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25-05-08 作者：倪匡 来源：倪匡作品集 点击：
时间已经是下午了，满载着活蹦乱跳的鱼儿的渔船，已经缓缓地从远处驰回来。白色的帆，与天边的白云相映成趣。江水一如往日地湍急浑浊；金山和焦山，也一样地屹立在江心，任浪花拍击着它们山麓下的岩山。山上的寺院，传出来声声梵唱，江鸥在水面上低低地掠过。
“江南真是好地方啊！”王桂庵躺在船舱中，一面欣赏美如画的江景，一面喟叹着。
“艄公！”舟末的一个船老大接口道：“镇江的风景还不算最好的。您反正是要到姑苏去，到了那里，风景才算真正的好呢！”
“噢？”王桂庵在差异着，起初是为了江南的船民，谈吐竟然也如此文雅；后来是为了他想旋过头来看看那个船老大，但是眼光却给泊在自己船旁的一艘小船吸引住了。
“是的吗？”他一面敷衍着船老大，一面在惊异小船上面那位渔家女儿的美丽。“在我们河北，大名府是最繁华的了，但也找不到这样的景致呢！”
邻船上的渔家姑娘像是注意到了王桂庵的高声谈话，身子偏偏挪动了一下，于是王桂庵看到了她完美的侧面。
她正聚精会神地在刺绣着。看手工的样子，像是为他自己在绣鞋面。窄窄的，那么小。王桂庵不禁有些想入非非起来。他感到这样公然地窥看人家有点不好意思，所以将身子偏过了些，只剩自己的眼睛，从船舱的窗中穿过去，注视那位少女。
看那位少女，虽是普通装束，但是十指纤纤，又白又嫩，绝不类一般的渔家姑娘。她因为专心一致地在绣花，所以头也垂得很低，露出了雪也似白的一段脖子。一头乌溜溜的秀发，只是松松地挽了一个发髻，更显得神韵秀美。王桂庵生在在北方，初次到江南来，虽然久慕江南女子美丽，然而见了许多姑娘，也都平平无奇，还未曾见到一位美丽动人到如此程度的。
王桂庵忽然又想到了自己的妻子。那是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娶的，两人结婚之后，一丝感情都没有。因此，她在几个月前因病去世之后，他也没有什么悲哀可言。他瞧着那位渔家女，自言自语道：“若我能娶到这样的姑娘做妻子，和她白头偕老，也就不枉这一生了。”
王桂庵尽管在目不转睛地看那位渔家女，但那渔家女却仍是毫不知道有个男人在暗中窥视她，依然聚精会神地做她的女红。王桂庵越看越觉得那位姑娘可爱，不知不觉之中，情愫已生，再也忍耐不住，干脆走出舱来。这时，船上的人都上岸去了，有的去喝几杯，有的去准备晚饭的菜。邻船上也像是除了那位姑娘外没有其他的人。王桂庵的胆子不觉大了起来，在甲板上来回转了几圈，又高声咳嗽了几声，但是都无法吸引那位船家渔女儿的注意。王桂庵不禁着急起来。寻思了一晌，猛地想起江南地方，人杰地灵，文风盛极一时，何不以诗挑之？想到这里，不禁得意非凡，暗暗祝告道：“昔日司马相如以琴挑卓文君之心，如今我王桂庵要以诗来打动这位姑娘的心，上天啊上天，你若令我等成其好事，岂不为人间留下一段佳话？”
他想了一会，便朗声吟哦道：“洛阳女儿对门居，才可容颜十五余……画阁朱楼尽相望，红桃绿柳垂檐向。”
这原是王摩诘所作著名的诗句。诗句既美，又极贴切目前的情形。果然，王桂庵反复念了几遍之后，邻船上的那位姑娘，像是知道王桂庵是为她而吟诗似的，略略地举起头来，向他瞥了一眼。但随即又复低头如故，做起女红来。
那位姑娘虽只略略瞥，然而王桂庵却觉得一股明艳之光，直逼过来。他刚才看了那么多时候，并没有见到她的正面，这次一打照面，更是呆在那里，不知自身在何处。若非碍于礼仪，真要立刻跳过船去，拜倒在石榴裙下了。
王桂庵心想，船家女儿，大抵生活都很清淡贫困，先动之以诗，何不再动之以金钱。这样，才显得我不但文才渊博，而且还是世家子弟呢！主意打定，在袖子摸出半锭金，约莫有一两来重，放在手中把玩一会，抛了过去，正好跌在那位姑娘的衣襟上！
王桂庵正在得意，但那船家女竟然好像不知道落在她衣襟上的东西是金子一样，随手拾过来就向岸上抛去。王桂庵不禁沮丧万分，闷闷地上岸，拾了回来。回到船上，才想起自己真正混蛋，试想一块金锭，女儿家要来何用？真是一点儿也不懂得女孩儿家的心理了，怎能不碰一鼻子灰？想起自己刚来的时候，曾有友人羡慕江南银匠手工的巧妙，托自己打了几副金钏儿在此，何不抛一个过去？
他一个人越想越觉有理，立刻回到船舱，找了那副金钏出来，拣了一个打造得最为精致的，怀着走了出来。一看，那船家女仍是坐着不动，心中大喜，远远地又将金钏抛了过去。只见金光闪闪，那金钏儿正好落在那位姑娘的裙脚旁边。
王桂庵眼见金钏已抛了过去，但是那姑娘却仍然好像不知道一样，依旧低着头做她的手工。王桂庵不禁大大地着急起来，隔着一条船，在舱里指手划脚，想告诉她脚旁边有东西又不敢高声喊叫。而那女郎，却当成不知道，不理不睬。任那金钏在脚边闪闪发光。王桂庵正在着急时，忽然见到船老大和另一个老年船民从岸上缓缓走来。王桂庵心里更加着急了，老人说不定就是那位姑娘的父亲，若是给他看到自己女儿脚下的金钏，向女儿诘问起来，自己这勾引良家女子的罪名如何逃得脱？真是越想越急，正在满头大汗无法可施时，那老人已上船了。王桂庵再向那位姑娘一看，只见她从从容容，两只脚挪动了一下，长长的裙边就将金钏盖住了。
王桂庵这才松了一口气，暗暗地感谢那位姑娘。但是那老人上船之后，立刻竖缆扬帆，将船儿顺流放了下去。王桂庵心中怅惘不已，站在船头，一直到帆影在视线中消失为止。然后，他又向船老大去询问关于那条船的事了。
船老大正在舱尾杀一条活蹦乱跳的鲜鱼，见到王桂庵走来，忙不迭洗手端菜。他知道王相公出手豪阔，包了他的这只船儿，已给他赚了不少银子。
王桂庵坐定之后，问道：“老大，刚才和你一起回船来的那位老人家，他是——？”
船老大摇摇头，答道：“相公，我们是在岸上碰到的，我不认识他呀！”
“什么？”王桂庵几乎跳了起来，“你不知道他是谁？”
“是的。”船老大看到王桂庵着急的样子，但也无可帮助，仍然只好摇摇头。
“啊呀！”王桂庵站了起来，焦急地搓着双手一面连连道：“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
船老大正想讲话，一眼瞧见船上的两个伙计都回来了，看样子一定是喝了不少，走路都踉踉跄跄了。船老大指着他们说：“问问伙计看，是不是知道。”随即扯直了喉咙叫道：“小二！小三！快点走！有事呢！”
两个伙计听到了老大的叫唤，加快脚步走了上船，其中一个大着舌头问道：“什么事，老大！”
王桂庵忙不迭地抢着问道：“今天泊在我们船旁的那艘小船，是什么人的，你们知道吗？”
两个人对望了一眼，摇了摇头说：“不知道！”其中另一个更说了句：“我上岸时，看到这船上有位姑娘，漂亮极了！就是不知道是哪家的！”
王桂庵急得连连顿足，向船老大说：“老大！立刻起船去追，追到了我有赏。”
船老大不敢怠慢，立刻吩咐伙计开船，很快就顺流而下。王桂庵回到船里，不禁懊丧万分。早知船上人不知那船来历，就该自己过去向那老人家请教才是，却为何轻易失去了大好机会？他脑中又浮起了那位姑娘可爱的倩影，越想越是后悔。
黄昏很快地到来，当夕阳在江面上激起万道金花，使得江水成了无数金丝的时候，那条船儿还是连影子也见不到。船老大进舱来请示是到姑苏去还是继续追时，王桂庵沮丧地说：“算了吧！不追了。”
那一晚上，王桂庵独自站在船头。对着那倒映在水中的月亮，他感到无比的怅惘。对那位他并未交谈一语的姑娘，他越来越不能忘怀。无论是闭着眼睛，或是睁开眼睛向江水凝望，他总感到那位姑娘在他面前一样。
“可爱的姑娘！”他喃喃自语道：“难道我就和你缘尽一面？不！我一定要将你找到，无论你在哪里，无论要化多少时间，我一定要把你找到！”
夜，越来越深了，星星无言地眨着眼，像是在同情王桂庵那惆怅懊丧的心情。
“江南真是好地方啊！”王桂庵躺在船舱中，一面欣赏美如画的江景，一面喟叹着。
“艄公！”舟末的一个船老大接口道：“镇江的风景还不算最好的。您反正是要到姑苏去，到了那里，风景才算真正的好呢！”
“噢？”王桂庵在差异着，起初是为了江南的船民，谈吐竟然也如此文雅；后来是为了他想旋过头来看看那个船老大，但是眼光却给泊在自己船旁的一艘小船吸引住了。
“是的吗？”他一面敷衍着船老大，一面在惊异小船上面那位渔家女儿的美丽。“在我们河北，大名府是最繁华的了，但也找不到这样的景致呢！”
邻船上的渔家姑娘像是注意到了王桂庵的高声谈话，身子偏偏挪动了一下，于是王桂庵看到了她完美的侧面。
她正聚精会神地在刺绣着。看手工的样子，像是为他自己在绣鞋面。窄窄的，那么小。王桂庵不禁有些想入非非起来。他感到这样公然地窥看人家有点不好意思，所以将身子偏过了些，只剩自己的眼睛，从船舱的窗中穿过去，注视那位少女。
看那位少女，虽是普通装束，但是十指纤纤，又白又嫩，绝不类一般的渔家姑娘。她因为专心一致地在绣花，所以头也垂得很低，露出了雪也似白的一段脖子。一头乌溜溜的秀发，只是松松地挽了一个发髻，更显得神韵秀美。王桂庵生在在北方，初次到江南来，虽然久慕江南女子美丽，然而见了许多姑娘，也都平平无奇，还未曾见到一位美丽动人到如此程度的。
王桂庵忽然又想到了自己的妻子。那是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娶的，两人结婚之后，一丝感情都没有。因此，她在几个月前因病去世之后，他也没有什么悲哀可言。他瞧着那位渔家女，自言自语道：“若我能娶到这样的姑娘做妻子，和她白头偕老，也就不枉这一生了。”
王桂庵尽管在目不转睛地看那位渔家女，但那渔家女却仍是毫不知道有个男人在暗中窥视她，依然聚精会神地做她的女红。王桂庵越看越觉得那位姑娘可爱，不知不觉之中，情愫已生，再也忍耐不住，干脆走出舱来。这时，船上的人都上岸去了，有的去喝几杯，有的去准备晚饭的菜。邻船上也像是除了那位姑娘外没有其他的人。王桂庵的胆子不觉大了起来，在甲板上来回转了几圈，又高声咳嗽了几声，但是都无法吸引那位船家渔女儿的注意。王桂庵不禁着急起来。寻思了一晌，猛地想起江南地方，人杰地灵，文风盛极一时，何不以诗挑之？想到这里，不禁得意非凡，暗暗祝告道：“昔日司马相如以琴挑卓文君之心，如今我王桂庵要以诗来打动这位姑娘的心，上天啊上天，你若令我等成其好事，岂不为人间留下一段佳话？”
他想了一会，便朗声吟哦道：“洛阳女儿对门居，才可容颜十五余……画阁朱楼尽相望，红桃绿柳垂檐向。”
这原是王摩诘所作著名的诗句。诗句既美，又极贴切目前的情形。果然，王桂庵反复念了几遍之后，邻船上的那位姑娘，像是知道王桂庵是为她而吟诗似的，略略地举起头来，向他瞥了一眼。但随即又复低头如故，做起女红来。
那位姑娘虽只略略瞥，然而王桂庵却觉得一股明艳之光，直逼过来。他刚才看了那么多时候，并没有见到她的正面，这次一打照面，更是呆在那里，不知自身在何处。若非碍于礼仪，真要立刻跳过船去，拜倒在石榴裙下了。
王桂庵心想，船家女儿，大抵生活都很清淡贫困，先动之以诗，何不再动之以金钱。这样，才显得我不但文才渊博，而且还是世家子弟呢！主意打定，在袖子摸出半锭金，约莫有一两来重，放在手中把玩一会，抛了过去，正好跌在那位姑娘的衣襟上！
王桂庵正在得意，但那船家女竟然好像不知道落在她衣襟上的东西是金子一样，随手拾过来就向岸上抛去。王桂庵不禁沮丧万分，闷闷地上岸，拾了回来。回到船上，才想起自己真正混蛋，试想一块金锭，女儿家要来何用？真是一点儿也不懂得女孩儿家的心理了，怎能不碰一鼻子灰？想起自己刚来的时候，曾有友人羡慕江南银匠手工的巧妙，托自己打了几副金钏儿在此，何不抛一个过去？
他一个人越想越觉有理，立刻回到船舱，找了那副金钏出来，拣了一个打造得最为精致的，怀着走了出来。一看，那船家女仍是坐着不动，心中大喜，远远地又将金钏抛了过去。只见金光闪闪，那金钏儿正好落在那位姑娘的裙脚旁边。
王桂庵眼见金钏已抛了过去，但是那姑娘却仍然好像不知道一样，依旧低着头做她的手工。王桂庵不禁大大地着急起来，隔着一条船，在舱里指手划脚，想告诉她脚旁边有东西又不敢高声喊叫。而那女郎，却当成不知道，不理不睬。任那金钏在脚边闪闪发光。王桂庵正在着急时，忽然见到船老大和另一个老年船民从岸上缓缓走来。王桂庵心里更加着急了，老人说不定就是那位姑娘的父亲，若是给他看到自己女儿脚下的金钏，向女儿诘问起来，自己这勾引良家女子的罪名如何逃得脱？真是越想越急，正在满头大汗无法可施时，那老人已上船了。王桂庵再向那位姑娘一看，只见她从从容容，两只脚挪动了一下，长长的裙边就将金钏盖住了。
王桂庵这才松了一口气，暗暗地感谢那位姑娘。但是那老人上船之后，立刻竖缆扬帆，将船儿顺流放了下去。王桂庵心中怅惘不已，站在船头，一直到帆影在视线中消失为止。然后，他又向船老大去询问关于那条船的事了。
船老大正在舱尾杀一条活蹦乱跳的鲜鱼，见到王桂庵走来，忙不迭洗手端菜。他知道王相公出手豪阔，包了他的这只船儿，已给他赚了不少银子。
王桂庵坐定之后，问道：“老大，刚才和你一起回船来的那位老人家，他是——？”
船老大摇摇头，答道：“相公，我们是在岸上碰到的，我不认识他呀！”
“什么？”王桂庵几乎跳了起来，“你不知道他是谁？”
“是的。”船老大看到王桂庵着急的样子，但也无可帮助，仍然只好摇摇头。
“啊呀！”王桂庵站了起来，焦急地搓着双手一面连连道：“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
船老大正想讲话，一眼瞧见船上的两个伙计都回来了，看样子一定是喝了不少，走路都踉踉跄跄了。船老大指着他们说：“问问伙计看，是不是知道。”随即扯直了喉咙叫道：“小二！小三！快点走！有事呢！”
两个伙计听到了老大的叫唤，加快脚步走了上船，其中一个大着舌头问道：“什么事，老大！”
王桂庵忙不迭地抢着问道：“今天泊在我们船旁的那艘小船，是什么人的，你们知道吗？”
两个人对望了一眼，摇了摇头说：“不知道！”其中另一个更说了句：“我上岸时，看到这船上有位姑娘，漂亮极了！就是不知道是哪家的！”
王桂庵急得连连顿足，向船老大说：“老大！立刻起船去追，追到了我有赏。”
船老大不敢怠慢，立刻吩咐伙计开船，很快就顺流而下。王桂庵回到船里，不禁懊丧万分。早知船上人不知那船来历，就该自己过去向那老人家请教才是，却为何轻易失去了大好机会？他脑中又浮起了那位姑娘可爱的倩影，越想越是后悔。
黄昏很快地到来，当夕阳在江面上激起万道金花，使得江水成了无数金丝的时候，那条船儿还是连影子也见不到。船老大进舱来请示是到姑苏去还是继续追时，王桂庵沮丧地说：“算了吧！不追了。”
那一晚上，王桂庵独自站在船头。对着那倒映在水中的月亮，他感到无比的怅惘。对那位他并未交谈一语的姑娘，他越来越不能忘怀。无论是闭着眼睛，或是睁开眼睛向江水凝望，他总感到那位姑娘在他面前一样。
“可爱的姑娘！”他喃喃自语道：“难道我就和你缘尽一面？不！我一定要将你找到，无论你在哪里，无论要化多少时间，我一定要把你找到！”
夜，越来越深了，星星无言地眨着眼，像是在同情王桂庵那惆怅懊丧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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