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成年旧账
2025-06-24  作者:倪匡  来源:倪匡作品集  点击:

  展非烟一时惊得呆了,反而忘却自己身受重伤。只见眼前的人却是靳君侠,而且却已清醒过来,满面皆是关切之容。但她又清清楚楚地看到展非玉手中还握着六匹小铁马,何以靳君侠只服了一匹小铁马腹中的灵药便已清醒了呢?
  展非烟看到了靳君侠的模样,心中突然觉得好笑,想到这是捉弄他的一个好机会。但这种念头在她心中一闪即逝,经过了如许波折之后,她已心情大变,不像以前那样无忧无虑、任性捉狭了。她终于没有笑出来,只是低声叹了一口气道:“我……我没有什么,你不必挂念。”
  靳君侠扶住展非烟,可是展非烟伤势沉重,根本站立不稳。加上靳君侠身子一挺之下,体内真气散而不聚,忽然空空荡荡地没了着落,两人一个踉跄,又已滚跌在地。
  展非玉连忙跃进道:“君侠,你躺着别动,才服了这一点灵药,复原可没有这么快。”
  靳君侠望了展非玉一眼,立时现出了厌恶的神色,转过头去。猛地又看到了自己的母亲,不禁一怔。他服下了灵药之后,立时清醒,当时却只看到眼前的展非烟,全没注意身旁还有些什么人,直到此际,方始一一看清,连忙叫道:“妈!”紧接着又看到了韦钜夫,他霎时只觉得全身发震,猛地一挺又站了起来。
  唐畹玉倒转剑柄,将长剑递了过去,沉声道:“君侠拿去!”他只讲了简简单单的四个字,靳君侠已完全明白了母亲的意思,伸手便接过了长剑。可是刚握剑在手,身子一晃,双腿发软,几乎又要跌倒,连忙剑尖下垂,撑住身子,方始勉强站稳。
  眼看着自己忍了二十年父亲的不共戴天之仇就在眼前,自己却衰弱的连站都站不稳,他心中恨急,不由自主地怪叫起来。唐畹玉刚才曾眼看着靳君侠将毒龙尊者震退,连这样的高手也死于他手下,不知他何以刹那间竟会弱到这一地步。
  展非烟立时向展非玉望去,怀疑又是她做了什么手脚。展非玉睁大了眼,和唐畹玉对望着,显然也不知道何以靳君侠的一身内力忽然无影无踪。一时人人都不出声,周遭静到了极点。在可怕的寂静中,只见韦钜夫慢慢向前走来,脚步异常沉重,到了靳君侠的面前才停了下来。
  这两个曾经做了二十年父子的人互相瞪眼对望,半晌不语。靳君侠倚在剑柄上的身子微微发抖,眼中如要喷出火来。好一会儿,韦钜夫才沉声说道:“君侠,你醒来了吗?”
  靳君侠自从昏倒在展不灭的密室中之后,变成了浑浑噩噩,以后究竟发生过一些什么事,他是一无所知。更不知何以忽然会来到此地。韦钜夫的问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也不及细想,只是猛一运气,忽然挥起手中的长剑来。可是一口真气虽然提起,却像是身上有了千百万个小孔,立时便散个干净。手中的长剑也不是重得提不动,反倒像是空无一物,怎样也挪不动。
  他摇了摇头,心想:“我是在做梦,只是在梦中才会有这样的情形。”接着身子一侧,又是“咕咚”一声跌倒在地,恰好跌在坚石上,又觉好生疼痛。
  韦钜夫连忙过来搀扶,可是他的手还未碰到靳君侠的身子,唐畹玉便已尖叫起来:“不许碰他!”
  韦钜夫如遭雷击,猛地身子一震,双手离开靳君侠遗指数寸。但是这数寸的距离隔绝了他们二十年的父子之情,他竟再也没有余力伸过手去。
  唐畹玉的声音越来越尖利,叫道:“你还有资格去碰他吗?你可曾想想,他的父亲就是死在你剑下的,那时他还未曾出世呢!”
  韦钜夫缓缓站直身子,面上的肌肉颤颤抖动,一句话也说不出。
  唐畹玉又道:“展姑娘,你快给君侠服了那几匹小铁马中的灵药,他……他……该为他的父亲报仇了。”
  展非玉答应一声,走了过去。韦钜夫僵硬地直起身子,便如行尸走肉似的退开了几步。展非玉来到靳君侠的面前,先向他略述经过,最后才道:“本来这小铁马共有八匹,但是有一匹给三妹抢着服了下去,你若只服七匹小铁马中的灵药,不知是否有用。”
  展非烟听得"给三妹抢着服了下去"这一句话时,张口欲叫,却是一点声音也叫不出来,眼前一阵发黑,径自晕了过去。这时,靳君侠的视线被展非玉遮住,并未看到展非烟昏倒,只有韦钜夫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将展非烟的身子扶住,让她坐在地上。
  靳君侠转过头去,不愿意看着展非玉,冷冷地道:“非烟喜欢,就让她服食,我的伤势总会好的。”展非玉听了大怒,一只手不由颤颤地发抖。
  唐畹玉忙道:“君侠,快服下吧,别胡言乱语了。你什么都可以不顾,难道还能不顾你那……从未见面的父亲……不替他报这血海深仇吗?”她说到后来,语音哽咽,但并未哭出声来,双目之中怒焰四射,直望着韦钜夫。韦钜夫仍是神色漠然,似乎根本没有望见她的眼光,也没有听见她说的话。
  唐畹玉的话,字字如同利剑刺入靳君侠的胸膛。他忽地一咬牙道:“好,拿来!”
  展非玉早已递了一匹小铁马去。靳君侠对着口一扬手,只觉得一股甜的发腻的浆汁流入口中。一股热流顺着左臂直打指尖,从腋下天泉穴起到中指指尖的中冲穴止,一股真气如脱缰野马来回飞驰,不可自已。他吃了一惊,猛地一扬手,原想将那种奇异的感觉驱走,可是手臂扬出,只听 “呼”的一声响,一股劲风已横扫而出。
  唐畹玉只不过被那股劲风略沾着些边儿,便已是一个踉跄,几乎跌倒。只见那股劲风过处,沙石乱飞,拳头大小的石块迸射起来,打在岩石上, “啪啪”乱响,声势甚是猛烈。靳君侠更是吃惊,道:“这……是什么一回事?”
  展非玉见靳君侠随便一挥手,便具如此威力,心中又惊又喜,道:“你本来就以功力盖世,服下灵药之后,功力自然回来了。”
  靳君侠只觉得那一股真气来来去去,只在天泉穴和中冲穴之间乱窜,除了一条左臂之外,全身仍是软弱无力,忙道:“把所有的灵药都给我!快!那八匹小铁马的灵药,每一匹可以活动一条经脉,若是全数服下,便可以把奇经八脉一起打通,全身真气运行无阻,功力之高,自是举世无匹了。”
  靳君侠不断地从唐畹玉的手中接过小铁马,服食那些藏在马腹中的灵药。这时,展非烟已经醒了过来,望了身边的韦钜夫一眼,见了他面上那种凄苦的神情,突然从心底升起同情之感,低声道:“韦大侠,君侠的武功神智尽皆恢复,你……你还不走吗?”
  韦钜夫呆了半晌,像是想不到展非烟会这样关心自己,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不,我不想走。”
  展非烟又道:“君侠会杀你的。”
  韦钜夫须发贲张,大声叫了起来:“我一生所为无愧于心,就算做了鬼也是光明磊落,为什么要走?”
  突然听得霹雳也似的一声怒吼道:“住口!”那一声大喝,惊天动地。展
  非烟眼前又是一阵发花,竭力镇定心神看去,只见靳君侠已站起身来。他虽然只是身上污秽、衣衫破烂不堪,站在那里却是神威凛凛,颇有渊亭岳峙、气吞山河之概。只是一条右臂仍然软绵绵地垂着,看来竟不像是他身子的一部分。他双目炯炯发光,望定了韦钜夫,神威逼人,任何人看到了都不免心头生寒。
  韦钜夫仍是神色坦然,回望着靳君侠半晌,才道:“你复原了吗?你的右臂是怎么一回事?”
  此际靳君侠全身真气鼓荡,却是通不到右臂,这只手臂一点力道也没有,能够勉强握住长剑已经算是不容易了。他剑交左手,并不回答韦钜夫的问话,一字一顿地道:“你也有今天,当初可曾想到过吗?”
  韦钜夫突然哈哈一笑,语音也是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的平静,道:“若没有想到过,我确实没有想到过。”
  靳君侠跨出了一步,踏在脚下的一块大石 “格格”连声,已被他踏裂,声势十分骇人。他左手长剑慢慢扬起,剑身为他的内力所撼,发出“嗡嗡”之声,道:“当日你下手害死结义兄弟,今日还有什么话可说?”
  韦钜夫的脸上居然现出了笑容,当然,那笑容十分凄怆,却真是在笑着。他缓缓地道:“我没有什么好说。我养到你长大了,你母亲这二十年来过得很好,以后也会过得很快乐,我很高兴。你还不下手,还等什么?”
  靳君侠紧紧地握着剑柄,心头只感到阵阵迷惘。照说,韦钜夫杀死了结义兄弟,又霸占了结义兄弟的妻子达二十年之久,应该是一个卑劣凶恶的小人,在报应临头之际,便越是胆怯,越是卑鄙。何以为韦钜夫此时在剑尖之下,却能如此泰然,如此镇定呢?他手中的长剑虽是一寸一寸地伸出,心中的那股茫然之感却也越来越盛了。
  韦钜夫却并不望向靳君侠,也不望向渐渐逼近的剑尖。剑尖虽然离他的胸口还有两尺,但自剑尖冒出的真气却已 “嗤嗤”有声地射出,使他的胸口隐隐生疼。他还是扬着头,痴痴地望着唐畹玉。他的眼光十分祥和,不像是一个将要死在剑下的人。
  唐畹玉看到靳君侠的长剑剑尖逼近韦钜夫,心中本来感到一阵快意。可是如今韦钜夫那种异样的眼光,心中便升起了一股突如其来的惶惑之感。他极力想驱逐那种感觉,然而那种感觉只有越来越甚。突然间,他失声叫道:“君侠且慢下手,我还有话问他!”
  靳君侠呆了一呆,还未曾收回剑去,韦钜夫却已道:“畹玉,你还有什么话要问?没有了,没有了,话早已说完了。”
  唐畹玉身形闪动,向前掠来,到了韦钜夫的面前,挥了挥手道:“君侠,你退开些。”
  靳君侠忙道:“妈,你要小心了。”
  韦钜夫突然一笑,道:“君侠大可放心,你想这二十年来,我如果存心害你母亲,哪一天不好下手,为何还要等到今天?”靳君侠给他说的面上一阵发红,退出了几步却仍然持剑戒备。
  唐畹玉站在韦钜夫的面前,沉声道:“你为什么要杀他?你说到底为什么要杀他?”
  韦钜夫立即道:“畹玉,我不说你不明白……我杀他,那是意外……但我的确是杀他的,因为我爱你。”
  唐畹玉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可是你杀了他,也娶了我做妻子,你二十年来却……却只是和我做个挂名夫妻,这又是为了什么?”
  韦钜夫仍然道:“我是为了爱你。”
  唐畹玉叫道:“不!你是想折辱我!你恨我和他好,所以杀了他,又要令我时时刻刻记得我是他的人,而不是你的妻子。因为我和他有了孩子,你却连碰都不曾碰我一下。”
  说到此处,唐畹玉陡地扬手向韦钜夫的脸上掴了过去。韦钜夫一伸手,五指如钩,已经牢牢地握住了唐畹玉的手腕。靳君侠连忙一挺长剑赶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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