小安子平常出来在街上行走,总得带领十多个巡抚部院的亲兵。
  “这日西门火神庙唱戏,看戏的人挤满了一庙,小安子也带了十儿个亲兵到庙里看戏。那庙里唱戏的时候,戏台下面的石坪里照例摆着两排很长的马凳,给看戏的人坐,中间留出一条两尺来宽的道路,供坐在马凳上的人出入,免得绕着弯子走两边。中间那条道路上是不许站人的。
  “小安子得到庙里见两边许多马凳上坐的全是些小百姓,肮脏极了。他那种娇贵的身体怎肯和一般肮脏小百姓同坐?也顾不得中间的道路是要供人出入的,就往当中一站,十儿个亲兵左右前后的拥护着,把那条道路填塞得水泄不通,他还觉得不舒服,一脚立在地下,一脚跷起来踏在马凳的当儿上,抵着膝盖,手支着下巴,得意扬扬的拍起头朝台上望着。
  “一般小百姓要进来的,看见一大堆巡抚部院的亲兵挡住道路,就立在外面不敢进来,要出去的也是如此,坐在小安子踏脚那条马凳上的更是连动也不敢动一动。有两个戏瘾大的冒失鬼,立在外面听得锣鼓声,忍不住进来看,硬着头皮想从许多亲兵丛中穿过,那知才走近五六尺远的地点,就被几个亲兵抢过去,将冒失鬼抓着,拳足交下,混账忘八羔子骂得狗血淋头。
  “是这们打骂了两个,谁还敢上来讨这苦吃呢?为他一个人图看戏舒服,弄得满庙的人都诚惶诚恐的,惟恐怒了他,这时却恼怒了解星科。凑巧他坐的马凳就是小安子踏脚的那条,眼见了这种情形,年青人气盛,那里再忍耐得住。
  “忽地立起身来,故意挨到小安子跟前,伸出那巨灵掌在小安子起的那条腿上拍了一下道:‘借光借光,让一让我好出去,这儿不是你站的地方。’小安子的腿,除了裕禄而外岂是旁人可以随意拍的。当下也不顾是科星科是有意来寻衅的,随用抵在膝盖上的那只手举起来,想打解星科的耳光。”
  不知解星科怎生对付,且待第十六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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