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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2025-07-21  作者:倪匡  来源:倪匡作品集  点击:

  夜来的山谷中,凉风使人感到有点凉意,可是方队长的额上,豆大的汗珠,却不断涌了出来,这自然是表示他的心中,焦躁,惶急,已到了极点。
  一个年纪较大的队员,向方队长走近了几步,道:“队长,张三的伴当,要是你怀疑他和劫案有关,只消问一问张三,案发当天他在哪里就可以了!”
  方正行的面肉抽动着,神情十分苦涩,他不出声,谁也不敢再说话,山谷中重又静得出奇。过了好一会,才听得方正行开口,他的声音,听来像是全然有气无力一样,道:“张三,你听到了?”
  张三忙道:“听到了,队长不问,我也不敢说,我那伴当,当天一天和我在一起,天快黑,我们一起出去想找些财路,才遇上推独轮车那两人的!”
  张三的这种回答,可以说早在方正行的意料之中,方正行要不是真的急到束手无策,他不会怀疑到张三的那个伴当身上去。他怀疑是没有用的,可是应该怎么办呢?方正行的心中,乱成一片,他向前走两步,又向后退两步,在一块大石上,坐了下来,双手托着头,一动也不动,看来,他就像他所坐的那块大石一样,在地上生了根,也像是他和那块大石联在一起,也变成石头了!
  方队长一动不动,旁人也不敢开声,都悄悄走了开去,等方队长的命令。
  方正行虽然坐着不动,可是他的心中,却乱成了一片。他将整件案子,从头到尾想了一遍,时间过了大半年,他奔波了上千里,翻过了几百个山头,到过无数处山沟子,见过不知多少黑道上的人物,可是他所得到的线索,实在太少了。
  到现在为止,他得到了一些什么呢?他所掌握的线索只是以下几点!
  他知道有两个人,推着独轮车,在案发的当天晚上,经过案发现场不远处。
  他知道,在这个山窝的六个人,都是被人杀死的,只是那白痴没有死,到了狼牙口镇,当然是被人带去了。
  他只知道这两点,而这两点,对一件案子来说,实在太不够了!
  他双手渐渐握紧,他在想,要是他能知道在这个山窝子里,发生过什么事,那就好了,可是他怎么能知道呢?除了在那白痴口里,套出点什么来,他没有别的办法,可是那白痴看来,连话都不会说!
  坐了足足半个钟头,方正行才抬起头来,看来,他的神情已镇定多了,额上也没有再冒汗,他慢慢走向那几间屋子,几个队员和张三,立时跟在他的身后,方正行很镇定地道:“带那白痴一起来!”
  两个队员走过去,将坐在地上的白痴拉起来,扶着他一起向屋中走去。
  到了屋中,找到了一盏灯,上面已全是灰尘,也被风吹得摇晃不定,映着一张张满是风尘的脸,叫人看来,觉得这些人,实在已经是心力交瘁了!
  方正行坐了下来,先向张三望了一眼,道:“张三,拉你走这一趟,多有不便,你别见怪了!”
  张三真有点受宠若惊,忙道:“队长千万别客气。只要有差遣,无不从命!”
  方队长叹一口气,握着拳,只在那张破桌子上,又向他手下几个队员望了一眼,道:“我已下了决心,这件案子要是不破,我这个侦缉队长,也不再干了,你们要是不想跟着我,只管先回太原去!”
  几个队员齐声道:“队长,这话再也别提!”
  方队长望着他们,心中也不禁一阵激动,这几个队员,全是队里最干练的人,被他带了出来,奔走了大半年,辛苦不必说了,损失也极大。
  要知道,身在侦缉队中,好处可多得很,腰际挂着枪,办的是各种案子,就算你再清廉,也一样有人送上白花花的大洋来,送钱的人,或许不为什么,只为了要请你照应,不要也是白不要,逢年过节,省城里大小当铺,银庄,妓院,照例有一份大礼孝敬,方正行刚才这样说,也是为了这几个队员,跟着他在穷乡僻山办案,别说没有钱进门,连好好吃一顿,好好睡一觉,都未曾有过,所以才说要是他们愿意,尽可以先去的!
  然而,那几个队员却连犹豫也不犹豫,就拒绝了他的建议!
  方正行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好,只要能破案,决不会白辛苦——”
  他讲了一句,略顿了一顿,又道:“我想在呆瓜口中套点东西出来。”
  几个队员皱着眉,不出声,方正行又望向张三,道:“你可知道,呆瓜会不会说话?”
  张三苦笑一声:“我没听过他说话,不过……他好像听得懂人家的话!”
  方正行扬一扬眉,“哦”了一声。
  张三又道:“是这样,上次我来的时候,单臂老七曾喝呆瓜,叫他出去捧一点柴进来,他就出去,不一会,就捧了一捧柴进来!”
  方正行立时向白痴看过去,白痴进屋之后,就一直蹲在屋角中,这时方正行向他望去,他也不望向方正行,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前面,方正行沉声道:“呆瓜,去捧点柴火来!”
  呆瓜怔了一怔,没有动静,方正行提高了声音,叫道:“呆瓜!”
  这一次,有了点反应,呆瓜转过头,向方正行望了过来,方正行一字一顿,道:“去捧点柴火来!”
  可是,呆瓜并没有动,只是望了方正行一眼,又偏过头去,真勾勾地望着前面。张三有点不好意思,忙道:“真的,单臂老七喝他,他听得懂!”
  一个队员道:“或许他只认得单臂老七!”
  另一个道:“也或许单臂老七有什么特别的手势,他可以看得明白!”
  方正行挥着手,道:“扶他过来,坐在我对面!”
  两个队员过去,将呆瓜扶了过来,坐在方队长的对面,叫道:“呆瓜!”
  一叫“呆瓜”,呆瓜就转过头来,望着方正行,方正行又缓缓地道:“这里几个人全死了!,只有你一个人没死,他们是怎么死的?”
  呆瓜没有反应。
  方正行站了起来,一只手放在背后,只用一只手挥着,然后,身子陡地倒下去,再站起来,“死了!”
  呆瓜没有反应。
  方队长指着几张凳子,又向各队员和张三作一个手势,各人会意,先是坐着,又突然站了起来,有的倒了下去——倒下来的人,就倒在屋中发现白骨的地方。
  方正行又道:“这里的人全死了,你可能记得起,什么人杀死他们的?”
  呆瓜没有反应。
  方正行苦笑了一下,他不断用各种各样的方法,用各种语气,用各种手势,向呆瓜问着,只要能在呆瓜口中,获得一点点线索,他就满足了,可是,整整一夜,直到东方已经现出鱼肚白来了,呆瓜还是没有反应。
  到了天色大明,各人已是筋疲力尽,方队长抹了抹汗,他只觉得手脚发虚,那一定是冒出来的虚汗,他挥着手,道:“休息吧!”
  几个队员,已经累得东倒西歪,连坐也有点坐不稳了,一听得方队长这样吩咐,就此倒了下去,连张三在内,不一会,就鼾声大作,方正行倚在屋角,眼皮像是有千斤重,尽管他心事重重,但你究竟敌不过疲倦,不一会,也沉沉睡了过去。
  几个人一顿好睡,直到晌午时分才醒来,方正行最早睁开眼,看到呆瓜蜷在屋角,睡得好香,他叫醒了各人,还要有人喂呆瓜吃干粮,这才离开了这山窝子。
  在离开之前,方正行拍着张三的肩,道:“张三,辛苦了你一趟,没什么好谢你的,只有几句金玉良言,别再干剪径劫财的勾当了,开点荒地,也强过做贼!”
  张三居然满面羞惭,诺诺连声。
  出了山窝子,没走多久,方正行那一伙,就和张三分了手,方正行带着呆瓜,直奔县城去,到县城去的目的,方正行说得很明白:“我还是不信那白痴什么也不懂,得到县城,找个大夫替他验一下!”
  从那山窝子到县城,又是七八天不见天日的山路,那一天中午,进了县城,才一进县衙门,公安局长就迎了出来,拍着方正行的肩头,道:“一看电报,包你乐得合不拢口来!”
  方正行只是吩咐两个队员,先将呆瓜送到洋人办的医院里去,自己随着局长,来到了局长办公室,局长将一份电报,放在方正行的面前!
  方正行一看电报,不是乐了,而是傻了!
  电文很简单,是执法处长打来的,只有一行字:阳明堡案件,已人赃并获,速归。
  方正行真是傻了,阳明堡一案,已人赃并获!那真是他绝对想不到的事,人还能说是抓错了,赃物可是绝对假不了的。人赃并获,当然更不会假!
  方正行不禁苦涩地笑了起来,在发完了傻之后,他一点也没有乐,这些日子来的辛苦,忽然之间没有了着落。他绝不是因为案子不是他经手破的,所以难过,而是因为他这些日子来,一心以为这件事,会有一个极其曲折的过程,谁知道到头来,只是十来个字,就结束了这件案子,那给他以一种陡然从空中掉下来的感觉!
  而且,这种从空中掉下来的感觉,是事先毫无心理准备的,就像是他本来准备踏着楼梯,一级一级向下走来,但忽然之间,一个踏空,整个人就摔了下来一样!
  方正行呆了半晌,拿着电报,回到县政府替他准备的住所,等到几个队员全到齐了,他才拿出那份电报来,各人看到电报,神情和方正行才看到电报的时候,一点也没有分别。
  呆了半晌,一个队员才道:“我们该回去了!”
  方队道:“是,该回去了!”
  另一个队员道:“呆瓜怎么办?”
  方队长皱了皱眉,案子已经破了,再提那白痴,实在是多余的了。但是,他还是问道:“呆瓜已送到医院里去了,是不是?”
  那队长道:“是,不过院长说,他只负责检验,不能收留呆瓜的,县里也没有地方可以收留他!”
  一个队员道:“管他,总不能带着他回到省城去!”
  方正行叹了一口气,道:“省城倒有教会的收容所,说不定,也只好带他去了,我们明天就走!”
  各队员吸了一口气,看他们的神情,像是都想安慰方正行几句,可是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才好。
  第二天,队员从医院中,将白痴领了回来,又带来了一份医院的检验书,全是洋文的,方正行还好可以看得懂,他只看了结果,医生的结论是:先天性白痴。
  方正行没说什么,带着白痴和几个队员,一起上了火车,第二天就回到了太原。
  方正行离开侦缉队的队部,差不多已有一年了,他一出现,每个人都过来和他握手,他倒迫不及待地问起“人赃并获”的情形。
  副队长是一个资格很老的人了,他向方正行报告人赃并获的经过,道:“队长的吩咐,我们不敢怠慢,虽然事情已过了那么久,但是各处路口,车站,一样设着关卡,查来住行人的行李,有两个人,一见到查行李,就脸发了青,拔脚就逃,这两个人,很会点功夫,伤了两个人,才抓住他们,打开他们的行李一看,失单上的赃物,全在了!”
  方正行皱着眉,副队长又道:“那两个贼,也真有耐性,他们等了大半年,才将赃物带出去,可是也过不了我们的五指山!”
  方正行苦笑了起来,道:“早知道这样,我也不必那么辛苦了!”
  副队长笑了起来,道:“总是要找的,不是找得急,说不定这两个贼,还要藏久些,略松上一松,那就叫他们溜走了!”
  副队长的话,很明显,只不过是为了安慰方正行而说的,方正行又只好苦笑一下,顺口问道:“这两个贼,有没有说他们是怎么下手的?”
  副队长忽然笑了起来,方正行不禁怔了一怔,因为他想不出这个问题,有什么可笑之处。副队长立时道:“可笑得很,这两个贼,不承认人是他们杀的,只说他们恰好经过那山沟子,见到人已被杀死了,那一大包赃物,包好了放在一边,他们解开看了看,就拿着走了。”
  方队长倏地睁大眼。
  副队长继续道:“哪有贼会自己认帐的?这两个贼想逃出鬼门关,真当人家全是傻子了!
  方正行深深吸了一口气,道:“那两个人是什么来路?查明白了没有”?
  副队长道:“查明白了,他们所供的倒不假,两人全是皮货商人,到口外贩皮货去的,仗着自己会武功,每次都拣小路走,他们家在太原,倒是开着一家皮货庄,我看劫案不像预谋,多半是财露了眼,他们见财起意,才下了毒手的!”
  方正行又问道:“失单上的东西,全齐了没有?”
  副队长道:“全齐了,有点衣服什么的,根本就不在失单之中,也不值什么。”
  方正行道:“那两人收在哪里?”
  副队长道:“在省大牢里——你且休息几天,再接办这件案子不迟!”
  方正行站了起来,道:“不,我这就要去见他们!”
  副队长自然知道方正行的脾气,方正行说这就要见见他们,那就是他立即要去见他们!
  副队长拿起电话来,接着,和监狱通了一个电话,才道:“可要我和你一起去?”
  方正行摇头道:“不用了——跟我办案的那五个,好好地派他们些好差使,调剂调剂他们!”
  那副队长笑了起来,道:“有,派他们驻在裕兴里,那差使是不能再好了!”
  方正行听了,也不禁笑了起来,裕兴里,有的是烟馆妓院,赌场,侦缉队员驻在裕兴里,那真是比老鼠进了货仓还要好得多,那也真可以说是对得住这五个跟了大半年,吃足了苦头的队员了。
  监狱长的办公室,似乎也染上了监狱中的那一股阴森的气氛,使人在里面呆上一会,就有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方正行虽然不是第一次来,但总也有一点不自在,他只是站着。
  监狱长坐在办公桌后,皱着眉望着方正行,因为业务上的接触,头发花白的蓝狱长,和方正行可以算是好朋友了,他也知道方正行的脾气,可是这件案子,到现在为止,已可以算是水落石出了,方正行如果再对之有怀疑,那实在是在鸡蛋里挑骨头了!监狱长没有直接说出来,可是他却很委婉地道:“正行,你辛苦了这些日子,怎么不休息休息?何苦要见这种穷凶极恶的土匪?先上澡堂子去泡泡,晚上,我请客!”
  方正行也皱着眉,道:“我要见那两个人,你将他们提出来就是了!”
  监狱长苦笑道:“正行,案情严重,上头吩咐过要小心,这两个人在死囚牢里,不敢随便提!”
  方正行的反应来得十分快,显然是他既然打定了主意要见那两个人,那就没有什么人阻得住他,他道:“好,你派人带我进去,我就到死囚牢去见他们!”
  监狱长叹了一声,站了起来,摊着双手,道:“正行,你还怀疑什么?”
  方正行苦笑了起来,照实道:“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怀疑什么,不过,我总觉得,这件案子,还有可疑之处。”
  监狱长提高了声音,道:“人赃并获了啊!”方正行点了点头,道:“是,人赃并获了,赃是假不了的,可是人,未必是那两个人!”监狱长也不禁沉了沉脸,方正行那样说,简直就有点无理取闹了!可是监狱长也没有说什么,不大不小的官做久了,谁都会事不关已,漠不关心的那一套。要是方正行坚持要将犯人提出来,那么监狱长一定反对,因为囚犯可能出意外,但现在,既然是方正行自愿到死囚牢去见那两个人,不怕惹上一身霉气,他自然也没有必要,再加以阻拦,他只是无可奈何地摊了摊手,拍着桌子,大声叫了起来,他一叫,一个年轻的办事人员,就走了进来。
  监狱长指着方正行,道:“派一个人,带方队长到死囚牢去,方队长要见那两个要犯!”
  年轻办事人员奇怪地望了望方队长一眼,没有出声,答应了一声,向方正行作了一个手势,方正行就跟着那办事人员,走了出去。方正行在走出狱长室的时候,还听到狱长在叹气。
  方正行跟着那办事人员,离开了狱长的办公室,走过了一条长廊,来到了一个很大的天井。在大天井中,有不少囚犯在做苦工。天井的对面,是一堵用麻石砌成,又高大又厚的石墙,石墙正中,是一扇已起了锈的大铁门,紧紧地闭着,在铁门之前,有两个荷着步枪的警卫,正在来回踱步。
  那堵石墙,就是太原大牢正面的围墙,围墙外的天井,监狱工作人员的办公室,全是后来盖起来的,那是民国以后的事了。
  至于太原大牢,是在什么时候造成的,尤其是将牢房团团圈住,那四周加起来,有好几百丈的石墙,是什么时候砌成的,已经不可考了,据老狱卒说,至少已经有五六百年,还是明朝时候,锦衣卫横行,一抓人就是几百个时造起来的。
  自然,没有什么人会对一座牢狱的历史有兴趣,而牢狱就是牢狱,一进了牢门,管你原来是天大的官儿,一个小小的狱卒,也能叫你血肉横飞,就死在狱中,也能叫你在狱中,舒服得和在家里一样,不但照抽大烟,也一样可以找女人来陪。
  狱卒是牢狱中至高无上的统治者,谁知道在这座沉沉大牢之中,发生过多少外间人连想也想不到的事?
  来到了牢门口,两个警卫是认识大名鼎鼎的方队长的,立时向方队长行了一个礼,办事员取出锁匙,打开了那道铁门,铁门在推开的时候,发出了一阵极其难听的“吱吱”声响来。
  说这一道门,是生死之门,也不为过,大牢里囚的,全是重刑犯,究竟有多少人进这道门之后,还能够活着出来的,可谁也没有统计过。
  办事员陪着方正行进了铁门,铁门内是一条由石砌成的走廊,大白天一样亮着灯,而虽然亮着灯,那股阴森腐臭,和着几分血腥气的霉味,和那种阴森,还是叫人的心直向下沉。
  走廊两边的石基上,全是厚厚的青苔,上端的石上,四脚蛇一条叠一条地贴在石上,在昏黄的灯光下,四脚蛇的眼睛,灰白而没有光彩,就像是死鱼的眼珠子一样。
  走廊中放着一张方桌,四个狱卒,正围着方桌在赌牌九,牌砸在桌子的声音,和各个牢房中隐隐传出来的镣铐相碰声,混在一起。四个狱卒中最壮的那个,多半是输了钱,额上的青筋,暴得老高,一面骂着,一面顺手抓起了一条鞭子,就霍地站了起来。
  狱卒所用的鞭子,和常见的鞭子,也大不相同,不过两尺来长,头尾一样粗细,提在手里,看来像软不软,像硬又不硬,像是一条蛇一样在窜动,可又给人以沉甸甸的感觉,那是因为鞭子里,灌足了水银之故。灌水银的鞭子,一鞭抽上去,能叫被抽的人,痛得全身的肉,自然而然,抖上好一阵子。
  输钱的狱卒,本来可能是提着鞭子,想去找几个平时瞧得不顺眼,或者是榨不出什么油水来的囚犯身上,抽上几鞭子来出气的,可是他才一站起来,就看到了方正行,刹那之间,他一脸的煞气,全不见了,立时满堆上笑容来,恭恭敬敬地叫道:“方队长!”
  另外三个狱卒,也一起站了起来,一样叫着。
  办事员过来,吩咐了几句,像是大牢中有厉鬼一样,忙不迭转身走了出去。
  四个狱卒互望了一眼,提着鞭子的那个道:“队长,那两个人在死囚牢里,死囚牢——”
  方正行不等他讲完,就挥了挥手,道:“快带我去,我又不是没去过。”
  狱卒忙答应了一声,方正行的确不是没有去过死囚牢,但是这许多日子来,他总共也不过去过一次,或者一次都不能算,因为那一次,他还很小,只有十来岁,跟着一个叔辈进去的,才一打开通向死囚牢的门,他就忙不迭退了出来。
  当时究竟是为什么要急着退出来的,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他只记得,那一次,他才一探头进去,他见到了几双根本不像是人,也不像是野兽的眼睛,那几双在暗中射出来的可怕光芒,将他吓了回来。
  现在,方正行当然知道,自己是不会再被这种眼光吓退的了。两个狱卒带着他向前走,两旁全是牢房,牢房中满满是囚犯。有的囚犯,只管低着头在捉虱子,有的看到了方正行,冲到了铁栅前,破口大骂`,有的则是用怨恨的眼光,望定了方正行。
  方正行像是对什么都不闻不问一样,只是昂着胸,向前走着,倒是那两个狱卒,挥着手中的棍,发了拍拍的声响;打在铁栅上,有手缩得迟的,叫棍子扫中,立时杀猪一样大叫起来。
  嚎叫声在石廊中响起回音,听来格外凄厉,方正行是看也不看,一直来到了另一道铁门之前,一个狱卒,才用钥匙,将铁门打开。
  铁门打开,是通向地下的十几级石级,石级上,只有当中两尺许是干净的,两旁就长满了青苔,那是有人上下走动,只走中间的缘故,十几头大老鼠,看到铁门打开,有人走下来,也在四下乱窜,反倒大有恶意地瞪起闪闪发光的眼睛,望着来人。石级尽头,是另一扇铁门,来到那另一扇门之前,两个狱卒的神情,也不免有点紧张,取钥匙开门的那个,手竟然有点发颤。
  铁门打开,里面又是一条石的走廊,一阵令人作呕的臭味,扑鼻而来,方正行偏过头去,但是他却立时又转回头来。走廊的两旁,一样是牢房,铁栅又粗又密,他又看到了那种野兽一样的眼睛,死囚的眼睛,每一间牢房里是一个死囚,有的可能已被囚在不见天日的死囚牢里,有好几年了,以致他们的皮肤,变成了灰白色,在皮肤上,还结了一块像盐花一样的东西,眼是失神、空洞的。有的可能是新囚进来的,自知难免一死,也豁出去了,一见到有人来,就用力摇着铁栅,发出极其可怕的呼叫声,两个狱卒也不敢对他们怎么样。
  方正行几乎是屏住了气息向内走去的,当他来到尽头之际,自后那些死囚发出的呼叫声和镣铐相碰的声音几乎叫人无法忍受下去。方正行的面肉不由自主跳动着,他终于来到了那扇铁门前,那四间牢房,和别的死囚牢又不同,只有铁门上的一个小方孔,那是用来囚禁案情最严重的犯人用的。
  那两个狱卒有点不好意思的神情,一个道:“方队长,这两个人——虽说会武,倒也老实,所以,将他们囚在一间囚室里!”
  方正行“唔”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牢狱里的黑幕,他不想管,也管不完。照规矩,死囚绝不能同牢的,这两个人,居然能同囚一间牢房,当然是他们上下打通,花了钱的缘故。
  这两个人家在太原,又开着皮货行,自然是拿得出来的。但是方正行也知道,就算家底再丰厚些,这一场官司打下来,侥幸能出得鬼门关的,也是非倾家荡产不可了!一个狱卒在铁门的小孔里,望了一望,大声喝着,道:“你们口口声声叫冤枉,现在侦缉队的方队长来了,头顶三尺有神明,你们自己问心吧!”
  牢房内,传出一阵痛苦的呻吟声,那狱卒接着,将牢门打了开来。
  才进走廊的那阵气味,已经够叫人难受了,这时,牢门一打开,直冲出来的臭味,连那两个狱卒,也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
  方正行手按住腰际的枪上,死囚犯如果明知自己难逃一死,说不定一有机会,就要拼命,他不能不小心,若是有了什么差错,上头责怪下来,他也一样吃罪不起,
  方正行一手按着枪,一面定睛看去,一看之下,他也不禁打了一个寒战。牢房倒不能算小,可是除了两个人,和两堆发了霉的稻草外,什么也没有。那两个人,正挣扎着从稻草堆上,站了起来,手上戴着手铐,脚上,也锁着粗大的脚镣,站起来的时候,手铐脚镣乱响,身子摇摇晃晃,他们脸上,看来是如此苍白,两眼深陷,口唇发着颤,可是却又发不出声音来。
  方正行定了定神,他第一件可以肯定的是,这两个人在大牢之中,算是没有吃过什么苦头,第二件可以肯定的是,这两个人现在虽然变了形,但是那一定就是张三剪径时遇到的两个人!
  两个狱卒紧站在方正行的身后,方正行向前跳出一步,在那两个人的口中,发出了一种极其奇怪的声音来,那简直不像是人发出来的声音!
  不过,如果仔细去听的话,可以听得出,他们是一起在叫着:“冤枉啊!”
  这“冤枉啊”三字,自古以来,不知多少人在公堂上,在牢狱中,在临刑前的刀光闪动之下叫过,有的可能真是冤枉,有的可能一点不冤枉,是是非非,只怕除了老天爷,谁也断不明白。
  两个狱卒立时斥道:“别叫,等方队长来问你们!”
  方正行的神情,严肃而阴冷,语音如铁,道:“冤枉?你们是在变卖赃物时叫人抓住的,那可太冤枉!”
  两个人一起喘起气来,额上豆大的汗珠,一颗一颗地泌了出来。
  一个挣扎着,总算发出了声音来,道:“队长超生,我们贪心是真,绝没杀过人!”
  方队长沉着气,他已经听过转述的这两个人的自辩,那实在是很难令人相信的,但不论如何,他来探这两个人的目的,就是为了要听这两个人,亲口说一说当时的情形,所以他不说什么,只是冷冷地望着他们。
  那两个人也知道,现在他们所能抓得住的,为自己剖白的唯一机会了,是以他们一面急促地喘着气,一面迫不及待,发出听不清楚的声音,一面又向前走来,两个人都走得有急了,他们显然还没有习惯如何在沉重的镣铐拖累之下走得快,是以才走出了一步,便又一起倒了下来。
  方队长没出声,只是冷冷地望着他们,两人倒在地上,一时之间,挣扎不起来,都仰直了头,一个甚至急得哭了起来,叫道:“方队长,你听我们说!”
  方正行冷冷地说道:“那么你就说说看就是!”
  那人一面流着泪,却也不敢呜咽,道:“那天,真是鬼拍了我们的脖子,叫我们不走大路,偏走小路,仗着自己会功夫,力气大,不怕剪径的小贼,才叫我们撞见了这件事的!”
  另一个喘着气,总算挣扎着站了起来,道:“我们走着,来到了全是山沟子的地方,也就是阳明堡附近,只见大群乌鸦,在空中打着转,叫着,我们好奇心起,就走过去看看……”
  他讲到这里,声音都发起颤来,道:“就看到了一道山沟子下,倒着两辆大车,人也全死了!”
  那一个用肘子撞了讲话的一下,狠狠地道:“当时我就叫你别管闲事,你不肯听,非要下去看看不可,现在,弄成这个样子!”
  另一个声音嘶哑,叫了起来,道:“下了山沟子,看到了那么多珍珠宝贝时,你可不是那么说,你可说天叫我们,发这一笔大大的横财!”
  狱卒在方正行的身后叱道:“别乱说,一个接一个地说,方队长才听得明白!”方正行向后摆了摆手,道:“不妨,让他们说下去!”
  方正行紧皱着眉,这两个人的话,实在很难令人相信的,可是,越是这样,越是令人起疑,他们要是存心骗人的话,怎么不编一点容易叫人相信的谎话呢?
  那两个人喘着气,一个又道:“我们才下去的时候,也不知道死的是什么人,后来看到他院长老人家的尸体,才算是知道事情严重,我们正想上山沟子,就近去报官,就看到了那一箱东西——”
  另一个接道:“箱盖打开着,东西真齐全,就像是等着我们拣一样,当时我们想,人不是我们杀的,土匪走的匆忙,未曾带得走,我们算是拣了个便宜,也不算是伤天害理——”
  那一个讲到了这里,也放声大哭了起来。
  方正行只是冷冷地听着,那两个哭着,身子发着抖,方正行突然道:“你们也不单是取财物就算了,还做了些什么手脚?”
  那两个人一听,“咕咚”一声,跪了下来,连连叩头,一个道:“方队长,你明鉴,你就像是亲眼看到的一样,我们确然做了点手脚!”
  在方正行背后的两个狱卒,互望了一眼,虽然他们没有出声,可是他们脸上的神情,却掩不住他们心中极度惊讶,倒并不是因为方队长知道这两个死囚,在取了财物之后,还做了什么手脚,而是惊讶方队长这样询问他们!
  因为方队长这样问他们,那就等于说,已经相信了这两个人,只是一时贪心,取走了财物,而没有杀人!
  方正行没有再出声,另一个忙道:“我们……临走时,弄平了很多脚印!”
  方正行陡地吸了一口气,心头狂叫了起来,失声道:“很多脚印?”
  那一个道:“是的,山沟上有很多的脚印,一定是杀人的土匪留下来的,是向北去的,我们全弄平了,用布包了财物,上了山沟子——”
  方正行又疾声问道:“你们不是推着一辆独轮车,那独轮车是从哪里来的?”
  那两人又齐齐震了,现出又惊又喜的神情来,一个道:“那包东西很重,我们轮流负着,后来,路边有一辆独轮车,我们就推了来,连夜赶路,半夜时分,还遇到了三个剪径的小贼,两个叫我们赶下了山沟子,一个被我们在手臂上砍了一刀!”
  方正行苦笑了一下,那三个“剪径的小贼”,自然就是青叶岗的张三,和他的伴当了!
  另一个又急忙道:“我们回到了太原,才知道风声紧得很,一直不敢出手,后来过了大半年,看看没有事,东西才一出手,就叫挑了起来,方队长,我们愿意承受窃取财物的罪,可是天大冤枉,我们实实在在,没有杀人,真没有杀人!”
  这人讲到最后两句话,简直是在绝望地哀鸣,声音凄厉无比,听来令人毛发直竖。
  方正行一声冷笑,说道:“你们的话,可不曾有人相信,你叫人相信,有一帮土匪,杀了那么多的人,却又留下了财物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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