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古战场鬼魂战队

2024-10-11  作者：鲁卫  来源：鲁卫作品集  点击：

　　夜风凄凄，听在当年曾被誉为江北第一美男子的“巢成郎”路芹泥耳里，似是化作野兽的狰狞吼啸，又宛若油煎火燎下冤魂的喘息声音。
　　小叶望着他，魏冰宜不愿意望、也许是不敢望，对于这样的一个人，他俩本该是形同陌路的。但不知如何，从这张可怖嘴脸间吐出的故事，竟有着一种莫名的牵引力，使二人彷佛着了魔一样。
　　路芹泥的脸太丑陋，但声音却彷佛渐渐回复当年巢成郎的慑人魅力：“这个女人很不幸，遇上一个像我这样的男人。她本来就不属于我，而她为我生下一个女儿，更只能算是命运之神给她开的一个玩笑。我从没逛过窑子，但才第一次做这种事，就在窑子里以一掌将她天灵震碎，结束这个女人可怜的一生。”
　　路芹泥的故事已告一个段落，灯笼忽然熄灭，他的丑恶脸孔在夜色中变了一片漆黑。
　　良久，小叶问：“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故事？”
　　路芹泥的声音冷冷冰冰：“你是个不长进的刀手，而我是一名失败的剑客。但只要你愿意助我女儿一臂之力，就一定可以合力把李临风彻底消灭。”
　　小叶笑了：“也许你和李临风之间有重大的过节，但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了？”
　　路芹泥道：“龟仙人是怎样死的？”
　　小叶一怔。
　　路芹泥又道：“猫狗大夫是怎样死的？”
　　小叶骇然。
　　路芹泥冷冷一笑：“在无锡瀚颐店，是谁暗算你这位三少爷？”
　　小叶听到这里，嘴里彷佛含着一个涂上砒碍的蜜脯。
　　再甜的蜜脯加上砒碍，都是又苦又恐怖的毒药。
　　路芹泥的声音似在夜风中悽惨地荡漾：“龟仙人之死，关键在于东方公武，猫狗大夫之死，死于险道仁贵半尺布刀法之下；而在无锡瀚颐店里险些要了你这条性命的，是吕无忌……”
　　“但你可知道，东方大将军、险道仁贵、吕无忌，这些人全都是李临风的党羽？这些人所走的每一着，根本一直都在李临风预计之中？”
　　路芹泥的每一个字，都像是长长的铁钉，一口一口沉痛地、残酷地，敲入小叶的脑袋中。
　　魏冰宜的指甲，有一大半已嵌入小叶手臂的肌肉里。
　　在这时候，路芹泥忽然“噗”的一声跪倒在小叶面前，沉声道：“路刺李是我唯一的血裔，我已传授了她一套‘复仇之剑’，但凭她的能耐，尚不足以把李临风刺杀，只有加上三少爷的协助，她才有机会为她的娘亲报仇，巢成郎在这里给三少爷嗑头，乞望三少爷能够成全！”
　　一代武林名士路芹泥，当年是何等地洒脱飞扬？又怎能想像得到，二十年后的今夜，竟然会向一个武林后辈跪拜乞怜，只求对方施以援手，为他的女儿助阵，一举歼杀仇敌李临风？
　　小叶能拒绝吗？魏冰宜不知道。她只是仰起脸庞，凝视着小叶，看看他会作出怎样的决定。
　　小叶迟疑未决。
　　风渐急，另一盏灯笼的火光，也在这时候忽然熄灭。
　　路刺李倏地抽出长剑，在灯火熄灭的一刹那间，刺向小叶咽喉。
　　路刺李，便是傻姑。
　　她曾经是没有人会放在眼底的村姑。
　　十七岁的村姑，却能施展出不可思议的剑招。
　　她的剑招进退有度，一剑刺出，虽被小叶闪开，但剑势却宛如金蛇，又似是从四面八方飘至的雨点，全力向小叶展开搏杀。
　　一剑！
　　两剑！三剑！……
　　十剑！三十剑！……
　　直至九十九剑，路刺李把剑一收，飘然退远，在夜色署如一只夜猫般单膝蹲伏下来。
　　要是从前曾经认识傻姑的人目睹眼前这一切，恐怕很难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小叶自始至终，并没有抽刀还击。
　　小叶弯刀，只要出鞘，定必见血。但小叶不想在这一把弯刀沾上路刺李身上的鲜血。在他眼中，她只是一个无知、甚至身世可怜的女孩。
　　路芹泥在旁边瞧着。路刺李已退下，她的剑已收回剑鞘中，但路芹泥始终沉默着，久久没有开口。
　　小叶的脸在夜色中，看来木无表情。
　　良久，说道：“你们走吧！无论你们要做什么事，想刺杀任何人，都和我这个局外人没有任何关系。”
　　路芹泥不理会小叶说的话，只是问：“她的剑法怎样？”
　　小叶冷冷一笑：“杀不了我，更杀不了李临风。”
　　路芹泥道：“她杀不了你，并不是因为她在剑招上不如你，而是她没有杀人的决心和经验。”
　　杀人，可以凭经验去完成，也可以凭决心而做得比杀手还更彻底。但路刺李没有杀人的经验，也没有杀小叶的决心。
　　无怨无仇，傻姑下不了手。
　　路芹泥又道：“你要是不肯助她一臂之力，咱俩父女只好阴魂不散跟在三少爷身后。你要甩掉咱们，恐怕只有一个法子……”
　　小叶道：“我不会胡乱杀人，也不会胡乱跟任何来历不明的人合伙。”
　　路芹泥道：“我已把咱俩父女的一切全盘托出。”
　　小叶冷笑：“但你的故事并不动听，你若要报仇，萧阶月的仇又该由谁来报？”
　　路芹泥似是哑然。
　　魏冰宜心想：“小叶对他不理不睬，这人应该走了吧！”但这个丑陋的人居然苦苦相缠，不肯离去。
　　他取出一支火箭，用火摺子燃着。“呼”一声响，火箭拖着一道刺目的青芒，斜斜地射向东北方上空。
　　魏冰宜脸色一变，欲言又止。
　　火箭有如人生，无论劲道有多强，发出的光芒有多闪亮，总有摔下来熄灭的时候。
　　小叶没有问他为什么要放射这一种火箭，因为理由太简单，就算是白痴也会明白。这是一种讯息，讯息传递出去，使远在远方的党羽知道在这里发生的事情。同时，也是召唤党羽前来的一种手法。
　　过了片刻，道路上传来阵阵马蹄声响。来的不是一匹马，是一群。但这一群马总数有多少？马鞍上的又是些什么人？


　　三百八十一匹马，三百八十一条威武的大汉，还有三百八十一件锋利的兵刃，有如潮水般涌了过来。
　　马匹来势慑人，但速度缓慢。
　　马群在马车面前停下。在最前面的十几匹马。鞍上骑士全都手执火炬，照亮了每一张脸。
　　这些脸，小叶最少有一半是认识的。
　　“抄经、扫墓、棺盖、丧门、求神、拜佛、屠宰，流血、断气……灭绝十绝中，竟有九个来了……”小叶忽然“咄”地一声大喝：“还有十绝中的殓葬，怎么没有和你们在一起？”
　　一条黑衣人大汉从马背上跳下，单膝跪拜恭声抱拳：“属下断气，参见金腰侯，”
　　小叶曾经是天尊幕府金腰带刀手，虽然他不求名利，但在天建门中，武赤飙曾把他列为天尊幕府中的金腰侯，职权之大，犹在天骄十二楼主任何一位楼主之上。
　　单膝跪下的大汉叫断气，是天尊幕府中‘十绝堂’十大堂主之一。
　　天尊幕府麾下，并不是只有天骄十二楼的势力存在。除了天骄十二楼，还有暗堂的设立。
　　暗堂有多少？只有一堂？二堂？三堂？还是有更多不为外人所知的暗堂存在？关于这一点，别说是天尊门以外的人不知道，便是天尊门中人，也没几个能够完全知晓。
　　暗堂之所以会是暗堂，那是在于一个“暗”字。“暗”是“光”的反面，因此，暗堂中人，本来就是绝对不能见光的。
　　就连天骑十二楼的人，也没多少个能够认得暗堂中隐伏着的高手。
　　但武赤飙素来倚重小叶。非但倚重，更绝对信任。曾对北楼楼主“北极幽冥客”白绝说过：“金腰侯不一定永远效忠本门，但却一定不会背叛于我。”当时，白绝对武天尊之言，深表赞同。
　　武赤飙没有看错小叶。小叶并不是那种脑后有反骨的傢伙。正因为武赤飙绝对信任小叶，所以，对天尊幕府中的重要机密，小叶知道得比任何人都清楚。
　　十绝堂属于天尊门的暗堂，这暗堂的十大堂主，排名并无上下高低之分。
　　断气是其中之一。
　　殓葬也是其中之一。
　　断气还没有断气，而且脸色红润，眼神精光炯炯，要让他断气，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殓葬呢？殓葬在哪里？
　　断气缓缓站立起来，同时木然地道：“殓葬已被殓葬。殓葬说过，要是他死了，命中注定只能用旧棺殓葬，想不到竟是真的。”
　　小叶上前，取过断气手里的火炬。
　　他没有说话，只是手持火炬，走向马群。
　　马群也是人群。
　　一匹马，一条大汉，每张脸都有如钢铁般坚实。小叶虽然并不认得所有人，但他所认识的每一张脸，都是天尊幕府中的精锐杀手。
　　直至最后七匹马，马背上的七个人……在火炬烈焰映照下，小叶赫然发现马背上的并不是须眉大汉，而是娇娘婀娜多姿的妙龄女郎。
　　“八美图？多情楼？……”小叶不期然地吐一口气，逐一数算：“金壶、秀虹、妍若、窈窕、桃、槐雨、真薇……只有七美……”
　　“八美图”，便是天骄十二楼中多情楼的八大高手。小叶已念出这七美的名字，还有一位，自然便是八美之首，也就是多情楼主人“美梦仙子”费相思。
　　金壶凝望火炬下的小叶，问：“咱们的主人在什么地方？”
　　──当年，“黄河第一狂徒”步浪飞决战“矛王”卓盖天，在黄河铗吟渡口，“八美图”曾联手对付卓矛王之部属。激战过后，费相思跟着步浪飞远走天涯，七美则各散东西，逃避天尊幕府究治叛变之罪……
　　但时移势易，天尊幕府突遭钜变，“八美图”中之七美，又再团结在一起，更加入天尊幕府这一列神秘大军之中。
　　小叶在天尊幕府中虽然时日不太长久，但对多情楼的“八美图”，却还是相当熟识的。这倒不是三少爷垂涎八美之美色，而是这八大美人，很早就知道叶家三少爷暗中痴恋哑大姐，因此不时藉故溜了过来，向小叶调笑取乐。
　　女孩子多半都是心性顽皮的，这种调笑，绝对没有半点恶意，相反地，那是另一种可贵的友情。
　　没有友情的世界是枯躁的，甚至是死寂的。小叶心里感激这八美，但“八美图”再关心小叶这位金腰侯，对他和哑大姐的事，始终帮不上忙。
　　金壶的眼睛，在八美中是最小的，但细小的眼睛也有细小的另一种美。而对着她道一双美眸，小叶立刻很老实地告诉金壶：“她在高手村，她有了身孕……”他说的话还没有完，七美已发出兴高采烈之极的欢呼声。
　　小叶道：“费楼主的事，稍后再谈。”手持火炬，回到马车旁边，沉着地空向断气的脸。
　　“这里都是武天尊最信任的战士，八美图虽然一度离去，但只要天尊幕府有事，还是会拚着一死回来效忠。”断气大声说道。
　　小叶点了点头，他相信断气说的话。但殓葬呢？
　　“殓葬之死，究竟是怎样一回事？”小叶问。
　　断气道：“昨夜，殓葬在一处坟地，找到了一副已被埋藏在地底二十五年的棺木，他说，这一副棺木的主人，生前是一个鄙劣小人，曾经向殓葬的母亲施以强暴。”
　　小叶深深吸一口气，皱眉道：“那又怎样？”
　　断气道：“棺中人，曾经强奸他的母亲，但最后却并非死在殓葬之手。”
　　小叶道：“殓葬为什么没有亲自出手为母亲报仇？”
　　断气道：“殓葬已拚过三次命，但每一次狙杀对方，都给这人杀退，最后一次，断了七根肋骨，碎掉三分之一的牙齿，躺在床上医治了整整两年。”
　　小叶道：“两年之后又怎样了？”
　　断气道：“殓葬恢复了一身武功，再去找仇人拚命，但他迟了三天。”
　　小叶道：“仇人已死在别人的手里？”
　　断气道：“不错，多行不义必自毙。把他杀掉的，是他最宠爱的情妇。情妇把这人的头脑割下，然后用粗韧的绳线，把这颗脑袋和他的屁股缝合在一起，而且在殓葬的时候，保持着这种姿势放入棺木里下葬。”
　　“二十五年后的昨夜，殓葬找到了这一个坟穴，把棺木挖出，撬开棺盖，仇人的头骨仍然和下盘骨堆迭在一起。”
　　“殓葬把仇人的尸骨抛入河水里，然后在棺盖上写了一封信。”
　　“这封信是殓葬的绝笔，写完之后，他嘱咐我把他好好殓葬。”
　　“对殓葬而言，最好的殓葬便是躺在仇人用过的旧棺木里。这是他的嘱咐，也是他的遗愿。我和他做了几十年朋友，他想怎样做，我便得依照他说的话去做。”
　　小叶没有作响，但却伸出左手。
　　断气会意，把一封信递上。
　　小叶把这封信撕开，看了之后，放在火炬上烧成灰烬。
　　灰烬在火光之上随风飘扬，似乎除了小叶之外，世上就只有殓葬的鬼魂，才知道信里面的内容。但小叶没有故作神秘，他很快就对所有人说道：“殓葬是要向我这个金腰侯作出死谏。他怎会如此愚昧！宁愿自我牺牲，来换取我这个早已退出天尊门的金腰带刀手，再度恢复原来金腰侯的地位，为天尊门已濒临崩溃的江山杀出血路……”
　　断气立时大声道：“殓葬只是愚勇，但不能说是愚昧。要为天尊幕府力挽狂澜，就必须有人站出来！”
　　小叶道：“不错！但那一个人绝不会是我，而是天尊幕府主人武赤飙！除了武天尊，谁都不配带领你们这三百余名精锐战士。”
　　断气道：“天尊已不愿意重回天尊幕府！只有金腰侯始能重整天尊雄师，和‘北权天君’李临风分庭抗礼！”
　　小叶猛然回头，盯向路芹泥的脸：“这三十年来，你到底做了些什么？”
　　路芹泥似在闭目沉思。良久，才慢慢的说道：“这三十年来，我过的日子，就像是四处找寻腐烂尸体的秃鹰。只要什么地方有腐烂的气味，就算爬也要爬过去……”
　　小叶悚然：“为了报复，你费了好大的功夫！李临风权势薰天，智谋深远，你若明刀明枪，绝不会是他的敌手。因此，只有在武林中四处钻营，纠集江湖上最失落的一群武者，来帮助你达成打击李临风的心愿！”
　　路芹泥惨笑一声，脸上丑恶的疤痕似有千万虫蚁在火炬下不断地蠕动：“江湖争杀，原本就是各自奇谋的游戏，正是成王败寇，何奇之有？要是在三十年前，‘巢成郎’会向一个江湖刀客跪嗑哀求吗？但惨败余生，纵使要重蹈殓葬覆辙，今之巢成郎也只会含笑赴黄泉，而绝不会稍有皱眉！”
　　小叶楞住了。
　　这个懒洋洋的三少爷，在这一晚遇上一群拚命的人。
　　这里的每一个人，彷佛都是一桶猛烈的火乐，而火炬更已拿在小叶的手里……
　　哑大姐死了。
　　武赤飙壮志消沉……
　　除了小叶，又还有谁能令天尊幕府再度崛起于江南武林？
　　小叶想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