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〇一章　以德报怨

2023-02-03  作者：柳残阳  来源：柳残阳作品集  点击：

　　在同一时间，长离一枭惊天动地地断叱一声，发掌猛力自胸前推出，随着掌势的施展，人已飞离马鞍，在空中竟以螺旋般呼轰连转九圈，紧跟着一个“反抛掌”向后方猝而击去！
　　狂厉凶猛的劲力，有如自天空、地穴喷出的旋风热焰，更似群山齐颓，河川倒流，在四周飞沙走石的呼啸声中，放置路口的鹿砦立被扫卷得飞上天空，拆散分解，零落一片！
　　长离一枭的“反抛掌”却是击向石屋，在路口的鹿砦被摧枯拉朽似的震散纷飞之同一时间，那栋异常坚牢的青石房屋，已仿佛被一柄千斤巨杵猛撞了一下，“碰”然震响声中，成块的青石夹杂着碎屑尘土，四溅扬射，整个房屋也在摇撼欲坠！
　　邪神大赞道：“好一手反抛掌！”
　　于是，惊呼惨号之声霎时响起，房门开处，二十多名蓝衣劲装大汉，亡命般蜂拥逃出，争先恐后，挤做一团！
　　江青在一旁，有些叹息地微微摇头，怒江派在这数年之中，真是威名日下，越发式微了。
　　适才长离一枭的这手“反抛掌”，实则包含有七旋斩中的“旋心动魄”绝招之精髓在内，而长离一枭犹未曾倾以全力，否则，那座青石屋此刻哪里还保存得住？只怕早就颓塌于尘埃了。
　　在烟沙晦迷中，一个身材瘦长、肤色黝黑的五旬老人，手握一双白玉判官笔飞蹿而出，就在他一面吼喝，一边环顾周遭景况之际，绝斧客陆海已似大鸟般自空扑下，抖手之间，银链短斧已闪耀着寒光斩去。
　　这位老人，正是江青适才曾经提及的“玉笔圣手”曹慕荣，也就是怒江的前辈五师叔。
　　绝斧客的短斧有如流虹泻空，飙然而至，这玉笔圣手也没有看清是什么武器，大吼一声，笔走双弧，由外向内猛崩而出！
　　于是——
　　“当”的一声脆响，火星四溅中，银链短斧微微一跳，却又似活蛇般“呼”地反圈而回，斩向玉笔圣手左胁！
　　这时，玉笔圣手曹慕荣正被对方的劲力震得踉跄后退！
　　那二十多名蓝衣大汉，此时已有五六个看出他们的五师叔情势不佳，齐齐呐喊一声，硬着头皮往回扑来，却又恰好接上了早已蓄势以待的飞闪二雷！
　　眼看着这场拼斗又要展开，江青急忙向长离一枭使了个眼色，长离一枭早又回到马上，他淡淡一哂，道：“长离所属，暂息干戈。”
　　“戈”字出口，玉笔圣手正险极地躲过绝斧客斩向左臂之一击，十分狼狈地又跃退七尺之外。
　　飞闪二雷互望一眼，缓缓退后三步，四只冷森而毫无情感的眸子，却一霎不霎地凝注着面前的怒江派弟子，这冷极的目光，瞧得那二十多名蓝衣大汉个个心惊胆战浑身不是滋味。
　　长离一枭嘿了一声，语音平板地道：“曹慕荣，阁下现在大约知道本岛主并非赝品了吧？”
　　玉笔圣手惊魂未定，犹在喘息，他有些恐惧地注视长离一枭，良久，始微带激动地道：“卫岛主，算是老夫有眼无珠，不识大驾庐山真面目，但是，我怒江一派目前正与金衣帮发生全面冲突，此乃我派之生死关头，自然对任何陌生之江湖同道都须保持警觉，尊驾却不问皂白情理，先行动手挑衅，未免有失武林道义。老夫素闻东海长离岛扬威四海，独霸一方，卫岛主英明睿智，武学盖世，想必尊驾绝不会在我派四面楚歌，强敌环伺之际而落井下石吧？”
　　长离一枭笑了笑，说是笑未免过分，只有嘴角牵扯了一下，沉穆地道：“朋友，你已说得太多了，就凭刚才闭门相拒，利箭相向的做法，就算是怒江派对待赫赫长离的礼数么？”
　　玉笔圣手胸腔一阵狂跳，他勉强抑制着惊恐，嗫嚅着道：“老夫不敢，而且，实不知乃是尊驾莅临，老夫斗胆，请问尊驾突然亲临敝庄，是否有所赐教？”
　　长离一枭冷漠地道：“长离一脉，远在东海之心，叱咤于武林垂半甲子之久，所会尽为江湖豪雄异士，所经全属血雨腥风、刀山剑林之阵，与尔怒江一派素无交往，更难谈至此陋庄有何企图，落井下石之举，长离一脉从不屑为，如若本岛主果真欲不利于尔等，哼，料想凭你怒江派尚非敌手。”
　　玉笔圣手又羞又怒，但是，畏惧之心却超过了他的羞怒，而且眼前这位名震天下的长离霸主，所言亦确非虚语，假如真的长离岛要与怒江派为敌，那么，只怕再多两个怒江派也是不够的啊！
　　他强自忍住心头愤怒，仍然平和而谦恭地道：“尊驾所言，自是当然，怒江派边陲寒门，怎敢与名扬天下之长离岛相提并论？”
　　长离一枭双目微闭，沉冷地道：“你还算有自知之明，罢了，现在，你去将华明轩叫出来，就说本岛主有话相询于他！”
　　玉笔圣手气得全身哆嗦，握在手中的那对白玉判官笔也抖得叮叮微响，是的，他怎会不气呢？不论怒江派的威势如何？不管怒江派是否可以与长离岛相抗衡？但到底也是一个武林中有门有户的帮派，也是一度曾经有过近数十年光辉历史的门派啊，派中的掌门人，再怎么说，也不能让人呼呼喝喝，有如对一个晚辈下人似的叱唤轻视啊！
　　“怎么？本岛主伤害了贵派掌门人的尊严是么？抑或是贵派掌门人不屑于接见本岛主？”
　　江青十分不忍地下了马，急步走向前去，向长离一枭粲然一笑，回过身来，朝着玉笔圣手长揖为礼道：“前辈，假如尊驾有所碍难，或者掌门人无暇分身的话，未知在下等可否前往庄内谒见？”
　　江青笑谈之间，极为温文有礼，人又生得俊美洒脱，风度优雅可亲，与长离一枭的强横冷酷，真有天渊之别，不可同日而语了。
　　玉笔圣手一见江青，就有一股说不出的亲切感觉，这亲切感觉，更掺揉在一种极为熟悉的意识之中。
　　于是，他在这饱受轻蔑，四面楚歌的情境下，越发觉得江青言语态度之可亲，好似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忽然遇到一位昔日的故人一样，顿时心中充满了缕缕暖意，冷硬的现实，也似乎变得柔和多了。
　　他赶忙还礼道：“不敢，只是因为敝派大敌当前，全庄上下都在戒备忙碌，十分紧张，况且老夫大师兄已有两夜未曾合眼，此刻正在庄内休息，各位如若有所指示，尚请赐告老夫，由老夫转报也是一样。”
　　他说到这里，连忙又补充道：“此实非待客之道，老夫苦衷，尚祈海涵，敢请教阁下大名？”
　　江青凝视着眼前这位五师叔，这位自小看他长大的老人家，不由感触万千，是的，在往昔，这位怒江派的前辈高手是如何的威严肃穆，凛不可犯，尤其是在江青面前；但是，目前他竟对着自己的晚辈子侄，如此谦和自处，谦和得已近乎乞怜了，这数年来的变异，世事的无常，又是多么残酷与难以逆料啊！
　　江青语声低沉得仿佛在说给自己听一样：“前辈……尊驾毋庸对在下如此客套，就像尊驾以前没有对在下如此客套一样……”
　　玉笔圣手没有听清楚江青后面的那句话，他诧异地睁大了眼睛，道：“阁下神采飞逸，器宇不凡，必为武林高人，老夫天胆，岂敢慢待？如蒙不弃，倘请赐告大名？”
　　江青嘴角抽搐了一下，正待考虑如何回答，一阵急剧的蹄音已遥遥传来，尘土弥漫中，可以隐约看出来骑约三十余乘，个个都是一身紧扣蓝色英雄装，在那一片蓝色中，尚有一点鲜艳的水儿红色，不错，那点水儿红，是裹在一个窈窕的身影上。
　　除了邪神，以长离一枭为首，纷纷偏身下马，说不上是严阵以待，只是各人认为如此，可以更清楚的看清来人，较容易应变而已。
　　云山孤雁夏蕙走到江青身旁，她可以觉出江青正在轻微地痉挛，自然，这痉挛是包含在他那无比的沉静之中。
　　“那水红色的影儿……”夏蕙低柔地说了一句。
　　江青强颜一笑：“不错，我已经看出来了，那正是我以前的师妹华小燕。”
　　夏蕙心头一跳，不自觉地脱口而出：“哼，就是她折磨你么？我倒要看看，她到底迷人到什么程度。”
　　天星麻姑不知什么时候也凑到一边，她眼睛瞪得老大，低声咆哮：“公子，小婢第一个挑她，好好打一顿为你出气。”
　　江青深沉地看了天星麻姑一眼，道：“钱姑娘，这并不是出气的方式，能为我在心上弥补伤痕的，能使我真正感到自慰的，是所有的人对我的爱，自然，这包括蕙妹妹的情感在内。”
　　于是，天星麻姑龇牙一笑，于是，那三十余骑更来得近了，在玉笔圣手的返迎下齐齐勒住了缰辔。
　　当先一个赫然是位方面大耳，面目严肃，却白发苍苍的老者，他一身宝蓝密扣衣靠，十分利落，但是，在那凛然的神态中，却掩不住一股憔悴与失意的韵意，进一步说，有些苍凉的味道。
　　在他身旁，是个面目十分俊秀的青年，但是，这青年肤色中却透着不健康的青白，神态举止，也极端的拘束与浮躁，气度风范上，一看即知是个没有见过什么大场面的人物，这时，他正睁着一双失神而疲惫的眼睛，怔忡的向江青这边注视着。
　　那水红色的人儿，就在这青年身侧，一张瓜子脸，白净净的，两只大眼睛，水汪汪的，鬓发却有些零乱，她正轻咬着嘴唇，手中握着小皮鞭，有些不安地敲打着自己脚上的小蛮靴。
　　空气中有着翳闷，有一股不安的气息，双方互相凝视，这凝视中，酝酿着敌对与仇恨。
　　大旋风白孤哼了一声，轻轻对周遭的人说道：“那白髯老人便是怒江派掌门人，九天神龙华明轩，旁边的青年乃是他的好女婿侯英，那穿水红色衣衫的就是侯英的浑家，华明轩的掌上明珠华小燕，哼，这些家伙，我看了就有气！”
　　夏蕙惊觉的向江青瞧去，江青双眸中似有一片朦胧的雾气，在那片雾气中，闪幻着迥异的神采与感情，有亲切，有依慕，也有悲怆及哀伤，他微微颤抖着，木塑似的一动不动，双手十指，亦在激动地勾曲……
　　是的，多少年来，所思的、所望的，心里的创痕，脑中的追忆，那欢笑的、那哀愁的、那耻辱的、那激奋的、那美丽的、那丑陋的，都将在这一刹中得到回答，在这一刹中得到报偿。
　　夏蕙温柔地扯了江青衣角一下，低声道：“哥，你可以前去拜见你的师父了。”
　　江青悚栗地一颤，“啊”了一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他悄悄握握夏蕙的柔荑，使心头尽力平静下来，脚步显得有些沉重地走上前去。
　　于是，长离一枭对夏蕙使了个眼色，紧跟在江青之后随上。
　　九天神龙华明轩已约略听过自己师弟对眼前事情的叙述，他心中十分紊乱与恐惶，自然，他久经阵仗，不会让这失措的情态流露出来，不过，从他发觉江青等人往前移近后的紧张神色上，已可隐约看出这位怒江派的掌门人那不安的心绪了，多难啊，这强“敌”环伺的险恶处境。
　　玉笔圣手一见江青行向前来，急忙低声向华明轩说了两句话，华明轩带着迷惘的神情，细细打量着江青，那目光中，充满了祈望与亲切，连他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会对眼前这丰神如玉、气度雍容的年轻人有这种深切的感触，好似他们生来就已相识，好似在气息中有着关连。
　　玉笔圣手含着笑意地道：“这位小哥，马上之人乃本派掌门人华师兄。”
　　华明轩双手抱拳为礼，道：“老朽华明轩，忝掌怒江一派，敢问尊驾高姓大名？有何指教？”
　　江青面庞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他默默无语地跪倒在地，向九天神龙华明轩叩了三个头。
　　这个举止除了与江青同来的各人心中了然外，怒江派每一个人都感到无比的惊异与惶惑，他们实在摸不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更料不到会有这种过于出人之意外的变化。
　　华明轩急忙下马，有些手足无措地上前扶起江青，边惶然道：“尊驾如此大礼，如何使得？如何使得？唉唉，老朽怎敢承受？若有赐示，尚请明言，这般客套，老朽实在担当不起。”
　　江青热泪盈眶，凄迷地道：“师父，未及五年，你老人家的须眉更白得多了……”
　　这声师父，叫得华明轩全身一震，他白髯颤抖，两眼直滞地仔细凝视着江青，伸出一双抖索的手，在江青面孔上抚摸良久，这位怒江派的掌门人带着哭音大叫道：“青儿！你是青儿么？你是那五年前离家出走的青儿吗？”
　　江青流着泪，哽咽着道：“师父，眼前之人，正是你老人家那不肖的徒弟江青！”
　　华明轩如中雷殛，面色霎时变得一片灰白，他面庞上已见松弛的肌肉在抖动痉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像是在偶然中见到一个只有在梦里才会有的境界，像是在突兀的一刹里发现了悠远的永恒来到身边，这惊异是强烈的，强烈得几乎令他的神经无法负荷。
　　于是，这位老人的嘴唇翕动着，却说不出一个字，双眸呆瞪着，却看不清任何物体，脑子转动着，却想不起任何回忆，一切都仿佛在须臾间变成空白，在瞬息里化为乌有，他只觉得空虚、空虚、空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