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迫说阴谋

2019-12-01  作者：倪匡  来源：倪匡作品集  点击：

　　沈英魂随口道：“不错。”
　　胡人龙道：“想不到这块铁板，竟是在天一宫中，快给我。”
　　沈英魂冷冷地道：“你是来救我出困的，还是来要这块铁板的？”
　　她自识得胡人龙以来，用这样的口气和胡人龙说话，还是第一次！
　　胡人龙道：“英魂，你不知道，这块铁板和我的关系十分重大，我找它已非一日了。”
　　沈英魂道；“怎么你从来也未曾和我说起过？”
　　胡人龙一面说话，一面仍在用力推门，已将门推开了两尺许，和沈英魂四面相对了。
　　他叹了一口气，道：“英魂，我有许多话，未曾和你说过，你先出来，我再和你详细说。”
　　沈英魂也不禁叹了一口气，道：“我也知道你有许多话未和我说，但是我知道你如今也只不过是这样讲讲而已，你是不会说的！”
　　胡人龙一听，面上便不由自主，红了一红。
　　沈英魂一闪身，走了出去，胡人龙一松手，那门又“砰”地关上。
　　沈英魂将手中的铁板，递了过去，道：“你拿着吧！”
　　胡人龙接了过来，一手挽着沈英魂，向外走去，不一会，便出了那一连八间屋子，胡人龙回头一看，道：“据我所知，柴达木老魔在这里，有着极其厉害的埋伏，何以你能进到最后一间的？”
　　沈英魂道：“那几重埋伏，全叫白发迷婆破去了。”
　　胡人龙叹了一口气，道：“如今我自己心事太多，头脑也不灵活了，我竟想不出白发迷婆，何以竟会回到天一宫来的了。”
　　沈英魂见胡人龙在又和自己见面之后，仍然不提他自己的事，她实在忍不住，沉声道：“人龙，你该说应说的话了！”
　　沈英魂并不指明胡人龙该说什么话，只说他该讲“应说的话”，以胡人龙的聪明而论，自然知道沈英魂的意思的。
　　当下，胡人龙低头不语，向前疾行了几步，才道：“我是应该说了！——”
　　他讲了一句，便抬起头来，道：“英魂，我将你带到这里来，原也是为了要将一切全向你说知，你该知道这一点的。”
　　沈英魂道：“我知道你想对我说，但是你却又不敢说！”
　　胡人龙又低下头去。
　　两人一面说话，一面向前走去，这时，已到了围墙之下，沈英魂停了下来，道：“人龙，我见的人也多了，但没有一个人，机智勇敢，可和你相比的，我真不明白，你在怕什么。”
　　胡人龙仍不出声，足尖一点，身形拔起，已向围墙之上跃去。
　　沈英魂唯恐一转眼间，又失去了他的踪迹，连忙身形跟着拔起，一齐跃出了围墙。
　　胡人龙道：“如今，天一宫中，真的只有我们两人了。”
　　沈英魂道：“你刚才上哪里去了？”
　　本来她心中要问的事实在太多了，又不知先问哪一个好，所以，才从这一个问题问起。
　　胡人龙道：“我知道那院落中，有一条地道，只不过前去察看一番而已，怎知你等得不耐烦，却误闯进了屋中。”
　　沈英魂一听，心想如果胡人龙所说是真的，那自己当真是错疑胡人龙了。
　　胡人龙讲了那句话之后，又向前疾行，转过了一所大宅，胡人龙才在一棵大树旁，坐了下来。
　　沈英魂站在他的身旁。
　　胡人龙双手托着头，一声不出。
　　沈英魂好几次想出声催他，但都忍住了不出声。
　　她已经知道，如果胡人龙不愿说的话，那自己就算催他，也没有用的。
　　好一会，胡人龙叹了一口气，道：“该从何处说起才好呢？”
　　沈英魂仍是不发腔，只是在胡人龙的身边，坐了下来。
　　胡人龙并不抬起头来，缓缓伸出一只手来，沈英魂知道他是想握住自己的手，连忙也伸手过去。
　　两人的手握在一起，又过了好一会，胡人龙才道：“英魂，我只不过有话未曾对你说而已，已对你说的，却并无一句虚言。”
　　沈英魂在感到胡人龙行踪极端可疑之际，的确曾经怀疑过胡人龙对自己讲过的那些话，是不是真的。
　　然而，即使此时胡人龙不特地提出来，她也已经相信那是真的了。
　　因为，当她在那个山洞之中，被天狼神魔困住，当天狼神魔像发了疯也似，大叫“不是我”和“不是我是谁”之际，她便已经知道胡人龙所说，并非虚言了。
　　当下，她只是简单地道：“我知道。”
　　胡人龙道：“那么，我还是从……从蒋青玉死了之后，我将他草草葬了，离开故居之后的事讲起吧。”
　　沈英魂道：“你大可不必讲得太远了，先说说那蒙面女子，究竟是怎样的人。”
　　胡人龙的面色，微微一变，四面张望了一下。
　　沈英魂看出他的心中，十分害怕，立即道：“如今，你身在天一宫，还怕什么？有什么人可以越过百里浮沙，来到这里。”
　　胡人龙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将沈英魂的手，抓得更紧，他沉声道：“英魂，你到现在，还不明白，我并不是为我自己害怕。”
　　沈英魂讶道：“那你是为谁？”
　　胡人龙抬起头来，深邃无比的眼光，注定在沈英魂的身上，道；“为你！”
　　沈英魂苦笑道：“为我？为什么要为我？”
　　胡人龙道：“英魂，你不知道前几天，你是多么危险么？”
　　沈英魂道：“我自然知道，但是我似乎也惯了，什么人的手中，我未曾吃过苦头？柴达木老魔，天狼神魔，白冠红……”
　　胡人龙道：“我不是说他们。”
　　沈英魂心中一动，想起那漆黑的山洞里的人来，她冷冷地道：“还有山洞中只闻声而不见人的怪人，但我自己也不害怕，至多不过一死而已。”
　　胡人龙双眉轩动，道：“英魂，若只是一死而已，那就简单得多了！”
　　沈英魂知道胡人龙不会虚言恫吓自己的，而他的话又讲得十分严重，沈英魂的心头，不禁泛起了一股寒意道：“除死之外，还有什么大事？”
　　胡人龙道：“我如死了，这一辈子，便不能知道自己的身世，不能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了。你如死了，便不能完成你父母的遗命了。但这还都不打紧，因为死了之后，一了百了，什么都不知道了。不知道痛苦，不知道遗憾了……”
　　沈英魂给胡人龙的话，激起了无限的感慨来。
　　她叹道：“本来就是那样，到那时候，恩怨是非，也就什么都不值了。”
　　胡人龙道：“可是，如果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那就痛苦了。”
　　沈英魂道：“那怎么？”
　　胡人龙道：“你我两人，如果现在离开了天一宫，立时便会有那样的可能！而就算在天一宫中，也不一定是安全。”
　　沈英魂柳眉微蹙，道：“人龙，你究竟在说什么？天一宫有百里浮沙之险，飞鸟难渡，柴达木老魔又远出未归，我们怎会不安全？”
　　胡人龙道：“这群人神通广大，出乎想像之外，他们会做什么事，你根本难以想像。若是忽然之间，我们眼前多了几个人，我也不觉得出奇。”
　　沈英魂心中的疑惑，实是到了顶点，道：“你究竟是在说什么人？”
　　胡人龙道：“这些人你也遇到过的了！”
　　沈英魂道：“就是在山洞中的那些人么？”
　　胡人龙叹了一口气，道：“是，他们怎样对付我，我都不在乎，但是他们要对付你，我却不能不怕，英魂，你不知道我费了多少心机……”他讲到这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沈英魂道：“你快讲详细一点。”
　　胡人龙道：“事情要从头讲起，你耐心一点，不要打断我的话了。”
　　沈英魂点了点头。
　　胡人龙低下头去，又过了好久，才道：“我离开了故居，一路向西行来，到了第三天，那一晚，我宿在一个小镇的客店之中，那客店十分简陋，半夜，我突然为一种声音惊醒……”
　　胡人龙的声音，听来十分平淡，但是沈英魂却可以听出他话中在极力掩饰着骇然之意，所以沈英魂也跟着紧张起来。
　　胡人龙道：“那一晚，月色十分不错，我一听得有声音，便立即翻身坐了起来，只见在我房间中，已有四个人不出声地坐着。”
　　胡人龙昂起头来，双眉紧蹙，道：“那四个人都蒙着面，看不清他们的脸，我怒喝道：‘什么人？’那四个人仍不出声。我倏地发了一掌，那一掌有四个变化，每一个变化，都可以击中一人，一掌发出，那四人全都被我击中了。
　　可是，在那四个人被我击中之后，我才发觉我一身内功，不知在何时，已完全消失了。”
　　沈英魂骇然道：“有这等事？”
　　胡人龙却像是未曾听到沈英魂的话一样。
　　他继续道：“我内力全失，那一掌击中四人，也自然一无用处，那四人却立即动手，将我按在房间中的一张桌子之上。
　　我被他们按住，一动也无法动弹。
　　这时，我才听得一个少女声音道：‘你是蒋青玉的传人么？’
　　我道：‘是又怎样？’
　　那少女道：‘蒋青玉临死之前，曾对你说了一些什么话？’
　　当时，我心中便大是有气，一声不出。
　　那少女连问了几遍，忽然一声冷笑，道：‘你如果不说，你这一生，便难以知道父母是什么人了。’
　　我吃了一惊，道：‘你怎知道的？’
　　那少女却只是冷笑不已。”
　　胡人龙讲到此处，略顿才道，“我此际心中真是疑惑到了极点！”
　　沈英魂也道：“是啊，那蒙面少女是怎么知道你的身世如谜的？”
　　她一讲出“蒙面少女”四字，心中又猛地一动，道：“这个少女，就是那天将你引走的那个么？”
　　胡人龙哑声道：“是。”
　　沈英魂道：“你……你后来可和她有了什么关系？”
　　胡人龙道：“你别打岔，且听我讲了下去。”
　　沈英魂忍住了不出声。
　　胡人龙又呆了半晌，才叹了一口气，道：“我当时，也和你一样，心中在问，她何以知道我身世如谜？怎知不待我开口，那少女又道：‘你想知道你的父母是谁么？’
　　这一下，我真的大惊失色了，这正是我心中日夜思索着的一件事，我立即问道：‘你知道么？’
　　那蒙面女子道：‘你跟我来，我可以使你知道。’”
　　沈英魂疾声道：“你跟她去了？”
　　胡人龙道：“是。一则，我急于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二则，我看出那蒙面女子的武功虽高，但比起我来，却还不如，所以我毫不犹豫地跟她去了，怎知这一去！这一去……！”
　　胡人龙讲到此处，想是想起以后的事情，心中激动之极，连声音也哑了。
　　沈英魂也知道胡人龙再向下讲去，立即就要讲到正题了。
　　是以，她也屏住了气息，心情十分紧张。
　　因为，她仍想不出，胡人龙在跟着那蒙面女子走了之后，又发生了一些什么事。
　　胡人龙喘了一口气，抬起头来，望了望沈英魂，又低下头去，道：“我跟她走着，到了一个山洞之中，那山洞，漆也似黑，什么都看不到，在黑暗之中，突然有两个人向我袭来，我力战不敌，被人点中了穴道，但直到我被制，我还不知敌人是何等样人。”沈英魂这时，倒是完全相信胡人龙的话的。
　　因为她知道，胡人龙这时所遇到的那些人，一定就是自己曾遇到的那帮人，她不是也为人所制，却绝不知道敌人是谁么？
　　胡人龙道：“我被制服之后，心头大是骇然，以为一定是什么敌人，安排下了计策，我却在不知不觉中，跌进了圈套。可是我仔细回想在漆黑的山洞中，和我动手的人，他们的武功，以乎都在我之上，要对付我的话，是根本不必用什么圈套的。我正在胡思乱想间，突然听得一人道：‘在这里的一切，如果你想向任何人说起，你性命便立即难保了。’我确信他们不是在虚言恫吓，因为讲那话的人，语音缭亮，还在蒋青玉之上，武功当然也极高了。”
　　胡人龙讲到此处，又叹了一口气。
　　沈英魂听来，也觉得惊心动魄，道：“那你……一直不对我说，便是因为……怕他们来找你的麻烦，你不是他们的敌手么？”
　　胡人龙道：“那只是原因之一，最主要的是……我……不能对你说。”
　　沈英魂道：“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情形之下，你也不能说么？”
　　胡人龙将沈英魂的手握得更紧，道：“英魂，我——”
　　他是讲到了三个字，便住口不言。
　　又隔了好一会，他才道：“英魂，我不能和你说，我和你一说，你……便不会再理我了。”
　　沈英魂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好一会才睁了开来，她只感到心中一阵一阵地抽动，痛苦之极，她好不容易，才使自己能出声，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了，可是你已有了妻子？”
　　胡人龙的身子，猛一震，道：“不！不！”
　　沈英魂道：“你不必再不承认，什么叫作‘明月为证，玉佩为媒’，什么叫作‘生生死死，永结同心’？”
　　胡人龙双手乱摇，道：“不！不！她不是我的妻子，她不是我的妻子！”
　　沈英魂道：“如果那四句话是你说的，是你对一个少女说的，那么，那个少女，便是你的妻子。”
　　胡人龙站了起来，道：“不！夫妻是人之大伦，绝不是几句话就可算数的。”
　　沈英魂道：“那你为什么要说？”
　　胡人龙道：“有一柄利剑，抵住你的胸口，你的身旁，又和你一齐，跪了一个十分美丽的少女，你……说不说？”
　　沈英魂泪水直流，大声道：“不说！我不说，只要那人不是我爱的人，我宁死也不说。”
　　胡人龙惭愧地低下了头去，呆了半晌，才道：“英魂，我相信你在那样的情形之下是不会说的，但是我却……我却……”
　　沈英魂泪水下得更急，她抬起头来，泪眼迷朦地望着胡人龙，道：“你为什么说，为什么？”
　　胡人龙道：“你是不能怪我的，英魂，那时，我还没有认识你，我更绝想不到，在见了你之后，我会这样刻骨铭心地爱上了你！”
　　沈英魂喘息着，一言不发。
　　胡人龙道；“我当时只是想，我连敌人是何等样人都不知道，我说那十六个字，也没有什么吃亏，况且可以脱身，所以我就说了。”
　　沈英魂呆了半响，道：“我知道，一定是那跪在你身旁的少女，十分美丽，所以你入了迷了。”
　　胡人龙道：“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他在讲这句话时，脸都涨红了。
　　沈英魂心中略觉得有些安慰，但是她却没有法子止住伤心的眼泪。
　　胡人龙道：“当我说了之后，我便听得身后有人道：‘好了，他是我们的人了，我们将他穴道解开，将要他做的事，讲给他听吧！’那人的话才一讲完，我身上一松，穴道就被解开了。”
　　沈英魂低头啜泣着，一句话也不说。
　　胡人龙去到她的背后，低头在她粉颈上，轻轻地吻了一吻，沈英魂一扭身，走了开去。
　　胡人龙叹了一口气，道：“我站了起来，可是我仍然看不见那些人，山洞中一片黑暗，我只是觉出，我身边有一个少女站着，我根本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她是何等样人，只觉刚才，我见到一团青朦朦的磷光之下，看过她几眼而已，从我穴道一松开起后，我就没有将她当作我的妻子！”
　　沈英魂身形踉跄，向前走了几步，胡人龙跟在后面，道：“我听他们说还有事要我做，心中又是惊疑，又是恼怒，但我明知打不过他们，因此便不出声。只听得一个十分尖锐的声音，告诉我说，要一路尾随一个叫作‘沈英魂’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