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雷雨之夜
2025-06-24  作者:倪匡  来源:倪匡作品集  点击:

  靳日醉喘息愈盛,突然发出了一声怪叫,身子竟然直挺挺地站了起来!袁见龙早已看出他伤势极重,像是立即就要断气,再也想不到他竟会突然站了起来,一时吓得双脚发软,连逃走的气力都没有了。靳日醉站起之后,身子摇晃了几下,一手扬起,指着袁见龙道:“你……一定要去告诉唐畹玉,告诉他……杀我的是韦钜夫,你要答应我!你要答应我……”
  袁见龙心中害怕,忙道:“好,我答应你。可是你叫什么名字?你,你叫什么名字呀?”
  靳日醉道:“我叫……靳日醉……唐……畹玉……韦钜夫……哈哈……”
  他陡地发出了一阵怪笑声,随着那一阵怪笑,身子挺了一挺,便不再动弹。袁见龙虽已知他死去,兀自双足发软,好一会儿动弹不得。许久,他才攀下了一大束树枝将靳日醉的尸体盖住,一迳奔了回去。他回到了住所,只见韦钜夫仍然呆呆地坐着,一动不动。
  袁见龙忙叫道:“师哥,他死了!”
  韦钜夫陡地抬起头来,在这片刻之间,他的容貌已憔悴了许多。只见他失神地问道:“他可曾对你说些什么?”
  袁见龙道:“有,他叫我将他的死讯去告诉唐畹玉,说是你杀死他的。”
  韦钜夫一伸手,抓住了袁见龙的手臂,眼珠几乎凸了出来。道:“你,你可曾答应他?”
  袁见龙被韦钜夫抓的手臂好生疼痛,忙道:“我……当时害怕的很!”
  “你答应了?”韦钜夫厉声道:“你怕什么?他已是一个将死的人了,还怕他什么?你为什么要答应他?”
  袁见龙从未见过他的师哥这等凶恶模样,一时更是吓得没了主意。
  韦钜夫抓紧了袁见龙的手臂,好一会儿才突然泄了气似地松了手,道:“见龙,你……不会真的讲给唐姑娘听吧?”
  袁见龙连忙摇手道:“我不说,我一个字不提。”
  韦钜夫颓然坐了下来,喃喃道:“我怎么办?我该怎样对她说才好?”
  袁见龙定了定神,问道:“师哥,这……靳日醉,是不是你时常提起的那个年少有为——”
  袁见龙的话还未讲完,韦钜夫一大声喝道:“别提他,再也别提他了!”
  这一声大喝,吓得袁见龙连连后退。身子靠在墙上面无人色。
  ***
  袁见龙叹了一口气,道:“从那天之后,我便再也不曾提起过靳日醉这个名字,君侠,今天若不是你硬要我说的,我也是绝不会说的。”当时的情形似乎又在袁见龙的眼前重现。虽然如今他已经是一个在武林中成了名的高手,但想起当日的情景来,仍不免露出骇然的神色。
  展非玉忙道:“你当时可曾认清靳日醉的脸容?”
  袁见龙叹了一口气道:“我如何未曾认清?当君侠一天一天长大,越来越像是靳日醉的时候,我便知道其中一定有一件极其重大的隐秘。但是我不敢出声,因为师哥当时的那一声大喝,我耳骨之中似乎至今还在嗡嗡作响。”
  展非玉慢慢踱到了韦君侠的身边,低声道:“如今你可明白一些了?”
  韦君侠茫然道:“我明白了,但是我仍然不明白!”
  的确,他已明白了一些事实,但那些事实犹如蒙在雾里,仍然未能叫他全部明白。他从未听到世上有一个名字叫做靳日醉的人,如今却已知道,世上的确是有着这样的一个人,那个人和他极其相似。那个人是他父亲韦钜夫的结义兄弟,却又是死在韦钜夫的金龙剑之下的,范青斋认为他就是那个人的儿子。
  韦君侠所知道的就是这些,还有更多的事情他不知道,直到如今为止。他仍然难以相信自己的身世有着这样惊人的隐秘,他只觉得靳日醉这个人和自己一定有着极其密切的关系,他要知道更多关于这个人的一切,便又问道:“师叔,你对这个靳日醉还知道些什么?”
  袁见龙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别的了,他临死之前我去看他,那是我第一次与他相见,也是唯一的一次。以前我只是听你的父亲——”他讲到这里,迟疑了一下,改口道:“我只是听到师哥说起他的名头来,师哥时时说等我们武功有成时,我们四个人若是一起在江湖上行走,那便力量更大了。”
  韦君侠道:“那么靳日醉死了之后,他可有什么异状?”
  袁见龙道:“怎么没有?他足足有七八天足不出户,每天只是在屋中团团乱转。到了第十天头上,唐姑娘寻上门来了……我记起事情有些蹊跷,唐姑娘她……”
  袁见龙讲到这里,向韦君侠望了一眼,似乎十分顾忌,因为他口中的唐姑娘就是韦君侠的母亲唐畹玉。
  魏君侠忙道:“师叔,如今事情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你还怕什么?当时的事情有什么蹊跷,你要直说才好。”
  袁见龙为难道:“我——还未曾和师哥见面?他……他……”
  展非玉冷冷地道。:“韦大侠被范青斋说穿就是杀死靳日醉之人,便已走的不知去向了,你上哪里找他去?”
  袁见龙叹了一口气,道:“我早知道他一生之中只有这一件事是做错了的。”
  韦君侠忙道:“你还是快说,唐姑娘——我妈来了,有什么蹊跷的事情?”
  袁见龙在一个树桩之上坐了下来,抬起抬着头,似乎是在数着密密茂茂的树叶,面上的神色十分沉重,好一会儿才道:“那一天的傍晚时分……”
  ***
  那一天傍晚时分,晚霞特别红,那是一种十分浓密的暗红,天气热得可怕,谁都知道暴风雨就要来了。
  年轻的袁见龙在一间书屋书室外徘徊,不时停了下来,向窗缝中张望。
  在书室中,韦钜夫望着放在桌上的金龙剑在出神,袁见龙想出声呼唤,却是欲言又止。天色红的十分可怕,雷声隆隆,接着几乎是突然地,大雨倾盆而下。
  袁见龙退到了走廊之中,只听得门外响起了一阵喧哗,听得出是一个女子在尖声地和管家吵闹。袁见龙连忙向外走去,只听得一个女子大声道:“你们告诉我,韦钜夫在不在?”
  袁见龙连忙加快脚步,到了门口,只见一个青衣少女全身上下已被淋得湿透头发。头发散开贴在衣服上,神情十分焦急,但是那一种娇媚仍是十分动人。
  袁见龙忙迎了上去,道:“这位姑娘——”
  那少女一伸手推开了家丁,道:“我来找韦钜夫!”
  袁见龙忙道:“姑娘是——”
  那少女十分生气,道:“我叫唐畹玉。”
  袁见龙一听到唐畹玉三字,心中便陡地吃了一惊,道:“原来是唐姑娘,请进,请进,带我去告知师哥……”
  唐畹玉却道:“不必通报了,我有要事找他。你径自带我前去就行了。”
  袁见龙还在犹豫,已听得身后响起了韦钜夫的声音:“畹玉!”
  韦钜夫的声音十分低沉,他分明是听到了唐畹玉的声音才赶了出来的,面色十分难看。唐畹玉闻声抬头,立即向前走出了几步,到了韦钜夫的面前,大声道:“钜夫,他在哪里?你知不知道?”
  韦钜夫的面色更是苍白,这时天色已十分昏暗。在昏暗中,韦钜夫苍白的面色看来更是惹人注目,韦钜夫想做出一个笑容来,但是更显得难看,他反问道:“谁?你说的是谁?”
  唐畹玉道:“咦,钜夫,你怎么了?你自然知道我说的是谁,他和你一起离去的,他在哪里?”
  袁见龙站在一旁,心头怦怦乱跳。他知道唐畹玉是在找什么人,她是在找靳日醉。
  韦钜夫摇头道:“你说三弟,我……和他分手已将近十天了。”
  唐畹玉怔了一怔,连声道:“那怎么好,那怎么好?”
  她面上的神色越来越是惶急。韦钜夫道:“畹玉,你听我说,三弟风流倜傥,说不定又有了新的相识,你不必再去想他了。”
  唐畹玉陡地一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从头发上淌下来的雨水顺着她的额角流下。她一字一顿地道:“我怎能不想他?你不明白,我已经不能不想他了。”
  韦钜夫道:“畹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唐畹玉顿足道:“你不会明白的,这是我和他两个人之间的事情,他在什么地方?你可能帮我去找他吗?”
  韦钜夫慢慢转过身去,道:“我不能。”
  唐畹玉道:“钜夫,我知道你在妒忌他。”
  韦钜夫沉声道:“不错。”
  唐畹玉道:“可是你们是好朋友,江湖上传说曾经有人看到他的尸体,说他已经死了。”
  唐畹玉的声音转为凄楚,泪水也已盈眶。韦钜夫一言不发,只是站着不动。唐畹玉道:“他若是死了,我……我也活不下去了。”
  韦钜夫缓缓地道,你爱他爱的如此之深吗?唐畹玉点了点头。韦钜夫背对着唐畹玉,应该看不到唐畹玉的点头。但他像是早已知道了唐畹玉的答案一样,苦笑了一下,道:“可是他对你之情却远不如我对你为甚!”
  袁见龙听得韦钜夫讲出了这样的一句话来,不禁大吃一惊。心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他们两人同时爱上了唐畹玉,韦钜夫因此杀死了靳日醉,但是他立即又推翻了那种想法,因为不相信他敬爱的师哥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他觉得不应该再在当场逗留下去,可是他的好奇心却又使他站着不动,而两人也像是根本不觉得有他这样的一个人在旁边。
  大雨哗哗地下着,天色更起浓黑,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得唐畹玉道:“或者是这样,可是钜夫,我的心意你难道还不明白?”
  韦钜夫道:“我当然明白,你的心中只有他,绝没有我。”
  唐畹玉道:“所以你才不肯帮我去找他。”
  韦钜夫又待了片刻,雷声和雨声占据了一切。袁见龙将身子缩了缩,躲到了更阴暗的地方,许久才听得韦钜夫道:“他已经死了。”
  奇怪的是,当韦钜夫说出了他已经死了这句话之后,唐畹玉竟一点声音也没有。恰好这时一道闪电使得眼前陡地一亮,照出唐畹玉的面色似乎比闪电更要白,她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然后以出乎意料之外的平静的声音问道:“他是怎么死的?”
  韦钜夫的声音则在颤抖道:“我……不知道。”他的声音几乎为雨声淹没,唐畹玉一个转身便向外走去。当他在袁见龙身边经过的时候,袁见龙几乎忍不住要将他叫住,告诉他靳日醉是怎么死的,那是因为唐畹玉这时的神情实在太使人同情了。但是袁见龙自然没有出声,他硬着心肠忍了下来,任由唐畹玉冲进了大雨中,他又看到韦钜夫失神落魄地追了出去,但是追到了门口便停了下来,任由大雨淋着,像是毫无知觉一样……
  ***
  袁见龙苦笑了一下,道:“如果师哥真的是因为唐姑娘而杀了靳日醉,哎,那实是太不能想象了!”
  展非玉冷笑道:“为什么不能想象?他不是因此娶了唐姑娘了吗?”
  袁见龙道:“是的,那件事发生之后的两个月,他们两人便成了婚。双方全是武林大家,这场婚礼是轰动武林的大事,我也参加了。那一天师哥却不见得快乐,他在人前人后吩咐了我好几遍,叫我绝不可将靳日醉死在他手中一事泄露半点。”
  展非玉道:“那自然是他心虚了,靳公子,你如今还不明白吗?范青斋所讲的话没有错,唐女侠嫁给人面兽心的韦钜夫,完全是出于无奈。你可知道,当他们两人成婚之际,唐女侠已——”她讲到这里,面上突然飞起了两团红云,低着头,再也讲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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