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〇一章　以德报怨

2023-02-03  作者：柳残阳  来源：柳残阳作品集  点击：

　　江青没有移动，没有表示，只是静静地站着，静静地流泪，静静的与九天神龙互相凝视，即使这凝视是如此伤神。
　　过了很久——
　　江青这边的各人没有一个讲话，目光冷寒地瞧着二人，怒江派的弟子却个个垂下头去，感触良深，是的，他们应该觉得羞惭，因为，他们都曾嘲弄过眼前的人，轻视过眼前的人，或者，甚至有些已将他遗忘……
　　良久复良久，华明轩逐渐恢复了神智，他讷讷地握着江青的手：“青儿……青儿……是你吗？真是你吗？你的面孔？……唉，是为师对不住你，是为师忽视了你……”
　　江青悲凉地淡然一笑，尽管这笑容里包含着泪，却总也是一种喜悦的表示，他低沉地道：“师父，弟子也有不是之处，怎敢责怪恩师老人家？师父，弟子等来得鲁莽，尚请你老人家大量包涵才是。”
　　他说到这里，又向早已惊惶无伦的师弟侯英及师妹华小燕颔首为礼，强颜笑道：“师弟，师妹，你们好，五年以前，二位绾结同心之日，愚兄未及道贺，现在，请容愚兄补行恭喜吧……”
　　侯英面孔一热，匆匆下马长揖，拘谨地道：“师兄客套了，五年前师兄不辞而别，倒教我们好生焦急，如今天可怜见，师兄总算在我派生死关头赶了回来……”
　　华小燕并未下马，她睁着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如怨似恨地瞧着江青，目光里有着一股奇异的意味：“师兄，你……你真是江青大师兄？”
　　江青淡淡一笑，道：“师妹，这并没有假冒的必要，是么？”
　　华小燕衷心地点点头，却道：“但是，师兄，你的模样……在五年以前，我记得你不是这个样子，可是，我知道你是江青师兄，自你刚才尚未道出姓名的时候，我已有这种预感，师兄，你怎么会变成现在的模样呢？”
　　江青心中叹息了一声，道：“师妹，我即是我，没有任何变异，入世是我，出世乃我，水会改流，但源头不变，山能换形，但根底无迁，这些，与一个人面目的异动又有什么分别呢？”
　　华小燕似懂非懂，但是，她心中却在呼喊：“天呀，眼前的大师兄，是一位多么令人心仪与仰慕的美男子啊……”
　　九天神龙华明轩却明白了江青言中之意，他愧疚地长叹着：“青儿，在这五年以来，为师扪心自省，仔细思量，实在待你有许多不公之处，为师心伤意痛，却已不得追偿，唉，这良知的折磨与煎熬，实较任何痛楚更为难以忍受。青儿青儿，你知师爱师，敬师怜师，当能谅恕你这昏庸自私、年近垂暮的师父吧？……”
　　江青又忍不住泪流如柱，他跪在华明轩面前，泣道：“师父，你老人家千万别如此自责，害得恩师如此，全是不肖弟子之罪，弟子不知孝敬恩师，不随侍恩师，却为一己之私愤而擅离不辞，所有过错，皆由弟子而起，该求恕者，非恩师，乃不肖弟子江青啊……”
　　华明轩老泪纵横，咽不成声，抱着江青难出一语……
　　华小燕更觉得鼻子酸酸的，她拭拭眼角，目光一斜，却敏感地发现了夏蕙——那艳丽照人、妩媚倾城的云山雁儿。
　　夏蕙亦泫然欲泣地咬着下唇，她泪莹莹地瞧着江青，那眸中的神色，就算你是一个局外之人，也可觉出是多么深切，多么关注，多么柔情如丝啊！
　　于是，连华小燕自己都十分惊恐，她竟然生出了一股难以抑制的妒意，纵使这妒意虽然埋在心扉深处，也令她感到了极为强烈的羞惭与不安。
　　孔雀与孔雀相逢，会展尾以斗妍；黄莺交会，要啭喉以争婉，自然，美丽的少女遇见了美丽的少女，也会不自觉的在私心里互相比较着彼此的艳丽，虽然，这种人类天生的本能是下意识而且含蓄的。
　　华小燕凝视着夏蕙，夏蕙也凝视着华小燕，于是，在静默中，二人有着微妙的接触，于是，在静默中，华小燕终于悲哀地垂下了颈项。
　　孔雀收屏，黄莺息鸣……
　　是的，华小燕输了，她固然很美，那是小巧的，玲珑的，碧玉似的美，但是，夏蕙却美得风姿绝代，娇艳万千，是雍容的，高深的，柔和的美，似是青蓝澄空点缀着的一朵白云。
　　夏蕙红嫩的樱唇漾起了一丝衷心的微笑，她欣慰极了，至少，她已在这无形的传会中，为她的人儿出了一口气，抹平了一些无形的创痕。
　　旁边，天星麻姑嘿嘿冷笑，低声道：“秋萤怎能比皓月，路草安可较芝兰？”
　　这位直率而精细的姑娘，敢情早已注意到二人的暗斗了，她撇撇嘴，不屑地又哼了一声。
　　夏蕙粉面微酡，羞涩地道：“钱姑娘……”
　　天星麻姑愉快地笑了起来，笑声里，会心的向夏蕙眨眨眼，做了一个真挚而赞佩的表示。
　　那边，江青扶着九天神龙华明轩走了过来，为长离一枭首先引见，华明轩诚惶诚恐地道：“早闻岛主盛名，如雷贯耳，今日有幸识荆，实感毕生之荣，迎迓来迟，尚乞岛主大量恕之。”
　　长离一枭望望江青期待而澄朗的双目，实在不忍心再给眼前的老人难堪，他深沉地一笑，还礼道：“华掌门过谦了，卫某空具虚名，传言以讹，实在德薄能鲜，倒是江青兄弟绝才盖世，令卫某钦佩无已呢！”
　　二人又客气了几句，江青再引见了红面韦陀战千羽、大旋风白孤、绝斧客陆海、飞闪二雷、天星麻姑等人，在他介绍到夏蕙之时，微微有些面红地道：“师父，这位云山孤雁夏蕙姑娘，乃徒儿未婚妻，尚请师父见过。”
　　华明轩老怀弥慰地细细端详着夏蕙，直瞧得夏蕙粉脸儿羞红，才高兴地颔首道：“好，好，青儿，你有福分，夏姑娘将来必是一个贤妻良母，她的美丽、端庄，都是绝难一见的，好，好……”
　　于是，江青忽然神情一肃，扶着九天神龙来到邪神马前，邪神正悠闲地捻抚着一把黑髯，慈祥的向江青微笑，却正眼也不瞧华明轩一下。
　　这时，华明轩肚中已有数，他知道，自己的徒儿已远非昔日可比，一定有着一段不平凡的遭遇，这遭遇是幸福的、可喜的，否则，不会有这么多在武林中叱咤风云的霸才们与他相交如许之深。
　　不错，像长离一枭此等江湖枭雄，任他九天神龙华明轩乃一派之主，老实说，却也未见高攀得上呢！
　　因此，华明轩看见邪神那大剌剌的傲然之态，却也不会气怒，他明白，这位黑袍老人，一定有其可以骄傲的地方与身份，要不然也绝不会如此旁若无人的。
　　江青恭谨地躬身道：“爹，请见过青儿恩师。”
　　九天神龙华明轩一听江青对那老人的称谓，不由心中一怔，但是，此刻却已不由他去询问猜测了，他赶忙长揖道：“兄台请了，老朽华明轩……”
　　邪神蓦然仰首狂笑，大声道：“华明轩，你我以后不妨兄弟相称，那只是看在吾儿份上，至于现在么，倒要先将辈分弄清！”
　　华明轩微微一愣，迷惑地道：“敢问兄台台甫，这辈分又是如何算法？”
　　邪神轻抚黑髯，傲然道：“老夫只知你师父双笔飞梭商南屏称老夫为厉老，老夫的姓氏么？嗯，以前人家都称老夫为邪神！”
　　“邪神”这两个字，比两声九天之上猝起的霹雳更响亮，更惊人，有如在平静中群山齐颓，在安详里鬼哭神号！
　　华明轩震惊得几乎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蹬、蹬、蹬退出三步，面色死灰，颤抖地大叫：“邪……邪神？邪……邪神？”
　　一阵惊呼哗叫乱成一片，马嘶不断，聿聿凄号，更有三数人惊惧得不由自己的从马背上摔跌下来！
　　江青急忙扶住华明轩，温切地道：“是的，师父，他老人家就是徒儿义父，邪神。”
　　华明轩抖索着挣扎过去，倒身便拜——
　　邪神呵呵一哂，右手轻招，一股柔和而强韧的无敌劲力，已恰巧不过的将华明轩身躯扶起，送出五步之外。
　　华明轩失声道：“前辈，请容弟子叩见，难道弟子连替前辈叩头的机缘也没有么？”
　　邪神忽然面色一整，严肃地道：“华明轩，老夫今日也毋庸转弯抹角，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假若没有吾儿江青的话，老夫不会识你，更毋须你来叩见，不过，江青既属吾子，你我关系便得重论，你乃其师，吾乃其父，安能异辈论交？真是笑话，自今而后，你我须以平辈相称，桥归于桥，路归于路，老夫与他人之辈分另论，你我却定须如此，才不会乱了章法，华明轩，你知道么？”
　　九天神龙华明轩有些受宠若惊，又有些碍难之状，他正在犹豫，邪神已不悦地“嗯”了一声。
　　华明轩不自觉的心头“扑通”一跳，忙道：“前辈，晚辈听令便是。”
　　邪神一笑道：“呵呵，这才是好孩子，好兄弟，看在青儿面上，你以前的那些糊涂事，老夫也不追究了，哼哼，你可要知道，没有人能在欺侮老夫的孩子之后尚能活到你这把年纪的，不过你也是天下仅有的例外了。”
　　华明轩诚挚地道：“晚辈知罪，前辈教训得是。”
　　邪神又笑了，爽朗地笑了，于是，每个人都愉快地笑了起来，笑声中有融洽，有谅宥，也有那么一丝儿微妙。
　　江青回首极快地一瞥华小燕，华小燕却似失魂落魄，意态寥落，怔怔地凝注远方，不知在想什么。
　　她身旁的侯英，却是面色阴晴不定，倏红倏白，神态里有着尴尬，隐约中，流露出自惭形秽的拘束。
　　这时强烈的比较，鲜明的对照，是的，古人说得对，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但是，世事变迁得极快，白云沧海，河东河西之分，有的时候，又何尝需要那漫长的十年呢？
　　忽然——
　　华明轩拉住江青，兴奋地道：“青儿，近年来，在武林中有如旭日东升，威震遐迩的火云邪者，是否便是你的称号？”
　　江青谦怀地一笑，道：“师父，那都是江湖中人绘影绘形，不足置信……”
　　华明轩欣喜异常，激动地道：“好孩子，果然是你，果然是你，为师只道描述的形态不像，只是同姓同名的另一个人而已，哪知却果然是你，果然是我怒江一派的弟子，青儿，你行，异日我派的发扬，全然有赖于你了……”
　　江青虚怀地道：“师父，只怕徒儿资材愚鲁，难当大任……”
　　华明轩向四周各人看了看，恳切地道：“不，青儿，每个人都知道，你是有这个能耐与本事的，青儿，为师老矣，来日无多，怒江一脉之光大，怒江一脉之存亡，全在你一身了。”
　　邪神豪放地道：“这是自然，除了吾邪神之子，还有谁敢担此大任？青儿，听你师父之言，接下来，为父助你教练怒江派十名幼年弟子之艺业！”
　　华明轩欣喜过望，他感激莫名的向邪神长拜道：“多谢前辈提携怒江一派之宏恩巨德，怒江一派，将来能有发达振兴之一日，全乃前辈所赐——”
　　邪神抿抿嘴唇，沉声道：“不，应该说，全乃吾儿之功。”
　　华明轩早已喜昏了头，连声答应着是，夏蕙忍不住抿着嘴唇暗笑，正好碰上长离一枭回首向她做了一个少见而珍罕的鬼脸。
　　于是，华小燕看看她的夫婿侯英，又与江青那翩翩的神态暗中做了个比较，黯然垂首，侯英若有所觉，惭愧的以手捂面，百感交集，是的，在华小燕来说，当初，是为了她一时的虚华与无知，而放弃了这份本该属于她的荣耀及幸福啊！正是，天作孽，犹可逭，自作孽，不可活。
　　于是，在九天神龙华明轩的热切邀请下，以邪神为首，由夏蕙伴在江青身旁，一行人缓缓进入凌云山庄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