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漠神州 英雄血溅
2024-07-15  作者:龙乘风  来源:龙乘风作品集  点击:

  冷雨自窗外不断飘来,唐海大半边身子早已湿透,差不多整个时辰了,他一直坐在那张残旧不堪的太师椅上磨刀。
  刀已磨得异常锋利,然而唐海仍在继续磨,也许他要磨的并不是刀,而是他自己的战意。
  冷雨终于停下,唐海这才把刀轻轻扬起,喃喃道:“该是猎杀豺狼的时候了。”
  唐海是河南汝州人氏,祖传数代皆以造瓷为业。天下名窖之中,景德窖自是名闻遐迩,被誉为“官窖”、“御窖”。而河南汝窖,亦同样极负盛名,据说宋徽宗赵佶曾下令:“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汝窖遂产“雨过天青色瓷器”,名满天下。
  唐海虽成长于窖边,所好者却非诸色瓷品,而是舞刀弄棒,结识各方豪杰。
  其时,正值宋、金对峙,天下纷乱年代。
  先说金国,熙宗完颜亶以完颜亮为宰相。完颜亮在做宰相的时候,颇有君子之风,又能礼贤下士,深受国民上下拥戴,完颜亶对这位宰相也是十分信任的。
  但到了后来,完颜亮却把金熙宗杀掉,并篡位登基,自己即位为金帝。
  完颜亮大权在握后,立刻原形毕露,判若两人,在即位仅一两年间,无数开国功臣之后裔,都给他赶尽杀绝。
  完颜亮凶残暴戾,荒淫奢侈兼而有之,除此之外,他还野心勃勃,好大喜功。其时,金国建都于会宁,是僻冷荒远之地,完颜亮很不满意,于是下令迁都燕京,并改元为贞元。
  完颜亮迁都燕京,只是牛刀小试,为了要向南宋穷兵黩武,数年后更进一步再迁都至开封。
  未几,完颜亮即御驾亲征,率领六十万大军南下攻宋,战火甫燃,宋朝上下无不大为震骇,但见女真雄师所到之处,宋兵多半不战而逃,只恨爹娘生少了两条腿。
  正当完颜亮意气风发之际,却没料到背后金国倏生巨变。由于完颜亮屡次对皇族中人大开杀戒,早已引起大家不满,便拥立东京留守完颜雍亲王即位,并声讨完颜亮种种罪状。
  但完颜亮毫不知情,依然驱军南下继续攻宋。
  金国铁骑势如破竹,大军推进到长江北岸和州,完颜亮还以为可以轻易渡江,继而轻易地可灭了南宋。
  谁知金军只善骑马,不善水战,虽然敌方只剩下一群乌合之众,但依然击沉金军不少战船,使完颜亮大大的吃了一场败仗。
  这时候,完颜亮已知东京完颜雍叛变,更是震怒不已,但他并不回师讨贼,依然要强渡长江灭宋,结果军心摇动,最后更加兵变江边,完颜亮被叛将吊死。
  翌年,宋、金再燃战火,宋大将张浚率领十三万大军,与女真铁骑会战于符离,结果宋军不堪一击,全军覆没。
  符离之战,使初登帝位之完颜雍声威大振,而南宋则仅能藉长江天险之庇荫,继续苟延残喘而已。
  经此一役,南宋朝廷上下再没有人敢提起反攻金国之事,只要能保住半壁江山,已算是苍天有眼,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得很。
  宋朝虽然积弱至此,在临安却是一片歌舞升平之象,纵有不少有识之仕朝夕居安思危,但形势如此,除了随波逐流,做一天和尚念一天经之外,又还能干得出什么事情来?
  其时,临安是帝王之都,在天子脚下之地,最少看来是相当太平盛世的,但在别的地方,情况就不一定了,尤以北方城镇,不时有金兵掩杀而至,即使在名城重镇,也有不少金国奸细,金国武士潜伏在内,如建康府便是一例。
  建康府,据南宋景定建康志所载:“建康府城周围二十五里四十四步……六朝旧城在北,去淮五里……杨溥时徐温改筑,稍迁近南,夹淮带江,以尽地利。城西隅据右头冈阜之脊,其南接长干之山势,又有伏龟楼在城上东南隅。”其中所指“长干之山势”,就是雨花台的山麓。
  前文所述之唐海,本是汝州人氏,但在张浚伐金大败于符离之后,却来到了建康府,投靠在一个远房亲戚檐下。
  但他这个亲戚后来也搬家了,走时并没告诉唐海迁往何处,唐海也没有追问。
  唐海到建康府,并非为了逃避战祸,更不是存心到亲戚家里白吃白喝。
  他到建康府,是为了要对付一个人,也可以说是要对付一个祸国殃民的江湖组织。
  在建康府方圆百里之内,有十几个江湖帮会,其中最诡秘,也最可怕就是聚英堂。
  聚英堂堂主,武林中人称游大先生,城府深沉而武功极高,擅使快刀,但从来没有人见过他的刀是怎样的。
  但不管游大先生的武功怎样厉害,也不管他的刀法如何神出鬼没,唐海已决定在今晚杀掉这个人。
  唐海的刀早已磨得极锋利,但今晚要杀游大先生的并不只有他一个人。
  除了唐海之外,还有老刀手,这人是江南名侠。
  老刀手查悉聚英堂与金国有秘密来往,由此足证,游大先生是个卖国贼,非杀不可。
  唐海八岁学刀,三十年来先后拜师六人,倶为刀法名家。他身经数十战未曾一败,但却知道,自己决非老刀手之敌。
  熟悉老刀手的人,都知道他的十根指头又短又粗,就和他的身材一样。还有,他从不磨刀,他的刀既不好看也不怎么锋利,但在这二十年来,还没听说过有人能够接得下他三刀。
  要杀游大先生,自非易事。聚英堂高手如云,总坛内更是机关重重,等闲之辈根本难越雷池半步,是以老刀手决定在长街动手。
  到了晚上,冷雨又再洒下,长街之中又湿又冷,唐海伏在一条暗巷背后,整个人冷静有如一尊石像,连眉毛也没有掀动一下。
  制造精致瓷器必须有一双稳定的手,要杀游大先生这个人,握刀的手更要稳定。
  终于,游大先生的轿子出现了,在轿子四周,总共有十六个武士,还有两骑人马一前一后护驾。唐海知道,这两人是黑道巨擘,在轿前的叫“黑熊”呼延烈,在轿后的是“铁面金鞭”寇常。
  要杀游大先生,必须跨过这两人的尸体。
  老刀手早已约定唐海,他攻轿子后方,而唐海则从前方斩杀过去。
  果然,轿子一到长街中央,已有一人从轿后挥刀杀上,唐海不再迟疑,立刻拔刀出鞘,全力冲前。
  老刀手刀招所向无敌,寇常的金鞭是抵档不住的。唐海不顾一切,瞬息间已连杀数名武士,继而大战呼延烈。
  鲜血染红了唐海的眼睛,忽听寇常在轿后发出一声惨叫,显然已败于老刀手刀下。
  唐海忍不住狂叫,早已积聚多时但未能宣泄的内力在此刻发挥得淋漓尽致,他刀如雨下,呼延烈在惊悸中掩面中刀,当场毙命。
  呼延烈已除,轿中的游大先生更是非杀不可。
  蓦地,轿门“蓬”然一声片片碎裂,唐海藉着刀光掩映看见了轿中人的脸,一看之下就为之楞住了,因为轿中人并非游大先生,而是老刀手。
  “老大侠!”唐海大为诧异,老刀手怎会在轿子里?这轿中人若是老刀手,那么在轿后斩杀寇常的人又是谁?还有,游大先生呢?他又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虽然只是一个照面间,但在唐海心里已泛起了无数疑问,而就在这一瞬间,老刀手突然把右臂伸直。
  老刀手是用右手使刀的,当他右臂伸直之际,刀已在他的手掌里。
  绝少人能看得见老刀手是怎样拔刀的,因为他拔刀手法又古怪又快捷,简直令人无从捉摸。
  唐海在江湖上也可算是刀法名家了,但他仍然看不见老刀手怎样拔刀,甚至当刀锋已贯穿过他心脏的时候,他连刀锋是怎样的也没看见。
  他只能瞪大眼睛望着老刀手,初时脸上的神情既不是悲哀,也不是愤怒,而是莫名其妙。
  “你……你……是你出卖了我?”唐海这样问老刀手。
  老刀手连眼皮也没有抬起,只是淡淡地说道:“我不能不杀你。”
  唐海突然呜咽起来,泪流满面叫道:“为什么?”他终于感到悲哀了,而且还感到愤怒。
  老刀手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不为什么,只因大宋江山气数已尽,而你却是个冥顽不灵的人,因此不得不杀。”
  唐海双目暴睁,怒道:“原来你早已勾结金狗……”老刀手不再说话,只是把并不怎么锋利的刀从唐海胸膛里拔了出来。
  唐海仰天倒卧在长街上,潇潇地洒下的雨点,只能冲洗掉他身上的血迹,却未能把他的眼皮闭合在一起。
  轿子抬走了,但莽莽神州,半壁江山,以后还会有多少人继续在争杀中流血?
  正是:
  绿杨巷陌秋风起,边城一片离索,马嘶渐远,人归甚处?戍楼吹角,情怀正恶;更衰落草寒烟澹薄,似当时,将军部曲,迤逦渡沙漠。

×      ×      ×

  宋高宗绍兴三十二年,金世宗大定三年,距燕京西北千里外瀚海沙漠的斡难河畔,有一个“眼神如火,容颜生光。”的婴儿呱呱堕地。
  这是一个男婴,当他出生之际,右手是握着血块的,按照蒙古故老相传,此乃吉兆。
  这个异乎寻常婴儿的父亲叫也速该,是蒙古孛儿赤斤氏乞延血统的巴图鲁(即勇士)。
  也速该天赋异禀,自幼即能骑善射,臂力惊人,长成后能拉七石弓(亦称七担弓,即拉力七百斤的弓),愤怒时能把人活活扯开两截,喜欢养策驯獒,常在斡难河、不儿罕山一带符猎。
  有一天,也速该又在斡难河上游一带狩猎,恰巧遇上了一辆新娘车,原来是篾儿乞惕部一个叫也客赤列都的青年聚妻,途经此地。
  也速该一看见车上的新娘子,立刻就为之愣住了,那是因为新娘子实在太美丽,于是便兴起了抢亲的念头。
  其时,蒙古有不少风俗,在汉人眼中是认为不可思议,甚至是一塌糊涂的。例如嫂婚制——父死之后,其子可娶其后母(即亲生母亲以外之妻妾)。兄死之后,其弟可娶其嫂。
  此外,又有抢婚制。抢婚既不罕见,也不是甚么丑事,只要能抢到手,日后又能以武力权势保住妻儿,那便毫无问题。
  就是这样,也速该带着两个兄弟,把别人的新娘子抢了回来,成为自己的妻子。
  她叫月伦,意思是“云”,是斡忽讷惕族著名的美人儿,她本来是要嫁给也客赤列都为妻的,但命运之神的安排,却使她变成也速该的妻子。
  初时,月伦是感到很悲伤的,但她并不是懦弱的女子,她很快就坚强起来面对一切,而且还渐渐接受了也速该的爱意。
  就在宋高宗绍兴三十二年,月伦在斡难河畔一顶蒙古包中产子,这婴儿后来被父亲命名为铁木真。
  蒙古草原,地域广阔,气象雄浑。南北朝时代北朝有敕勒歌:“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据史载——北齐高欢为周军所败,曾使敕勒族人唱此曲激励士气。
  宋乾道六年,金大定十年,也速该带着九岁的铁木真前往斡忽讷惕氏家族,目的是要为铁木真订婚,途中巧遇“智者”德薛禅,德薜禅爽快地答应把女儿孛儿帖许配给铁木真。
  也速该很高兴,便把铁木真留在德薛禅那里,临走前说道:“我儿怕狗,莫给狗吓坏他。”然后也速该就走了。在归途中,他遇上了塔塔儿人,并参加了他们的酒宴,岂料却给塔塔儿人认出他就是乞延血统的也速该,于是暗中下毒陷害。
  原来也速该曾与塔塔儿人火并,并俘虏过两名战士,如今狭路相逢,也速该一时不察,即遭毒手。
  也速该回家后不久即毒发身亡,铁木真也被领回家中,从此和母亲月伦开始了悲惨的生活。

×      ×      ×

  就在这时候,在一片茫茫蒙古草原的另一角,也有一件惨绝人寰的事同时发生。
  一支从大散关远道而来的汉人商旅,突遭狙击,一行商旅三十余人,全遭杀害,所有财帛、食物及食水统统给洗劫一空。
  能够一口气杀三十余人的凶手,自非一人,但到底凶手总共有多少,恐怕谁也不知道了。
  这一支商旅,人数总共是三十六人的,但躺在地上的尸体,却只有三十五人,还有一个往那里去了?
  约莫过了挤一桶马乳时光左右,一骑人马自西北方飞驰而来,只见这一骑人马,人幼小马也幼小,骑者原来只是一个七、八岁大的孩童。
  这孩童虽然年纪小小,但一身装备却甚齐全,既有刀剑,又有铁弓利箭,头上还戴着一顶小小的铁盔,俨然一名小战士的模样。
  这孩童叫尹小宝,是临安(今杭州)二间小食肆的小伙计。
  尹小宝在三岁那一年丧母,到了六岁父亲在街头赌钱作弊,结果给一群市井流氓活活打死,其后有人问尹小宝:“你报不报仇?”
  尹小宝道:“我爹本就该死,又有什么仇好报了?”
  问者大奇,尹小宝接着说道:“赌术不精而赌钱,那是该输,技不如人而作弊,那是该打,行骗不遂还要先行动手打架,便是该死。”这番话辗转到那些市井流氓耳中,无不捧腹大笑。
  一月后,尹小宝在一间小食肆里当小二,由于他年纪实在太幼小,不少顾客都叫他做小小二。
  有一晚,食肆快要打烊了,门外忽然来了一个须眉灰白,一件长袍也是灰灰白白的老者,尹小宝见他两手颤抖,心想:“这老丈准是饿得很厉害了。”
  正要招呼老者进入店中坐下,这老者却反而向他招手:“小宝,你过来。”
  尹小宝大奇,他再看老者两眼,又忖道:“老子从没见过这老丈,这老丈却知道老子的大宝号叫小宝,真是奇怪也。”当下依言走了过去,眨眨眼问道:“你在叫我吗?”
  老者也眨眨眼抚摸着尹小宝的小脑袋,过了很久才叹一口气,道:“五年了,一晃眼就五年了。”
  尹小宝莫名其妙,暗道:“甚么五年六年了?五年前老子还在吃奶。”
  忽听老者问:“你爹葬在那里,快带我去瞧瞧。”便在此时,尹小宝陡地发觉这老者的左手只有四根手指,那只无名指是不见了的。
  尹小宝立刻想起了一个人,那是他父亲经常提起的。原来尹小宝的父亲叫尹一鹤,年轻时曾投入华山派门下,拜“华山圣叟”聂不琦为师,但当年尹一鹤好酒贪杯,练功不勤,这还罢了,到后来还借着七八分酒意,大骂聂不琦是假道学伪君子,聂不琦一怒之下,就把尹一鹤逐出师门。
  聂不琦是否假道学伪君子,暂且不论。尹一鹤被逐出华山派之后,不到两天就给仇家缠上了,其实尹一鹤武功平庸之极,根本不是这些仇家的对手,但从前人家忌惮他是华山派弟子,不看僧面还须看佛面,是以还不敢对他怎样,如今形势生变,尹一鹤失了聂不琦这个大靠山,这些仇家就不再客气了,总共有二十余高手把尹一鹤包围,誓要将之斩为肉酱。
  以尹一鹤的武功,别说是二十余高手向他围攻,便是有三、五个武功稍为不弱的江湖人物缠着,他也是无法冲出重围的,眼看这一天非要横尸道上不可,忽然强援从天而降,杀出了三名剑客,经过一番激战之后,尹一鹤的仇家无一幸免,而那三名剑客也死了两人,而活着的一个则身受重伤,连左手无名指也给敌人一刀削掉。
  这个给削掉无名指的剑客,就是尹一鹤的师兄雷炯,而另外两名剑客,也是华山派高手,但却并非隶属聂不琦门下。
  当年,若不是雷炯带着两名华山派高手赶至,尹一鹤已给仇家斩为肉酱,曰后也不会到了临安娶妻生子,是以尹一鹤对尹小宝说道:“雷师伯是你爹的师兄,也是你爹的再生父母。”
  尹小宝刚满周岁之时,雷炯曾到临安一游,那时候雷炯虽然一连数天,天天都抱住尹小宝不肯放手,但尹小宝又怎认得出他是何方神圣?
  如今一别又已五载,尹小宝对雷炯可说是完全陌生的,但一看见这老者左手缺少了无名指,便登时省悟过来。
  雷炯提起尹一鹤,尹小宝的眼睛就红了,雷炯抱起了他,低声道:“别害怕,雷师伯来了,谁都不敢欺负小宝!”
  尹小宝用衣角揉了揉眼珠子,道:“但我真的不知道爹葬在甚么地方。”
  雷炯陡地面色一沉:“怎会这样的?”
  尹小宝道:“我故意不去拜祭他。”雷炯神情更难看,沉声道:“你在搞甚么鬼?”
  尹小宝道:“是我爹生前说好了的,他说道:‘我若给人干掉,你最好把我臭骂一顿,也别来拜祭,就当作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我问他是什么道理,他说道:‘你若悲恸莫名,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说不定仇家会连你也干掉的,这就叫斩草除根!’我点点头表示明白,而且心里也觉得爹所说的话很有道理。”
  雷炯这才恍然,不禁长长叹息一声,道:“你爹其实并不愚蠢,只是不肯勤练武功,否则到了今时今日,就连师伯也不是他的对手。”
  尹小宝道:“我爹是故意不练武功的。”
  雷炯道:“你可知道是什么缘故?”
  尹小宝道:“他想练万人敌之法。”
  雷炯点点头,道:“不错,他喜欢行军打仗,常对我说,只有熟读兵书,才能布阵杀敌,把金狗杀个片甲不留。唉,你爹眼光是很远大的,但他屡次想挤身进入军营,结果都失败了。”
  尹小宝骂道:“满朝上下文官贪财,武将怕死,就算爹爹做了小小的将军,到头来还是郁郁不得志的。”
  雷炯越来越是诧异,忍不住问:“你才六岁,怎会如此洞悉世情?”
  尹小宝道:“我爹有一个叫化子老朋友,跟小宝也很谈得来,我爹的事,他最清楚,也常对我说。”
  雷炯叹道:“你真的不知道你爹葬在那里?”
  尹小宝道:“我不知道,老根知道。”
  老根就是那个叫化,他四十来岁左右,是个瞎子。
  尹一鹤遇害之后,就是老根把他安葬的,谁也不知道这个瞎子叫化怎样做,但尹小宝知道,老根办得很妥当,只是没有把葬地所在吿诉尹小宝。
  老根只是对尹小宝说道:“君子报仇,十年未晚。”
  尹小宝道:“不错,只要老子还能活下去,这个仇迟早一定报得了。”
  但雷炯既已来了,报仇雪恨之事就用不着再等十年、甚至是二、三十年。
  把尹一鹤打死的流氓叫曹门神,自幼横练一身外家功夫。事发当天,尹一鹤确是赌钱作弊,但却不是为了自己而行骗,原来曹门神也是个骗子,在赌博中骗了一个老木匠三十五两银子,尹一鹤不值其所为,便对老木匠说道:“待我来对付他,以其人之道,还冶其人之身。”然而,尹一鹤作弊的手法并不高明,终于给曹门神瞧出了破绽,继而动武闹出了命案。
  尹一鹤在华山派中虽然是个不成材的弟子,但毕竟出自名门大派,照理来说,曹门神这种街头市井人物,决不会比尹一鹤强到什么地方去。但尹一鹤早已壮志销沉,平时又疏练武功,一经动手,不到十个回合便吃了大亏。
  雷炯查明原委之后,不禁怒火更炽,大声道:“曹门神此人,杀之不枉。”结果,曹门神还没弄清楚雷炯这个老头儿是何方神圣,便已给雷炯以内家重掌震断心脉。
  尹一鹤之仇既报,雷炯也就不再打算在临安逗留下去,他对尹小宝道:“你这个小小二干得快活不快活?”
  尹小宝不答反问:“要是雷师伯来做这个小二,你快活吗?”
  雷炯摇摇头道:“自己喝酒才快活,侍候别人喝酒,快活个屁!”
  尹小宝道:“我此刻就像个屁。”
  雷炯大笑,一手抱起了他:“少放屁,从今以后,你跟着师伯好不好?”
  尹小宝道:“说不好的便是龟儿子。”就是这样,尹小宝跟着雷炯离开了临安,两人一起闯荡江湖,倒也有一段日子过得相当愉快。
  大半年后的一个晚上,雷炯带着尹小宝来到了嘉兴。
  初时,尹小宝以为师伯会到客栈投店,但雷炯却并非如此,而是带着他来到了一间镖局之中。
  那是嘉兴最大的一间镖局,总镖头彭雨昌,外号人称“紫面狮王”。
  彭雨昌一看见雷炯,便把他拖入密室详谈,尹小宝可没知道两人说些甚么。
  当晚,雷炯就和尹小宝住在镖局之内,而且一住就住了六个月,尹小宝也没有问师伯甚么时候才走,总之,他跟着雷炯,无论雷炯住在山洞里也好,住在井底内也好,他都不会眉头稍皱。
  一天早上,雷炯忽然对尹小宝说道:“咱们要走了。”
  尹小宝道:“走往那里?”
  雷炯道:“彭总镖头怎样走,咱们也就怎样走。”
  不久,尹小宝就看见了一支“商旅”,带领者正是彭雨昌。
  彭雨昌带着三十余人,神秘兮兮地地离开了嘉兴,经过长途跋渉,捱尽雨打风吹之苦,这一支“商旅”竟然来到了蒙古草原之上。
  尹小宝可不管蒙古是甚么地方,只觉得这里很好玩,雷炯给他买了一匹小马,又在途中一个部落里买了一把刀、一把剑送给尹小宝。
  再后来,尹小宝又有了弓和箭,那是三天之前,一个蒙古小孩童赠送给他的。
  有了弓箭和马,尹小宝就神气多了,这一天,他骑着马左顾右盼,忽然看见前面有一头黑貂,便策马狂追,要把黑貂射杀成为自己在蒙古的第一件猎物。
  但那头黑貂甚是机灵,尹小宝虽然骑马追赶,但始终难以赶及,他也曾在马上放箭,但力道不足,兼且一箭射出全无准头可言,要是这样也能射中黑貂,倒算是天下奇闻了。
  尹小宝追猎黑貂失败,一张小脸气得火红,正要折回原路,忽然听见有人格格地怪笑。
  尹小宝吃了一惊,只见在一个小山丘背后,缓缓地走出了一个高大的长胡汉子。
  这个长胡汉子颧骨高耸,鼻如鹰嘴,手粗脚大,一望而知决非中土人士。尹小宝心想:“此人一开口准是叽喱咕噜的番邦说话,老子可听不动。同样地,老子说话,他也是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的,算来算去,还是犯不着与之周旋。”其实他见这长胡汉子身形高大,相貌凶猛,心中有点害怕,但却不肯承认自己胆怯,便编排了这一番道理为自己辩护。
  总之,不管怎样,反正黑貂已溜之大吉,尹小宝跟着照溜可也,那是天经地义之事,就算这长胡汉子是玉皇大帝派来的天兵天将,尹老弟还是这厢失陪了。
  但就在这时,尹小宝闻着了一阵令人垂涎三尺的烤肉香气。接着,他又看见长胡汉子向自己招手:“小孩,过来!你过来!”
  长胡汉子说话鼻音甚是浓浊,令人有着模糊不清的感觉,但尹小宝却也听得很明白,他说的居然不是什么番邦说话,而是不折不扣的汉语。
  尹小宝望了长胡汉子一眼,道:“你叫我有什么事?”
  长胡汉子道:“今天我猎杀了一头鹿,烤得很不错,但一个人吃没意思,难得遇上你这个小兄弟,我们一起分享鹿肉的美味好不好?”
  尹小宝迟疑了片刻,摇摇头道:“不好。”
  长胡汉子奇怪地盯着他:“为什么不好?”
  尹小宝道:“无功不受禄,因此不吃。”
  长胡汉子抓了抓下颚,神情迷惘喃喃道:“无功不受鹿?难道要有功劳的人才能吃鹿吗?”
  尹小宝哈哈大笑:“大胡子,你很有趣。”长胡汉子也笑了,他一笑,相貌就不再凶猛,变得豪爽可爱起来。
  长胡汉子一面笑,一面从草丛内抓起了一条烤熟了的鹿腿,使劲地向尹小宝晃了晃:“来呀!小孩,我们一起吃。”
  尹小宝想了一想,还是摇摇头,道:“我不过来。”
  长胡汉子浓眉紧皱:“你是不喜欢吃鹿肉?还是肚子不饿?”
  尹小宝道:“老子喜欢吃鹿肉,而且肚子也饿得紧,但你我素未谋面,怎好意思把你猎回来的鹿吃掉?”
  长胡汉子听得为之一呆,继而大笑道:“你的肚子有多大?能吃得下多少鹿肉?何况就算你有本领把整头烤鹿吃掉,我也不会生气的。”
  但尹小宝仍然摇头,但却也不再说什么。长鬅汉子沉吟一会,倏地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你是害怕我会欺负小孩!”尹小宝瞪视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长胡汉子道:“小孩,我发个誓好了。我愿向长生天发誓,我若存心借故欺侮这个骑在马上的小孩,必将有如此箭。”说完之后,从箭筒里抽出了一支箭,然后把箭折断。
  尹小宝暗叫奇哉怪也,忖道:“老子吃不吃你的鹿肉,跟你又有什么相干了?何必要发此毒誓?老子的老子常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少吃两块鹿肉,等闲事耳,还是速速打道回府,方为上策。”
  主意既决,便叫道:“大胡子朋友,我有要事赶着去办,不必客气了。”语毕,策骑小马返回原路,再也不瞧长胡汉子一眼。
  倒是这个长胡汉子一直目松着尹小宝,影子完全消失,才吁一口气,没精打采地独自啃嚼烤鹿腿肉。
  尹小宝其实真的很饿了,但他宁愿吃又硬又干的炒米饼,也不肯吃鹿肉。
  但他在马背上才吃了两块米饼,就看见了一件绝不寻常的事。
  从嘉兴远道而来的“商旅”,竟然浴血在一望无垠的蒙古草原上。
  “雷师伯!”尹小宝飞马赶回来,到处找寻雷炯。
  只见草原上处处血腥,彭雨昌死了,所有镖师、趟子手无一幸免,尹小宝找了很久,才看见了雷炯。
  雷炯两眼朝天,脸上全是血浆,动也不动。尹小宝跪在他身边,用力推了他几下,但雷炯全无反应,显然已气绝毕命。
  尹小宝震惊极了,他环视四野,但觉一片茫然,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他只觉得手足冰冷,喉干舌燥,很想大声叫喊宣泄郁闷之气,但却连叫也叫不出来。
  后来,他用手抹一抹脸,略为定一定神之后,才在肚里大骂:“操你奶奶的灰孙子,是那个龟蛋下的毒手,将来给老子抓住了,不砍开十八大块,老子就不姓尹!”
  他这番在肚子里骂人的说话,最重要的是“将来”二字,因为凭他此刻的本领,连一头黑貂也对付不了,要是凶手突然在此出现,给砍开十八大块的必然不会是别人,而是尹小宝他自己。
  在肚子里骂人,就算是骂他十天八天也是于事无补的,尹小宝看看天色,觉得天气很好,但再摸摸肚子,就觉得并不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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