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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虹贯日
2019-08-14  作者:倪匡  来源:倪匡作品集  点击:

  青龙王在世时,每年来中原,必到青城,也必然带着玲玲一起来的。盛坚和玲玲青梅竹马,感情十分好。
  他们分手的那年,他十一岁,玲玲十岁,在那样的年龄,他们当然不可能知道什么男女间的情爱,可是他们却也知道,这一分手,要经过很长很长的时间不能见面,而感到莫名的怅惘。
  在分手之前,他们两人手拉着手,走到了一道瀑布之下,在深水潭之旁,不知坐了多久,似乎有着讲不完的话一样。
  分手之后到现在,已经足足十年了,青龙王为了专心传授盛坚的内功,是以带着盛坚远走海外,而不是回到天山去。
  在这十年之中,盛坚每一天都想念着玲玲。
  当他在海岛上的时候,他趁海水平静的时候,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他看到自己长大了,便会想到玲玲,玲玲是不是也长大了呢?
  刚才,当他一睁开眼来,看到了青城山之际,他也立即想到了玲玲。
  玲玲怎么样了?
  玲玲已二十岁了,不论她怎样,在自己的心中,她永远是最美最美的少女。
  如今,玲玲就在他的面前了!
  玲玲真的长大了,很难在这样美丽的一个少女的脸上,找到昔年圆脸大眼的小姑娘的痕迹。
  盛坚当然知道,他在想念玲玲,玲玲一定也在想念着他的。
  玲玲一定也在青城山中到处可见的碧水潭中,照着自己的倩影在问:小坚子怎样了?那淘气的小坚子该有二十一岁了,自己和他相见的时候,他是什么样子的呢?
  那一定是极其玄妙,极其美丽的情景,就和自己想念着她时,是一样的。
  可是,如今自己是什么样子?
  自己根本不像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鬼!
  怎么可以让玲玲知道,她十年来日夕想念的人,竟已变得如此恐怖?
  不能,当然不能!
  如果给她知道了这样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就是她在日夕想念着的小坚子,那对她来说,是何等残酷的一件事!
  他不但不会出声,而且身子还向后缩了一缩。
  这时,乌通已点了乌达胸前的几处要穴,取出伤药来,敷在乌达的胸前,并且立时来到了盛坚的面前,一伸手,又重重地点了他的穴道。
  盛坚绝没有反抗,身子一侧,倒在地上。
  他虽然恨极了乌通,但这时,他倒是欢迎乌通点了自己的穴道的,因为他怕自己忍不住会表露自己的身份,造成玲玲心中无比的痛苦!
  而且,这时乌通点住了他的穴道,那自然不是想他表露自己的身份,他当然也不会说出自己是什么人的了。
  乌通直到又将盛坚的穴道重重封住,知道盛坚是绝不会开口的,才真正松了一口气,道:“姑娘,敢问一声,你可是青城派中弟子么?”
  那少女点头道:“自然是。”
  乌通道:“青城弟子,果然不凡。我们正是想到贵派来找一个人的。”
  那少女两道柳眉向上一扬,道:“是么?你们想找什么人?你们又是什么人?”
  乌通道:“我们兄弟两人,姓乌,我叫乌通,他叫乌达,我们两人,是南北天山掌门,青龙王的弟子。”
  那少女陡地一呆,道:“什么?你们是什么人的弟子?”
  乌通似也看出了那少女的神态有异,是以他也呆了一呆,一时难以出声。
  而盛坚看到那少女这等反应,他的心中又是一阵剧痛。他心中在叫着:玲玲,是你了,我没有认错,真是你,玲玲,玲玲,玲玲!
  他心中哀痛的叫声,玲玲当然是听不到的,只不过因为他心情悲愤激动之极,此际发出了一阵“咯咯”的异声来,玲玲又转过头来,望了他一眼而已。
  可是,玲玲在望了他一眼之后,立时又极其厌恶地转过头去,道:“你刚才说什么?”
  乌通堆下笑来,道:“我们兄弟两人,是青龙王的嫡传弟子!”
  玲玲面色一沉,道:“胡说!你们胆大妄为,胆敢冒认是青龙王的弟子?”
  乌通忙道:“姑娘千万别那么说,武林中人,除非是吃了龙心豹胆,否则谁敢冒认是青龙王的弟子?”
  玲玲“哼”地一声,道:“那么我问你,你拜在青龙王的门下有几年了?”
  乌通道:“刚好八年。”
  玲玲侧头一想,道:“有八年的时间,如果你勤力些的话,‘九阳劲’功夫,也该练到了第五重的境界了,是也不是?”
  乌通乃是何等老奸巨猾之人,他的心中,本来就已经有些起疑,这时一听得对方的口中,讲出了“九阳劲”这个名称来,他心中雪亮,已经知道对方是什么人了。
  他的心中,不禁暗叫了一声:“好险!”
  但是,他却装作全然不知的样子,只是向玲玲望了一眼,装出十分奇怪何以对方知道有“九阳劲”这门内劲的样子来,然后道:“那倒不止,我已练到第六重的境地了。”
  玲玲冷笑一声,道:“使来看看。”
  乌通双拳一抱,道:“献丑了!”
  他一面说,一面倏地转身。
  在他的身后,就是一堵水磨红砖的围墙,刹那间,只见他身形抖动,其快无比,只听得“啪啪啪啪啪啪”,连珠也似地六下响,他身形再凝,仍然面对着玲玲站在刚才的地方。
  玲玲的脸上,充满了讶异之色,身形一矮,右手一翻,食指弹出,刹那之间,连弹六下,指风嗤嗤,向前袭了出去。
  只见她指风到处,砖墙之上,陡地飞起了六蓬砖屑来,等到那六蓬砖屑一起落下来的时候,在墙上,清清楚楚出现了六只手掌印,深可半寸!
  而乌通却故作惊讶,失声道:“咦?你怎会使本门莲花指功夫?”
  玲玲道:“雪莲阴而生!”
  乌通忙接下去道:“柔劲为上。”
  在一旁的乌达也忙道:“韧劲为次。”
  他们三人,一人一句,讲的正是刚才玲玲所使的那套“莲花指”功夫的要诀。
  玲玲呆了半晌,又突然道:“反手潜出,隐虚而入!”
  乌通立时接下去道:“正手疾攻,阳击使出──姑娘,你究竟是何人?何以会使天山独传莲花指法,又懂得天山大擒拿法的口诀?”
  玲玲紧蹙着双眉,道:“如此看来,你们竟真是青龙王的弟子了?”
  她这句话,有点像是在自言自语,接着她又问道:“那么,你们到青城派来,是想找什么人?”
  乌通道:“我们是来找师妹,就是我们恩师的唯一爱女……”
  他讲到这里,才装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来,伸手向玲玲一指,道:“你就是小师妹!唉,我真糊涂了。唉,可也难怪我,师父和我们提起你来的时候,只说你是一个小女孩,想不到你已长这么大了,而且,还这样美丽,这样出众!”
  玲玲被乌通恭维得脸带微红,道:“是的,我绝想不到父亲会又收了两个弟子。你们两位……我父亲呢?他怎么不来?”
  乌通立时向乌达使了一个眼色,道:“他老人家还在海外的一个孤岛之中,参详一门极其神妙的武功,短时间内是不会回中原来的。”
  玲玲“哦”地一声,不免失望。在那刹间,她的神情变得紧张起来,只听得她道:“我父亲就是派你们两人来找我么?”
  乌通心中暗笑道:来了。他忙道:“是的。”
  玲玲的心头怦怦乱跳,道:“那么,你们的……你们的大师兄呢?”
  盛坚的心中本已在阵阵抽搐,这时,他又忍不住发出了咯咯声来,可是这一次,玲玲却是连望也不向他望上一眼,只是焦急地等着乌通的回答。
  乌通道:“我们的盛坚大师兄,是和我们一起登岸的,但是他在山东一登岸,便叫我们先行,他自己赶到,我们自然不敢不从。他还未到么?”
  玲玲满脸皆是失望之色,顿足道:“他当然还未曾来,若是他来了,我还会不认得你们?”
  乌通笑道:“师妹别急,他大概这几天就要到的了,反正他要来,必经此处,我们就在这里相候,见到他,立时上山来飞报好了。”
  玲玲叹了一口气,转过了身去。
  在她转过身去的时候,又看到了盛坚一眼,但是,她又立即移开了目光。
  盛坚闭上了眼睛,心想:她认不出我,她一点也认不出我,但是,她却是一直在想念我的,看她等不到我的神情是多么地失望!
  盛坚越是想着,他心中的痛苦也愈甚,他若是能动的话,他一定会将身子紧紧地缩成一团,以减少痛苦,但那实际上,也是无补于事的!
  他和玲玲分别了十年,两人之间的感情,一点也没有变,可是,他却不敢承认自己就是玲玲一直想念的人。
  这时盛坚心中所感到的痛楚,是如此之甚,那两个月来遭到残酷折磨的痛苦,比较这时心中的痛楚,反倒退而居其次了!
  他是听到了鸟通的一句话之后,才陡地睁开眼来的。
  乌达说道:“大哥,你为什么不出手?不向她逼问‘长虹贯日’的口诀?”
  乌通“哼”地一声道:“那要问你!你受了伤,我一个人出手,若是一击不中,那怎么办?反正她这时一点疑心也没有,过几天,是万无一失的!”
  乌达拍手道:“对,只不知她肯不肯说?”
  乌通“哈哈”大笑,道:“对付男人难,对付女人么,还不容易。哈哈,其实,那么美丽的小娘们,就算她说了,我也一样不会放过她的,来个霸王硬上弓,事后叫她也就死心塌地了!哈哈!”
  乌达伸了伸舌头,道:“这样说来,我该叫她大嫂了?是不?”
  他们两人发出阵阵的阴笑,可是在一旁的盛坚,却几乎昏死了过去。
  他的心中本来只是痛苦,但这时,却又加上了十二万分的焦急,因为他知道乌通是穷凶极恶的人,是说得出,做得到的。
  而玲玲对他们却又全然不加提防,这实在是危险之极的事。
  可是,他却能有什么办法呢?他什么力也出不成,而且,乌通显然不会给自己可以警告玲玲的机会了。
  果然,他刚想到这里,乌通已转过身,满面狞笑在向他走了过来,来到了他的身边,一伸足,踏住了他的胸口,道:“小师弟,留着你也没有用处了,当真对不起得很,我们也不知情形如此顺利,要不然,也早送你去和老鬼见面了!”
  乌达叫道:“大哥,撞断他几根肋骨再说!”
  乌通道:“对,这叫一鞭还一鞭,是不是?”
  他脚下一用力,搓了一搓,只听得“格格格”三声响,盛坚的肋骨已断了三根。
  但是,他搓动了盛坚的身子,却也将盛坚的穴道松了开来,盛坚立即忍着剧痛,身子陡地一挺。
  可是乌通一脚,又已踢中了他的腹际,将他的身子跌得“铮”地向外飞了出去,撞在墙上,又跌了下来。
  盛坚的心中,这时只想到了一件事:这次我真要死了!
  而当他想到了他真是难免一死之际,他的心中陡地一动,他想到了唯一死里逃生的办法,他唯有装死!只有使乌氏兄弟当作他已经死了,他还有一线生机!
  是以他跌倒在地之后,身子一挺,一阵抽搐,吁出了半口气,立时屏住了气息,圆睁着一只眼,一动也不动了。
  乌通立时赶了过来,又踢了他一脚。
  这时,盛坚运气,闭住了血脉的运行,他面色也变了。
  只听得乌通“唉”地一声,道:“死了!”
  一面说死了,一面又是用力一脚,将盛坚直踢了起来,滚出了三五丈远近,骨碌碌地直滚下山坡去,滚进了杂草丛中,也不再理会他滚到什么地方去了。
  当盛坚的身子终于停止了滚动之际,他真的昏死过去了。
  那时,他已跌下了一片两丈来高的悬崖,但是并没有跌倒在地上,而是被几株打横生出的大树拦住。
  他的身子软绵绵地搁在树上,口角的鲜血,仍然一滴滴地向下滴着,他一直昏迷不醒,直到天色完全黑了下来,他才略为有了些知觉。
  他翻了一个身,身子从树上跌到了地上,令得他又半晌不能动。
  然后,他慢慢地支撑着身子,站了起来。
  他费了很大的力,折下了一根树枝,向前慢慢地走着。
  不一会儿,月光隐现,他看到朦胧的青城山的山影。
  这时,他只想到做一件事,那便是:赶到青城山去,去告诉玲玲,乌氏兄弟不是好人,叫她千万别信他们的话。
  虽然他这时伤势十分重,但是在走出了半哩路之后,他体内的真气通顺了些,他向前的去势,也快疾了不少。他在午夜时分,进了青城山中。
  “峨眉天下秀,青城天下幽”,在月色之中,更可以体会到青城山之“幽”,那一道道的小溪,在岩石中无声地流过,闪耀着银光。
  在见到第一道小溪之际,盛坚便整个人滚进了溪中。
  他一面大口大口地喝着溪水,一面身子在溪水中浸着,清凉的溪水,使得他伤处的痛楚减轻。
  他喝足了溪水之后,喘着气,自觉精神恢复了不少,正待支撑着站起来之际,忽然看到有两团火光,自远至近,迅速地传了过来。
  盛坚呆了一呆,暂不起身,那两团火光迅即移近,乃是两个人执着火把。那两人全是腰悬长剑,一身劲装,精神奕奕。
  不等他们来到溪边,盛坚已然看出他们是什么人来了。那年纪较大的,是他的大师兄,另一个,是他的六师兄,那全是青城派中一等一的高手。
  盛坚当然也知道他们是在干什么,他们是在巡山!
  盛坚在那一刹间,心头狂跳,猛地使出了一股极大的力道来,“哗啦”一声响,湿淋淋地,就从水中站了起来。
  这时,那两名青城弟子恰好来到了溪边,突然之间,溪中站起一个人来,这已是够突兀的了,而且这人还是如此恐怖,刹那之间,两人全皆呆住了。
  但他们毕竟全是武林高手,只不过呆了极短的时间,一反手,“锵锵”两声,两柄精光闪闪的长剑已然出鞘,剑尖指住了盛坚,齐声喝道:“你是什么人?”
  盛坚扬起手来,道:“大……”
  可是,他只叫出了一个“大”字,便陡地住了口。
  他本来是想叫“大师兄”的,但是刹那之间,他触电也似地想到,如果自己叫出了大师兄,那么自己的身份便暴露了,那么玲玲……
  他的身子一震,住了口。
  那两位青城弟子更是面色苍白,身形后退了两步,道:“你是人是鬼?”
  “你是人是鬼!”几乎每一个人在见到他的时候,都这样问他。
  那也难怪别人的,刚才在小溪之中,他不是也看到了自己的样貌了么?
  当他在溪水中,看到了自己面孔恐怖到这种程度之后,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是盛坚的心,也更坚决了。
  他苦笑了一下,慢慢地向溪岸走去,上了岸才道:“我是人,两位放心。”
  那两人将手把举高了些,照着盛坚。
  由于火光耀眼,使得盛坚略为偏过了头去。
  他是站在岸边的,这时一偏头,他更清楚地看到了他在溪水中的倒影。
  那实在是鬼而非人!
  他一头乱发,湿漉漉地贴在头上,一只眼睛睁得老大,眼珠像是要突了出来一般,但是另一只眼睛,却是一个可怕的深洞;在这深洞附近的肌肉,都牵扯在一起。而且,再加上他是如此之瘦,他看来没有半分像人!
  连他自己也不愿向自己的影子多看一眼,他很快地转过头来。
  他的大师兄摇了摇头,道:“朋友,你的样子,可怪得很啊!”
  盛坚不但样子恐怖,连他发出来的声音,听来也是十分异样,在讲话之前,他的喉际,先发出了一阵“咯咯”之声来,然后才道:“是……怪了些,两位是……青城派的人吧?”
  两人道:“正是。”
  盛坚伸手在胸前用力一捏,将系着那块碧玉的金链捏断,将那块碧玉抓在手中,向前递了出去,才摊开手来,道:“两位若是青城派中人,那么,这块碧玉,两位一定是认得出来的了?”
  大师兄一伸手,将那块碧玉接了过来。
  他只看了一眼,脸上便现出了极其黯然的神色来,失声道:“朋友,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盛坚在刹那间,心情还十分紧张,还以为他的大师兄能够认出他来,但这时,他放心了,他知道,这世界上已没有人可以认得出他是谁了。
  他吞了一口口水,道:“那是一个人在临死之前给我的,这个人,他……他自称是青城掌门,‘追风剑客’盛未残的儿子。”
  两人都大吃一惊,道:“不错,如果是他将那块碧玉交给你的,那他正是先师的儿子。”
  盛坚陡地一震,道:“什么?先师?”
  两人道:“是的,家师已经于年前谢世了。”
  盛坚的心中,又感到一阵抽搐,青龙王死了,父亲也死了,这十年间的变化,是多么大啊!
  但这时,盛坚的心中,却并没有特别的悲痛,他本来已决定不见任何人了,当然连他的父亲也在内的,与其让他老人家一直怀着痛苦的心情,期望儿子的归来,还不如他死前并无憾事,来得好些了。
  大师兄忙又问道:“我那盛师弟呢?”
  盛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地道:“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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