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堡疑云
2025-03-24 作者：慕容美 来源：慕容美作品集 点击：
一条人命
深秋，夜幕笼罩着白虎镇。
土墙上吊着一盏灯头闪烁不定，灯光暗弱的菜子油灯。暗弱而摇晃的灯光，照着旧木桌上的几样酒菜：一碟烂焖茴香豆、一碟五香猪耳朵、两枚各切成四瓣的卤蛋、两个掺了杂面的大馒头，半斤盛在一只缺口海碗里的烧刀子。
这份酒菜，当然是寒伧得很。
但是，在白虎镇，尤其是在王老头这种小得可怜的客栈里，这几乎已经算得上是一桌上好的酒席了。
平时歇在王家客栈的客人，多半都是自备干粮，或是出点柴火钱，借锅自己淘米煮饭。稍为大方一点的客人，则叫一碗腌菜阳春面，或是来个葱花蛋炒饭，也就打发过去了。
今晚这个点了小菜，又打了半斤酒的客人，是个青年汉子。
这汉子高高瘦瘦的，皮肤很黑，身上衣服虽然敝旧，但看上去目朗神清，显得相当健康。王老头忍不住暗暗叹息：“好一条英气勃勃的俊汉子，要不是荷包里少了几两碎银，又何至于歇到我王老头这种客栈里来？唉。”
王老头暗生怜惜之心，不禁自动以滚水冲了一碗“神仙汤”，送去青年人桌上。“神仙汤”又名“三合汤”，是麻油、酱油、加醋冲调的。尽管不登大雅之堂，却有醒酒、开胃、提神的作用。如果撒上一小撮葱花，或碎芹菜梗末，则滋味更佳。
在南方一些小饭铺子里，很多靠劳力生活的汉子，只有买饭的钱，没有买菜的钱，便会向店家讨一碗免费的“神仙汤”，照样三大碗白米饭，香香甜甜饱饱足足的解决一顿。
“这是送的，不要钱。”王老头端汤上桌，另加注解：“馒头冷了，来两口热汤，顺喉暖胃，喝起酒来，也舒服得多。”
“是的！谢谢。”青年人很感激，微笑着微微欠身离座，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
“相公贵姓？”
“水。”
“水火的水？”
“是！”
“在我们白虎镇，水是大姓。”看到青年人那一口好牙齿，王老头不禁对这青年人又增加了几分敬意：“水相公来本镇，是探亲访友，还是顺道路过？”
青年人苦笑了一下道：“这——就很难说了。”
“为何难说？”王老头说着，就在对面的板凳上坐了下来。
他早年丧妻，无儿无女，这家客栈全靠他一个人经营。在白虎镇，客栈共有三家，规模最小的，就是他这家王家老栈。全部客房，就是后面两排土墙茅顶的厢房。两排厢房之间，原该是盖堂屋的地方，现在只有一个竹棚子，里面堆满了草束薪柴。两边厢房里，只有四张大炕床，夏天草席一张，冬天稻秸两束，便是全部的卧具。
生意好的时候，他一个人忙不过来，生意清淡的时候，他一个人守着几间空房子，又闲得无聊。
今晚，他只有两个客人，另外那个客人吃了一碗蛋炒饭，已经上炕睡下了。如今难得有个客人可以聊聊天，他自是求之不得。
“为何难说？”他重复了一遍，意在催对方答复：“难说是什么意思？”
青年人又苦笑了一下道：“因为在下过去也是本镇人。”
王老头的一双水泡子眼，一下子瞪得又圆又大。
那付显得既意外又吃惊的神情，仿佛在说：这是什么废话？是本镇人就是本镇人，再过一百年也是一样。什么叫过去也是？再说，在白虎镇这方圆两三里的地面上，大小数百户人家，无论男女老幼，几乎没有人不认识他王老头，而他王老头也几乎大大小小都多少有点印象。这年轻人既然是白虎镇人，他以前怎么没见过？
青年人望着王老头惊讶的神情，忽然微微一笑道：“王老爹，你后面西厢泥墙上的蜜蜂洞儿，这些年来，有没有野孩子来挖过？”
“被老汉狠狠赶过几次，这些年来——啊！”王老头的一双水泡子眼像要冒出眼眶，声音中充满惊喜：“你——你是虎堡的水二少爷？”
青年人脸色一黯，强笑着道：“自被家父逐出虎堡，声称永绝夫子关系，我水云天虽然还姓水，但早已经不是虎堡的二少爷了。”
王老头好像为自己说错话而感到有点抱歉，垂下眼光，沉默了片刻，才叹息着喃喃道：“水老爷做人样样好，就是性子太刚烈了些，其实，一个使唤丫头，既然人已死了，又何必……”
水云天脸色一正，打断王老头的话头道：“王老爹，您有这种想法就错了。一名使唤丫头，也是一条命。家父当年赶我出门，作法上虽然有违常情，其实他老人家已经顾念了父子私情。就天理国法而言，奸杀一条人命，并非一顿棒杖，逐出家门即可了之……”
王老头有点意外道：“这样说来，你对令尊水老爷子当年的处断，是毫无怨言了？”
水云天轻轻叹了口气道：“就只遗憾家父当年在武功方面坚持授徒不传子的决定，如果我跟家兄从小就都能得到家父武功上的传授，当年这件血案，也许根本就不会发生。”
王老头道：“令尊不传你们两哥儿武功，自有他老人家的见地，跟当年那件血案又有什么关系？”
水云天苦笑道：“当年堡中那个枉死的丫头雪梅，并不是我杀的。”
王老头一呆道：“凶手另有其人？”
水云天凄然点头道：“是的。”
王老头道：“而令尊并不清楚？”
水云天道：“不错。”
王老头忙道：“那人是谁？”
水云天满吸了一大口酒，咕嘟一声咽下，眼中露出坚毅之色，声音却仍很平和地道：“真正的凶手是谁，我水云天一时还无法确定。今天我赶回白虎镇来，便是为了要把这件血案查一个清楚明白！”
王老头无限感慨的叹息着道：“这件事情该有七八年了吧？”
水云天道：“连今天算进去，一共是十年三个月又五天！”
王老头闭目追忆了片刻，不住点头道：“对，对，老汉记得，那好像是中秋节刚刚过去不久。”
他摸出一支粗短的旱烟筒，装烟点火，用力吸了几口，喷出一道浓浓的烟柱。他呆呆的望着淡散的烟云，有如望着那些逝去的岁月。不知想起了什么，王老头刻满皱褶的面孔上，忽然浮现一片笑意。
“二少爷小时候真是皮得可以。”他转向水云天，笑着道：“后面西厢外边是一片油菜田，厢房土墙上尽是蜂洞儿，二少爷拿着竹篾片，镇日跟蜂儿斗法，说是要捉几只养起来，看它们怎么下蜜！二少爷还记不记得这些事？”
水云天也笑了：“刚才是我先提起的，怎会不记得？”
“一晃眼，十多年就这样过去了。”王老头又伤感起来：“老汉刚才认出了二少爷，还以为二少爷这次是赶回来喝玉荷姑娘喜酒的哩！”
水云天微微一怔道：“我妹妹要出阁了，男方是谁？”
王老头道：“这样一件大事，你不知道？”
水云天苦笑道：“我住的地方，远在千里之外，哪会听到江南的消息。”
王老头道：“男方是贵堡的大总管方师父，也就是令尊唯一的武功传人，三骨虎方怀瑾。最近这些年来，这位方师父在江湖上的名气可大了。”
水云天道：“大礼定在哪一天举行？”
王老头道：“大概是大后天吧？最近这几天，贵堡到的宾客，可真够瞧的，几乎比举办一次武林大会，还要热闹得多。如非贵堡那等人家，哪里招待得起！”
水云天点点头道：“玉荷妹妹只比我小四岁，算起来也该出嫁了。”
他接着又问道：“我大哥文举，这些年来在科举上有没有考出个什么名堂来？”
王老头摇摇头，皱紧了双眉道：“你大哥的那副身子骨，太令水老爷子失望了。自二少爷离开虎堡这些年来，就没听说过他的身体硬朗过。四五个月前，听说他又得了一种什么怪病，脸红，发烧，成天冒汗，喘气，又见不得亮光，吹不得风，一直没有能起床。”
水云天目光一直，忽然从怀中掏出一把碎银，塞入王老头掌心，同时起身离座，将身边一个包袱，也交给了王老头。
王老头吃惊道：“二少爷，这是干什么？”
水云天道：“我要立即回堡一趟，天亮之前，还会回来，请王老爹暂时别向任何人提我已返镇的事情。”
二更，月色皎洁，夜凉如水，虎堡后园花木凋零，一片萧瑟。
园角一间小书房内，一灯如豆。
这时房门忽然无风自启，一条瘦长人影悄然无声掩入。
房中一角，一个瘦骨支离的病人躺在床上喘息。一条薄绒毯盖在他的胸腹部分，就像晾晒在柴架上。这位病人，便是虎堡中的大少爷水文举。他只有在每天黎明时分才能熟睡片刻，其余的大部分时间，都是瞪大眼睛望着天花板，计算着日子，忍受着痛苦的煎熬。
病人的神经紧张，睡觉都极敏锐。来人手脚虽轻，但还是被病人察觉到了。
“谁——是爱玲吗？”声音十分低弱：“怎么……这时候……你还没有睡觉？”
来人迅速凑去床前，双膝跪下：“大哥，是我，我是云天。”
“云天？”病人一惊，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居然翻转身子：“你……你……你是二弟？你是云天？”
水云天热泪夺眶而出，这么多年了，哥哥当然认不出他来，但他又何尝分辨得出眼前这名瘦得只剩一付骨架子的，就是他当年那位如玉树临风的亲哥哥？
“哥，不要说话。”他呜咽着，帮哥哥把身躯扳正：“好好躺着，让云天替你把把脉。”
“你学会了医术？”
“懂点皮毛。”
水云天为哥哥凝神把脉，双眉愈皱愈紧。水文举苦笑着道：“云天，我不行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怨不了谁。”
“病是怎么来的？”
“我的身子一向很虚弱，为了能静下心来念书，平常多半住在这间书房里，大约半年前，忽然觉得胸口沉闷……”
“看过大夫没有？”
“看过。”
“是哪一位？”
“田老爹。”
“药方在哪里？”
“茶几上。”
水云天从茶几上拿起两张药单子。第一张上面写的是：枇杷、藕节、乙金、麦冬，各二钱。乌甜、泽兰、桔梗、百合，各一钱半。赤苓、栖草、牛旁，各一钱。水两碗，煎八分。
水云天点点头，再看第二张药单子。
第二张上面写的是：灵脂、云朴、砂仁，各二钱。白芍、元胡、广木、良羌，各一钱。当归、生地，各一钱半。香附三钱。水一碗半，煎六分。
水云天看毕，转向哥哥道：“这第二张方子，是转成胃痛之后开的？”
水文举枯槁的脸孔露出欣慰之色道：“是的，云天，你真有两下子。”
水云天受到赞扬，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这两张药方开得都很好。”他望着哥哥，神情凝重：“你药吃下去，怎么一点效用都没有，反而愈来愈严重？”
水文举轻轻一叹道：“我怎么知道。”
“药是哪家铺子抓的？”
“济众堂。”
“谁去抓的？”
“小扣子。”
“小扣子是谁？”
“堡里的一个小厮。”
“多大年纪？”
“十二三岁。”
“药是谁煎的？”
“你嫂子。”
“从抓药到煎药，这碗药还会经过谁的手？”
水文举想了片刻，摇摇头。水云天站起来，俯身低声道：“哥哥，你记住，别提我回堡来看过你，连嫂子你都得瞒着，明天的药，暂时别吃，想个法子偷偷藏起半碗，放在床底下，明晚我再来。”
“云天，你且慢走。”
“大哥还有事吩咐？”
“云天，你是冤枉的，大哥知道。”水文举无力地睁开眼睛，旋又缓缓闭上，眼窝里漾着两颗泪珠：“当年雪梅那个丫头，并不是你杀死的。”
“哦？后来查清楚了？”
“没有。这是大哥的判断。大哥多少念了几年书，还懂一点道理。”
“大哥的意思？”
“雪梅死时，衣着完整，身上唯一的伤痕，便是颈骨折断。那时你才十七岁，个头儿虽然高大，但跟大哥一样，身子也并不如何强壮。你哪有那么大手劲，能拗断一个人的颈骨。”
“老爷子想到这一点没有？”
“事后我跟他老人家提过了。他没开口。他老人家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就算是他错怪了你，他也不会承认。”
“大哥，现在先养你的病要紧，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慢慢再说吧！”
“不，还有一件事，我要问你。”
“大哥，你尽管问。”
“记得当年你说，你看到一个人，施展上乘轻功逃离现场，雪梅就是那个人杀的。”水文举擦了一下眼睛，失神的盯着水云天道：“这些年来，你有没有想出那个人究竟是谁？”
水云天苦笑道：“我是嫌疑最重的人，说话必须特别谨慎。况且人命关天，没有证据，我就算心有所疑，又能指认谁？”
“你疑心的人是谁？”
“大哥，不瞒你说，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这件事。这种事情，不是嘴巴说说就可以说得清楚的。我们兄弟以后相处的日子还长得很，暂时不要谈它好不好？”
“那么，玉荷的事，你知道不知道？”
“刚刚听说。”
水文举想了一下道：“云天，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去见见他老人家。大后天就是荷妹的婚期，我病成这副样子，既不能起来，也无法见客，堡中多个亲人，帮忙照应，总是好事。”
水云天又苦笑了一下道：“你刚才还说：‘他老人家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怎么你自己倒忘了？在尚未还我清白之前，我如何去见他老人家？当着一干亲朋戚友，他老人家又如何解释他对这个不肖子收回成命的理由？”
“唉，这话也是，那你就去吧！”
“大哥保重！”
三更，夜深沉，虎堡中一片岑寂。
东西跨院的一座小楼上，有人影一闪而逝。
接着，没隔多久，居住中庭的虎堡主人，虎掌无敌水老爷子便从熟睡中被窗外一个陌生的声音轻轻唤醒。
“水老爷子！”
“嗯。”
“水老爷子！”
“谁？”
“快去东西跨院您大媳妇楼上瞧瞧。”
“什么事？”
窗外没有回应，发话之人，显已离去。
虎掌无敌水罡柱，虽已年过六旬，但一身软硬功夫，却没有慌搁。一跃起身下床，只两三下，便将自己结束停当。
可是，在结束停当后，这位老堡主犹豫了。
他这个做公公的人，三更半夜的，往自己媳妇楼上闯，万一被人看到了，成何体统？
他想伸手去摘墙上那面小铜铎，手至半途，又告缩回，如今不比平时，堡中客房中，住满嘉宾，都是大江南北有头有脸的人物，若是铎声惊动了全堡，也吓跑了不速之客，结果什么事情也没有，那岂不又成了一大笑话？
老堡主咬咬牙，决定照暗中那人所提示的，自己一个人过去看看。
老堡主来到东西跨院，可说到达得正是时候，因为在皎洁的月光下，他清清楚楚的看到一名蒙面人，正从媳妇房间里踮着脚尖走出来。
老堡主一阵晕眩，热血自心口上涌，咕咚一声栽倒！
深秋，夜幕笼罩着白虎镇。
土墙上吊着一盏灯头闪烁不定，灯光暗弱的菜子油灯。暗弱而摇晃的灯光，照着旧木桌上的几样酒菜：一碟烂焖茴香豆、一碟五香猪耳朵、两枚各切成四瓣的卤蛋、两个掺了杂面的大馒头，半斤盛在一只缺口海碗里的烧刀子。
这份酒菜，当然是寒伧得很。
但是，在白虎镇，尤其是在王老头这种小得可怜的客栈里，这几乎已经算得上是一桌上好的酒席了。
平时歇在王家客栈的客人，多半都是自备干粮，或是出点柴火钱，借锅自己淘米煮饭。稍为大方一点的客人，则叫一碗腌菜阳春面，或是来个葱花蛋炒饭，也就打发过去了。
今晚这个点了小菜，又打了半斤酒的客人，是个青年汉子。
这汉子高高瘦瘦的，皮肤很黑，身上衣服虽然敝旧，但看上去目朗神清，显得相当健康。王老头忍不住暗暗叹息：“好一条英气勃勃的俊汉子，要不是荷包里少了几两碎银，又何至于歇到我王老头这种客栈里来？唉。”
王老头暗生怜惜之心，不禁自动以滚水冲了一碗“神仙汤”，送去青年人桌上。“神仙汤”又名“三合汤”，是麻油、酱油、加醋冲调的。尽管不登大雅之堂，却有醒酒、开胃、提神的作用。如果撒上一小撮葱花，或碎芹菜梗末，则滋味更佳。
在南方一些小饭铺子里，很多靠劳力生活的汉子，只有买饭的钱，没有买菜的钱，便会向店家讨一碗免费的“神仙汤”，照样三大碗白米饭，香香甜甜饱饱足足的解决一顿。
“这是送的，不要钱。”王老头端汤上桌，另加注解：“馒头冷了，来两口热汤，顺喉暖胃，喝起酒来，也舒服得多。”
“是的！谢谢。”青年人很感激，微笑着微微欠身离座，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
“相公贵姓？”
“水。”
“水火的水？”
“是！”
“在我们白虎镇，水是大姓。”看到青年人那一口好牙齿，王老头不禁对这青年人又增加了几分敬意：“水相公来本镇，是探亲访友，还是顺道路过？”
青年人苦笑了一下道：“这——就很难说了。”
“为何难说？”王老头说着，就在对面的板凳上坐了下来。
他早年丧妻，无儿无女，这家客栈全靠他一个人经营。在白虎镇，客栈共有三家，规模最小的，就是他这家王家老栈。全部客房，就是后面两排土墙茅顶的厢房。两排厢房之间，原该是盖堂屋的地方，现在只有一个竹棚子，里面堆满了草束薪柴。两边厢房里，只有四张大炕床，夏天草席一张，冬天稻秸两束，便是全部的卧具。
生意好的时候，他一个人忙不过来，生意清淡的时候，他一个人守着几间空房子，又闲得无聊。
今晚，他只有两个客人，另外那个客人吃了一碗蛋炒饭，已经上炕睡下了。如今难得有个客人可以聊聊天，他自是求之不得。
“为何难说？”他重复了一遍，意在催对方答复：“难说是什么意思？”
青年人又苦笑了一下道：“因为在下过去也是本镇人。”
王老头的一双水泡子眼，一下子瞪得又圆又大。
那付显得既意外又吃惊的神情，仿佛在说：这是什么废话？是本镇人就是本镇人，再过一百年也是一样。什么叫过去也是？再说，在白虎镇这方圆两三里的地面上，大小数百户人家，无论男女老幼，几乎没有人不认识他王老头，而他王老头也几乎大大小小都多少有点印象。这年轻人既然是白虎镇人，他以前怎么没见过？
青年人望着王老头惊讶的神情，忽然微微一笑道：“王老爹，你后面西厢泥墙上的蜜蜂洞儿，这些年来，有没有野孩子来挖过？”
“被老汉狠狠赶过几次，这些年来——啊！”王老头的一双水泡子眼像要冒出眼眶，声音中充满惊喜：“你——你是虎堡的水二少爷？”
青年人脸色一黯，强笑着道：“自被家父逐出虎堡，声称永绝夫子关系，我水云天虽然还姓水，但早已经不是虎堡的二少爷了。”
王老头好像为自己说错话而感到有点抱歉，垂下眼光，沉默了片刻，才叹息着喃喃道：“水老爷做人样样好，就是性子太刚烈了些，其实，一个使唤丫头，既然人已死了，又何必……”
水云天脸色一正，打断王老头的话头道：“王老爹，您有这种想法就错了。一名使唤丫头，也是一条命。家父当年赶我出门，作法上虽然有违常情，其实他老人家已经顾念了父子私情。就天理国法而言，奸杀一条人命，并非一顿棒杖，逐出家门即可了之……”
王老头有点意外道：“这样说来，你对令尊水老爷子当年的处断，是毫无怨言了？”
水云天轻轻叹了口气道：“就只遗憾家父当年在武功方面坚持授徒不传子的决定，如果我跟家兄从小就都能得到家父武功上的传授，当年这件血案，也许根本就不会发生。”
王老头道：“令尊不传你们两哥儿武功，自有他老人家的见地，跟当年那件血案又有什么关系？”
水云天苦笑道：“当年堡中那个枉死的丫头雪梅，并不是我杀的。”
王老头一呆道：“凶手另有其人？”
水云天凄然点头道：“是的。”
王老头道：“而令尊并不清楚？”
水云天道：“不错。”
王老头忙道：“那人是谁？”
水云天满吸了一大口酒，咕嘟一声咽下，眼中露出坚毅之色，声音却仍很平和地道：“真正的凶手是谁，我水云天一时还无法确定。今天我赶回白虎镇来，便是为了要把这件血案查一个清楚明白！”
王老头无限感慨的叹息着道：“这件事情该有七八年了吧？”
水云天道：“连今天算进去，一共是十年三个月又五天！”
王老头闭目追忆了片刻，不住点头道：“对，对，老汉记得，那好像是中秋节刚刚过去不久。”
他摸出一支粗短的旱烟筒，装烟点火，用力吸了几口，喷出一道浓浓的烟柱。他呆呆的望着淡散的烟云，有如望着那些逝去的岁月。不知想起了什么，王老头刻满皱褶的面孔上，忽然浮现一片笑意。
“二少爷小时候真是皮得可以。”他转向水云天，笑着道：“后面西厢外边是一片油菜田，厢房土墙上尽是蜂洞儿，二少爷拿着竹篾片，镇日跟蜂儿斗法，说是要捉几只养起来，看它们怎么下蜜！二少爷还记不记得这些事？”
水云天也笑了：“刚才是我先提起的，怎会不记得？”
“一晃眼，十多年就这样过去了。”王老头又伤感起来：“老汉刚才认出了二少爷，还以为二少爷这次是赶回来喝玉荷姑娘喜酒的哩！”
水云天微微一怔道：“我妹妹要出阁了，男方是谁？”
王老头道：“这样一件大事，你不知道？”
水云天苦笑道：“我住的地方，远在千里之外，哪会听到江南的消息。”
王老头道：“男方是贵堡的大总管方师父，也就是令尊唯一的武功传人，三骨虎方怀瑾。最近这些年来，这位方师父在江湖上的名气可大了。”
水云天道：“大礼定在哪一天举行？”
王老头道：“大概是大后天吧？最近这几天，贵堡到的宾客，可真够瞧的，几乎比举办一次武林大会，还要热闹得多。如非贵堡那等人家，哪里招待得起！”
水云天点点头道：“玉荷妹妹只比我小四岁，算起来也该出嫁了。”
他接着又问道：“我大哥文举，这些年来在科举上有没有考出个什么名堂来？”
王老头摇摇头，皱紧了双眉道：“你大哥的那副身子骨，太令水老爷子失望了。自二少爷离开虎堡这些年来，就没听说过他的身体硬朗过。四五个月前，听说他又得了一种什么怪病，脸红，发烧，成天冒汗，喘气，又见不得亮光，吹不得风，一直没有能起床。”
水云天目光一直，忽然从怀中掏出一把碎银，塞入王老头掌心，同时起身离座，将身边一个包袱，也交给了王老头。
王老头吃惊道：“二少爷，这是干什么？”
水云天道：“我要立即回堡一趟，天亮之前，还会回来，请王老爹暂时别向任何人提我已返镇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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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月色皎洁，夜凉如水，虎堡后园花木凋零，一片萧瑟。
园角一间小书房内，一灯如豆。
这时房门忽然无风自启，一条瘦长人影悄然无声掩入。
房中一角，一个瘦骨支离的病人躺在床上喘息。一条薄绒毯盖在他的胸腹部分，就像晾晒在柴架上。这位病人，便是虎堡中的大少爷水文举。他只有在每天黎明时分才能熟睡片刻，其余的大部分时间，都是瞪大眼睛望着天花板，计算着日子，忍受着痛苦的煎熬。
病人的神经紧张，睡觉都极敏锐。来人手脚虽轻，但还是被病人察觉到了。
“谁——是爱玲吗？”声音十分低弱：“怎么……这时候……你还没有睡觉？”
来人迅速凑去床前，双膝跪下：“大哥，是我，我是云天。”
“云天？”病人一惊，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居然翻转身子：“你……你……你是二弟？你是云天？”
水云天热泪夺眶而出，这么多年了，哥哥当然认不出他来，但他又何尝分辨得出眼前这名瘦得只剩一付骨架子的，就是他当年那位如玉树临风的亲哥哥？
“哥，不要说话。”他呜咽着，帮哥哥把身躯扳正：“好好躺着，让云天替你把把脉。”
“你学会了医术？”
“懂点皮毛。”
水云天为哥哥凝神把脉，双眉愈皱愈紧。水文举苦笑着道：“云天，我不行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怨不了谁。”
“病是怎么来的？”
“我的身子一向很虚弱，为了能静下心来念书，平常多半住在这间书房里，大约半年前，忽然觉得胸口沉闷……”
“看过大夫没有？”
“看过。”
“是哪一位？”
“田老爹。”
“药方在哪里？”
“茶几上。”
水云天从茶几上拿起两张药单子。第一张上面写的是：枇杷、藕节、乙金、麦冬，各二钱。乌甜、泽兰、桔梗、百合，各一钱半。赤苓、栖草、牛旁，各一钱。水两碗，煎八分。
水云天点点头，再看第二张药单子。
第二张上面写的是：灵脂、云朴、砂仁，各二钱。白芍、元胡、广木、良羌，各一钱。当归、生地，各一钱半。香附三钱。水一碗半，煎六分。
水云天看毕，转向哥哥道：“这第二张方子，是转成胃痛之后开的？”
水文举枯槁的脸孔露出欣慰之色道：“是的，云天，你真有两下子。”
水云天受到赞扬，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这两张药方开得都很好。”他望着哥哥，神情凝重：“你药吃下去，怎么一点效用都没有，反而愈来愈严重？”
水文举轻轻一叹道：“我怎么知道。”
“药是哪家铺子抓的？”
“济众堂。”
“谁去抓的？”
“小扣子。”
“小扣子是谁？”
“堡里的一个小厮。”
“多大年纪？”
“十二三岁。”
“药是谁煎的？”
“你嫂子。”
“从抓药到煎药，这碗药还会经过谁的手？”
水文举想了片刻，摇摇头。水云天站起来，俯身低声道：“哥哥，你记住，别提我回堡来看过你，连嫂子你都得瞒着，明天的药，暂时别吃，想个法子偷偷藏起半碗，放在床底下，明晚我再来。”
“云天，你且慢走。”
“大哥还有事吩咐？”
“云天，你是冤枉的，大哥知道。”水文举无力地睁开眼睛，旋又缓缓闭上，眼窝里漾着两颗泪珠：“当年雪梅那个丫头，并不是你杀死的。”
“哦？后来查清楚了？”
“没有。这是大哥的判断。大哥多少念了几年书，还懂一点道理。”
“大哥的意思？”
“雪梅死时，衣着完整，身上唯一的伤痕，便是颈骨折断。那时你才十七岁，个头儿虽然高大，但跟大哥一样，身子也并不如何强壮。你哪有那么大手劲，能拗断一个人的颈骨。”
“老爷子想到这一点没有？”
“事后我跟他老人家提过了。他没开口。他老人家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就算是他错怪了你，他也不会承认。”
“大哥，现在先养你的病要紧，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慢慢再说吧！”
“不，还有一件事，我要问你。”
“大哥，你尽管问。”
“记得当年你说，你看到一个人，施展上乘轻功逃离现场，雪梅就是那个人杀的。”水文举擦了一下眼睛，失神的盯着水云天道：“这些年来，你有没有想出那个人究竟是谁？”
水云天苦笑道：“我是嫌疑最重的人，说话必须特别谨慎。况且人命关天，没有证据，我就算心有所疑，又能指认谁？”
“你疑心的人是谁？”
“大哥，不瞒你说，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这件事。这种事情，不是嘴巴说说就可以说得清楚的。我们兄弟以后相处的日子还长得很，暂时不要谈它好不好？”
“那么，玉荷的事，你知道不知道？”
“刚刚听说。”
水文举想了一下道：“云天，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去见见他老人家。大后天就是荷妹的婚期，我病成这副样子，既不能起来，也无法见客，堡中多个亲人，帮忙照应，总是好事。”
水云天又苦笑了一下道：“你刚才还说：‘他老人家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怎么你自己倒忘了？在尚未还我清白之前，我如何去见他老人家？当着一干亲朋戚友，他老人家又如何解释他对这个不肖子收回成命的理由？”
“唉，这话也是，那你就去吧！”
“大哥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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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夜深沉，虎堡中一片岑寂。
东西跨院的一座小楼上，有人影一闪而逝。
接着，没隔多久，居住中庭的虎堡主人，虎掌无敌水老爷子便从熟睡中被窗外一个陌生的声音轻轻唤醒。
“水老爷子！”
“嗯。”
“水老爷子！”
“谁？”
“快去东西跨院您大媳妇楼上瞧瞧。”
“什么事？”
窗外没有回应，发话之人，显已离去。
虎掌无敌水罡柱，虽已年过六旬，但一身软硬功夫，却没有慌搁。一跃起身下床，只两三下，便将自己结束停当。
可是，在结束停当后，这位老堡主犹豫了。
他这个做公公的人，三更半夜的，往自己媳妇楼上闯，万一被人看到了，成何体统？
他想伸手去摘墙上那面小铜铎，手至半途，又告缩回，如今不比平时，堡中客房中，住满嘉宾，都是大江南北有头有脸的人物，若是铎声惊动了全堡，也吓跑了不速之客，结果什么事情也没有，那岂不又成了一大笑话？
老堡主咬咬牙，决定照暗中那人所提示的，自己一个人过去看看。
老堡主来到东西跨院，可说到达得正是时候，因为在皎洁的月光下，他清清楚楚的看到一名蒙面人，正从媳妇房间里踮着脚尖走出来。
老堡主一阵晕眩，热血自心口上涌，咕咚一声栽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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