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施计
2019-07-06  作者:柳残阳  来源:柳残阳作品集  点击:

  前面,何小飞仍在奋力奔掠,身形快捷,姿态美妙,有如凌波之燕,蜻蜓点水,灵巧矫健中益见功力不凡。
  司马照胆保持一定的距离,极其谨慎的吊缀着何小飞,他充分利用了夜色,利用了地形与地物的掩遮,而一个不察,一个存心,何小飞根本就不知道背后会有人跟踪而来。
  何小飞的提纵之术,的确精湛高明,但司马照胆在这上面的修为,更是卓绝老到,有其出神入化的造诣,比起何小飞,他要沉厚上许多,因而任是何小飞腾掠如电,周旋游移,在他来说,紧蹑不缀,亦并非什么吃力的事。
  在这一前一后,奔驰追逐的过程中,司马照胆至少在未达目的地之前已明白了一件事——何小飞果然没有说真话,她奔行的方向,压根不是朝着老龙涧、黑石坪。
  沉着气,他一路随着往下吊,他要看看这只青燕子到底能摆弄出什么新鲜花巧来。
  于是,在约莫出去三十余里地之后,何小飞转朝一片树林子折入,夜暗里,那片树林子越显阴郁浓密,似是一大团压头的鸟巢,风吹过,还有簌簌嗦嗦的声音。
  司马照胆便应了那句“艺高人胆大”的话了,就在何小飞甫始入林之际,他已毫不迟疑的紧跟着拔起身形,有如一头鹰隼般,贴着树梢以与何小飞上下并行的速度飞掠。而他的动作及影像看上去,已不似一个人的体态变幻,更若惊鸿乍现,流虹曳展,只是一瞬,便由实质的凝聚化为杳然。
  林深处,竟有几间茅屋搭盖在那里,那几间茅屋残旧破烂,不成玩意,透现着恁般的苍剥孤寂,但是,却另有一股气势,一种景象,把这几间破烂茅屋的外形观感大大的改变了……
  屋里亮着明晃晃的灯火,门外停着五六辆马车,而且四周明里暗里,或立或坐的把持着数十条大汉,那些人一个个腰粗膀阔,野气十足,身上带着家伙,穿着是一式的衣巾,不用说,都是些江湖上的角儿。
  何小飞直奔茅屋而来,散落外面的那些汉子一见是她,有的赶紧站起来招呼,有几个围了上来似欲说什么,何小飞却一概不理,急匆匆的一头闯进门里。
  司马照胆没有随着朝里闯,他不急,业已换准了地方,正如锅里煮熟的鸭子,飞不了,他犯不上这么急吼吼的落个“贪功浮躁”之名,时间多得很,全看他自家如何调度支配了。
  捻了一株枝叶茂密的树干,他舒舒服服的倚靠在上面,开始观察下头的动静及形势,他不喜欢即兴式的胡搅,他要有条不紊的做他想做的事。
  对了,这叫“完美”,司马照胆一向欣赏“完美”的意义及结果,那会给人一种特殊的满足感受与至少是内在的虚荣慰藉。
  忽然,他发觉下面的情形有点不大对劲。
  一时间,他还看不出什么地方不大对劲,可是,他直觉中总感到有些别扭,像是端详一个美丽的女人,而这美丽的女人却在眉目如画中缺少了灵气一样——人是一样的人,就单没有那股子神韵。
  神韵?是了,他恍然大悟,令他觉得不对劲的地方是下面那些人的死气沉沉,静默呆板,他们竟然没有一个人说话,更甭提谈笑喧嚣了,不是刚发了一笔横财么?九禽会的这干伙计才自田兆泰手里勒索过来十五万两赎银呀,这偌大的一票油水到手,纵然不会使他们兴奋得酒肉庆功,至少也该露个喜色才对,如今怎的却个个无精打彩,神态颓散,居然更带着几分垂头丧气的窝囊像!
  司马照胆不大明白,横财到手,油水沾唇,乃是黑道强梁们最乐的事情,按份子摊花红,多少都会有个底码,而载银子的篷车便停在那里,正是袋袋平安,已笃定了的场面,这些楞吃八方的“老横”们还有什么不开心的呢,竟都这么个要死不活法。
  他又仔细看了看,可不是?背刀执枪,一干仍然凶像十足的仁兄们,果就缺少了那股子热劲头,三三两两散在周遭,有的蹲,有的坐,有的孤魂野鬼般徜徉,硬是没有个开腔的,活脱全叫一口鸟气罩住了。
  摇摇头,他又考虑了一下,终于决定了该怎么做。
  有如一头夜枭掠空,司马照胆的身形倏闪猛沉,于是,他更似一颗来自九天的陨石般暴泄下来——只是比陨石的坠劲准确得多,他刚好连一根草屑都不沾的,由中间茅屋顶侧的一个破洞里笔直落下茅屋里,一张缺了角的破木桌上四只巨烛火焰齐齐揺晃跳动,他已带着全身猩赤炫目的光芒站在桌边——也站在满屋子人的中间。
  在司马照胆如此突兀出现之前,何小飞似是正在和屋子里的人争论着什么,或探询着什么,司马照胆这从天而降,何小飞目光瞥及之下,不由蓦的张大了她那张樱桃小口,鼓凸出两只失了水份的眼珠,那样娇媚的面容,也一下子透了绿,圆圆的脸蛋顿时扯成扁的了,茅屋中其他的人,亦都猛然僵窒住,个个直瞪着司马照胆这不速之客,像在骇然注视着一个什么妖魔鬼怪样,搞不清他是何方神圣,更摸不透他突兀出现的目的何在?
  当然,心里有数的只有何小飞一个。
  咧嘴哈哈一笑,司马照胆向屋子里的人们拱了拱手,“冒昧宵昧,唐突唐突,我来得时辰不巧,只是势非得已,身不由主,还望各位包涵则个……”
  面对司马照胆的,是一个年约五旬,深目勾鼻,面貌阴鸷鹫猛的中年人物,他的双瞳光芒尖锐,炯然盯视着司马照胆,半晌,方才声音冷厉的道:“你是谁?来此何为?”
  司马照胆笑哈哈的道:“单老大,放轻松点,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体,寅夜造访,只是对阁下有个小小的要求而已……”
  这时,背门而立,那位身材修长,脸孔苍白的仁兄缓缓开了口:“朋友,所谓‘造访’是这么个造访法的?只怕你来意不善吧?”
  另一个高大魁梧,脸膛赤红的大胡子突然暴叱:“什么东西?先摆横了这狗操的再说!”
  与他站在一起的蓬发于思大汉立时如斯响应:“老五说得对,管他是啥玩意,总归不是好路数,说不定就是和那敲我们闷棒的杂种同属一伙,大哥,圈住他!”
  连连摆手,司马照胆道:“慢,慢,慢,各位稍安勿躁,甭那么大的肝火,先礼后兵不是?就算各位一心想见真章,至少,也该容我把话说完了也不迟呀……”
  屋角那面如满月,又似银盆,看上去倒还文质彬彬的朋友一眯双眼,皮笑肉不动的道:“这位老兄,你倒沉得住气,此时此地,你不速而至,想是有所图谋,而显见更已成竹在胸了,我们哥几个是干什么的,吃什么的,大概你早就明白,打开天窗说亮话,朋友,你是哪条道上的?想和我们九禽会谈什么斤两?干脆点,摆出来让我们斟酌斟酌!”
  司马照胆笑道:“总算找着几句关节上的话了,这位——大概是九禽会中鼎鼎大名的白鹂奚邦奚四爷了?”
  那人不似笑的一笑:“好说,我正是奚邦。”
  深目勾齐,神态鹫猛的中年人物突然狠酷的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又是如何找到此地来的?”
  这时,何小飞才算缓过气,定下神来,她猛往她的大阿哥身边抢近,气急败坏,又惊又怒的尖叫:“大哥,大哥,这小子不是别人,就是我刚才向你们提及的那个司马照胆,也就是逞强出头,坏我们生意,掳去七妹的那个狂夫!”
  定定的望着司马照胆,这阴鸷的中年人——金鹰单佗,双目中开始闪现出一种由悸动鼓荡着愤怒,痛恨包融于冷硬中的光彩,他的呼吸有些粗浊了,但他却还把持得住:“司马照胆,你现在玩的这一手,乃表示你的胆识过人呢,抑或根本不把我九禽会上下放在眼中?”
  司马照胆平心静气的解释着道:“单老大,这两项都不是,我来到这里,并未存心要同各位架梁结怨,可是我不来又不行,偌大的担子肩在我身上,干系着多少人的身家性命,也直接牵连到今后我个人的名节存亡,所以,我不想来,却没有其他选择……”
  冷冷一哼,单佗寒着脸道:“那么,你的意思是说,你以这种姿态出现于此,你这些问题便可迎刃而解了?”
  司马照胆叹了口气,道:“当然还须要来上一段折冲斡旋的功夫,不过呢,解铃仍得要系铃人,是不是能够叫我下得了台,就全看各位肯不肯帮忙了……”
  脸膛赤红的大胡子暴烈的吼道:“司马照胆,你‘霸王硬上弓’的闯来此地,一不投帖,二不求见,就这么楞朝我们哥儿几个头上压,你他娘在江湖上也是叫字号的人物,你自己说说看,这口气令人怎生咽得?更甭提还另有所图了!”
  司马照胆道:“不是我不按规矩来,而是我若照常情投帖求见,雷五爷,你换着良心说,各位会让我见着么?”
  赤红的脸膛变得更加赭赤,有如喷血,这位九禽会的六当家赤鹫雷超凡大声咆哮起来:“这样说,司马照胆,你是吃定我们了?你最好先弄明白,你不错在道上有名有姓,一肩扛得起半天云,但我们也不是二流子货,姓司马的,如果你想用你那声势来吓我们,还差得远!”
  哈哈一笑,司马照胆道:“越说越岔了,五爷,大家都是混世面的,谁大谁小,孰高孰低根本犯不上争论同比较,江湖一碗水,我沾你也沾,江湖一把伞,遮你也遮我,哪里能谈得上‘吃定’这两个字?”
  金鹰单佗阴沉的接上来道:“司马照胆,不必兜圈子了,有什么话,你摆明了也罢,我倒要看你在扒了我们的买卖,又挫辱了我的两个义妹之后,还有多少说词!”
  轻咳一声,司马照胆道:“这一趟来打扰各位,我也没有别的目的,单老大,只求你把取自田兆泰处的十五万两赎身银子赐还给我,也就感激不尽了。”
  哇哇怪叫起来——是那满头乱发,青胡碴子浓密如针的黑大汉:“个操的,居然到虎口抢食来了!插手搅乱我们的生意,伤了我们的人,掳去我们的伙计,竟又找上门来强要我们来个‘倒把’,挖出我们的那点油水,司马照胆,你是什么他娘的三头六臂,祖宗太爷?你将九禽会的人都看成了是你的灰孙子啦,还说没有‘别的目的’?你是在往我们脸上抹稀泥,在刨我们的袓坟啊……”
  雷超凡也激愤的道:“说得多么松快,司马照胆,假若你尚有所求,只怕会就要我们一个个割下脑袋叫你拎回去献宝了吧?”
  司马照胆忙降笑道:“言重言重,我怎敢如此狂妄?”
  黑大汉目瞪如铃,杀气腾腾:“管他什么玩意,大哥,我们且做掉再说!”
  司马照胆摇头道:“齐二爷,有话好说,何必生这大的火气!”
  黑大汉便是九禽会中坐第二把交椅的人物——黑雕齐向川,他咬牙切齿,气涌如山的怒道:“好说?娘的个臭皮,你这架势乃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架势,你叫我们怎生个同你好说法?王八好当气难受,老子们与你拼了!”
  雷超凡错开一步,蓄劲贯力:“大哥,只等你一句话!”
  单佗沉稳的道:“司马照胆,你也未免欺人太甚,任你是如何难缠,今晚上我们也得斗你一斗……”
  双手后背,司马照胆笑容可掬的道:“我知道你们心里在敲的是什么如意算盘,单老大。”
  重重一哼,单佗厉烈的道:“什么意思?”
  司马照胆不紧不慢的道:“各位又想玩那众凌寡,多吃少的老把戏,是么?不过,有件事,各位还留着条小尾巴攒在我手里,我且先提醒各位一句,别豁开来之后又懊悔才好。”
  怔了怔,单佗狐疑的道:“你把话说清楚!”
  司马照胆悠闲的道:“第一,老子来者不善,善了便不会来,就算各位人多,却未必势大,姓司马的水里火里进出多了,你们这个阵仗,没啥新鲜处!”
  单佗冷峭的道:“司马照胆,你要讲的就是这些?”
  黑雕齐向川凶悍的道:“就算你是大罗神仙,阎王老二,我们也要称称你的斤两!”
  司马照胆道:“还有第二,眼下大家这么一干上,不论谁输谁赢,只怕免不了流血夺命的局面,而这局面一旦形成,我赢了也好,输了亦罢,你们的七妹易香莲就逃不过我那一劫,啧啧,香消玉殒定啦!”
  几句话一出,单佗不由僵住了,其他各人也有些失措无主,面面相觑起来——方才是火气冲头,竟把这么一桩受人所制的事忘了。
  司马照胆又慢条斯理的道:“当然,如若各位不顾手足之情、金兰之义,硬要强干,我姓司马的迫不得已,也只好舍命陪君子,与各位周旋,反正我人是一个,命是一条,有易香莲在我手里,本已够了,多捞一个是一个,至少吃不了亏!”
  齐向川瞋目咒骂:“你这阴狠毒的狗娘养……”
  司马照胆一哂道:“二爷,别激动,同我一比,你也高明不到哪里,何苦这般作贱自己?”
  早已泄了气的何小飞,蹭蹭挨挨的凑向单佗身边,苦着脸道:“大哥,七妹是在他手里,我们可不能轻举妄动,白白把七妹一条性命垫在里头……”
  单佗深深吸了口气,两额的太阳穴在“突”、“突”跳动,他嗓调沙哑的道:“你两个弄得好纰漏!”
  何小飞委屈的道:“我们已经尽力了,大哥,这司马照胆的功力实在太高,不是我与七妹所能颉颃的……”
  猛一瞪眼,单佗怒叱:“住口,亏你还有脸辩说2!”
  面颊的肌肉痉挛着,何小飞紧咬着下唇,深深垂下头去。
  此刻,白鹏奚邦走上几步,低沉的道:“大哥,这件事得三思而行,别真个弄砸了,香莲的处境就危险啦……”
  身形修长,面色苍白得有些病态似的那人,乃是九禽会里的智囊玄鹤颜远翼,单佗移目望向他,这位智多星缓缓开口道:“老四说得有理,大哥,目前不宜硬上。”
  司马照胆笑道:“真是高瞻远瞩,机智多才,这一位,必是颜远翼三爷了?”
  颜远翼毫无表情的道:“你也不必沾沾自喜,司马照胆,形势的变易是极难捉摸的,刀把子不会永远捏在你手上!”
  司马照胆咧咧嘴,道:“其实我亦并非以此相胁,三爷,只是求的个神和罢了。”
  单佗冷硬的道:“司马照胆,你要记住你对我们做过了什么,这笔帐,迟早我们也会同你结算!”
  耸耸肩,司马照胆道:“这是后事了,单老大,现在最要紧的,还是谈谈我对各位所提的这个小小要求。”
  齐向川大吼:“这叫小小要求?”
  摆摆手,单佗忍着火气道:“如果我们不依?”
  司马照胆安详的道:“首先,易香莲的一条命不保,而我也必须强行硬夺,各位纵然个个豪雄,我也可以断言,总会多少有几个完整不了啦!”
  雷超凡张牙舞爪的喝吼:“好杂种,居然恫吓我们……”
  司马照胆淡淡的道:“设若一旦血刃相向,雷五爷,我保证这将不是恫吓,而是千真万确的事情!”
  双眸的光芒又阴狠,单佗道:“田兆泰和你是什么关系?竟使得你如此为他出力卖命。”
  摇摇头,司马照胆道:“问得好,单老大,我与田兆泰是多年挚交好友,够得上这个‘出力卖命’的交情!”
  单佗大声道:“只此一端?”
  司马照胆道:“这已是够了,士为知己者死,朋友用来做什么的?”
  单佗烦躁的以右拳捶击左掌掌心,显得极为焦忧不宁。
  司马照胆道:“单老大,今天我来,是不达目的誓不休的,所以,我的决心各位无庸置疑,而各位亦不妨考虑,十五万两银子固不在少,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各位把银子赐还予我,将来有的是机会再捞回他十个八个十五万两,反之,彼此一伤了和气,易香莲首须挨刀不说,各位之间,也免不了缀上几个,算算帐,不见得是桩合宜的买卖……”
  齐向川怒冲冲的插嘴道:“你他娘说得容易,这乃是用我们的心血劳力,冒着极大风险方才获至的代价,你硬要伸手挖出来,你的面子做足,我们却如何向手下人及外头的朋友交待?”
  司马照胆道:“说真话,办这桩事,我倒不在乎我自家的面子得失问题,主要干系着我老友一家大小的生计,以及更多人的性命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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