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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一次大谎
2025-06-11  作者:倪匡  来源:倪匡作品集  点击:

  那人忙道:“我先!”他两个字才一出口,身形一幌,孟威只觉得眼前一花,那人看来,竟不像是一个人,只像是一股轻烟一样,已经掠进了洞内!
  孟威呆了一呆,心想这是甚么轻功?如果那样子才是第一流轻功的话,那么,平时自己所见,叹为观止的轻功,的确只是第三四流的而已。而自己本身的轻功……
  孟威想到这裹,面上又发起热来。然而他转念一想,那人的武功虽高,但也一样要求人,可知自己武功不好,也不值得难过,这样一想,他又心安理得起来。
  他信步在山中走着,不一会,踱到了洞前,那守在洞口的两个人,一齐向他望来,孟威刚想向洞中张望一下之际,突然,迎面一股劲风,扑了过来。
  孟威在陡地一征间,只听得耳际响起了那人的声音,道:“我在外面等你!”
  可是,等到孟威回过头去看时,那人却已经踪影不见了。身法之快,无以复加!
  孟威又发了一阵呆,才向那岩洞中走去。他走了两步,只听得身后,那守在岩洞门口的两人在交谈,一个道:“这次人少,只有三十七个。”
  另一个道:“是啊,上次是七十四个。”
  那一个道:“十年了,有的就算目的达到,只怕也已死了,所以上次到会,这次再来送回东西的人,还不到一半哩!”
  另一个道:“不顾一切来达到目的,也未必是福……”
  孟威只是在乍听到他们两人交谈之际。才停了一停。立即又向前走去,两人的话,他也只听到这里为止。两人再向下讲去,讲些甚么,他却听不到了。
  那岩洞十分深,孟威一直向前走出了七八丈,迄未到尽洞,只听得黑暗之中,有人道:“向左转,就到了。”
  洞中十分黑暗,根本㸔不见什么东西。
  孟威依言向左转去,才走了三步,眼前突然一亮。孟威定睛看去,只见几盏油灯的光芒照耀之下,眼前乃是一间石室。
  那石室中的陈设,十分简单,只不过是两张石椅,一张石桌而已。
  在一张石椅上,坐着那个面上戴着金色面具的人。
  这时候,在石室之中,单独和他相对,那人的面上,发着金光,看来实是诡异之极;孟威想起要向他撒谎,心头更是怦怦乱跳。
  那人向孟威望了一眼,道:“坐下。”
  孟威在那张空椅子上,坐了下来,那人道:“你不知道我是谁,我也不知道,你能来此与我相会,足证有缘,你有什么事,只管向我说好了。”
  孟威心头乱跳,道:“我……我……”
  他竭力镇定心神,才照着那人的吩咐,道:“我……父母……师长……一家老小,全都为一个裸露左臂,臂上戴着七只金钏——”
  孟威的话,还未曾讲完,他对面的那人,已“霍”地站了起来!
  孟威只当自己撒的被人撒穿了,吓得不敢再讲下去。只见那人站起之后,双手按在石桌之上,道:“你向下说。”
  虽然两人之间,都戴着面具,但是孟威却是不敢与人家正面相对,他低着头,看着那人的手,道:“全都为那个左臂戴七只金钏的人……”
  他讲到这,望着那人的双手,几乎又讲不下去!
  原来,他看到那人的手,竟在渐渐地陷入桌面,而那石桌,却是极坚硬的岩石。好不容易,他才道:“……被那人杀死了!”
  他话一讲完,那人也坐了下来。
  孟威只见那人一缩手间,在石桌上,留下了两极其明晰的手印!
  孟威将眼睛睁得大到不能再大,望着石桌上的那两个手印。他起先还以为可能是石质柔软之故。可是,他用手指甲在石桌上划了划,那石桌的石质,却极其坚硬!
  在那一瞬间,孟威的心中,当真不知道想些什么事才好!
  本来,他以为荀肃和中条双煞等人,已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了。而他在三载偷艺,学会了龙翔剑法之后,虽然不如他弟弟孟烈那样,有可以仗之以创威立万之想,但是心中沾沾自喜,却在所不免。
  然而此际,他才知道自己大错而特错了,和眼前这个戴金色面具的人一比,和那个央求自己说谎的那人相比,荀肃和中条双煞,的确只是第二三流人物而已。等而下去,陆敏修之类,自然更说不上来了,那么,还不如陆敏修的自己,又算是什么?
  孟威想到此处,心中不禁一片茫然。
  此际,他心中只有一个感觉,那便是起早落夜,担惊受怕,偷学了三年武艺,实是多此一举,以自己这些微末本领,想在江湖上混下去,当真还不如平平安安,一辈子在荀家庄当一个马伕好得多!
  孟威再想起自己当日偷艺之时的那一般热忱,以为艺成之后,便可以怎样怎样,他当真忍不住想要大声笑了出来!
  当然,他并没有笑出声来,因为那戴金色面具的人已沉声问道:“你父母师长是什么人?”
  孟威陡地一呆,抬起头来,望着那看来诧异之极的金色面具,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他答应那人撒一次谎,那人教了他几句话,他也牢牢记在心中,刚才已经说过了。那人并没有教他父母师长是什么名字,而孟威又是根本没有父母师长的人,这一问,叫他如何答得上来?
  他心中大是焦急,双手紧紧地攥着,掌心已冷汗温透,心想这一次可糟糕了,自己早就应该想到,只撒一个谎,是不可能的事,一定要再以许多话去圆那个谎,如今怎生是好,如今怎生是好?
  他心中焦急之极,故半晌不出声,那戴金色面具的人,忽然又道:“本来,来这里见我的人,我绝不问他们的来历,你若是不想答,我也不来勉强你。”
  孟威顿时觉得心头一松,道:“我……不能说。”
  那戴金色面具的人道:“也好,那么你要将当时的情形,以及你父母、师长,至少如何得罪了臂带七个金钏的人,一切来龙去脉,和我讲一讲!”
  孟威心头刚一松,以为那人不会再向自己追问下去,只是交待自己几句话,或是给自己一样东西,便会让自己离开了。却不料那人,却进一步地问起“当时”的详细情形来。
  孟威的心中,叫苦不迭。事实上,根本没有这回事,叫他如何说“当时”的情形?
  孟威只是僵坐着不动,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他心中只是暗忖,自己的话,一定要被戳穿了,那也怪不得人,谁叫那人只教了自己这几句话,不肯多教人几句应付的话的?
  他心中在胡思乱想地忖着,过了约有一盏茶时,才听得那戴金色面具的人道:“你不肯说么?”
  孟威忙道:“是。”
  那人来回踱了几步,忽然连声长叹,忽然又扬声哈哈大笑。孟威莫名其妙,不知是祸是福,好一会,才听得那人又是一笑,自言自语:“十年一届面具之会,已历三届,只当自己已无所不能,怎么却作茧自缚,哈哈,嘿嘿,哈哈……”
  那人笑到后来,声音已经大变,孟威听出他的笑声,大不正常,那是一个人在无可奈何,已临绝境之际,才会发出的笑声。
  孟威的心中,不禁大是不忍,暗忖自己只不过是在撒谎,却令得那个人这样为难,不如与他直说了,免得他再伤脑筋。
  孟威乃是绝不会说谎的人,他说了一次谎话,便戚戚在心,老想纠正过来,却是不想一想,这时如果自己承认了是在说谎,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他抬起头来,咳了一声,道:“我——”
  可是他只讲了一个字,只见那戴金色面具的人,本来正在来回跛步的,这时却倏地站定,转过头来·道:“在第一次我扬言能为任何人解决难题之际,曾有‘有求必应’四字,如今自然不便失信,你想怎样,不如照直说来!”
  孟威刚才鼓足勇气,已想坦承自己只不过是在说谎而已。
  可是,他的话头,却被那人打断。这时,那人这样一问,孟威心中想了一想,暗忖这句话倒好答,父母师长,俱为一人所杀,那自然是想报仇了。
  因之,他便道:“我想报仇。”
  那人突然走前几步,又来到了石桌之前,双手再次按在石桌之上,上身俯前,他戴的那只金色面具,和孟威所戴的面具之间,相隔只不过大半尺,两人虽然相互不能望见对方的脸面,但是,双方的眼光,却是隔得再近也没有。
  孟威只向那人的眼光望了一眼,只觉得那人的目光,深邃无比,他连忙偏过头去,已听得那人一字一顿,道:“你想报仇,是不是?”
  孟威这时侯,虽已偏过了头去,但是他仍然感到那人的目光,注定在自己的身上,令得自己,心中发慌,他只求早些了事,早些离开,因此忙道:“是。”
  那人又道:“你只是想报仇,是不是?”
  孟威并未听出那人的口气之中,另有所指。心中还只是在想,那人怎么这样啰嗦,说了又说,却是为了甚么?他忙又道:“是。”
  他一个“是”字才出口,心中才为之猛地一动,心想那人说“只是想报仇”是甚么意思?自然是只想报仇了。但是,他是不是说自己只求报仇,其他的一切后果,一概不计较呢?
  孟威只是想了一想,也想不出甚么名堂来。
  事实上,他这时早已答应了一个“是”字,就算想出甚么名堂来,也是难以改口的了。
  只见那人猛地一扬掌,“砰”地一声,击在石桌上。那一掌,看来只是随便击出的,可是击在石桌上之后,掌力迸散,在石桌的四边上,均生出极强的一股暗劲来。孟感正傍着石桌而坐,被那股暗劲一涌,整个人仰天向后跌去!
  他跌倒在地,挣扎着爬了起来,兀自弄不明白令得自己跌倒的力道自何而生!那人望着孟威,又摇了摇头。他也并没有说话,孟威更不知他摇头是什么意思。只听得那人道:“你在此稍为等一等。”
  孟威心想,事情大概快过去了。他心中也不像刚才那样紧张害怕了,忙道:“好。”
  只见那人身形闪动,自石室的门中,走了出去。
  孟威在石室中来回踱步,过了约摸一盏茶时,只见那人又走了回来,手中多了一只扁扁平平的木盒子,只有寸许来高,但却有半尺见方。那人将这只盒子,放在桌上道:“你怀了这只盒子,向东南去,到浙江东雁荡山下,你向人打听一个,叫着‘潜龙潭’的深水潭,到了潭边上,你打开那只盒子……”
  那人讲到这裏,侧头想了一想。
  孟威心中暗忖“好么”,自己虽也曾听过“雁荡山”之名,但离这裹,不知有多少万里,幸而事情不是真的,要不然,到雁荡山一个来回,怕不要三年五载?
  那人停下来并没有多久,便续道:“盒子打开之后,水潭之中,便有……便有……一些东西跃了上来……”
  他讲到这里,更是一连顿了几顿,也没有将自水潭中跃起的是什么讲出来。
  孟威以为自始至终,事不关己,所以也不在意。
  那人续道:“你需将自水潭中跃起的东西制服,带着那东西,离开水潭,向东走去,可以看到一个形状十分奇特,如飞燕振翅也似的山峰,在那山峰的右顶上,你可以见到一个人,将你所带的东西献上给他,那么相信就有望了。”
  孟威将那一大串话,一句一句,都记在心中,等那人讲完,他便道:“我知道了。”
  那戴金色面具的人,忽然叹了一口气,伸手在孟威的肩头上拍了拍,道:“你伸出手来。”
  孟威两手伸了出来,只见那人也一伸手,孟威这才看到那人的双手中,各握着一粒黑色的丸药,孟威的手才一伸出来,那人双手一覆,“啪”地一声,掌心便已贴住了孟威的掌心。
  在那人的掌心,刚一和孟威的掌心相贴之际,孟威只觉得双掌掌心,犹如万根尖刺在一起刺戳一样,痛得全身打颤,忍不住大叫起来!
  那人立即一缩手,孟威连忙向自己掌心看去时,只见那两粒龙眼大小的黑色丸药,已经不见了。而自己左右双手,掌心的“劳宫穴”上,却各多了径可两寸,墨也似黑的一团墨迹。
  孟威心头,大是骇然,道:“这……这是什么?”
  那人道:“在那‘龙潭’中跃起的物事,含有剌毒,人手一到,便自中毒,我如今以内力将两颗丸药,压入你的掌内,便不怕了。”
  孟威一听,心中更是大急,因为他根本不打算到什么雁荡山,去找什么潜龙潭,他只是想出去了之后,找到了那人,将这一番话转告,和将那只木盒交给他,便算是了事了。
  因之,他连忙道:“我……你……”
  但是,他话还没有讲完,那人已经道:“你一路上,最好不要与人动手,就算是逼不得已,也要用兵刃,不可用掌。”
  孟威哭丧着脸,道:“这……”他仍是未能把话讲完。
  那人伸手向桌上的木盒,抓了一抓,那木盒竟应手而起,那人又推了推,木盒便平平向孟威飞了过来。孟威一伸手,将木盒接住,还想说什么时,那人已衣袖一拂,道:“但愿你能知道你已报了父母师长的大仇,去吧!”
  那人的这一句话,更是令得孟威莫名其妙。他心中暗忖这是什话?难道报了仇自己会不知道?自己竟会不知道呢?难道那时,自己已经死了?
  孟威并没有深想下去,因为他根本无仇可报,那人的话虽然难解,他也未曾放在心上。
  随着那人的衣袖一拂,一股大力,疾涌了过来,孟威身不由主,被涌得跌出了七八尺去,已出了那间石室。而孟威还想说什么时,又是一股极强的力道,涌了过来,再将孟威涌出了丈许。
  孟威心想,再多躭拦下去,也没有什么好处了,便一个转身,奔出了那个山洞。只见那两个人,仍守在洞口,孟威也不向他们招呼,一迳出了那山坳,这时,已是天色微明时分了。
  他一直向前,奔出了半里许,晨曦蒙蒙中,只听得前面有人低声道:“喂,你来了么?”
  孟威认出那正是要自己撒谎的人。他忙道:“我出来了。”
  他话才一出口,只觉得左肩上,已被人拍了一下,道:“我在这裹,你向那里乱望?”
  孟威连忙转过头来,只见自己身左,已多了一人。
  那人是怎么来的,孟威全然不知,而且,刚才他听得那人的声音,分明是从后面传来的。孟威就着晨光一看,只见那人仍然戴着那个可憎的中年人的面具。
  孟威搔了搔头,将那只小木盒递给了那人,道:“就是这一只盒子。”
  那人接过了盒子道:“他没有别的话说么?”
  孟威道:“有,多着啦!”
  他便将那戴金色面具的人所说的话,向那人一字不漏地讲了一遍。等到他讲到“自潜龙潭中跃出来的物事含有剧毒,常人一触,便要中毒”之际,那人忙道:“他没有教你制服那东西的办法么?”
  孟威笑道:“那人错以为我要到雁荡山去,在我的掌心上,压进了两颗丸药——”
  他话未曾讲完,那人忙道:“快翻掌给我看看!”
  孟威一翻掌,摊开掌心来。
  他才一摊开掌心来,连他自己,也呆了呆。
  刚才,在山洞之中,光线昏暗,他只看到自己掌心“劳宫穴”的周围,成了两个墨也似黑的黑团而已。
  但此际,旭日东升,在阳光之下看来,却是不同了!
  只见两团径可两寸的圆形墨团,黑得闪闪生光,异样之极,而且看久了,还可以觉得墨团之中,黑气流转,像是不知有多深一样!
  孟威不由自主,凑近了一些,鼻端还闻到了一股异样的香味!那股香味,显然是自这两个墨团中发出来的!
  孟威呆了半晌,抬起头来,道:“你看,这成什么话?我两只手变成——”
  他一句话未曾讲完,便自动住了口,因为在那瞬刹间,他看出站在自己身前的那人,大是有异!
  只见那人,上身向后仰着,像是避开甚么可怕之极的东西一样。但是头却又向前,伸了出来,望着孟威的掌心,姿势十分怪异,孟威不禁奇道:“你看什么?”
  那人道:“你……你的手掌……”
  孟威道:“是啊,你看我的手掌,多了那样两个墨团,不知何时才褪得去啦。”
  他在说话之际,双掌向那人扬了一扬。孟威知道那人武功绝高,而且他生性忠厚,也绝不会讲着话,突然间向人出手的。他那一扬手,无非是给那人看一看,他手中多了那两个墨团,是如何不成体统之意。
  可是,就在孟威一扬手掌之际,那人却腾腾腾一连退了三四步去。
  孟威奇道:“这又是怎么啦?”
  那人呆了片刻道:“你可能为人为到底么?”
  孟威一听,连忙摇手道:“你别往下说了,这浙江东雁荡山,杀我头我也不去的。”
  那人本来,显然是想要孟威送佛送到西天,再为他到雁荡山去走一遭的。这时,被孟威先将话说在前面,他又半晌说不出话来,这才又道:“你不走,也就算了。”
  孟威道:“我要去洗手哩,再见了。”
  那人道:“还有一件事未了啦!”
  孟威转过身来,道:“什么事——”
  他才讲了三个字,只见那人一探手,“铮”地一声响处,便已将悬在腰际的一柄长剑,拔出鞘来。
  孟威惊叫道:“你想怎样?”
  那人却倒转剑柄,将剑抛了过来,道:“你要使使什么龙翔剑法,我既然答应了你,自然要陪你走几招。”
  孟威一伸手,将剑接了过来,掂了一掂,份量也正好,抬起头来,道:“那你用什么兵刃呢?”
  那人侧头一想,伸手在面上一揭,将戴在面上的面具,揭了下来,道:“我就用这只面具吧。”
  孟威心想,你也未免太托大了,那面具虽是皮革所制,如何能挡得利剑?
  他一面想,一面向那人望去,一望之下,心中不禁大是好笑,原来那人,在那个面具之内,还戴着一个人皮面具。他的本来面目,仍看不见。
  孟威摇头道:“你不用兵刅,那就算了,龙翔剑威力无匹,若是伤了你,我与你无怨无仇,有什么好?”
  那人道:“凭你能伤我?你先发一招看看。”
  孟威心想,自己隔远点使两招给他看看,有何不可?他身形一沉“刷”地一剑刺出,乃是一招“龙游绝壑”,这一招的精奥之处,在于剑尖上下不定,极其灵活,孟威抖撒精神,使了一招之后,收剑凝立,道:“怎么样?”
  那人却发出了一声长叹,道:“你再使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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