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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2025-07-21  作者:倪匡  来源:倪匡作品集  点击:

  山谷中的寒风凛冽,可是方正行却觉得背脊上直冒热气,他慢慢抬起关来,道:“那么,这一个多月来,你们可有什么消息?”
  洪宝道:“有!”
  他答复得如此干脆,倒令得方正行一怔!
  洪宝说了一个“有”字,立时扬声道:“青叶岗的张兄弟请出来!”
  人群之中,立时响起了一个响亮的回声,一条汉子,越众而出,那汉子穿着一件青狐皮袄,头上戴着老羊皮兜风帽,扎着绑腿,大踏步走了出来,自来到方正行的面前,行了一个礼,看他的神情,好像很有点紧张,可是一开口,声音还是很响亮,打着一口山西的土腔,道:“小可张三,穷得没生活;在青叶岗一带剪径,向来取财不伤命,方队长手下超生!”
  方正行冷冷地哼了一声,洪宝道:“那天晚上,你遇到什么人来?”
  方正行这时的神情,看来很冷漠,因为作为一个侦缉队长,要靠一个剪径为生的匪徒来提供消息,这无论如何,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可是,方队长的心中,却十分紧张,这一个月来,他已经将附近一带的地形,研究得了然于胸,青叶岗在案发的阳明堡以西,二十四里,离案发处只百十来里,如果这张三有什么消息的话,那应该是最直接的消息!
  那张三陡地挺直了身子,答应了一声,道:“是,那天晚上,小可和两个伙伴,伏在草丛里,看到有两个人推着独轮车儿过来,车印儿很深,我们三人就跳了出去,谁知二话没说完,那两个人竟是行家,两个伙伴被打得跌进了山沟子,至今行动不得,我抽出刀来,可是叫其中一个,劈手夺了刀去,要不是天生一条快腿,早也没命了!”
  张三一面说,一面撩起衣袖来,在他的左臂之上,有好长的一道痕,上面所搽的云南白药,结成紫色的一条条,有几处已经脱落,现出鲜红色的嫩肉,还有很多地方,药痂还未曾落下,可见这一下,砍得他实在不轻。
  方正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是哪一天的事?”
  张三回答得很干脆,道:“二月初七,二更时分。”
  方队长眼角,不由自主,剧烈地跳动起来,二月初七,那正是案子发生的时候,张三所遇到的那两个人,毫无疑问,就是这件案子的主凶了。
  他沉声问道:“那两个人,是什么模样?”
  张三苦笑了一下,说道:“天黑月昏,看不真切,砍我一刀的那人,年纪很轻,看来是个读书人,说句笑话,就有点像方队长!”
  洪宝立时叱道:“少胡说!”
  张三诺诺连声,向后连连退了开去。
  方正行的眼角又跳动了好一会,才道:“就是这一点,以后再没有人见过这两个人?”
  洪宝摇头道:“没有!”
  方队长又不说话,山谷中,寒风呼号,人人都屏住气息等着,方队长在一个队员中,接过一根点着了的烟卷儿来,才吸了一口,烟卷儿就叫寒风吹得烧去了小半截,纸边儿吹得掉了下来,贴在方队长的脸上,方队长也不伸手将之佛开,只是陡地道:“窝家来了没有?”
  洪宝立时道:“来了,连河北的都有两个来!”
  方正行喝道:“出来!”
  洪宝也叫道:“出来!”
  前后两下,中气充沛,紧接着的呼唤,令得山谷四面的山壁,在寒风之中,响起了阵阵回声,只见七个人,缓缓从人群的中心,走了出来。
  这七个人的衣着,都很华丽,全是青白服面的袍子,有两个,袍角走向前来之时,被风翻了开来,竟是上等的皮里子。
  而且,这七个人,还有与众不同之处,那便是个个都蒙着脸。土匪和窝家不一样,土匪落草为寇,摆明了明抢明劫,用不着再掩遮什么,可是窝家却不大相同,窝家坐地分肥,收买盗赃,要是蒙面的手巾一揭下来,很可能有两个是太原的巨贾富商,场面上的人物!
  方正行自己明白这一点,他也明白,这时他不能要这七个窝家,打开遮脸的毛巾来看看,可是他却也无法掩饰自己内心深处,直透出来的鄙视,他等到这七个人,来到了近前,冷冷地道:“失单早已经出来,你们想必也知道了,是不是?”
  要做一个大窝家,首先就要有这个本事,一有盗劫案发生,事主一将失单呈上衙门,窝家就有本事知道,这才好打主意,什么是自己要的,什么自己根本不该要的赃物,又该如何杀价,又该如何出手,一早好有个预算,要是真有利可图,不等劫匪找上门来,自己还得派人去找劫匪,能做到这一点,才是真正的大窝家。
  方正行这一问,那七个人齐答应了一声,道:“是!”
  方正行又问道:“直到如今,赃物一直还没现眼?”
  七个人中的一个,踏前一步,道:“没有,要是一现眼,我们绝不敢隐瞒!”
  方正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苦笑了起来。人没有下落,赃物也没有现眼,这件案子,可以说是典型的无头公案,犯案的人,可能早就走了!
  洪宝盯着方队长,道:“方队长,我们要说的全说完,请方队长手下超生!”
  方正行的脑门中在“嗡嗡”作响,他的声威,势力,至多到达河北,山西,出了这两处地方,那可真难说了。当然,别省也有侦缉人员,可是一层层公文来往,土匪早就走了,失单上,只金,银,珍玩,为数就极巨,不用走得远,只要到天津租界上一躲,谁还能拿得他回来?
  不过,方正行觉得,匪徒要出山西境,也绝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案才发,各处路口,关卡,全都奉命注意来往的一切人等,那么多赃物,如何就能运了出去?
  方正行想了很久,才缓缓地道:“好,我对上头去说,这件案,交给我一个人去办!”
  山谷之中,登时响起了“轰”地一声,那一群土匪,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觉得卸了一个重担。
  方正行立时板着脸,声音也很严厉,道:“不过,在这件案子未破之前,我劝你们,最好不要犯案!”
  洪宝略怔了一怔,才道:“方队长教训的是!”
  方正行陡地转身,一跃上马,手向上一举,大喝一声,道:“走!”
  他胯下的坐骑,率先驰了出去,几个队员,跟在后面,转眼之间,就出了山谷。
  那七十四寨、八帮、三十七岗的人马,是如何离开那个山谷,而可以不给沿途的官兵发现,这一点,连方正行也不怎么清楚,黑道中人,自然有他们的办法。
  方正行倒也真的遵守着他在山谷中,对那些人讲的话,一离开山谷,和上峰联络,将这件案子,全揽在自己一个人的身上。
  本来,这是一件大案,正如洪宝所说,军警人员,谁也想沾一沾光,立一个大功。可是一个月下来,也人人知道,那是一件极其棘手的事,吃力不讨好,所以方正行一讨差使就成功了。而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山西境内,和冀西一带,真是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太平无事,直到如今。
  方正行一直奔波了大半年,走遍了每一个小村,小镇,一直来到了狼牙口。
  时间过了很久,线索却一点也没有增加,唯一的线索,就是青叶岗剪径张三口中所说的那两个人。而方正行也可以肯定,盗贼还没有现眼,天津租界的捕房中,方正行有熟人,青岛的捕房中也有,远到南京,上海,各方面都收到失单,赃物一现,方正行立时可以知道!
  赃没现眼,通常来说,是匪徒知道风声还紧,根本出不得,而更大的可能是匪徒根本没机会将赃物带远,赃物没走远,人就一定也没有走远,方正行就是本着这个信念,才一直锲而而不舍地追寻。上司一直催他回太原城去,但是他都没有答应,反倒是有一天,要是赃物在上海或是更远的地方现了眼,他或许倒会死了这一条心了!
  经过了一个整夏的追踪侦缉,又到了清晨结霜的时分,方正行和他的手下,才在狼牙口镇,见到了那个白痴!
  虽然只不过是一个白痴,可是那是大半年来见到的唯一可疑的人,方正行当然不肯轻易放过,而且这白痴突如其来,在镇上出现,和劫案发生的日子,又是如此接近和吻合。
  方正行在狼牙口镇公所中,来回踱着,不一会,镇长慌慌张张地赶了下来,方正行向镇长问道:“这个人,现在由谁带着他?”
  镇长瞪大了眼,谁带着那白痴,这是一个叫人无法回答的问题,因为根本就没有人管那白痴。
  白痴才来的时候,镇上的人,个个当好玩,每天都有人去看他,而白痴只是看着荡来荡去的石头,日子一久了,就算经过白痴的身边,也没有人注意,谁会带着这样一个白痴?
  镇长干瞪着眼,答不上来,徐木匠咳嗽了一声,道:“长官,我没有带他,我有时给他一点吃的。他睡在那株枣树下!”
  方正行“哼”地一声,道:“照你说,他是二月十七来的,那时滴水成冰,他也睡在树下,冻不死他?”
  徐木匠翻了翻眼,道:“长官,这我可不知道了,不过这白痴身子可壮得很,也许……也许……”
  徐木匠说到这里,眨了眨眼,道:“也许他傻到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冷!”
  方正行“哼”地一声,直盯着徐木匠,道:“你是干什么的?”
  徐木匠被方正行望得心中有点发毛,幸得他六十多岁的人,除了年轻时,有一次偷看人家大闺女洗澡,叫人追出了七八里地,几乎没叫人抓住了倒吊起来之外,一生没做过什么亏心事,是以在方正行那样严厉的目光注视下,居然脸不红,气不躁,道:“长宫,我是木匠,一年中造五六口棺材,生意清得很!”
  几个队员忍不住笑了起来。
  阿四也跟着笑着,可是他心中,却有着说不出的不自在,真有点后悔,刚才不该硬挤了进来,要是方队长也用那样严肃的目光望着他,他想起自己那些偷鸡摸狗,撒泼使赖的勾当,早就冒了一身汗了!他心中在希望着方队长别向他望来,还好,主队长只是随便望了他一下,就对镇长道:“既然这白痴来历不明,又没人带着,,我要将他带走!”
  徐木匠吓了一跳,道:“他……他不是犯了什么事吧,他真是什么也不懂的白痴!”
  方正行又望定了那白痴,冷冷地道:“那可难说得很,他总不能是石头缝里冒出来的!”
  他一面说,一面突如其来,伸手在白痴的肩头上拍了一下,道:“跟我去见一个人!”
  可是白痴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口中“荷荷”作声,连眉毛都不曾抬一抬。几个队员,都知道方正行是用这种突然的法子,在试那个白痴,希望白痴并不是真的,是假扮的。可是,几个队员看到了这种情形,也禁不住全摇起头来。
  这白痴如果是假装的,那么,装得也实在太到家了!
  两个队员走过去,伸手抓住了白痴的手,将白痴架了起来。一被人架起,白痴就像一段木头一样地站着。
  方正行皱着眉,道:“走!”
  两个队员,架着白痴走了出去,一打开镇公所的门,围在外面的那些人,全都吱吱喳喳,议论了起来,方正行吩咐了队员,拉过一匹马来,扶那白痴上马。
  可是,那白痴却说什么也上不了马,坐上去,就滑了下来,有人扶着,他也直挺挺地坐着,扶的人一松手,他就摔了下来,有两次,看来摔得还真不轻,可是白痴却像是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样“荷荷”地叫着。
  人群中有人道:“白痴要是能骑马,也不是白痴了!”
  方正行的浓眉打着结,他也没有看清是谁在说这句话的,只是抬头道:“要是他不能骑马,请问这位老乡,他是怎么到狼牙口来的?”
  那讲话的缩了缩头,不敢再出声,两个队员弄了一辆板车来,将白痴扶上了车,让他半躺在车上,连车一起,打了几道箍,拖在马后面,就这样,后面跟了一大群人,出了狼牙口镇。
  一出镇,一个队员就问:“队长,上哪儿去?”
  方正行瞪了那队员一眼,道:“这还不知道?枉你跟了我那么久!”
  那发问的队员碰了一个钉子,不敢出声,另一个队员比较机灵,立时想到了,说道:“是到青叶岗去,叫张三去认一认人!”
  方正行“哼”地一声,点了点头。
  其余几个队员都没有出声,要带那白痴,到青叶岗去,叫张三认人,那就是说,方队长怀疑这个白痴,有可能是干这件大案子的人了!
  但是,那怎么可能呢?几个队员,回头向被绑在板车上的白痴望了一眼,为了怕白痴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滚下来,沿途都是山沟子,一不小心下去,就可能来个粉身碎骨,所以将他绑得很紧,有几处,麻绳还勒进了他的肉里,可是白痴却总是一点也不觉得痛苦,他仍然是那副世界上不论发生了什么事,都和他全然无关的模样。才出镇子,路渐平坦,后面也一直跟了不少人,可是走出了三五里,跟的人全回去了,回到镇上去,至少又有几天可以说的。
  而路也变得高低不平起来,带着一辆板车,方正行也无法快赶路,只能慢慢走着,一天只能赶半天的路程,到了青叶岗,又过了足足十五天!
  在这十五天之中,不论是在赶路也好,或是歇下来也好,方正行可以说,无时无刻,不在注意着那白痴的动静,甚至在半夜里,他也会陡地醒过来,定定地注视着那白痴好一会。
  他要找出那白痴任何行动中最细微的破绽,来揭穿他是假装的。但是,十五天下来,方正行也有点感到,自己这一次,可能真正是多此一举了!那白痴是真正白痴,要不然,不可能连一点破绽也没有。
  赶到青叶岗下,是黄昏时分,向前望去,好大的一片林子,虽然黄叶飘落,但也是密密层层,马蹄踏着林中的落叶,一个队员拔出枪来,向天连放了三枪。
  那三下枪响,令得林中的鸟儿,一起振翅飞了起来,刹那之间,成群结队,扑着翅,叫着,一群一群的鸟儿飞起,那比任何人通风报信更快,更好,告诉匿藏在岗子上的人,有外人来了!
  方正行勒定马等着,等到天色渐渐黑下来时,才听得前面有人叫道:“哪一道上的朋友?”
  方正行厉声叫道:“方正行,要见张三!”
  那发问的人陡地寂然无声,像是忽然之间,在朦胧的暮色中消失了一样,直到天色完全黑了下来,才看到前面林中,有七八支火把在晃动。
  那七八支火把,来到了还有二三十丈处,却老是在相隔那么远的距离晃着,不再接近,方正行又拔出枪来,再连放了三枪。
  黑夜中听来,枪声更是接近,那三枪一过,才看到一支火把,迅速接近,来到了近前,高举着火把的人,可不正是张三!
  张三来到了近前,大声道:“真是方队长,叫方队长久等了,罪过,罪过!”
  方正行冷笑了一声,说道:“你放心,我不是来剿拿你,你也不必花那么时间来布阵!”
  张三的脸上一红,又走前两步,方正行向身后一指,道:“叫你认一个人!你过去看看!”
  他们在林中停下马来之际,就解开了马,任由马儿去啃啃青草,板车就停在离他们不远处,张三听得方队长那样说,举着火把,走了过去,方正行立时转过身来,望着向前走去的张三。
  这时候,方正行的心中,也极其紧张,那突然出现在狼牙口的白痴,来得十分蹊跷,任何有办案经验的人都知道,在处理一件棘手的案子之际,任何解释不通,值得怀疑的事,都要加以注意!
  方正行这时心中的紧张是,要是张三看到了那白痴之后,摇了摇头,说一声“没见过”的话,那么,他真是不知道该从何处着手了!
  张三举着火把,向前走着,火把上的光芒,映在他风尘满布的脸上,他来到了板车之前,火把向下一沉,那白痴在板车上,瞪大着眼,向他望着,张三陡地失声叫了起来,道:“咦,你不是呆瓜?”
  那白痴“荷荷”地响着,眼珠发定,一转也不转,更不知道他是不是听到了张三的那一下呼叫声。
  方正行陡地走了过去,道:“你认识他?”
  张三转过身来,道:“方队长,你抓错人了,呆瓜是白痴,什么也不知道,吃饭都得要人家喂!”
  方正行沉声再问道:“你认识他?”
  张三抬头道:“是!”
  方正行目光凌厉,道:“他是你什么人?”
  张三呆了一呆,道:“我的什么人?他不是我的什么人,是狼牙口镇北,山窝子里,单臂老七的人,听说是单臂老七的侄子!”
  方正行皱了皱眉头,单臂老七,听这名字,就不像是好人,可是方正行的心中,却没有这个人的印象。
  方正行又问道:“单臂老七是什么人啊?”
  张三笑了起来,说道:“难怪方队长不知道他,这个人,是逃荒来的,几兄弟一家子人,逃到了那山窝,老七叫狼咬掉了一条手臂,居然没死,他们也不想走了,就在那山窝里住了下来,开了几分薄地,打些猎,自然,有时也做些没本钱的买卖,根本是可怜虫,也没有犯过什么大事,所以方队长不知道有这号人物。
  方正行道:“上次黑道大聚,那单臂老七没有来?”
  张三摇头道:“没有,他们这几个人,还够不上这个资格。”
  方正行的问题,一个接一个而来,可以说得上疾如迅雷,叫人连想一想的时间也没有,方正行也知道,在这样急速的问题之下,任何人若是想临时编点谎话出来,那是一定会露出破绽来的!
  方正行又问道:“你是怎样认识单臂老七的?”
  张三道:“去年夏天,我想扩充点人手,我一个伴当,他说有一次走山路,曾在一个山窝子里经过,见到有五六条大汉,穷得连裤子都没有,要是去叫他们入伙,一定肯来,我和他一起去过一次!”
  方正行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他们一共是多少人?”
  张三向白痴指了一指,道:“当时,连呆瓜在内,一共是七个人,我一提来意,只当他们一定肯来的了,谁知道单臂老七,一口拒绝了,我自然也不好意思再说下去,反倒送了他们三把猎刀,一杆土枪,第二天就走了。”
  方正行道:“这几个人的脸面,你全记得?”
  张三呆了一呆,摇起头来,道:“方队长,你心想那案子是单臂老七这帮人干的?绝不会,他们真是可怜虫,是逃荒下来的!”
  方正行一挥手,道:“少废话,那山窝子在哪里,要烦你带一趟路!”
  张三听了,怔了一怔,神色像是很为难,可是方正行一看到张三面有难色,立刻拉下脸来。
  方正行脸色一沉,就算是生平不作亏心事的人,见了也不免怔了一怔,何况是作奸犯科的张三,他陡地一震,忙道:“是!是!”
  他一面答应着,一面神情仍是很犹豫,道:“方队长,天黑了不好赶山路的,且等明天——”
  方正行不等他讲完,就喝道:“这就走!”
  张三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挥了挥手,陡地撮唇,发出了长长短短,几下呼哨声来。
  随着张三的那几下呼哨声,在前面林子中,闪耀的火把,影绰的人影子,一起迅速地隐退,除了他们几个人所在地方之外,四周围一片黑暗,静寂得像死亡一样,只不过间歇地,有一两声狼嗅声传来,听来更增加死亡的可怖。
  张三道:“方队长,由这里到那山窝子,也得赶好几天路,呆瓜真是白痴,何必将他绑着?”
  方正行冷冷地道:“你总共才只见过他一次,怎知道他是白痴?”
  张三摊着手,道:“那还有不知道的?他最爱看摇荡的东西,将一块石头,用绳子吊在树枝上,晃来晃去,他就能看上一整天!”
  方正行一听,不由自由,叹了一口气,和那几个队员,互望了一眼,几个队员也禁不住苦笑,因为张三说的,一点也不错,照狼牙口镇上的那些人说,这白痴看着摇晃的石头,不单看了一天,足足看了大半年?
  方正行一面苦笑着,一面拉过缰绳,待翻身上马,然而,就在他一手抓住缰绳,一手拍着马鞍,身子还未曾弹起来的一刹那间,他的脑门之中,闪电也似的亮了一亮。在那刹间,他陡地想起一个最大的破绽!一个最可疑的疑点!
  当他一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也陡地转头,向板车上的那白痴看去,白痴仍然睁大了眼,一点表情也没有,看来像是不论发生了什么,都和他没有关系一样!
  方正行望了那白痴很久,才缓缓地道:“走!”
  几个队员一起翻身上马,一个队员和张三两人共骑,走在前面,山路崎岖,在黑暗中,更加难行,倒有一大半路程,因为看不清前面的路,要下马用火把照着,再拉着牲口,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每一个人都希望方队长叫停下来,等天亮了再赶路,可是当他们转过头,向方队长望去之际,每次看到方队长的神情,总是一样的,方队长紧皱着眉,眼睛半眯着,看来他根本不在看路,也没有拉紧缰绳,只是由得他胯下的坐骑,自己在找路走。
  几个队员都知道,方队长是在思索着这件棘手的案子的关键,这个白痴的来历,已经弄明白了,那么,是不是代表这案子,已经有一线曙光了呢?
  案子是不是有了一线曙光,方队长不开口,谁也不知道,但是,天际的一线曙光,倒已渐渐扩大了开来。
  一直等到天际出现了阳光,方队长才像如梦初醒般,直了直身子,道:“找处地方歇歇脚!”
  众队员答应了一声,仍由张三指着路,经过了一夜的夜路,他们已经来到了群山包围的山地之中,向前看过去,全是一座接着一座,几乎没有尽头的山峰,而每一座山峰,看来又全是一模一样的。
  不过张三毕竟是在这一带活动了好几年的人,他指引各人,转过了一个山岗,就看到了一道清泉,所有人一起下马,伏在清泉边,先喝了一个饱,方正行下令,解开了那白痴,张三掬了几下水,凑在白痴的口前,白痴咯嘟咯嘟地喝了下去。
  各队员取出了干粮来,方正行取了一份,走开去,在泉边的一块大石上,躺了下来,望着淙淙的泉水。
  昨天晚上,他足足想了一夜,他认为,事情应该已有点眉目!而眉目一定就在张三所讲的,山窝子里,单臂老七的那帮人身上。
  现在,方正行还很难肯定,这件案子是不是单臂老七那帮人干的,但是他却可以肯定一点,那便是,单臂老七那几个人,一定已有了什么变故。
  要不是那帮人有了变故,呆瓜不会一个人来到狼牙口镇,要不是那帮人有了变故,他甚至也不知道,昨天晚上,他闪电也似想起来的那一个疑点,究竟有什么意义,但是他却可以肯定,他闪电也似的想起来的那一点,一定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关键。
  他转了转身,吩咐道:“轮流值班,中午启程!”
  各队员答应了一声,方正行也合上了眼睛,他很快就睡着了,而且,当他再睁开眼来时,大阳恰好就在头顶,方正行叫醒了张三和三个在熟睡中的队员,吩咐各人解下了马背上的行囊和干粮,在水壶中注满了水。
  再向前去,要翻山越岭,牲口是用不上了,只好靠自己的两条腿来赶路。
  张三虽然不敢说什么,可是脸上的那种委屈的神情,就不用提了。
  两个队员推着白痴,白痴真是推一步,才走一步,在陡峭,崎岖的山路上,带着这样一个白痴赶路,那真不是容易的事情。方正行和张三走在最前面,有时候,方正行会停下,对着那白痴冷冷笑几声,也没有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在三天之内,他们一共翻过了七个山头,在这三天之中,他们一个人也没有遇到过,在路上,打了不少野味,以补干粮不足,好在这一年不是大旱年,到处都有山水,等到第三天下午,他们翻过了第七个山头之际,张三吁了一口气,道:“快到了!”
  向前看去,实在没有路,他们只是眼看一条没有水的溪坑,向前走着,溪坑边上的碎石,一步踏上去,都叫人脚底生痛,脚高脚底,张三不住地在唉声叹气,方正行望着他,说道:“你上一次是怎样来的?”
  张三苦着脸,说道:“自从上一次,我来过之后,早就说过,再也不来的了,唉,谁知道——”
  方正行冷冷地道:“谁知道又叫我逼了来,是不是?”
  张三道:“可不敢这么想,,要是真能助方队长破了这件案,走十趟也不在乎,不过,我看咱们这一次辛苦,一定是牵牛上树,白费工夫!”
  方正行一面向前走,一面道:“从那山窝子到狼牙口,要走几天?”
  张三呆了一呆,道:“一天就可以到,不过那条路,可更难走得很!”
  方正行道:“你说呆瓜一个人,能从那山窝子,走到狼牙口镇去?”
  张三回头望了一眼,看着叫队员推着,踉踉跄跄,正向前走着的白痴,也不禁苦笑了一下,道:“队长,你在狼牙口镇,找到呆瓜,那可真奇怪得很!”
  方正行又沉声说道:“呆瓜来到了狼牙口不奇,奇的是,没有人去找他,更奇的是——”
  方正行讲到这里,没有再讲下去,他心中想到的,更奇怪的事,就是那天晚上,他陡然想起来的那一个疑点,但那是没有必要对张三说出来的。
  张三望着方队长,点了点头,像是自言自语地道:“可是那天晚上砍了我一刀的那两人,就算黑里看不真切,也绝不像是我遇到过的人!”
  方正行没有再说什么,一行人一直向前走着,直到来到了一片大洼地前,停了下来。
  那一个大洼,底下积了一潭水,只有三五尺方圆,看来,要是逢到大雨,山溪中的水奔腾而下之际,整个大洼地,就是一个大水潭。
  张三指着前面,一条全是杂草、灌木的小径,道:“从这里进去就是了,地方隐秘得很。”
  方正行抬头看去,只见小径前面,有一块大石挡着。
  那块大石,足有两丈来高,一边向外倾斜着,看来像是随时可以倒下来一样,但是仔细看去,也可以看得出,贴着大石,可以有通道通向前去,方正行挥了挥手,首先向前走去,众人一起跟了上来,来到了大石近前,张三突然扬声叫道:“单臂——”
  可是他才叫了两个字,方队长一转身,砰地一拳,已打在他的脸上,那一拳,打得张三的头,歪向一边,好半晌转不回来。
  方正行不理会张三,已经沉声吩咐道:“小心,将枪抓在手中!”
  几个队员各自拔出了枪,张三本来想喊声屈的,可是一看到这等阵仗,和各队员那种紧张的神色,他板着脸,也不敢出声了!
  方正行侧着头,挥着手,反拗了过来,推着白痴,向前便走,一个队员,紧跟在方队长的身边,在大石下,走了过去。
  一走过了大石,就看到前面,是一个小小的山谷,有一条陡峭的斜路,可以通下去,方正行推着白痴,向前直冲了下去,一口气来到了山谷下,立时在一块大石后,伏下了身子,一面挥着手。
  张三和几个队员,也一起冲了下来,方正行眯着眼,向前看去,前面的几间可以算是屋子,纯用粗木搭出来的窝棚,山谷靠较平的山那一边,是几片开垦过的地,可是地上早已长满了野草,少说也有一年半载,没有人去整理过了。
  一看到了那一大片荒芜了的地,方队长又直起了身子来,又苦涩,又愤怒地道:“我们来得太迟了!”
  张三道:“他们……不在了”
  方正行冷笑一声,道:“要是他们还在,开出来的地,怎会荒成这样?”
  张三搔着头,道:“我真不信,真不信单臂老七,会干出这种事来!”
  张三一面说,一面向前走过去,方队长也松开白痴的手。单臂老七已经不在,事情可以说,已经进一步明朗化了,案子是他们干的,他们干了这个案子之后,就走了,可能是经过狼牙口走的,嫌白痴碍事,就将他留在狼牙口的镇口了!
  方队长正在想着,陡地听到张三,发出了一下惊呼声,指着地上,抬着头,一脸惊骇之色。
  地上的野草很深,也没有人看得清他指的是什么,方正行首先奔了过去,几个队员也奔了过来,一奔到近前,各人都呆住了!
  地上,是一具骸骨。
  。骸骨看来很完整的,是一个人,伏在地上,骸骨只有一条臂骨,在臂骨上,还嵌着一柄刀,刀早已生锈了,可是还深深陷在骨内。
  方正行深深吸了一口气,张三直到此际,才颤声叫了出来,道:“单臂老七!那是单臂老七!”
  毫无疑问,那是单臂老七,或者说,那是单臂老七的尸骸,从尸体已经变成的白骨来看,单臂老七已经死了很久了。方正行其实可以说出单臂老七死亡的正确日子来,但是他却没有说什么。
  他知道,单臂老七,一定是在那件劫案发生之后死的,已经死了八个月。本来,他认为这件案子是单臂老七干的,但是现在,单臂老七已成了一具骸骨,那么,案子当然不是他干的了!
  方正行俯身,握住了刀柄,将刀提了起来,刀正砍在脊柱骨上,一提起来,连着两节脊椎骨一起提起来,原来很完整的肋骨,散了开来。
  刀现在是生锈了,但是当砍中单臂老七背脊之际,刀一定是极锋利的,因为直到现在,刀还是深深地嵌在骨头之中。
  方正行看了几眼,将刀随手递给了一个队员,那队员接过刀来,立刻抖开一块布,将刀小心地包了起来,那是这件案子发生以来,唯一的证物。
  方正行又向张三望了一眼,张三倒也灵巧,知道方队长想问他什么,忙道:“看来很像是砍我的那种刀!”
  方正行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料得不错,这山窝子中的人,果然和那件惊天动的地大劫案有关,可惜他来迟了,不能在骸骨中得到什么。
  他带着各人向前走去,不久,又在草丛中,发现了另外两具,倒在一起的骸骨,再向前去,又是一具,在屋子前,也有一具,屋中有一具,一共是六具。
  六个人死了,方正行又向张三望去,张三苦笑道:“不错,连白痴一共是七个人!”
  方正行抬头,白痴站在一株树前,怔怔地站着,方正行陡地大叫了起来,向白痴奔了过去,到了那株树前,树有一根横枝,横枝上有一圈没了树皮,树下有一块石头,石头上还有半截早已腐了的草绳。
  那是一根绳子,绑住了石头,挂在树枝上痕迹。方正行呆了一呆,陡地双手齐伸,抓住了白痴胸前的衣服,剧烈地摇着白痴的身子,叫了起来,“说,这里发生过什么事,说!”
  几个队员骇然地互望,一起奔了过来,也一起叫道:“队长!队长!”
  方正行陡地松手,白痴跌倒在地,撑了撑身子,就坐在地上,口中发出“荷荷”的声响。
  一个队员道:“队长,他是——”
  方正行陡地打断了那队员的话题,道:“我知道,他是白痴!但为什么他没有死!”另一个队员道:“因为他是白痴!”
  方正行的眼角跳动着,道:“因为他是白痴,所以凶手连杀了六个人,才放过了他?凶手怎知道他是白痴,就算知道他是白痴,又为什么要放过他?”
  队员互望着,说不上来,张三也匆匆走了过来,额上直冒着汗,方正行陡地转身,向他望去,吓得张三整个人跳了起来,双手乱摇,道:“不,不关我的事!队长手下超生!”
  方正行心中极乱,可是陡然间,他问了一句话来,道:“你那伴当呢?”
  张三不禁呆了一呆,问道:“那一个伴当?”
  方队长的声音极其严厉,严厉得连他自己,也感到有点意外,冷冷地道:“就是那个首先发现这里有一窝子人的那一个伴当!”
  张三瞪大了眼,一时之间,像是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方正行提高了声音,喝道:“快说!”
  方正行的语声,就像晴天霹雳,令得张三整个人跳了一下,忙不迭道:“是!是!那伴当在青叶岗,他那次跌进山沟子里,断了一条腿,到现在走路,还是一拐一拐——”
  `方正行不等他讲完,就叱道:“少废话,我可没问你他现在走路方不方便!”
  张三吓得身子有点发抖,身子向后退了一大步,再也不敢出声。几个队员望着方正行,心中都是好一阵难过,他们跟着方队长,大大小小的案子,也不知道办过多少了。从来也未曾见过方队长有像现在这样大失常态的!
  方队长摇着白痴,厉声质问张三,这都是以前见不到的行动,而方队长所以会如此,队员心中也很明白,方队长是束手无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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