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玉箭无弓迷津手

2024-10-11  作者：鲁卫  来源：鲁卫作品集  点击：

　　玉箭是一种极罕见的武器。
　　玉乃君子之器也，但若成了玉箭却又如何？
　　“玉箭女王”褟盼秋已先后用了两支碧绿玉箭，一支射向“混世军师”葛春秋背后，另一支射入“白眉神捕”谭四的眉心。
　　高手村内，弥漫着腾腾杀气，杀气来自于褟盼秋，一个隐匿江湖许久的女子。
　　高手村内，也弥漫着另一种异乡重逢的亲情，亲情同样也来自褟盼秋，但对方小宝而言，她是一个连乳头都没有半点印象的母亲。
　　方小宝知道妈妈来了。但他并不怎么激动。是否……他早已习惯了孤儿的生涯？
　　褟盼秋也没有激动的神情，尽管天下间大多数母亲都很伟大，但她并不是其中之一。
　　她是一个怎样的妈妈，怎能狠心丢下儿子？打从他出生以来，便从没仔细地瞧他一眼，她痛恨的是谁？是他的父亲？还是他比父亲更令妈妈感到憎厌？
　　答案总是有的。
　　无论这答案有多残酷，总是可以解释得了一切。
　　或者答案不怎么残酷，但有点荒诞，甚至是极度荒诞，但依然还是可以解释一切。
　　人生，本来就夹杂着许许多多的残酷和荒诞。而且，越是聪明的人，往往越是难以逃避。因此，人们总会说一句很古老但却也很正确的话：“聪明反被聪明误”，这是千古不易的真理。
　　褟盼秋是个聪明的女子，绝顶聪明。
　　因此，方鱼同样聪明。方小宝也许更聪明。世上不可能有一头其蠢无比的母猪能生下聪明伶俐的女儿。
　　很多聪明人的妈妈看来并不聪明，那是因为慈母都伟大，每每在伟大得太离谱的时候，而常做出一些难以解释的蠢事。
　　但褟盼秋看来并不像个伟大的母亲。
　　一个连奶头都不肯让儿子吸吮的妈妈，又还能伟大到什么地方去？
　　要是世上有一种母亲，活该给儿子一脚踢入渠沟里跟老鼠们齐齐打滚，那褟盼秋必然便是其中之一。
　　世上不少妈妈，第一句逗儿子说的话，总是：“莺咕……莺咕……”，或者是：“乖乖，妈妈在这里……”，再不然也许会是：“奶奶，奶奶在这里，宝宝快快吃奶奶……”
　　但方小宝听见妈妈的第一句话却是：“我已杀了谭四。”
　　谭四，他是“白眉神捕”，是正义凛然的一条好汉。方小宝敬重他，步浪飞更和这人有着拜把的交情。
　　方小宝的母亲忽然出现，而且一出现便杀了谭四。
　　她杀谭四，竟是轻易地有如捏死一只蚂蚁般。
　　谭四的王者神剑，陪伴主人闯荡江湖多年，挡过不少明枪，也拨落过无数冷箭。
　　但褟盼秋这一箭，他却无法挡去。
　　王者神剑在一眨眼间落入褟盼秋手里，她夺取了谭四的剑，也夺走了他的性命。
　　谭四不服，中箭后还想与她再战，无奈双腿已软，身子也软绵绵地倒了下来。
　　步浪飞把他抱起，振声叫道：“谭四，你一定不会有事的！你若死了，山姐的仇谁来报？”
　　他是战士，战士可以死于沙场，但绝不能死在任何人的怀里。只要还有一口气吊着，他誓言力战到底。
　　步浪飞明白。他是狂徒，既是狂徒中的战士，也是战士中的狂徒，谭四的心境，他怎会不明白？又怎能不明白？他几乎立刻就要放下谭四的身体……
　　但太迟了。
　　碧绿的一箭，致命地射入他的脑髓。
　　翠绿名贵的玉箭，其箭镞已无情地贯穿过谭四的眉心，斜斜地向上插入在脑浆之中。
　　山姐的仇谁来报？
　　谭四的仇，又该由谁来报？


　　云在飘动，但飘得却像是一副又一副丑陋的棺材，谁说云堆必然是美丽的？
　　当人心丑恶地展露时，世上便再也没有明媚的风光。要是在这时候躺在如茵绿草上，可能连最嫩的青草也会化作利刃，刺破心肝脾肺肾。
　　步浪飞很想放下谭四。只要谭四还有一口气在，步浪飞绝对会尊重他的任何决定。
　　可是，谭四死了。他撇下山姐的仇不报，也舍弃了步浪飞、石厚茧这些老朋友的友情而不顾，突然死掉了。
　　广澄和尚魂不附体地落荒而逃。这和尚虽然在方小宝眼中看来贼眉贼眼，但胆子其实小得可怜。
　　上下道长已站在方小宝身边。父子二人，长相一般无异，只是一个老些，一个年轻些。
　　“阿盼……你还认得我吗？……”才迸出这八个字，已不断的在喘气，完全不像平时的作风。
　　褟盼秋昂了昂首，声音冷峻：“在我的男人中，从没有一个是臭道土。
　　上下道长气得色变，但却强忍：“我是方清楚。”
　　褟盼秋静默一下：“你是在什么时候开始找回小宝的？”
　　上下道长道：“也不是太久，但总算是有点缘分，终于能够父子团聚……现在你也来了，那更好，只要把阿鱼也找回来，便能一家团聚。”
　　褟盼秋忽然上前，伸手触摸方小宝的脸。方小宝没有动，妈妈要摸一摸儿子，这种事很平常，犯不着大惊小怪。
　　褟盼秋摸了他一下。
　　只是摸一下，便把手掌收回。她的眼里并没有太丰富的情感，连呼吸都很平淡，没有半点紧张。
　　“我有话要跟你说，”她语气平静地，“要是你不愿意和我谈话，不要紧，我立刻就走，但今晚一定会回来杀人。”
　　方小宝脸色一变：“你说什么？杀人？你已杀了谭四，伤了葛春秋，还有石厚茧，是否也被你所伤？你是谁？为什么我不愿意和你谈话，你就要出手杀人？”
　　褟盼秋眉毛一剔：“杀人，是一种手段。也是一种游戏，你还年轻，不懂事。等你长大之后，就会明白为什么有些人是非杀不可的。”
　　方小宝道：“要是我不听你说的话，你要杀谁？”
　　褟盼秋道：“三个小娃娃，不管是男是女，只要是还没断奶的统统都杀，一个也不放过。”
　　此言一出，“黄河第一狂徒”震怒了。他终于放下谭四，双手紧握着一把从没有人见过的长剑，疾冲至褟盼秋面前，叫道：“得罪了！”
　　杀气腾腾，狂徒终于拚命。
　　他的武功并不是天下无敌，但却像是一股足以焚燬天地万物的烈火，没有人能够把这种可怖的火焰给扑熄。
　　但他握着剑的那双手指尖忽然变得冷冰。仅在短短一眨眼间，这股烈火就再也燃烧不起来。
　　因为他看见一个独臂人，微笑着从一间房舍里缓步而出。他唯一的左臂，抱着一个初生婴儿，那是费相思为步浪飞生下来的小狂徒小帮主──步安康。
　　独臂人慢条斯理地说道：“你这个儿子很有气质，连指骨都比别的娃儿修长有力，将来必然是一个出色的剑客。”
　　步浪飞心急如焚，不但步安康身陷险境，小费的情况如何更是令人担忧。
　　褟盼秋淡淡一笑：“不必惶恐，他是我的外甥，姓班，名统之。他是方鱼的表哥，当然也同样是小宝的表哥，都是自己人，无论有什么话都可以坐下来慢慢说。”
　　方小宝心中恚怒，忽然大喝：“够了！你若是我母亲，有话要对我说，我又怎能不听？但这娃娃才刚出生不久，不宜在外面吹风，快送他回妈妈身边去。”
　　褟盼秋叹了口气：“别瞎操心，你表哥从没有吃婴儿的瘾头，只要你乖乖跟着妈妈走，这个趣致的小帮主绝不会少一根头发。”
　　方小宝咬着牙，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吼叫：“少废话，我跟着你走便是。”
　　褟盼秋盯着他，忽然笑了笑，道：“娘亲已很久没抱过你，可否让妈妈抱着你走一段路？”
　　方小宝摇摇头：“不可以。”
　　褟盼秋道：“真的不可以吗？”
　　方小宝怒道：“我说过不可以便不可以！要是你不高兴，有本事立刻把我杀掉！”
　　褟盼秋道：“我是你妈妈，就算妈妈长得比仙子还更漂亮，就算妈妈抱着你一时三刻，你也不会对妈妈大起色心吧？”普天之下，除了这个妈妈，又还有哪一个妈妈会这样对儿子说话？
　　方小宝傻住了。心想：“人人都有妈妈，怎么老子的妈妈竟然像个不要脸的疯子？”
　　妈妈要抱抱孩子，本来是天经地义的事。但在这时候，方小宝心中却感到十分混帐。
　　本来他是坚决不肯让妈妈抱着自己走的，他又不是一个跛脚鸭。他认为，妈妈应该在自己还很小的时候天天抱着自己，而不是要等到这个时候才“补做”这种事。
　　但到了最后，他还是给妈妈抱了。说来可笑，他在婴儿时代，妈妈从没抱过他，直至这一天，却为了另一个婴儿的安危，才老大不情愿地投向妈妈怀抱。
　　班统之是他的表哥。
　　这个表哥只要一望，便知绝对不会是个普通的善良百姓。他只有一条左臂。对于一个独臂人，就算他捧着十万斤炸药，“长江第一赌徒”都只会当作是个闷屁！
　　但表哥抱着的不是炸药，而是他妈的小帮主！方小宝暗自发誓，要是小帮主少了一根汗毛，最少也得在这个劳什子表哥的脸上砍他妈的八九十剑，方消心头之恨。
　　妈妈抱走了孩子。
　　孩子长大了，再也不是甫出娘胎任由摆布的一团嫩肉。
　　婴儿爱哭。
　　但长大之后，哭叫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因此，通常会在脸上挂着愤怒和恨意，给予父母最难堪也最难忍受的痛击。
　　褟盼秋在众目睽睽之下，抱走了当今武林中最具传奇色彩的一个无赖，那是她久违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