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外来客

2025-04-07  作者：龙乘风  来源：龙乘风作品集  点击：

　　天刚亮，蔡疤子就在大农场里练刀。
　　蔡疤子的脸没有疤子，他的疤子在胸膛，也在他的心里。
　　他练的是飞刀。
　　他的刀靶是大农场里的鸽子。


　　阿世是少年。
　　从童年四五岁的时候开始，他就已经很讨厌蔡疤子这个人。
　　阿世是大农场老板贺六爷的外甥。
　　可惜这位贺六爷，并不把阿世当作外甥，而是当作畜牲。
　　在大农场中，阿世的身份就和杂役小厮一样，甚至比杂役小厮还更不如。
　　有一次，阿世在厨房里偷吃了一块蒸鸡，给大厨子矮三发觉了，结果给揍得吐血。
　　那时候，他才九岁。
　　贺六爷知道这件事之后，不禁大为震怒。
　　他怒气冲冲，冲入厨房。
　　他冲入厨房并不是对付矮三，而是抓住了阿世，又重重的刮了几个耳光。
　　蔡疤子是贺六爷的结拜兄弟，也是大农场里最凶恶的人。
　　他是管场，今年四十六岁。
　　偌大一座农场，家禽家畜逾万，员工百余人，全都归他管辖。
　　除了贺六爷之外，他就是大农场里最大权力的主宰。
　　他要干甚么，就干甚么。
　　他要揍谁，谁就只好算是倒霉。
　　这几天以来，他的心情一直都不大好，碰上了他的人，不是挨揍，就是挨骂。
　　没有人知道为甚么。
　　就连平时最接近蔡疤子的几个打手，都不知道这位蔡爷遇上了甚么事。
　　这一天，遭殃的不是人，而是一群鸽子。
　　无论你是否喜欢蔡疤子这个人，但有一些是谁都不能否认的。
　　——他的飞刀很快，而且极准。
　　阿世把笼子里的鸽子一只一只的放出。
　　鸽子飞翔。
　　它们本是象征着和平，天性驯良友善的飞禽。
　　但这时候，每一只飞出笼外的鸽子，都遇上了与死神同在的飞刀。
　　飒！
　　一刀飞去！
　　噗！
　　一鸽跌下！
　　飒！飒！飒！
　　噗！噗！噗！
　　无论鸽子飞得有多快，但到底还是及不上那些寒光四射的飞刀。
　　每一刀都是那么准，不偏不倚射在颈之上。
　　阿世是奉命行事。
　　他不能不放鸽。
　　他若不放鸽，说不定这些飞刀就会射进他的脖子里。


　　一百口飞刀。
　　只剩下一口。
　　九十九口飞刀已放出，九十九只鸽子已伏尸尘土之上。
　　鸽子的血也是血。
　　鸽血猩红，触目惊心。
　　阿世却只有一种恶心的感觉。
　　笼子里还有一只鸽。
　　但它却还是伏在笼子里，一直没有飞出来。
　　蔡疤子喝道：“把他赶出笼子！”
　　阿世吸了一口气，道，“这，这鸽子生病……”
　　蔡疤子脸色一沉，手里不断的翻弄着第一百口飞刀。
　　“唐少爷，把它赶出来，”他那低沉嘶哑，可怕已极的声音又再响起。
　　阿世姓唐，他的姓名是唐世豪。
　　他本来的的确确是个富家子弟的大少爷。
　　遗憾的是，他有个嗜赌如命，而且赌运欠佳的父亲。
　　结果弄成的结局是：“父债台高筑，上吊，母携子投井，阿世幸被救起，但却已父母双亡，成为孤儿。”
　　这是惨剧。
　　但这一桩惨剧，只能使上一代的痛苦结束。
　　对于他们遗留下来的儿子来说，却是痛苦的开始。
　　鸽子在笼中，看来的确是有点恹恹病态。
　　阿世对于那九十九只死在刀下的鸽子，本已有着一份沉重的自咎。
　　虽然他读书不多，但却也曾听过“我虽不杀伯仁，伯仁为我而死。”
　　这两句老生常谈。
　　而且，他还认为，自己把鸽子放出来，让蔡疤子一刀一只的杀掉，自己不正是帮凶了。
　　他本来就是个性情纯良的少年。
　　他不想看见别人流血，而宁愿自己流血。
　　他突然觉得胸膛上的血液在翻腾。
　　一股莫名的冲动，使他居然用自己的身子，拦在鸽笼之前。
　　“蔡爷，你行行好，放过这最后一只鸽子！”
　　蔡疤子的脸上掠过一些冷酷而愤怒的神色：“滚开！”
　　“你已杀了九十九只鸽子，”阿世的声音在颤动，身子却站立如山，一点也没有退让开去的意思。
　　蔡疤子盯着他，声音更加冰冷，“可是，我手里还有一口飞刀。”
　　阿世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我可以不杀最后一只鸽子，但却不能不放这最后一刀。”蔡疤子在笑，他的笑容残忍而冷酷：“你实在是个很伟大的人，我相信你一定有勇气，代替这只生病的鸽子承受这刀。”
　　他的手指已拈着刀尖。
　　这是他发出飞刀的手势，阿世刚才已看过九十九次。
　　只要他的手指一动，飞刀就会弹射而出。
　　但阿世还是没有动。
　　只是闭上了一双眼睛。
　　蔡疤子瞳孔收缩，一双浓眉似已打了个结。
　　“好小子！真的不想活了！”
　　阿世仍然不动。
　　蔡疤子忽然掏出一只金光湛然的袋表来，“十秒钟之内，你不走，那么你就是第一百只鹤子。”
　　他冷冷的在数：“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
　　阿世忽然睁开眼睛，大声说：“你尽管杀我，反正我活在这里是生不如死！”
　　蔡疤子没有理会他说甚么，当他数到“二”字的时候，刀子闪电般射向阿世的咽喉！
　　蔡疤子并不是在开玩笑！
　　阿世也不是在开玩笑！
　　这是对死神的挑战！
　　这也是对残杀弱小的抗议！
　　千古以来，不知几许外表平凡的人默默地活了一辈子。
　　他们活的时候看来平凡，但死的时候，却可能比许多英雄豪杰还要伟大，还要轰烈。
　　人类的性命，本来就是一件无影无形的无价之宝。
　　活着需要勇气。
　　敢面对死神的降临，却需要更大的勇气。
　　连蔡疤子也想不到，这孤苦可怜的孤儿，居然为了一只鸽子，就连性命也敢置之不顾。
　　其实阿世宁死不退，并不是为了一只鸽子，而是为了胸膛里的一股热血。
　　这就是正义！
　　为弱小而去拚命，正是义勇双全的行径。
　　阿世也许不明白到这一点，但他此刻的表现，已是仁义无双，勇气可嘉。
　　可惜，蔡疤子的刀，就和他这个人同样，冰冷、无情。
　　刀已飞出。
　　阿世这条小命，势必与尘土上的九十九只鸽子相同。
　　蔡疤子这样想。
　　阿世也是这样想。
　　但事实却居然不是这样。


　　叮！
　　疾射而出的飞刀，忽然堕下，它是被击落的。
　　击落这口飞刀的，居然只不过是一块已经锈迹斑斑的废铁。
　　当飞刀落下的时候，阿世以为听见了自己跌落到地狱里的声音。
　　但他没有后悔。
　　虽然他还很年轻，但这十余年，还真的没有几件事，可以让他有后悔的感觉。
　　但他很快就知道自己没有死。
　　原因很简单，因为他根本没有死。
　　他转侧了脸，看见自己的左方，那里站着了一个两鬓已是灰白，一身黑衫的中年人。
　　他想问：“你是谁？”
　　但蔡疤子比他更早说出了同样的三个字。


　　中年人一笑。
　　这笑容可说是“似笑非笑，非笑似笑”。
　　他拍了拍衣襟，脸上露出一种慵倦的神态，缓缓的说道：“蔡爷，你看我像谁呢？”
　　蔡疤子忽然觉得一阵寒冷。
　　“沈东亭？”
　　“你认为我像沈东亭？”
　　“你一定就是沈东亭，”蔡疤子的语气很肯定。
　　中年人叹了口气，终于点了点头。
　　“不错，我就是沈东亭，也就是你的催命煞星。”
　　蔡疤子忽然向后退，满脸惊骇之色。
　　阿世瞧着他，呆住。
　　他从来都想不到，这位平时威风八面的蔡管场，竟然也会有如此恐惧的时候。
　　他又看看那个叫沈东亭的中年人。
　　只听得沈东亭慢慢的对蔡疤子说：“虽然你的手里设有刀，但身上一定还有而且最少还有五口，只要其中一口射进我的咽喉，那么……”
　　他还没有说完，蔡疤子已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