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 生死隔一线
2025-06-24  作者:倪匡  来源:倪匡作品集  点击:

  展非烟的情形时,靳君侠大为吃惊,抱着她叫道:“非烟!非烟!”
  展非烟并没有死,但气息十分微弱,了无血色的双唇慢慢掀动着,道:“你本来见到我就怕,避之唯恐不及,为什么如今……?”
  靳君侠只觉心如刀割,忙道:“别说了。”过了一会儿,慢慢转过头去道:“妈,你明白了吗?是她救了我的。”
  唐畹玉呆住了,不出声。靳君侠握着展非烟的手腕,口唇索索地抖着,好一会儿才又道:“你……这是何苦来?”
  展非烟苍白的脸上泛起了一丝笑容,道:“我看到你醒了,终于看到你了,我很高兴。可惜你的右臂……”
  靳君侠心中陡地一动,忙道:“你别急,非烟。你既服下了一批小铁马中的灵药,难道还会一点功效也没有?只要能够止住毒性,暂时不发作,我便带着你天涯海角去寻访能人名医,一定可以将你治好的。”
  展非烟闭上眼睛,设想着自己如果能够不死,该是多么的快乐。但她知道那只是空想,病夫屠连峰乃是何等见多识广的人,他既然说过要八匹小铁马中的灵药方能挽救她的生命,怎会还有第二个办法?她嘴角牵动,凄迷地一笑道:“你不是要回陇西去吗?能不能带我一起走?”
  靳君侠听了几乎忍不住失声,一开口连声音都岔了:“当然带你一起走,我当然带你一起走。”
  展非烟仍是闭着眼道:“你一路伴着我,什么时候我咽了气,仍然不要将我抛下,你能吗?”
  靳君侠仰起了头,要使眼中的泪水倒流回去,可是热泪还是爬满了双颊。他发出几声强笑道:“你不会死的。”
  展非烟的语气反而比他平静得多,又道:“你到了陇西,将我葬在你住处的身边也就是了。我……喜欢紫色的花儿,你要记得,在我墓前多植些好花,也算……不枉了我们……相识一场……”
  靳君侠听到此处,猛然低下头来。他脸上满是泪水,这一低头,那些泪水便如雨点也似洒在展非烟的身上。展非烟睁开眼来道:“你哭了。”
  靳君侠喉间哽咽,已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点了点头。
  展非烟一声低喟道:“别哭,你是男子汉大丈夫,头可断,血可流,哭是哭不得的。若是我取笑你几句,看你红不红脸?”
  靳君侠知她是想用几句俏皮话来逗他一笑,可是他听了后,非但不觉得好笑,心头更是阵阵剧痛,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
  展非烟见她哭得伤心,连忙又将话头岔了开去:“我二姐心狠手辣,此番含恨而去,保不定又要出什么花样,你们一路之上可要小心。”
  靳君侠仍然只是点头。唐畹玉呆在一旁,本来对儿子逐走了展非玉一事感到十分不满,但这时看出了展非烟和儿子之间真的情深如海,又听得展非烟本身快要咽气了,却还在关心自己母子,心中自是十分感动。陡地想起为了怕病夫屠连峰阻碍自己报仇,竟有展非玉以乃父展不灭之名,在太湖极乐峰翠衣柏老婆婆处,召集了不少邪魔外道中的高手。
  如今展非玉一怒而去,若是勾引了这些人物来与自己母子为难,却也是个大麻烦。想了想,忙道:“侠儿,展姑娘说的是,你可要加倍小心。”
  靳君侠勉力运转真气,一挺身子将展非烟负在肩上,道:“妈,你放心,如今我有一身功夫,任她勾引了什么厉害人物来,全不会怕她的。”
  唐畹玉望了望儿子,又望了望气若游丝的展非烟,想起当日自己和靳日醉的浓情蜜意,到头来却落得了这样的一个结局,当真可以说好事多磨,只觉心中一片惘然,再不多言。一起觅路向山下走去。
  靳君侠体内真气如万马奔腾,虽然负着一个人,但翻山越岭丝毫不觉辛苦,只是一条右臂仍是软垂,一点劲力也没有。直到第三天中午才走出了深山,在小镇里找到一辆马车和一匹瘦马,让展非烟躺在车上赶路。这时她的气息更是微弱,简直张口无声,必须凑近她的口唇,方能约略听到她的说话。
  这天,马车连夜赶路,靳君侠寸步不离地在车厢中陪着展非烟,因为她对他说过,只有三天活命,到这一晚便已是最后的时刻了。
  那一晚,天色十分阴暗,道旁的密林之中不时传出夜枭的鸣叫声。残旧的车厢中点着一盏菜油灯,灯火如豆,昏黄惨淡,再加上车子的颠簸,那一点火头更是颤动不已。靳君侠的影子在车厢中不断晃动,就像是死神的阴影已经飘进了车厢,随时会将展非烟带走。
  靳君侠呆呆地望着脸如黄蜡的展非烟,他要对她说的话,在过去两天中已经全部讲完了。而这时即使他还有千言万语,她也未必一定还能听到。他左手五指一直搭在她的脉门上,入夜前便已觉出她脉息微弱之极,而且还在一点点地弱下去,到了此刻更是几乎觉不出了。只见她双目紧闭,身子随着车身的震动微微摇摆,憔悴的面容却显得十分平静。靳君侠想起了初次遇到她的情景,那种生龙活虎似乎一跃可以登天的模样,又怎么想得到如今会这样凄凉地躺在一辆破车中,等候着生命的离去呢?而且她是完全可以不死的,是因为救他,才牺牲了自己如花初放的生命。
  靳君侠眼中一片润湿,轻轻地将展非烟的手放在她自己胸上。看起来她像是已经断了气,他心中实在要大哭一场,然而喉间像是塞住了许多石块,竟是哭不出来。
  不知道过了许久,泪眼模糊之中,忽然看到展非烟的眼皮微张。他不能相信看到的是事实,只当是自己一时的幻觉。在迷茫中,那幻觉渐渐扩大,好像看到她在对自己微笑,又仿佛听到了她的声音。那声音太清楚了,听来实在不像是幻觉,只听她说道:“我们到了什么地方?”
  那声音使靳君侠猛地一挺身子,那动作又快又猛烈,在狭小的车厢中荡起了一股旋风,竟把那盏油灯的火头吹熄。车厢中立刻一片黑暗。
  靳君侠摇了摇头,要使自己清醒过来。他记得刚才明明听到了展非烟的声音,那会是真的吗?他自己问自己,展非烟不是已经死了吗?何以还会出声讲话?他慢慢伸出手去,又握住了她瘦骨嶙峋的手腕,只觉她的手还是相当温暖。他正在一阵疑惑,又再次听到了她的声音:“油灯熄了。”
  一股突如其来的狂喜将靳君侠的气息逼住,一时只觉气都透不过来。他在心底大叫:“那不是幻觉,刚才的确听到了她的声音,她没有死,她在渐渐好过来了。”
  半晌,他才取出了火折子,一晃,火光闪出,只见展非烟张大着一只眼睛望着自己。他全身颤动,双手发抖,竟不记得用火折子去点灯,只是贪婪地望着她。直到火折子完全燃尽,眼前又是一片黑暗,他才大声叫道:“非烟!”
  在车座上赶路的唐畹玉听到儿子大叫,连忙一拉缰绳,那匹瘦马立时停了下来。唐畹玉沉声道:“侠儿,人死不能复生,你可要想明白些。”
  车厢中传出来的回答完全出乎唐畹玉的意料之外,只听得靳君侠叫道:“妈,你弄错了,她……她醒过来了,你快来看!”
  唐畹玉连忙翻身下车,拉开了车门,可是车厢中一片漆黑,哪里看得到什么?她点着了油灯,才看到展非烟的面上带着凄迷的微笑,也正向她望来,不由大喜道:“展姑娘,你醒过来了,你觉得怎样?”
  展非烟转动着眼珠道:“我是已经死过去的人了,是不是?”
  靳君侠忙道:“别说这些话了,你立时就会好起来,活蹦活跳,和以前一样。”
  展非烟在过去一天中迷迷糊糊的什么都不知道,到了后来,像是觉得自己走进了一个漆黑的世界中,但渐渐又觉得在顶门百会穴上传来了一丝清凉之感,使她又醒了过来。此时她全身软的一丝力气也没有,连动一根手指的气力也没有。她低声道:“我没有死,我没有死。”
  她说出这两句话的时候,心中只是充满了喜悦,但突然又被一阵莫名的恐惧所笼罩。她想到自己虽然清醒了,身子却不能动弹。自己终于能够不死,当然是服了灵药之故,但是那一份灵药可能是能使自己清醒而不能完全复原,也就是说,自己的全身可能一直瘫痪而不能动弹。想到此处,立时像吊在冰窖中似的发起呆来。
  靳君侠一直目不转瞬地望着她,这时见她双眼发定,忙道:“非烟,你怎么了?”
  展非烟暗忖,或者是自己胡思乱想,此际何必说出来使他担心?忙道:“没有什么,我觉得……很好。”
  靳君侠直喜的纵声长啸,又凑在她耳边说了许多话,可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乱七八糟地说了一些什么。
  他们继续向前赶路。又过了三天,靳君侠和唐畹玉也看出展非烟虽然清醒,身子却已瘫痪,而且只怕是再也不会动的了。两人虽然都看出了这一点,但是谁也不说出来,更不向她提起。在这三天中,展非烟无时无刻不在努力挪动身子。她并无奢望,只要可以翘一翘手,只要可以屈一屈手指,也就心满意足了。可是任凭她如何用力,只觉得身子空荡荡的,似乎除了头部之外,其他的一切都已不复存在,或者不是属于她的了。她知道三天前的想法不是空担心,已经成为事实了。但是她也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接受着靳君侠的安慰和服侍。
  一路西行,经过许多通都大邑,马车早已换过,马儿也是百中挑一的良驹,走起来自然方便舒适得多。沿途每经一处,便访寻名医。不知经过多少名医的诊治,但是展非烟仍然躺在车厢中,一动也不能动。她的面色依然苍白,只有她眸子中闪耀着回肠荡气的光彩。
  那一天终于来到了鄂南范家庄。眼前一条笔直的大路通向范青斋庄园。唐畹玉赶着车到了庄门外停下,只见两个庄客迎了上来。他没头没脑地问道:“范大侠呢?”
  那两个庄客忙道:“尊家师——”
  唐畹玉道:“我可以说是范大侠的三弟妇。”
  那两个庄客互望一眼,显然还有些不明白,却带着车子向前走去。不一会儿,看到一条清溪旁有一个人正坐着,眼望溪水,一动不动,正是范青斋。
  唐畹玉隔溪叫道:“范大哥!”
  范钦斋缓缓抬起头,看到了唐畹玉和靳君侠,一怔道:“是你们?”
  唐畹玉道:“是我们。范大哥,那丧尽天良的人已被我们杀了。”
  范青斋面色一变,道:“是吗?他……临死之前可有什么话说?”
  唐畹玉冷笑道:“他说什么在他的书房中有一个密室,也不知藏着什么秘密。而还口出狂言,说是你三弟如果未死,他仍是要杀他的。他临死之前绝无悔意,真是怙恶不悛。”
  范青斋默默地听着,好一会儿才道:“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在想,二弟他……似乎不是那样的人。”
  唐畹玉道:“他自己都认了,还会假吗?”
  范青斋一声长叹道:“世事扑朔,是很难论断的。”
  唐畹玉一声冷笑,和靳君侠转身上车,一挥鞭,便待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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