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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段十三郎舞雩刀
2024-10-16  作者:鲁卫  来源:鲁卫作品集  点击:

  同日黄昏。
  江苏虎丘,是吴王阖闾墓陵所在,在这景色巍峩但意境苍凉的山丘上,有一座砖塔,高七层,形八角,据说是中国最古老的砖塔。
  这一座古老砖塔,略为倾斜,在这夕阳映照之下,仿佛正在向世人倾诉一段一段的古老神话。
  阖闾的剑池,著名的千人石传说,都在此地一带埋藏,思之令人悠然神往。
  在倾斜砖塔下,文文静静地站着一个人,他身形硕长,虽然才三十出头,但一脸慎细稳重,行动老练沉实,宛如久历风尘的老江湖。
  夕阳渐下,山丘西方,来了一条魁伟的身影。
  砖塔下,二人相对,在西方那人,身上散发出阵阵酒气。
  文文静静的人自砖塔下抓起一撮黄土,轻轻一扬,吟道:
  “武陵城里崔家酒,地上应无天上有;南游道士饮一斗,卧向白云深洞口。”
  魁梧的人深深拜服道:
  “单凭楚某身上酒渍余香,已知道我喝的是湖南武陵酒,司空兄不愧是当今武林博学之士。”
  这二人,魁伟而一身酒气的是楚地霸王——楚江东。与霸王对峙而立,文文静静但气宇绝对不凡的,便是“金剑一少”司空覆手。
  司空覆手比霸王年长两岁,但看来却更年轻。在这夕阳斜照之下,对比显得份外强烈。
  司空覆手目视塔影西斜,漫天飞鸦乱舞而泣。山丘苍凉,夕照将如世间千千万万瞬即消逝的生命,沉沉逝去。
  他的声音,似乎发自不舒服的喉咙,道:
  “小儿弥月那天,听说霸王曾到金剑水轩,未知可有其事?”
  霸王直认不讳,颔首道:“确有此事。”
  司空覆手忽地一拍衣襟,语声似在斜塔下无奈地低回:
  “楚兄既至,何以小弟竟然不见?莫不是宾客满堂,扰扰攘攘,以致走漏了眼?”
  霸王摇头,话声单调,甚至是听来空空洞洞:
  “司空兄目光如炬,又岂有此错失?想当夜,司空兄早已看穿了袋里乾坤,只是装作懵然。”
  “你敢肯定?”
  “你连我身上的酒气,也能在相隔丈外一语中的,肯定我喝的是武陵崔家酒,区区一个布袋,又怎瞒得过金剑一少的法眼?”
  司空覆手在袍角扯下一颗点缀衣饰用的扣子,轻轻一弹,扣子射向半空,一只飞鸦砰声堕地,双翼在黄泥地上拍动半晌,旋即死去。
  如此这般死得不明不白,就连丑陋令人讨厌的乌鸦,也是死不瞑目。
  但在这时,金剑一少脸上的神情,反而更显英姿飒爽,似在漫不经意的杀戮中获得渲泄。
  霸王苦笑,欠身把乌鸦拾起。
  乌鸦虽然在人们的眼中,既丑陋也讨厌,甚至是邪恶和凶兆的象征,但乌鸦的本身,同样是有血有肉的生命,人类凭什么对这种飞禽长久以来一直都在针对和歧视?
  尸身还是烫热的。
  冷血的不是乌鸦,是人。
  霸王没有掉泪。他怜悯这一只无辜的乌鸦,但绝不会为了它而掉下眼泪。他是霸王,霸王并不是那些多愁善感的柔弱女子。
  但他还是做了一件以前从没做过的事。
  他抽出霸王神枪,在地上挖了一个小小的洞,然后把乌鸦静静地埋葬。
  司空覆手的眼神渐渐地在变。他的恨意和妒意,混和着无穷无尽的杀机,一起涌现在原本文文静静的脸庞上。
  他突然泄愤地一掌击向长空,沉声问了一句:“孩子是谁的?他应该姓司空?还是姓楚?”
  霸王陡地失神,一张脸僵住,眼神死死木木的,有如甫被埋葬在黄泥土下的乌鸦。
  他缓缓地把眼神抬起,凝注着司空覆手的脸。二人正容互相面对,两张脸额上的青筋齐齐暴胀。
  霸王的声音,忽地在山丘上响起,声如鹤唳九霄,又似是平地起了一个焦雷:“你说的是不是人话?”
  司空覆手的身子仍然站得笔直,但看来却似是全身蜷缩着,原因不明。
  也许是他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扭动、卷曲之故吧……
  良久,他道:“有人说,你暗中勾结魔教,企图利用魔教势力,助你在江东武林崛起。”
  霸王道:“同样的谣言,也在金剑水轩四周流传,你又怎么说?”
  “无话可说,也不必说。”
  “彼此彼此。”
  “今夕,是你我一决生死的时候,你有什么遗言?”
  “纵有遗言,也不想对你说。”霸王冷笑。
  司空覆手长长地“哦”了一声,又慢慢地把剑从鞘里抽出。剑鞘是用玉石造成的,虽然名贵奇特,但再美丽再珍贵的玉石,本来并不是制造剑鞘的适当材料。
  但司空覆手喜欢用玉石来造剑鞘,他常对人说:“玉,是君子之器,而剑,也同样是君子的武器,因此以玉石来配剑,是最适合不过的。”
  然而,玉石易碎。
  今夕,剑甫出鞘,这个用上等碧玉造成的剑鞘,已在司空覆手掌中突然寸寸碎裂。
  碎玉满地,已碎了的玉石,不但再也不能把剑套住,更染满主人掌心的鲜血。司空覆手却满意地笑了,他的左掌虽然刺痛,但能够令他的头脑忽然彻底地清醒。他此刻需要的并不是怒火,而是冷静的头脑和绝对致命的剑法。
  霸王沉声道:“你用自己的血,血祭‘金乌神剑’的‘玉关剑鞘’,换而言之,这一战你已绝无退路。”
  司空覆手道:“绝无退路的不单只有我,还有你这个楚地霸王。”
  金乌神剑,锋刃赤红,有如烈日。其实,金乌也就是太阳的别称。
  古老神话相传,太阳中有“三足乌”,因此,世人又以金乌作为太阳的别称。
  霸王是识货的,因此,他叹喟着说道:“有此好剑,怎不在午时约战?”
  午时,日光最盛,也是金乌神剑威力最强大的时候,但此际,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司空覆手怎会不明白?又怎能不明白?为了剑道,他自六岁那一年,每每因为习剑而废寝忘食,对于剑理,事无钜细无不了如指掌,这一切一切,他是绝不可能轻忽的。
  但偏偏这一战不在正午,却在此暮色渐浓的黄昏。
  司空覆手听见霸王提及这一点,全身一震,半晌说道:“我不要占你的便宜。”道理很牵强,但霸王不再反驳。
  霸王神枪已节节暴伸。这不是战场上最长的一杆枪,但却一定最有霸气。
  霸气并不来自这一杆枪,而是来自枪的主人。枪在霸王掌中,无穷霸气就会自自然然地浑成,如同一座大山,又如同千百道自四方八面奔流而至的汹涌瀑布。
  双方未发一招,已在纹风不动之际互相厮拼。
  晚霞如血。血色在两件伟大的兵器上悄悄溶化,一直溶入主人的瞳孔里。
  霸王始终屹立,不动如山。但这一座山,绝对不是静止的。越是深沉的大山,其生命力量也越是澎湃激荡,无论是谁要硬撼它,都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司空覆手的眼神,渐渐专注在金乌神剑的剑尖上。说来很奇怪,这一把剑的剑尖,其实并不尖锐,甚至有点像是一颗扁平的核桃。
  但这一颗扁平的核桃,它的表面,又是凹缺不全的,上面似乎有一些非常怪异的缺口。
  司空覆手的师父曾经这样说:“这乌金神剑剑尖上的缺口,是给一个叫月亮的女子啮咬出来的。”
  “金乌神剑,曾在一百年前刺入一个女子的胸口,她便是当年武林中最美丽的大美人月亮。”
  “月亮中了这一剑,她是再也活不下去的了,但她没有埋怨刺杀她的男子。”
  “月亮本来是属于这男子的,他俩曾在泰山之巅立下山盟,又再蹲坐在东海之滨立下海誓,誓言海枯石烂,此情不渝……”
  “但三年后,月亮见异思迁,爱上了另一个英俊的年青刀客,更珠胎暗结,忘掉了当年的一段山盟海誓。”
  “孩子出生后,当年的情郎找到了月亮,他知道月亮爱上了另一个男子,妒火中烧,就用这一把金乌神剑把她刺死。”
  “月亮死了,但她无怨无悔,只是在金乌神剑的剑尖上用力咬了一口,然后说了一句这样的话。她道:‘愿天下负情人引以为鉴。’”
  这是一个并不美丽,只有无限哀怨凄酸的故事,但剑尖上的缺口,令人不敢怀疑故事的真实性。
  天色更黯淡了。虎丘之上,风声渐紧。
  风力有如巨兽狂吼,群鸦早已悉数销声匿迹。司空覆手忽地一沉肩,终于发出了第一式剑招。
  剑势一展,一道无形罡气,也随着金乌神剑的剑刃冲天暴起。剑势宛若神龙出海,气势非凡。
  霸王眼中,在这一霎间露出肃然的敬意。在他心中,他一直不耻对方的为人。但在剑道武学范畴内,司空覆手绝对是一个伟大的对手。
  剑已动,枪势也同时像是巨网般撒开。
  这一战,真是天下罕见。剑在攻,枪也在攻,但攻势也同样是守势,攻势越强,守得也越是严密。
  剑起金光,枪杆挟风。前者倒青锋,偏身欺进。后者急如电火,乘势直下,同样是兵刃上的绝顶功夫。
  一招复一招,早已天昏地暗。
  苍霭沉山,夜幕渐垂。金乌神剑忽地冲霄飞起,并不是金剑一少奇招突出,而是神枪横扫,砸在司空覆手右臂之上,震力奇大,他这一把金乌神剑也拏不稳,被震得脱手冲天飞起。
  枪尖已闪电般抵在一少的咽喉上。
  司空覆手终于败了,但他矍然无惧,神情反而更见平静,淡淡的道:“成王败寇,我死在你的枪下,不算是冤枉。”
  霸王死命的盯住他,要清清楚楚地看清楚这人的脸。
  这人,仿佛真如若无其事,什么叫置生死于度外,大可以从这张脸上看得透透彻彻。
  战败的人,双手稳定如同磐石。反而战胜了的霸王,又气又急,连脖子都粗了起来。他深深吸一口气,叫道:
  “你怎会败在我枪下?我不信!绝对不会相信!一少,告诉我,为什么这一战不在正午,竟在黄昏?”
  声音一下比一下尖厉,呼吸一口比一口急促。
  司空覆手仍然淡漠地,不在乎地:
  “你要的女人,你要的孩子,还有你最想要的仇敌脑袋,在这一战之后,你大可以予取予携,为什么还要追寻这一战胜负的真相?”
  霸王一抖肩,把神枪收回,跺足道:
  “女人,她仍然是你的女人,孩子,永远都是复姓司空的金剑水轩后人。要是我杀了你,将来怎有面目见她?……”
  司空覆手蓦地无言。半晌,迷茫地在黄泥上跌坐。
  “楚江东,你竟不敢杀我吗?”他的脸,忽地变得煞白,像是全身血液都已渗入泥土里去。
  霸王倒拖着神枪,背对着司空覆手,渐渐走远。
  司空覆手仍然坐在地上,喃喃道:“女人是我的……孩子也是我的……但我呢?……我还是属于我自己吗?”
  他迷惘,更憎恨。他最憎恨的是自己,但更更憎恨的,还是霸王。
  因为霸王不肯杀他!
  要是霸王一枪戮破他的喉咙,他会非常感激。成王败寇,既然败了,死在敌人枪下,便是最好的下场。可是,霸王不肯杀了他。
  霸王只是关心他的妻儿,更关心他为什么不把这一战邀约在正午时分?他越来越是愤怒,忽然在黄泥地上,乱扒乱挖。
  黄泥地上什么都没有。他要找寻的东西,已被埋葬在地底之下。那是一只该死的乌鸦。
  该死的乌鸦虽然早已死了,但它不配被好好的埋葬!
  终于,乌鸦的尸体被挖出。
  司空覆手捧起这一只泥泞满布的乌鸦尸体,忽然纵声大笑,继而拔掉乌鸦身上的每一根羽毛。
  羽毛仍然乌黑得发亮。当最后一根色泽乌黑的羽毛给拔掉之后,司空覆手把乌鸦放入嘴里,狠狠地啮咬,恶形恶相地把它吞噬。
  玉兔东升。
  月影斜照在砖塔之下,一道金光,同时在一少眼中闪过。他知道,那是金乌神剑!他立誓:“下一次决战霸王,必在午时!”
  但为什么要等到下一次?今天的司空一少,究竟有什么不妥?
  乌鸦已是尸骨无存,司空覆手在战败之后,仍然活着。金乌神剑,再度落入他掌中,但已碎裂的玉石剑鞘,再也不可能回复原状。
  夜色中,司空覆手也走了。虎丘之上,看似杳无一人。
  但过了一会,倾斜的砖塔背后,走出了一个脸上插着刀的老人。
  刀不长,长仅六寸。这是短小的飞刀,刀柄很粗糙,但刀锋绝对锋利。
  老人的脸上,一左一右插着两把短小的飞刀。
  左边的一刀,插在左边的太阳穴。
  右边的一刀,插在右边的太阳穴。
  任何一刀,都是致命的一刀。但这老人,两边太阳穴都插着一把这样的刀,偏偏还没有死掉。
  老人的衣衫,很是单薄。山丘风大,他似是弱不禁风。他目注着远方司空覆手的背影,缓缓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道:“除了老夫,又还有谁能令你脱胎换骨,洗雪今夕的耻辱?”
  一面说,一面循着司空覆手的背影,徐徐地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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