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清波上人已被神鹰谷泰扶起归座,他一条手臂,为红发真人生生砍折,再好功力,也忍不住疼痛,头上汗珠如雨而下,赵敞比自己断了手还难受,在他身旁团团乱转,不知如何是好。
谷泰伸手在他手臂上捏了捏,已捏出碎骨不多,尚有痊愈之望,忙命赵敞折了两条槛杆下来,权充夹木,两手抓住了清波上人手臂,用力一合,将木夹上,扯破了一件上衣,用力绑了起来。
清波上人忍住剧痛,一声不哼,向那进来的十八人一一看去,一遍看过,心中不禁一凛,这十八人中,他只识得一人,此人原是广东人氏,但却在五台山学艺,一身混元一气功不用说,更是擅使各种毒药暗器,举手投足,几乎无一个动作不能骤放暗器伤人,艺成之后,曾回粤横行,败在自己手中,再也不曾见他,却不料投去清廷效力。
那人唤着满天星方范,此时也正对清波上人怒目而视,想来仍不忘十余年前一败之恨。其余十七人,虽然不相识,但却个个神充气足,尤其是坐在上首的那个瘦长汉子,太阳穴微鼓,貌相怪异,不知是何路数。
清波上人看了,心中不禁暗叹一声,火魈雪魅还尚未出来,虽得江上燕之助,怕也难讨得好,正在想着,忽听“哎哟”一声,一个胖大身躯,直飞起来。
原来是三魔郎得山,被鬼影子一掌打翻,顺举一腿,踢出七八尺去,鬼影子此时仍不忘刁钻,郎得山直向那十八人所坐的两张桌子飞去,看见就要跌下,那瘦长汉子倏地站起,两掌虚按一按,郎得山在空中略一停顿,便自落地。
瘦长汉子冷笑道:“郎朋友,站稳了!”言毕,又大剌剌地坐下。
郎得山面上一红,满面羞惭归座去了。
阴天柱见郎得山不敌,哪敢恋战?转身就逃。
鬼影子也没追赶,只是在他身后大呼小叫,说道:“跑快点儿!跑快点儿!”
阴天柱也顾不得望人,当真跑得飞也似快,那十八人竟发出一阵哄笑,显然是对红云宫中人物心存轻视,郑可听在耳中,极不舒服,一看祖师红发真人,仍与江上燕僵立在场中。
两人虽是一动也不动,只是剑鞭相交,但会家中,一望而知,两人正是在互以内力相拼。
原来红发真人一鞭碰上江上燕剑背之后,便将内力发出,他原意是要趁江上燕不及防备之时,将观讳剑震开,怎知江上燕内功也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红发真人内力一到,她便气纳丹田,立即迎了上去。
红发真人觉得自己一股力才发出,不但对方观讳剑不动,且这股力量突然间不知去向,一眨眼间,反有一股大力撞了回来,知道不好,将心一横,真气在瞬刹之间,便游走了一个大周天,气连臂,力贯掌,将内力源源地发出。
江上燕自太阴炼形功学成之后,尚未遇到过如红发真人这般的对手。上次无意中虽与大相禅师相交一番,但大相禅师参透禅机,人世间恩怨,都看得淡了,更无一丝争强斗胜的想法,因此甫一接触,便自离去。这番与红发真人交手,其情形却大不相同,因此凝气对敌,场子周围闹了个天翻地覆,两人竟不闻不问,两人只觉各自内力都有奥妙之处。
江上燕纯阴功力,其柔无比,红发真人不断将本身真力逼过,全都为江上燕一一化开,但江上燕想要伤红发真人,却也万难,对峙了足有大半个时辰,仍未见高下,红发真人焦躁起来,突然间虎吼一声,其声雄浑已极,声撼屋宇,但江上燕不约而同,也是一声尖啸,任是红发真人那一声虎吼轰轰发发,续音不绝,江上燕的尖啸之声却能从容透过,啸得人耳鼓嗡嗡发响。
两人一啸一吼之后,突然双臂同时向下一沉,一个犹如一团烈火,一个宛如一溜轻烟,俱都向后翻出,刚才他们所站的地方,竟出现了四只三寸来深的脚印。
那场地全是青石铺上,何等坚硬,尚且如此,可知两人内力之深,众人俱都咋舌不已,叹为观止,那十八人面上傲慢之色,也为之收敛。
两人各自翻出五六尺之后,停了一停,四只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住了对方。
清波上人关切爱妻安危,连臂上疼痛也全都忘了。
麦莲几次待要站起,俱为郑可所阻,此时再也忍不住,不禁高叫道:“妈!”
她这一声叫出,江上燕心神略分之时,红发真人已疾扑而至,带起的疾风,吹得附近武功稍差些的人,连气都透不出来。
江上燕明知危险万分,但爱女心切,百忙中仍回头看了麦莲一眼,见她无事,方才身形一矮,向外疾滑而出,避开了这一扑。
红发真人这一扑虽未扑中,但江上燕因急于躲避,未及还手,已处了下风,红发真人连停都不停,阴阳鞭一挥,便点江上燕的“四白穴”。
那“四白穴”在眼睛之下,鼻梁之旁,江上燕大吃一惊,一掌向阴阳鞭砍去。
阴阳鞭那前半截晶晶生光,乃上好缅铁所打,柔软异常,因经红发真人内功运足了,所以看起来笔直似的,江上燕一掌砍去,阴阳鞭向上一扬,鞭梢却反而疾弯下来,直指她头顶心的“四白穴”。
那“四白穴”乃全身穴道的总汇,不要说被点个结实,就是挨着些也不行,江上燕岂能不顾自身死活?再进一招,只得疾如飙风般地一转,转至红发真人背后。
她这一转,已算得快了,但却要从红发真人身旁擦过,红发真人也是一转,两脚位置也不须移动,当然又赶在她的前头,不等她站稳,阴阳鞭便疾挥而出。
江上燕的本领也真不小,真个动若兔脱,静如处子,一见鞭到,立刻收势,观讳剑横撩,不攻红发真人,径来削阴阳鞭。
红发真人这一次可说是弄巧反拙,未想到太阴炼形功之妙处,正在要发便发,要收便收,当年南海尸龙婆之所以得名,是因为《庄子丨在宥篇》有云:“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神动而天随,从容无为而万物炊累焉。”太阴炼形工夫,讲究的便是静如尸,动若龙,随心意之所至,在瞬刹之间的动静便可决定,这与大相禅师上乘佛门心功,原有异曲同功之妙,只不过修炼不同,佛门心功练到高深时,比太阴炼形更胜一筹罢了。
江上燕一剑削出,红发真人收鞭不迭,“铮”的一声,阴阳鞭竟为观讳剑削下尺许长一节来,一节削落,忽听得“嗤嗤嗤嗤”数十声过处,鞭梢中竟射出数十百枚极细极细的银针来,敢情是这阴阳鞭中,暗藏着专破内家气功的细针,一被点中穴道,针便射出,顺气道而行,再好的工夫,也得丧命当场,真是阴毒厉害已极。
江上燕无意中破了他的机括,方知凶险,不禁出了一身冷汗,舞动剑花,将银针纷纷挡落,叱道:“老妖道,要脸不要?”
红发真人也觉以自己的声名威望,实在不应该使这种下三滥兵器,闻言脸上一红,“哼”的一声,也不搭腔,舞起阴阳鞭,又与江上燕杀成一团,但见一个红色人影,一个黑色的人影,以及晶光闪闪,碧光莹莹,滴溜溜在场子中滚来滚去,真是见所未见的一场恶斗。
那边厢麦莲听母亲骂出“老妖道”三个字来,心中一痛,暗叫完了,自己与郑可好事只怕难谐。她全为自己一个人打算,因此悄声对郑可道:“可哥哥,妈和祖师爷打得那么厉害,我们好事一定难成,不如趁他们打得难分难解之时,我们远走高飞,在南海中觅一个小岛,快快活活一起过日子,有多好!”
郑可见祖师久战不下,心正烦躁,听了麦莲讲话,也不想回答,只在鼻子中“哼”了一声,但继而一想,暗叫妙啊!刚才麦莲一叫,江上燕便处下风,此时何不再分江上燕的神,令祖师取胜。
但郑可继而一想,又暗道:“不好,此时又有什么法子令得麦莲非要绊住她妈不可呢?不要弄巧反而成拙才好!”
他念头转了一转,突然将心一横,心想自己这方面,若是连江上燕都败了,则可稳操胜券,据这次清廷来人称,大清摄政王多尔衮,对李成栋所呈报,自己由海路袭广州,再进兵广东一计,也大为赞赏。只可恨李成栋这厮出尔反尔,一下子又投到明廷那一边去了,才令得自己狼狈出走。此番大功若成,自己定可跟随他们北上,朝见多尔衮,凭自己文武双全,才艺出众,多尔衮焉有不另眼相看之理?到时候飞黄腾达,身受重任,眼看清兵势如破竹,则领兵入粤,也非不可能之事。比诸投奔李成栋,不知又强了多少倍,常言道无毒不丈夫,此时如不豁出了,怎能成大业、做大事、出人头地?
他这里越想越得意,将心一横,面上顿时换上了一副杀气,大声反问道:“你说什么?”
麦莲见他答得这么大声,不禁一愣,但也想不到他狼狈面目即将撕破,心目中还是只有他一个人,也不理会被人听到,又将刚才的话重说了一遍。
郑可面一沉,“哼”的一声冷笑道:“贱人,谁和你快快活活过一世?”
麦莲几疑自己听错,面色大变,道:“可哥哥,你说什么?”
郑可又是一声冷笑,道:“也没见大闺女缠男子汉到这个样子的!”
他这几句话全讲得甚为大声,在场众人全都听得清清楚楚,一时之间,百十双眼睛,全向他和麦莲处望来。
麦莲急道:“可哥哥,你怎么啦?^你不爱我?”
郑可哈哈一笑,说道:“这也勉强得来的吗?”
此时,赵敞已瞧出了一些来龙去脉,不禁血脉贲张,舌绽春雷,骂道:“郑可,你这贼子!”他不善口齿,一句骂出,第二句再也接不上来。
郑可巴不得有人搭腔,笑道:“小哥,‘贼子’两字何解,你可知道?与这些无耻女子长相往来,方坏了大丈夫男子汉的声誉,才是贼子懦夫呢!”
麦莲气得混身发抖,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手指簌簌乱抖,指住了郑可,半晌讲不出话来,挣扎了好久,才说道:“你……你……连我腹中孩子……也不顾了吗?”
可怜麦莲天生丽质,美若天仙,自幼又得父亲疼爱,只因一时行错踏差,竟爱上了狼子野心的郑可,以致到如今遭遇如此之惨,当着这么多人,连这种见不得人的话都讲了出来。
清波上人只气得脸色煞白,赵敞更是双手发抖。
郑可心想一不做二不休,又冷笑一声,道:“麦姑娘,你我去年相见,至今不过半年有余,你腹部已经隆然,这孩子……哈哈!”竟来个不认账,而且语气还轻佻之至,竟将麦莲当做娼妇一般看待。
麦莲骤然间受此打击,如何受得了?呆了一呆,面色由红而白,由白而红者三次,方才“哇”的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来。
这口血一喷出,人便软瘫下去,伏在桌上,“咕嘟咕嘟”,口中狂喷鲜血不已。
江上燕正以全力和红发真人对敌,麦莲和郑可对答,她原听在耳中,但只在心中暗骂好小子,待会儿不将你抽筋剥皮才怪,手上却毫不松懈,但此时一见麦莲鲜血狂喷,如此喷法,若不止住,她功力尚浅,岂非要命丧当场?女儿究竟是自己所生,骨肉连心,再也顾不得强敌当前,虚晃一剑,弃了红发真人,便要向麦莲处跑去,但红发真人哪里容得她跑?
江上燕这里一剑虚晃,人还没有滑出一步,红发真人便自踏中宫,走洪门,“刷”的一鞭,向背心点到。
江上燕虽然心急要去看视麦莲,但劈空之声已至,若不挡击,自己便先得没命,因此急一回身,“霍霍霍”一连三剑,剑光如满天花雨,纷纷洒下,将红发真人逼开三步,但等她剑势稍竭,待要转过身去之时,红发真人鞭又挥到,竟将她缠住。
江上燕此时一颗心全在麦莲身上,一点斗志也无,勉强架了几招,便是险象环生,不得已强提精神,又和红发真人战在一起,但剑势掌力已大不如前。
郑可见自己计已得售,哪里还管麦莲的死活,麦莲如此狂喷鲜血,即使是与她毫无干系的人见了也要动恻隐之心,但他却心中丝毫也不感到难过,仍是面带冷笑,站在那里。
群雄因不知其事来龙去脉,又见麦莲一出场,便和郑可坐在一起,不时唧唧我我,亲密异常,只当她是郑可相好,一时闹翻,虽替麦莲不值,却全无管闲事之心,清波上人和鬼影子、神驼于六等人虽知其中情由,但清波上人对麦莲不听自己的话,而令自己出丑,骂了句“孽由自作”,摆手不令他们多管闲事。
只有赵敞体内热血沸腾,不顾一切,便纵了出去,一面叫道:“小秋,不要放过这贼子!”
他这里一叫小秋,众人方才发现,寥燕秋不知何时已经不在席上。
众人只顾救护清波上人,屏气静息观看江上燕与红发真人争斗,也想不到寥燕秋会跑开去,因此都没注意,泰山神驼和鬼影子等还只当她是混在群雄之中,在看热闹,但放眼一看,哪有人影?叫了几声,也不见回答,心中虽急,也无法可施,怎知寥燕秋此刻正躺在地道之中,急晕过去了哩!
赵敞人扑出之后,尚未到郑可面前,突然直僵仅地跌了下来,口吐白沫。座中有人惊叫道:“狗八的酒中有毒!”
却说寥燕秋昏了过去之后,不一会儿醒转,手脚已能活动,不禁大奇。观风玩月两人像是知道她为什么眼中露出惊异之色一般,齐齐抢着道:“那透骨打穴之法,师祖曾因我们听话,授过两招,刚好用上!”
寥燕秋这才知自己醒转,便能活动的原因,忙问道:“我晕过去多少时候?”
两人道:“没有多久。”^
寥燕秋趺坐在地,运气两遍,觉得胸口虽还有些疼痛,但却并不碍事,想是至宝石中黄子之功,便一跃而起,说道:“我们还得快去找地道的人口!”一言未毕,忽见出口处一暗,又有几个人鱼贯走下,一面叫:“大师伯!”寥燕秋急抓了铁支在手,又对观风玩月两人一使眼色。
两人年纪虽小,人却聪明,一看便已会意,道:“大师伯在这儿呢!”
那些道士原是在上面等候久了,不知事情如何,又握章大明怪罪于他们,才走下来看个究竟的,听观风玩月一说,便走了过来。
寥燕秋一看,来人竟有六个之多,不等当头一个人走近,便飞扑过去。
地道中虽有油灯点着,但到底黝黑,那为首一人见一阵劲风扑到,还只当是章大明,忙叫道:“大师伯饶……”
下面一个“命”字尚未出口,寥燕秋手中铁条便已穿心而过,再顺手一抖,将他尸首抖出,后面三个人,齐齐撞翻。
观风玩月知道自己这番祸闯得大了,小孩子家,除了跟着寥燕秋行动外,哪里还有主意?一见寥燕秋一出手便杀了一人,撞倒了三个人,忙赶了过去,七手八脚,点了那三人穴道。
寥燕秋早已两臂齐伸,扣住了最后两人的脉门,喝道:“若敢出声,送你们见阎王去!”
两人一眼瞥见章大明也躺在地上,死多活少,哪里还敢出声?
寥燕秋怕再被人知道,将两人直拖到地道尽头处,喝道:“你们两人中,谁知道有哪一条地道通到正在比武的方场底下的,便可免去一死!”
那两人之中,有一个胡子花白,年纪已是不少,结结巴巴道:“小道自进红云宫以来,已十畲年了,没听说过。”
另一个道士也道:“红云宫中,地道只此一条,再无第二条!”
寥燕秋急得连连踩脚,将两人向怀里一拉,又双臂一展,“咚咚”两声,两人头颅与墙相撞,昏了过去。
寥燕秋叹道:“既无地道通到那场子底下,他们将火药放到了何处?”她话刚讲完,观风玩月齐声问道:“姐姐你说什么?”
寥燕秋心中烦着啦,不愿意理会他们,说道:“小孩子知道什么?”
观风小嘴一努,道:“旁的不知,什么炸药,我倒是听说过。”
寥燕秋一喜,心想这两个小道童定得红发真人宠爱,说不定知道个中秘密,也难说的,但继而一想,又连连摇头,心道:两人在地牢中被吊了不知多少日,怎能知道呢?
观风玩月见她不再问下去,急道:“姐姐,你怎么不问?”
寥燕秋叹口气,说道:“清廷派来的人,正在比武的场子底下,藏了炸药,火魈雪魅两人就要点着了引子去炸了,他们说有地道可通,但却无一人知道!”
观风玩月听了,对望一眼,说道:“姐姐,那个埋炸药的人,可是一个矮胖子?”
寥燕秋道:“谁知道!”但接着心中一动,道:“你们怎知?”
两道童道:“昨天有一个矮胖子,和另一大汉,拿了一包东西,在石牢面前走过,口中谈着什么一炸便光的说话,我们也不知他们讲的是什么,更没有留意,直过了许久,才见他们出来,手中已没有了那包东西了!”
寥燕秋喜道:“看来通道还在这条地道中,我们快找!”说着,便四面观看。
但看来看去,仍是一条五六丈长的地道,那石牢在地道中央,照两人所说,埋炸药的人一直向里走去,可知定有秘密通道在地道尽头,寥燕秋手持铁支,又是一阵乱敲,几乎每寸地方,倶都敲遍,但却一点儿迹象也没有,急将起来,将铁条向地上一掷,但却传来了“铮”的一声金铁交鸣之声。
寥燕秋一听大喜,道:“原来在地上,我却只在墙上找!”俯身一看,那块地面也无异状,用铁支一撬,撬起两块青砖来,薄只半寸,青砖一被撬起,便现出一个铁盖,两个铜钮。
寥燕秋忙抓住了铜钮,上下左右,一阵乱推乱拉,“喀喀”两声过去,地上便现出一个方洞来,和铜香炉被移之处,一般大小。
寥燕秋松了一口气,向身后一招手,令两人跟了进来,地道中漆黑如墨,好一会儿,才能朦胧看清些,只觉其长无比,三人一直奔驰,尚未寻到火药引子,也不知在何处顶上,方是比武的场所,只得向前走去。
寥燕秋三人向前走,不一会儿,忽听得人声嘈杂,不由一愣,但转念一想,寥燕秋便道:“到了,那声音自上面传来,此处必定便是他们埋炸药之所,我们快分头寻找,看炸药究竟在何处!”正讲着,忽听上面“哄”的几声大笑,夹着一个极为镑锵的声音。
寥燕秋听出乃是火魈之声,暗道:“还不是!他们在笑,定是火魈雪魅两人,要下来点火药引子了,若再不找到,便不得了!”
只得又向前找去,走不多远,头上又传来一阵“突突”之声,寥燕秋不知道是何声音,呆了一呆,忽然又一阵震动,砖缝中的白灰,也掉了些下来。
她心中急道:“快让我知道,上面是否比武的场子!”正在焦急,观风玩月两人挨了过来,悄声道:“这上面怕是了,定是师祖在大发神威,踏步碎石哩!不然哪会震将起来!”
寥燕秋一想不错,这两个小道童不但是生得俊秀无比,而且讨人欢喜,人也聪明绝顶,正要吩咐散开来寻找时,忽听一阵讲话的声音传了过来,正是雪魅、火魈两人的声音。
只听得女的道:“官人,这地道两个入口处,尽皆被人打开,又有人死伤在此,莫要是泄漏了天机?”
男的道:“娘子放心,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先叫他在我们手下上西天去。”
那声音实在还在极远之处,但因地道四壁回音连连,听来极为真切,不一会儿,两人似已找到了火药引线,黑暗中只见一线火光,想是晃亮了火折子,待要去点火药引子了。
寥燕秋暗叫不好,一抬头,却瞥见头顶上有一物凸出,这一惊非同小可,忙踊身一跃而上,用力将那包物事拉下,一看果然有一条黑色的引子,直通到地道外面去,急忙力透五指,一把扯断,心中方松了一口气,暗笑道:“雪魅火魈,你们点吧,点着了药引子,你们必要夹着尾巴逃走,谁知引子已断,火药不炸,哈哈!”自言自语,心中高兴已极。
可是那火光一闪之后,重又熄灭,只听得火魈奇道:“咦,你怎么吹熄了火折子?”
雪魅答道:“若有人早早埋伏,将药引子掐断了,你我岂不是前功尽弃吗?若不到放火药处探视一番,总不放心?好在上面打得正厉害着啦,等个一时几刻,又怕什么?”
火魈像是恍然大悟,道:“对啊!若是有人先将火药引子弄断了,你我岂非前功尽弃?”
讲到“前功尽弃”四个字时,那声音已近了许多。
寥燕秋一听,人便凉了半截,暗道雪魅果然心细如发,他们两人要是赶了过来,自己怎是敌手?若不赶快抱了炸药逃走,叫他们找不到,哪里还有其他好办法?
她心思本极灵敏,一觉出危急,便捧了那包炸药,直向地道尽头处跑,三个起伏过去,已在四五丈开外。
方一停顿,便听得火魈雪魅两人同声怪啸,传入耳中,浑身都起肉痱子,惊人已极,接着,火魈轰轰发发的声音,似夏日雨前的雷鸣一般,滚滚传入耳鼓,道:“何方高手,在此阻拦愚夫妇行事?明人不做暗事,就请现身相见如何?”
寥燕秋见自己一做手脚,两人还当做是那一个江湖高手在弄鬼,如此做张做智,虽是身在险境,也不觉好笑,一个忍不住,不由得“叽”的一声,笑了出来,笑声刚出,露了行藏,绝无幸理了!
但怎知天下事万难意料,寥燕秋以为她这一笑,火魈雪魅便会追了过来,事实上却不然。
原来火魈雪魅两人,男的性烈如火,脾气暴躁。女的却极为细心,行事小心,两人来至埋炸药的所在,寥燕秋刚好躲出四五丈去,隐在黑暗之中,两人一见炸药的引子已断,炸药不知去向,想起此行费尽心机,连红发真人都瞒过,好不容易才到了将要成功之时,却出了毛病,那前来阻拦的人,若不是对自己的阴谋知道得详详细细,哪有一下子就得了手的道理?而自己所策划的,可说天下除了同来的十八高手之外,再也无人知道,那人既能知悉,定是偷听来的,而以自己武功之高,大秘密被人偷听了去,还毫无所知,对方若不是武林中一流高手,绝难办到,因此心中有了先人之见,才郑重其事地发那一问。
待到寥燕秋忍不住“叽”的一笑,笑了一半,便已惊觉,立即收声,听在火魈雪魅两人耳中,更是一惊,心想那人目的既达,尚且不离地道,分明是专等自己下来点引子之时,寻自己的晦气,火魈忍不住想出手,被雪魅一把拖住,附耳道:“官人,我们南下,不要在这里栽了筋斗!那十八人已下山去了,真动起手来,我们人少势孤,炸药之事,为红发真人所知,他也定然翻脸不认人,不如让我来对付!”
火魈一听有理,立即将身形稳住。
雪魅重又朗声言道:“尊驾身手,愚夫妇佩服之至,四海之内,皆朋友也,阁下若能助愚夫妇一臂之力,则事成之后,定当外谢!”
那几句话,寥燕秋听得清清楚楚,她见两人并未立即追了过来,已猜中他们不知下手的是谁,心中一宽,悄然提气向后退去。
她轻功本来已兼清波上人及大相禅师两家之长,再加服了石中黄子之后,身轻如燕,因此一加小心,行动起来,端的是一点声音也没有。但她也只不过再后退了两丈来远,回头一看,不禁心中暗叫“苦也”!
原来那地道至此,真是到了尽头,四面并无任何通道,就算有,如今情形,也不能仔细寻找,寥燕秋心中这分焦急,直非文字所能形容。
她团团打了两个转,忽听火魈火魅又冷笑一声,道:“娘子,看来那位朋友不屑理我们哩!”
寥燕秋心中没好笑,暗骂道:“理了你们,我还有命吗?”骂了一句,忽然心中一动。
雪魅又道:“愚夫妇乃是长白山雪魅火魈,初次南来,对南方豪杰,不甚了了,许有过山不拜、得罪尊驾之处,尚祈原宥,如今尊驾一言不发,莫非真不想交我们这两个朋友吗?”
她这话讲得不亢不卑,极为得体。
原来两人不知虚实,哪知只是一个武林后辈在捣鬼,只当是一等一的高手,而且可能还不止一人,否则既敢来此处坏事,定无不知自己名头之理,得手以后,尚敢当面窃笑,若是庸手,焉有如此大胆?因此一问再问,但望不要动手,他们心中的焦急程度,倒也不下于寥燕秋哩!
寥燕秋此时也慌得没了主意,只是紧紧地抱住了那包炸药,准备万一两人冲过来时,便与之一拼,至不济也要将炸药弄散,自己一人死不足惜,方场上那么多武林豪杰,师父、敞师哥,却绝不能令他们不明不白被炸死。如此一想,反倒豁了出去,胆子也大了许多,人生除死无大事,她心想江湖各路好汉若知自己死得如此壮烈,也定然会称颂自己。
人,本来是很奇怪的,危急的时候,越是害怕,便越是胆小,索性一切都看透了,认定再无幸理,至多只是一死,而且自己一死,还可以换回许多人的生命,其中包括自己最敬爱的师父、暗恋的师哥的时候,不但觉得自己这样做是应该的,而且胆子也壮了起来。
寥燕秋这时候的情形便是那样,猛地觉得雪魅火魈,武功虽然怪异,但却没有什么了不起,自己才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因此听雪魅火魈再三叫话,不由得又是“嘿”的一声笑!
那一声冷笑,一听便可以听出,含有极鄙视对方的意味。
雪魅火魈两人听了,不免大大地一怔,只听火魈破锣也似一声吼叫,道:“尊驾既然不肯现身,在下便要向尊驾领教一二了!”
寥燕秋心中又是一动,暗道他们既然不知虚实,还可诳他一诳,死马当做活马医,因此逼尖了声音,道:“你们两个装神弄鬼,交头接耳,我俱看得清清楚楚,真不知多尔衮怎会派你们两个饭桶来办此大事!”
火魈雪魅一怔,暗想那人语音尖利,似是女子,但怎的口气如此之大?自己南下之时,曾从那十八高手原本是粤中好手的几人中,打听过南方武林中的杰出人物,均道鬼影子、红发真人、大相禅师及江上燕殷红四人,可算是一流高手,个个武功,高不可测。其余如清波上人、神鹰谷泰、花山大寨主杨光林等,武功虽高,但却不足为奇,如今那人语音尖利,口气如此狂傲,对当今大清摄政王,也敢直呼其名,却又是谁,怎的从来未见讲起过?因此越加犹豫,连火魈都不敢贸然从事,不要说雪魅了。
寥燕秋这一下子,原是占了身在地道的大便宜。
雪魅火魈两人不但内功怪异,且武林阅历极深,对方功力深浅,听声音便可知梗概。
若是在空旷地方,寥燕秋这一幵口,便等于将自己底细告诉了对方,但此时在地道之中,声音一传开,便和回声相混,再加寥燕秋又是逼尖了声音来讲的,雪魅火魈两人不知虚实,心情已是紧张,又恐怕功败垂成,因此竟不暇细细分辨,反觉得对方只是声音,已见不凡,益发相信不是普通人。
两人对望一眼,倶知各自心中所想的:“难道是江上燕?”
但继而一想,江上燕与红发真人正杀得难分难解啦,怎会到下面来?因此迟疑了半晌,仍由雪魅答道:“尊驾高姓大名,能否见告?愚夫妇虽然武功不济,但尊驾若定要拦事,则无如此容易!”
寥燕秋心想横竖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自己可以和他们拖一刻便拖一刻,因此便答道:“你们两个饭桶,也是我的对手?既敢从长白山到南方来,难道连南海尸龙婆之名也未听说过吗?”
她知道自己乃是女音,要装别人吓唬火魈雪魅,他们不容易相信,而女子武功最高的,只有南海尸龙婆,因此便信口胡言了一番。
那两人一听“南海尸龙婆”五字,不禁大吃一惊,暗想南海尸龙婆之名,真是天下皆闻,但久闻她已经去世,莫非乃是误传?两人不由自主,皆靠背站在一起,这原是火魈雪魅两人应敌的起势。
寥燕秋若是就此算数,不再胡说,至少要有半个时辰,火魈雪魅两人是不敢动手的,但她却聪敏过头了,暗想尸龙婆之名是冒不得的,无人相信,因此又接着道:“连她老人家的徒弟,你们都不知道,还夸什么本领高强!”
这一下弄巧成拙,却是露出了大大的破绽。
寥燕秋对武林掌故,本就不甚熟悉,但火魈雪魅两人虽然一向在北方,首次南下,但南海尸龙婆一生从不收徒这一点,却是知道的,一听对方言下之意,自称为尸龙婆的徒弟,便已警悟,雪魅附耳对火魈说道:“官人,那厮有诈,尸龙婆绝不会收徒弟的!”
火魈道:“对啊!咱们说什么也得出手了,要不然时间一迟,便为山九仞,功亏一篑!”
两句话一说,两人心意已然一致,身形连晃,虽然仍是背贴着背,却已平空间前滑了三丈许远近,地道中虽然黑暗,远了自然看不见东西,以两人内功而论,一二丈远近之中,稍有微光,便可看清,只见前面一条黑影,伫立不动,娇小纤细,便知自己上了大当,依火魈的心思,早就要出手了,但雪魅却仍不让他动手,还要再看个究竟。
两人移动之时,也是悄然无声,寥燕秋还全然不知他们已经逼近,听他们半晌不做声,又道:“你们还不快快退出?念在武林一脉,尚不至于伤和……”
下面一个“气”字尚未讲出口,火魈雪魅已将她武功全部看穿,火魈首先一步蹲出丈许,手臂微摇,一掌向寥燕秋拍到。
寥燕秋话未讲完,便觉一股热风突然袭到,比着六月天气烤火炉还要难受,几乎运气都被闭住,知道自己装腔作势,已被人家看破,身形一晃,反向火魈扑来,但未等她扑前四五尺,便又连忙后退。
原来她虽抱必死之心,但求生乃人之本能,她一扑近去之时,刚好火魈骤一收劲,第二股劲道又从掌心发出。
他号称“火魈”,所练“阳火功”,全秉本身阳刚之气而发,挡着如被火灼,厉害无比,这门工夫原是宋时武林怪杰北海无底岛火无害所传,与雪魅所练的“阴水功”,相辅相成,若遇高手,则两人一起动手。此时两人看出寥燕秋不过如此,便由火魈一人出手,他那阳火之气,共有数十道之多,一道比一道厉害,此时不过是第二道,寥燕秋不知就里,扑了过去,但觉宛若向一只大火炉跳去一般,不由自主,便向后跃退。
火魈一见寥燕秋连第二道力量都挡不住,刚才却反被她吓住,心中益发有气,一步赶过,瞧准了寥燕秋手腕便抓。
寥燕秋后无退路,只得向旁避开,但只向旁避得一步,突觉眼前人影一闪,一阵奇寒之气已然袭到,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一个寒颤,百忙中向上一跃,仗着轻功上造诣不浅,手在地道顶上打横一撑,竟然被她险险避幵,一面力透掌心,准备毁了那包炸药,但雪魅火魈两人尽皆动了手,哪里还容得她有丝毫喘息的机会?刚一避过,两人便一起赶到。
寥燕秋连来势都没看清,便觉手腕上犹如多了一把烧红了的铁钳子,痛得她不由自主,“啊”的一声尖叫,手中那包炸药也已落了下地,被雪魅一俯身拾起,道:“官人,引子断处,尚可接起,你看住她,我再来装过!”
火魈答应一声,伸手在寥燕秋肩头上一点,寥燕秋身不由己,跌了下去,动弹不得。
黑暗中只见火魈雪魅两人一阵忙碌,已将火药接好,轻啸一声,便自退出,接着火折子一亮,随即熄灭,却留了豆大一点红星,“嗤嗤”之声不绝,缓缓从三丈开外处,向炸药烧去,两人身形连晃,眨眼便不见了。
寥燕秋知道那是火魈雪魅已点着了药引子,看那火头来势,哪消小半个时辰,连自己带方场上众人,就要被炸药炸得骨肉横飞?只惜动弹不得,无法可施,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心中那份难受直如为滚油所煎一般,寥燕秋长得那么大,还是第一次尝到那种难过的滋味。
那药弓!子烧尽了炸药又如何?
赵敞见郑可将他禽兽面目暴露无遗,麦莲大口呕血,心中实忍耐不住,便飞扑而出,怎知尚未扑到,人已口吐白沫,倒在地上,在场江湖好汉,一见便知是中了剧毒,只当那剧毒是红发真人下在酒菜中的,纷纷离座怒骂,一时之间,大乱了起来。
红发真人和江上燕拼死争斗,江上燕见爱女吐血,心神一分,已被红发真人稍占上风,高手比武,若是功力悉敌的,哪里差得一丝一毫?江上燕既分了神,便显得捉襟见肘,动辄受制,勉力还了数招,险为红发真人所算,待赵敞一倒,众人纷纷呼喝:“不要脸的东西,枉为武林尊长,一代宗师,却在酒菜中下了毒,作下三滥行径!”
红发真人如何忍受得住?偷眼一看,赵敞确是人事不省,口吐白沫,心中也是一怔,就这一瞬间工夫,江上燕连变两种身法,“呼呼呼呼”,四掌接连地砍出,红发真人只得撤招防守,才又顿成了平手。
此时,众人只当自己也俱都中了毒,有几个性子躁的,暗想自己反正已要死的了,不若趁未死之前,大闹红云宫,也出那一口鸟气,因此纷纷掣出兵刃,刀剑斧钺,件件倶有,纵了出来,有的奔向红发真人,有的径扑红云四魔,以及郑可。
郑可见势不好,自怀中取出了青王神,连连挥舞。
众人都知道青王神的厉害,全都为他逼开,红发真人见势不好,他倒不是怕众人一起动手,而是怕他下毒那事传了开去。
若真是他下毒的话,倒也无所谓,但他扪心自问,绝无做在酒菜中下毒那等卑鄙之事。
他为人性高气傲,这口冤枉气,如何受得落?因此“霍”的一鞭,人突然向后跃退开去。
那一鞭乃向前之势,他人却又同时后退,一前一后,截然不同方向,然后他却能在瞬刹之间,同时做到,由此可证他功力之深厚。
一跃而退之后,他便暴雷也似的喝道:“谁都别动手!”
这一下声势夺人,众人都不由自主,纷纷停手,连江上燕都不禁愣了红发真人见一声断喝,如此声威,心中不禁暗暗地自豪,刚想否认在酒菜中下毒之事,忽听一个声音冷冷地道:“这小子定是得罪了十万大山铁藤苗首领吉猛多,那是中了他有名的‘十日追魂丹’之毒,与人何尤?”
众人一看,见讲话的正是那一桌十八人中的一个,生得短小精悍,一股悍然之气,溢于词表,有见过的,认出此人姓曾名璧山,号称“五毒连珠镖”,相传他镖上毒药,便是向吉猛多处要来的方子,古称毒药厉害的,道“见血封喉”,但曾璧山所得的方子,所配毒药,只需擦破些须表皮,血还未出,毒已深入,而且毒性发足之后,人不立即死去,而狂性大发,须得好几日的时间,方全身青紫而亡。在中毒发狂之时,六亲不认,见人就伤,是以曾璧山使用如此的毒镖,不出半年,恶名远播,武林人物,不论黑白两道,俱都群起逐之,曾璧山在两广站不住脚,才渡江北上的,刚好碰到清廷得势,收罗武林败类,他便投靠清廷,此时见局面大乱,唯恐坏了自己计划,因此才出面道明。
众人听了,再看赵敞时,口角白沫也少了好些,面色也不似刚才那样青白,反倒渐渐红润,清波上人忍住手臂疼痛,上前一探他的鼻息,觉得他呼息调和,不像中了剧毒的样子,倒像毒已过去,渐渐复原一般,心中大感疑惑,暗想莫非敞儿也不是中毒,而是有羊癫风的毛病吗?如果真有,那却是武学之士的大忌,终身难以窥上乘武功的门径了!正在想着,赵敞已“嗯”的一声,呻吟起来。
清波上人向那十八人望了一眼,暗想眼前局势,群斗反倒没有好处,对方还有两个高手尚未出场,不若拖下去,看看究竟如何。
他不知清廷阴谋,已然一触即发,若是混斗,则那十八人必不能混水摸鱼,火魈雪魅也绝不会去点火药引子,寥燕秋也可以从容将火药找到,带到方场,揭穿他们的毒计,但他怎知这些?因此反道:“各位仍请归座!”
一语甫毕,只听一声惨嗥。
红发真人一喝之后,江上燕只是微一发愣,见红发真人再不动手,正中下怀,她心中原牵挂着麦莲,这时赶了过去,麦莲肝肠已断,惊动了胎气,她受孕已近六个月,一阵吐血之后,人似醒非醒,似昏非昏,见江上燕走近,微微抬起头来,却又认识的,但是元气大伤,中气不接,只是掀动惨白的嘴唇,却是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江上燕见自己心爱的女儿竟然如此之惨,心中那股怒火,再也按捺不住,恶狠狠瞪了郑可一眼,刚好郑可心中发虚,也在向她们两人处瞧来,一与江上燕的眼光接触,饶是他奸猾无比,机智万千,也吓得一颗心“突突”跳个不已。
江上燕心想:“你这个小子逃不了!”眼前却是麦莲的性命要紧,因此运本身内力,为麦莲推宫拏血,半晌,麦莲才嘤嘤地哭出声来。
江上燕也觉鼻酸,道:“阿莲别哭,妈替你出气!”
千面郎君听了,心中大惊,知道江上燕要对他下毒手,暗想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走先一点,便向外蹲去。
他这脚底抹油的主意,也算得快了,但他快,江上燕比他更快,身形微晃,一阵微风过处,已赶到了他的身边,伸手便抓,郑可举青王神来隔,被江上燕伸出右手食中二指,在青王神七寸处轻轻一夹,那蛇虽然厉害,也已不能动弹,同时,江上燕左手也已使一招“苍鹰搏兔”,五指如钩,抓住了郑可的肩头,中指一紧,捏住他的琵琶骨,郑可只觉奇痛彻骨,自己已身落敌手,不知将受她如何惨刑,方能身死,不禁惨嗥起来。
他一叫,江上燕便冷笑道:“好哇,既敢作恶,总当你还是一条汉子,原来恁地脓包!还没死,鬼叫什么?”
众人这才知那一声惨叫,原来是江上燕向郑可下了手。
这时郑可已痛得面色腊黄,豆大汗珠滚滚而下,一张俊脸不成人形。
江上燕右臂一缩,肘在郑可右手轻轻一撞,郑可五指一发,青王神已到了江上燕手中。
那蛇的七寸被制,蛇信“嘘嘘”乱吐,江上燕心中将郑可恨到了极点,将青王神在郑可脸旁一扬。
郑可只觉得一阵腥臭之气,扑鼻而至,斜眼一看,血红的蛇信“咝咝”作声,离自己的面孔已不过半寸,吓得他亡魂皆冒,急叫道:“岳母饶命,小婿知错了!”
江上燕心中一动,暗想自己女儿已失身于他,连身孕都有了,若将他杀了,自己女儿岂非是未嫁亡夫?因此手一缩,又将青王神提了开去。
那边厢,清波上人见江上燕捉住了郑可,心中便是一喜,此时见她将蛇缩回,已知她心意,便叫道:“红妹,莫中了这猾贼奸计!这人万万留不得!”
泰山神骑立即大声附和,倒将江上燕弄了个两面为难。
另一面,红发真人一见郑可为江上燕所执,心中便自大急,他对郑可远好过自己几个徒弟,如今郑可在江上燕手中,若要去救,却是投鼠忌器,不待自己出手,江上燕必然先下手为强,将郑可送上西天去了,因此虽是武功盖世,也无可奈何,一见江上燕大有犹豫不决之念,心中计生,扣了两颗铁莲子在手,力透掌心,“嗤嗤”两声,激射而出,一颗直奔青王神那三角形的蛇头,另一颗径射江上燕手臂。
以红发真人的武功来说,实在不需再使任何暗器,那铁莲子乃是他早年练的,深知道这次事情并非易与,因此随便放了一把在身上,却被他刚好用上。
两颗刚一射出,手在怀中一探,将一把全都抓在手中,手腕连扬,只听破空之声不绝,那三十余颗铁莲子,全奔江上燕身上大穴打去。
他和江上燕相隔不过丈许远近,首先所发那两颗铁莲子,可以说是一发即至,江上燕对青王神毫无怜惜,但自己手臂却不能为铁莲子所中,听那些铁莲子来势如此劲疾,若挨上一颗,就算有一身横练外功,金锤罩铁布衫功夫,怕也不容易硬顶,但又绝不能松了手,听凭郑可逃走,百忙中突听“叮”的一声。
原来鬼影子见红发真人发铁莲子,企图毁了青王神,以免江上燕用蛇去咬郑可,那青王神乃他好不容易从薛老三处,连诓带骗弄来的,在十万大山,还多亏了这条小蛇儿,收服了那一群猩猩,不然自己再好武功,也难以逃过。
寥燕秋带出来的“大灰”、“小灰”,两只怪兽在自己离开十万大山,和神鹰谷泰、清波上人赶来赴会之时,嫌那两只怪兽太过惊人,若带了一起行走,难免惊世骇俗,在路上生出些事来,耽搁了红云宫端午之会,可是大大的不值,因此将它们留在山中,那怪兽野心未泯,若无青王神,怕再难制它。
这类东西又极有用处,尤其是寥燕秋走时,自己要她将之留下来守护自己的,小丫头一见了面,已问过了好几次,若将来还不出,虽然不怕,但身为长辈,到底不好意思,唯一办法,便是授她武艺,自己生性疏懒,又是个大麻烦。
因此,他一见红发真人铁莲子奔青王神三角形蛇头射去,那蛇七寸又为江上燕所制,难以躲避,而看情形,江上燕也绝不会将青王神放在心中,便^急忙抓起一只银汤匙,手指一用劲,已捏下了一节来,赶紧向铁莲子射出,仗着他离江上燕近得许多,居然被他赶上,“叮”的一声过去,虽然未能将铁莲子打落,却将铁莲子打歪,向旁射出。
这时候,江上燕也已到了刻不容缓之际,她刚才还在犹豫,这时见红发真人出手欲救,怒火又升,五指一松,在离开以前,一个巧劲,将郑可向旁扯跌一步,刚好与三十余颗铁莲子迎个正着。
清波上人一见江上燕将郑可向铁莲子推去,便松了一口气,麦莲虽然伤心欲绝,但一见郑可将为十余颗铁莲子打中,心中不禁一阵怅惘。
但只听“啪啪啪啪”十数声过去,那些铁莲子,颗颗全都打在郑可身上,但却一沾到他身体,便掉落地上,一点力道也没有,郑可则已趁此机会,身子一斜,一式“酒罄兴阑”,乃是“疯子卖酒”身法中的绝招,向旁急抢出七八步去,再是滴溜溜地一转,竟被他逃脱。
江上燕等人一惊,心中大异,江上燕再想去抓郑可时,一阵劲风扑面而至,红发真人已挥掌相迎,两人一接触,便如狂风骤雨一般,晃眼之间,就过了七八招,然后才倏地分开。
红发真人“桀桀”笑道:“江上燕!你也算是武林尊辈,怎的向后生小子下毒手?若不是贫道略施小计,实不是坏了你一生名头!”
江上燕见他占了便宜,口头尚要卖乖,气得将青王神在地上一摔,说道:“红发老道,说什么废话?今日若不将这厮碎尸万段,休望我离开此地!”
红发真人反唇相讥,说道:“你想要离此,也得贫道许你才行!”
两人倶都作势欲扑,情势比刚才又紧张许多。
那青王神被江上燕摔落地下,若是寻常蛇儿,早已摔死,但青王神乃蛇中异品,甫一落地,便紧紧地盘成了一圈,仰起头来,蛇信乱吐,看样子是准备择人而噬。
那五毒连珠镖曾璧山,在一旁见有便宜可捡,大踏步跨过,便要去捉,鬼影子见了,手在桌上一按,也跟着跃起,人还未落地,便一掌砍出。
曾璧山只觉一阵大力压至,百忙中也不及躲避,扬手便是三只蓝光殷殷的小钢镖,向鬼影子射去。
曾璧山武功平平,厉害就厉害在他那两手齐发的连珠钢镖上,他那钢镖,镖头作椭圆形,看似甚钝,实则三面锋棱,极为锋利,但因为镖头作了圆形,所以连嘶空之声也没有,发时无声无息。
鬼影子一心一意,只顾不让他取得青王神,也料不到曾璧山会悍然下了毒手,待到发觉眼前蓝光连闪,急忙一提真气,向旁躲避。
若依鬼影子以前工夫,这硬生生一提气,少说也可平空向旁移开三尺,但也因一时戏弄薛老三,令薛老三中了江上燕一太阴掌,不得不为薛老三疗伤,后来虽曾得清波上人与神鹰谷泰两人之助,但薛老三伤势太重,三人合力将他救转,但本身功力却元气大伤,平时还无所谓,此时鬼影子要凭真气硬提,向旁躲避曾璧山的连珠镖时,真气亏损,却已经不听便唤,只听得周身骨节格格地乱响,只不过避开了半尺许,两枚镖在他的身旁擦过,第三枚却齐齐正正打在大股之上。
中镖之后,鬼影子但觉麻而不疼,便知不好,一探手将镖拔出,身形一矮,一腿扫去,同时将青王神也抓在手中,那矮身、发腿、拔镖、捉蛇,四个动作,双手齐施,一气呵成,一点破绽也没有。
曾璧山那点本领,怎避得开鬼影子那一腿,“喀嚓”两声,双腿齐折,立即被同来的人拖了回去,十八人一打眼色,看看时机已至,一声扯呼,十七人便向红云宫外退出,留一人与火魈雪魅去报信,点那药引子。
红发真人这时正与江上燕对峙,也无暇理及他们,其余人等不知他们毒计,只道他们见五毒连珠镖曾璧山受伤,一起退出,为他治疗,却无一个知道危机已迫在眉睫。
有几个想起曾璧山镖上的奇毒,忙叫道:“快将中镖之处的肉剜了!”
但是铁藤苗祖传毒药,真个厉害已极,赵敞刚才突然昏迷,一点也不错,是中了吉猛多所放的“十日追魂丹”的毒。
赵敞在山腹迷宫出来之后,误上铁峰,见铁藤苗所使刀法,虽然只有一招,但却是天下一等一的奇妙刀法,因此好奇心起,上铁峰寻吉猛多问个究竟,吉猛多曾请他喝茶,并要他发誓,道十日之内,不得泄漏秘密。那“十日追魂丹”,便是下在这碗茶中。
赵敞当时不肯喝,吉猛多却一仰脖子,便是半碗,那是他自己可以立即服药,便饮十碗,也不碍事。
铁峰顶上那十余个字及那把刀的形状,乃是铁藤苗历代祖先传下来的一件极秘之事,绝不能为外人所知,吉猛多只道“十日追魂丹”毒在十天后发作,赵敞其命不保,所以才肯给他一看。
当时赵敞仍是小心行事,只将那碗茶用内功逼在喉中打转,趁人不觉,便吐了出来,但饶是这样,仍是中了些许的毒,时辰一到,便昏迷不醒。万事皆在冥冥中有了定数,若他不是在扑出时晕倒,众人不会鼓噪,红发真人不会分神,江上燕关心麦莲,心神大分,难免落败。
此时赵敞仗着内力有进,那一点毒,已被他本身功力化去,已然清醒,和好人一样。
但曾璧山连珠镖上的毒药,名唤着“疯神散”,虽然鬼影子一中了镖后,便将之拔出,时间相差,真只不过是一眨眼工夫,但剧毒已循血而上,那人叫他剜去腿肉,对付寻常的毒药,或者还可急救,但吉猛多所下之毒,若无解药,就算此时将整条腿切下,也是无用的了,更何况鬼影子此时已然中毒,本性渐迷,那句话根本没有听进去,只觉有人对他讲话,眼睛一翻,眼神之中,灰茫茫的,极是惊人。
众人想起镖上“疯神散”的疯毒厉害处,不由得都不寒而栗。
千面郎君郑可却在一旁幸灾乐祸,道:“哼,这厮中了五毒连环镖,立刻要变成疯狗一般,还肯听你的吗?”
清波上人心中大惊,对郑可怒目而视,泰山神驼更是忍不住破口大骂。
那郑可何以身中铁莲子而无事呢?
原来那时候红发真人明知自己即使发铁莲子,也难从江上燕手中打救郑可,但终于将铁莲子发出,乃是他心中早就有了主意,已算定江上燕一见自己出手,那一口恶气,定然要出在郑可身上,必定将郑可身子移来,挡自己的铁莲子,好让郑可身上添十几个透明窟窿,因此他发铁莲子之时,手上用的是巧劲,算定了距离,到那远近,即使不碰到郑可身子,铁莲子也会自行纷纷跌落,江上燕一时不察,中了他的妙计,果然将郑可身子推过,郑可起先也只当性命难保,但一碰到铁莲子,一点力道也没有,已知师祖出手搭救自己,他为人聪明绝顶,立即避开,接下来便是江上燕怒而掷蛇,鬼影子抢蛇中镖,他却依旧安然无事。
却说鬼影子心中一迷糊,突然怒火狂升,大吼一声,那疯神散除了诸种剧毒之药外,尚有疯狗的涎沫在内,一中人身,人便大迷本性,不认友敌,见人便佚,鬼影子此时便是这般情状,那一声怒吼,更是吓得众人一跳。
江上燕与红发真人两人也不禁向他看去,只见他眼中布满红丝,呆呆地站着不动。
清波上人、神鹰谷泰、泰山神驼于六三人齐声叫道:“鬼兄怎样了?”
但鬼影子充耳不闻,又是“哇”的一声怒吼。
众人相顾失色,清波上人叫道:“红发真人,你怎连曾璧山那种下三滥,也引了进来?”
红发真人虽然相助清廷,利欲熏心,但究竟是武林大宗师,江湖道义多少还讲几分的,一见鬼影子一身的本领还未经施展,便中了毒,也觉说不过去,回头一看,红云四魔中只有两人在,便对三魔郎得山说道:“得山,你去请五毒连珠镖曾璧山来此议事!”
郎得山答应一声,转入后殿去了。
众人看鬼影子时,饶是清波上人和他那样熟悉的人,也觉陌生,此时只见他面部肌肉不断自动跳动,不时歪嘴露齿,那模样惊人已极,隔不多久,突然一跃而起,高可丈许,在空中一个筋斗,翻了下来,又是两声怪叫,两只眼睛,除眼珠外,俱都成了血红之色。
众人虽然对他武功为人,俱皆钦佩,但见他此时分明已失人性,哪里还敢去惹他?何况他武功是第一流的,发起疯来,更比常人可怕许多,胆小的纷纷离座而起,躲了开去。
清波上人见势不好,曾璧山未拿解药来前,还是避开他的好,因此一声号令,那些江湖人物便都离了方场,躲过两进偏殿去,虽是红发真人、江上燕等高手,也是心中骇然,江上燕托起麦莲,红发真人拉了郑可,一起走了开去。
众人中只有赵敞一人对鬼影子的情分最深,人又淳朴忠厚,觉得他已然中毒,固然人性已失,但却不应让他一人孤零零地留在这里发狂,趁众人避开、清波上人不察之际,又悄悄地溜了回来。
那时,鬼影子毒已越中越深,两眼如欲喷火,突然两臂一分,右手仍抓着青王神,左手“啪啪”两掌,向一条一人合抱粗细的柱子打去,那柱子给他击得木屑纷飞,鬼影子尚觉气有未出,突然将柱子一把抱住,张口便咬。
赵敞看得心中难过已极,大叫道:“鬼老前辈,你究竟怎么了?”
鬼影子听得有人讲话,便抬起头来,向赵敞一瞪眼,露齿怪笑,吓了赵敞一大跳,鬼影子后退一步,“哇”地怪叫一声,只听“乒乒乓乓”一阵乱响,砖石木屑烟雾四腾,那条柱子已被他生生地推倒,屋角也倒了一大片,躲在殿外的众人听了,更是吃惊。
红发真人跺足对阴天柱道:“你再去看看,怎么还未将曾朋友请来!”
阴天柱又三步并着两步走了。
清波上人探头一看,鬼影子将柱子击折之后,正向赵敞瞪眼睛,便急叫道:“敞儿快回来,别惹乱子!”
但清波上人已叫得迟了一步,鬼影子心神被迷,哪里还顾得什么赵敞清波上人,只觉得挡着的便杀,心中便痛快一些,清波上人的呼声刚毕,他已“呼”的一掌,向赵敞当胸印到。
赵敞怎敢硬接?向旁一侧避开,但鬼影子人虽中毒,武功却丝毫未减,出手‘决捷无比,猛一转身,就势向赵敞胸口便抓,赵敞急忙含胸拔背,险险地避过,但“嗤”的一声,一件上衣已被他撕下一幅来。
鬼影子一把将破衣向口中就塞,嚼了几嚼,竟咽了下去,还像是其味无穷,看得赵敞汗毛直竖,暗想若给他抓到,怕不给他生生地嚼吃了?因此急忙向外纵出两三丈去。
但鬼影子已将赵敞身形全都覃在自己眼光之中,赵敞一动,他便飘然跟至,赵敞哪敢再惹他?一路奔跑不停。
鬼影子一面追赶,一面拳脚兼施,无论是柱子桌椅,挡着便遭殃,方场上十九桌酒筵,给他打了个落花流水。
赵敞本来绝快不过鬼影子,也亏得是那些椅子桌子阻拦一时,否则早就给鬼影子抓到,看他两手一分,便能将一张紫檀木椅子分成两半的力量,赵敞若是为他所擒,定无生理。
如此追逐了一会儿,鬼影子性起,一把放了青王神。
青王神一松了身子,立即就盘了起来,鬼影子刚才还为它拼命,现在竟然仿若未觉。
赵敞越看心中越怕,但此时在方场下地道中,被火魈点了穴道的寥燕秋,心中却比他更害怕啦!原来那十七人一退出,便立即向火魈雪魅报信,两人就下地道去点引子,寥燕秋并没能阻拦他们多少时间,众人退避之时,刚好是火魈点着了药引的时候,寥燕秋两眼圆睁,看着那点火头,她倒反嫌那引子烧得太慢了些,那火头越来越近,她已觉得看来模糊不清,忽听得“轰隆”的一声巨响!
寥燕秋猛地一震,只觉灰尘砖屑纷纷下坠,有几块碎砖打在身上,好不疼痛,眼睛一闭,暗叫阎王老子,我立刻来了!但簌簌地一阵灰尘落过,却并未再见有其他的动静,自己竟也没有被炸得手足分离的感觉,不禁大奇,再睁开眼来,药引子还有四尺上下,火头仍在“嗤嗤”地燃烧。
她不明白那声巨响从何而来,实则乃是鬼影子将大柱推倒时的声响,这一震,那包炸药也震掉了下来,离她不到两尺,药引越燃越快,寥燕秋眼看它一寸一寸地短了下去,一会儿儿,只剩下两尺来长一节了,一会儿儿,只剩下一尺半了,一尺了,八寸了,寥燕秋心中“突突”地乱跳,感到了死的滋味。
正在这时,忽听一阵脚步响,两条矮小的人影,飞也似跑了进来,来到寥燕秋的身旁,一个搬头,一个搬脚,搬起了她就走。
寥燕秋已认出前来搭救自己的两个人,正是红云宫中道童观风、玩月两人。自己能够获救,心中自然高兴,但被两人搬起,一个转身之际,却瞥见那引子只有三寸来短,那包炸药也已冒起了一缕一缕的白烟,而观风、玩月两人却跑得飞快,一眨眼间,就来到了地道出口处,寥燕秋想叫他们将火头踏熄,只惜身体不能动弹,又讲不出话来,待到观风先爬了上去,再加寥燕秋拖出,玩月大口喘气,走了出来之后,便听得惊天动地,一声大响,那声响之惊人,比军中大炮,还不知厉害了多少倍。
寥燕秋躺在地上,只觉连地面都被震得动了起来。
巨响之后,只见一嘭白烟,直冲出来,粗有寻丈,白烟之中,夹着木头破椅,砖屑石灰,一刹那间,殿宇纷纷倒塌,轰隆之声,不绝于耳。
观风、玩月两人面色惨白,半日,声响渐绝,观风才道:“幸而我们早赶到一步,将姐姐救出来了!”
玩月道:“如今我们上哪里去呢?只有跟着姐姐了。”
寥燕秋一方面感激两人将自己救出之恩,另一方面却又想这火药一炸自己亲人在一眨眼间,便全都死了,自己活着,还有什么趣味,倒不如一起死了的好。
她原来天真烂漫,无忧无虑,除了窃恋赵敞,赵敞未能领情,稍有烦恼之外,简直不知人间有愁苦两字,但这半日来,她由生至死、由死至生数次,这时候,心灵已宛若成人一般,见偌大一座红云宫,除了自己和观风玩月三人外,不知尚有多少活人?泪珠儿不禁滚滚而下。
观风玩月两人讲了几句话,看了寥燕秋一会儿,两人一起动手,以手指在寥燕秋身上乱点,想为她解了穴道。
这两个小道童武功虽然平常,但因红发老祖乃点穴名家,是以见寥燕秋情状,便知她为人家点了穴道,凭自己眼力,竟看不出点的是什么穴,所以只好乱试。
但试了一阵,并无结果,原来火魈雪魅两人的点穴工夫,不但以内力点穴,打穴透骨,而且他们所点的穴道,在三十六大穴七十二小穴之外,另有十三个奇门怪穴,为任何点穴经法所不载,此时即使是红发真人亲至,怕一刹那间,也难将寥燕秋解开,不要说观风、玩月两人了。
寥燕秋被点的,那是琵琶骨缝之中的“扣丝穴”。
那穴在骨缝中,火魈手指在肩上一碰,内力便已传入,将穴道封住,所以即使寻常人知道这十三个奇门怪穴,没有深厚的内力,也无用处的。
那“扣丝穴”总领“哑门”、“肩井”等七/^个穴道,也是火魈因为急于点着了药引子走人,所以才匆匆忙忙,下力不重,否则寥燕秋非命丧当场不可。
也因为他点时下手不重,所以观风玩月两人胡戳一阵,无意中将哑门拨开,寥燕秋“啊”一声叫,已能讲话,不过手足仍是不能动弹。
观风玩月听她出声,忙俯身问道:“姐姐,我们怎么办?”
寥燕秋心中想:“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办哩!”心一酸,又想哭了出来,但看到观风玩月两人一脸不知所措之状,自己总算比他们大点,非得做主不可,因此强忍住了心头创痛,道:“你得先抬我到那方场子中去看看!”
观风玩月到这时候,自然是唯命是从,仍是一个搬头,一个搬脚,抬了寥燕秋,向前走去。
才走不几步,只见遍地瓦砾断柱,残棂破物,那些通道几乎全被阻塞,哪里还寻得出一片完整的瓦片来?
观风玩月好在会些武功,便七高八低,径在废墟上向前走去。
此时屋宇几乎全被震塌,红发真人建造红云宫时苦心设计的生死晦明阵,自然也已破去,两人不须左弯右绕,只要笔直向前走去便行,不一会儿,来到一处,遍地瓦砾中,还有些椅子的残骸,两人道:“姐姐,这便是那比武的方场了寥燕秋游目四顾,见周围房子也全被震倒,瓦砾中也看不见有尸首,那方场之中,却是只见破砖,还有老大一个大洞,那情况真是凉荒已极,她心想火药突然爆炸,走避是一定来不及的,尸首也看不见,定是被炸成飞灰了,心中又是一阵难过,唯恐火魈雪魅听到爆炸声后,再上山来看个究竟,连自己三人也逃不脱,便道:”你们可识得有下山的小径?我们下了山,再来报此深仇!“观风玩月两人侧头一想,说道:“有的,我们就从这条小路下去。”重又抬了寥燕秋,直奔红云宫后门。
那宫外围墙,因造得结实,尚未全坍,寥燕秋想起来的时候,真是飞檐雕栏,何等庄严的一座道观,如今不过几天工夫,师父师兄,那么多武林长辈,全都成了飞灰,不禁又是一阵感叹。
那条小路崎岖不平,两人抬了寥燕秋,走得极为吃力,好不容易下了山,已然夕阳西下,天地昏暗了。
两人脱了道袍,改成普通童子的装束,跌跌撞撞,向前走去。
走到夜半时分,又绕过了一座山头,观风玩月两人直累得大口喘气。
寥燕秋看周围情形,要走出古兜山,觅到市镇,今夜已没有可能,而且即使觅到,自己身无分文,有什么用处?看到不远处似有一座大坟,便道:“我们到那座坟上去息一会儿吧,唉!我若能动弹,也不至于累你们辛苦!”
观风玩月抹了抹汗,道:“姐姐说哪里话来,若不是姐姐见义勇为,来搭救我们,我们早就死了。”
寥燕秋心想:“你们不叫我去搭救,我也发现不了火魈雪魅的毒计,现在也早已尸骨成灰了。”叹了一口气,来到那坟地一看,见是好大一座石坟,周围那几棵柏树,足有二三百年树龄,粗可合抱,坟前排着两对石人,两对石马,俱都异常高大,那墓碑上的字,因为年久风雨侵蚀,已模糊不清了,照那气魄看来,不是大官,也是富绅。
墓前墓后,俱有极平整的石板地,不过石板缝中,已长满了半人来高的嘭蒿,天色又黑,越发显得阴沉沉的。
一阵风吹过,柏叶“索索”做声,再加夜枭“呜呜”,观风玩月两人面有惧色。
寥燕秋故意骂道:“没用的东西,也算学过武艺的了,胆子怎么那么的小?我上罗浮山时,比你们还小呢!还是坐下来息一会儿儿吧,你们怎么上地道来找到我的?”
观风性子急些,抢着道:“有一位大哥,他叫我们找你的,我们不知他是好人或坏人,不敢告诉他你在地道中,就自己先来看看,一见有炸药,不及讲话,先将你救出来了。”
寥燕秋道:“哪一位大哥?”
观风道:“浓眉毛,人很好的,他叫你师妹!”
寥燕秋若非身体不能动弹,这一下非得跳起来不可,道:“那是敞师哥!”观风说道:“我们原不识他,姐姐须怪不得我们。”
寥燕秋听他谈吐之间,天真未琢,还纯是个小孩子,便道:“你们在哪里碰到他的?”
玩月见观风讲了这许多话,寥燕秋似有嘉许之意,忙抢道:“就在那方场旁边的偏殿里!”
寥燕秋奇道:“他不看打架,躲在偏殿里干什么?”
玩月道:“大家都不打了,场子上只有一个人,中了毒镖,疯了,这是那位大哥说的,大家都躲在那边,他又躲在另一边,刚好撞到了我们,就叫我们找你!”
寥燕秋听得一头雾水,道:“谁中了毒镖发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两人摊幵小手,道:“我们也不知道,只听那边师祖在叫,说这班人走了,可能用炸药,因为有一个高手,出名的会使暗器,我们也无睱细听,找你要紧,要不是师祖提到炸药,我们也不知那是炸药哩!”说着,拍了拍胸口,像是犹有余悸。
寥燕秋越听越不明白,便又追问了一会儿,仍是不得要领,但却知道在炸药未炸之前,方场上是没有人的,而且红发真人也已觉察清廷可能用此毒计。这样说来,可能那许多人还能及时躲开,未被炸死?想了一会儿,总觉希望渺茫,她仰天而叹,这时星星乱闪,她不禁长叹一声,道:“你们要是累,就睡觉吧,我是睡不着的。”
观风玩月齐声打了一个呵欠,但却答道:“我们不睡,守着你!”
寥燕秋道:“傻爪,不睡干吗?我们不会上树去吗?”
两人拍手欢笑,在一支老松上找到了一支粗有径尺的横支,好不容易将寥燕秋先弄了上去,拉了几支树支过来将她夹住,两人自己也躺了下来。
三人心想此间安全,刚才睡眼蒙昽,要睡过去的时候,忽听有人边骂边跑了过来,道:“妈拉巴子,我早就说这姓曾的不是好东西,瞧他那副模样,可不事情坏在他手上了?要不是咱们哥儿俩承爹娘生得腿长,早就和这狗才的一起见阎王去了!”一口的北音,粗俗不堪。
另一个道:“老鲁,你别大声嚷嚷好不?我瞧这事情其中尚有古怪,可绝不是那一回事儿!”
头先那粗嗓子冷笑一声,说道:“你是有名的智多星,赛吴用,我就是大傻蛋,这点子门道也看不出来!”
那声音半晌不语,方道:“老鲁,你一声不要出,我问一句,你才答一答,好不?”
老鲁道:“好,有什么不好?你问吧!”
那人道:“老鲁,咱们未投清廷以前,便是患难弟兄,有什么事,小弟绝不会怨你,你信不?”
老鲁说道:“当然信!”
那人道:“虽然江湖上称小弟为笑面狐,但全是对外人而言,你要信了,那再好也没有。”
寥燕秋听这两人中,那个被称为“老鲁”的,声音极熟,像是自己和赵敞在红云宫时,出去探路,被他拦回来的那条大汉,惜乎身子不能转动,并看不到他究竟是也不是。若真是的话,那便是清廷十八高手中的两人,却又如何会半夜三更,狼狈跑来此处?正在想着,笑面狐又道:“老鲁,那两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东西,真本领究竟怎样,我们没有见过,但却处处不相信我们,你瞧出来了没有?”
那老鲁却是个大莽汉,道:“嗯!他们敢?”敢情一无所知。
笑面狐续道:“这两个东西,不但想独占功劳,还可能想独吞金肠玉肚!”只听得“啪”的一声响,接着簌簌连声,观风爬过来,凑近寥燕秋的耳朵,悄声说道:“姐姐,那大汉真好掌力,一掌便将碗口粗的一支龙柏砍断了!”
寥燕秋低声喝住,不令他出声。
她曾听火魈提起过一次“金肠玉肚”,此时又听笑面狐提起,可知这两人正是清廷十八高手之一,那“老鲁”大约是摔碑力士鲁鼎,刚才那一掌定是他家传绝技,大摔碑手,笑面狐定然是鬼计多端的宋夫了,师父等有无遇事,他们或许知道,因此更细心听了下去。
只听得鲁鼎怒道:“这两个妖怪怎敢如此大胆。老实说,这次南下,要不是摄政王亲自训谕,谁都不服这两人!哼!咱们哥儿俩名震关外时,谁听过这两人的名儿来着?要想做这等事,他们道行还不够呢!”
笑面狐阴恻恻地笑了一下,道:“他自然不够,此时,尚无眉目,他也不敢怎么着我们,我说事有溪践,也非事出无因。我们下山之后,隔了多少时候,才听到那一声巨响?这当中那两个人在做什么事?怎的一声巨响之后不久,不见他们下山来,反倒是红发老道冲了下来,见人就伤?”
寥燕秋听到这里,心中一喜,红发真人既然未死,师父他们也可能无事。又听鲁鼎道:“对啊!”
接着,笑面狐又问道:“何以红发老道大发了一阵恶,我们人已伤得七七八之时,他们两人才赶到,还不敢出手,只以暗号令我们逃走?这不分明是借红发老道之手,将我们除了,好让他们自己独得头功!”
正在说着,忽听远处有人叫道:“鲁、宋两兄,你们在哪里?”
鲁鼎怒道:“该死的来了!”
笑面狐却喝道:“禁声!”提高了声音道:“我们在这儿哪!”
寥燕秋听一阵脚步声过去,来到的似乎不止两人,刚才问的,正是火魈,此时由他讲话道:“连愚夫妇在内,还有八人,现在都在这里了,红发真人并未被炸死,其余人不知如何,若全被他们避幵,咱们这次可是大大地不值,回京之后,难以向摄政王交待。如今南明朝廷虽小,却拥有两广黔滇,大局如何,尚未可定,我们出师便伤了一半人,如何说得过去?五毒连珠镖曾兄已被红发真人生擒了去,愚夫妇早就讲过,要小心从事,他偏偏要出手伤人,可谓咎由自取!”
那口气一如官长训话一般。
这次十八高手和火魈雪魅南下之时,大清摄政王多尔衮亲自召见,因为李成栋反清投明之后,广东既得之地复失,清廷大为震动,觉得一路势如破竹,却在广东碰了大钉子,因此非小心从事不可,这样,才回老家去,将火魈、雪魅武林怪杰请出,并还将十八高手一起交他们指挥,一则来两广活动,二则寻找那“金肠玉肚”的传说。
当时那十八人当着多尔衮,自然无话好说,但一路行来,并瞧不出火魈、雪魅两人有什么惊人之处,而且又大剌剌的,心中早就不舒服。
这十人中,个个是桀傲不驯的江湖黑道人物,雪魅火魈两人偏偏自得到火无害与水无花两个宋朝武林怪杰的独门“阳火功”与“阴水功”之后,便在长白山隐居不出,勤练武功。近年来虽然是声名日噪,但真实本领,究竟无人见过,而且江湖上的过节一点也不懂,自己武功高了,难免不将这十八人放在眼中,所以大家已有了心病。
直到此次炸红云宫,若是按计划成功了,倒也暂时不会有事,偏偏巨响后不久,十八人在山下等火魈雪魅两人下山来报好消息,却等来了个红发真人,十八人折了一大半,火魈雪魅两人又不出手,退来此处,还要派人家的不是。
鲁鼎第一个忍不住,“嘿”的一声冷笑,“霍”地站了起来。
寥燕秋知道有好戏可看,忙叫观风玩月两人,将自己轻轻翻了半个身,透过树叶支缝,向下看去,见鲁鼎站在那里,又高又壮,一支竹节钢鞭,已掣在手中。
火魈雪魅两人还是背对背盘腿而坐,火魈道:“鲁兄做什么?”
鲁鼎泼口大骂道:“不要脸的东西,谁和你称兄道弟?什么事都听臭婆娘的话,哪有不倒霉之理?”
雪魅尖声答道:“姓鲁的嘴里干净些!”
鲁鼎跨前一步道:“不干净又怎么样?我操你十八代的祖奶奶!”话未讲完,竹节鞭扬了起来,“呼”的一鞭,当头便砸。
寥燕秋见他人虽鲁莽,武功却着实不弱,那一鞭去势雄浑,如挟万钧之力不用说,而且出手快疾,竹节鞭原是纯钢打就的,他一招下去,鞭梢却左右摇摆,一招连袭雪魅、火魈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