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红粉劫　慷慨赴难

2022-07-26  作者：柳残阳  来源：柳残阳作品集  点击：

　　第二天约莫是刚蒙蒙亮的辰光，骆忏已被江秀秀敲门唤醒，他裸着脊梁半坐床上，打着哈欠，使劲搓揉着面颊道：“大清早就扰人美梦，秀秀，你可得有个好理由。”
　　江秀秀靠在门侧，似笑非笑：“有人找，要不，我敢来吵你？”
　　骆忏用力晃晃脑袋，又望望窗外天色，奇怪地道：“这个时候有人找我？是谁？”
　　江秀秀道：“你大概想不到，是桑怀远。”
　　下床匆匆着衣，骆忏动作迅速地一手抄起斜撑于旁的月牙铲，道：“我这就下去。”
　　江秀秀眼睛随着骆忏的举动打转，一见骆忏抄家伙，不由颇为诧异：“人家忽然又来找你，必定有什么急事，你犯得着这么紧紧张张？如临大敌？”
　　骆忏穿上软靴，摇头道：“这不是紧紧张张，更不是如临大敌，这叫预做防范，秀秀，别忘了我曾经伤过他，万一他回去之后，哪根筋一时不对，旧恨萌生，又回头找我算帐，亦未敢言。”
　　江秀秀笑道：“我看不像，桑怀远神态平和，言谈亲切，不似怀有恶意，他说他有要紧事情跟你细说，还一再为来得太早表示歉意呢。”
　　骆忏道：“既有要紧事，昨天怎么不提？这个时候上门，总有点不同寻常，还是谨慎些好。”
　　江秀秀不再多说，跟着骆忏下楼，桑怀远人在小厅，正来回蹀踱，看到骆忏，刚往前迎上两步，目光已注意到骆忏手里拎着的月牙铲。
　　微怔之后，桑怀远忙道：“大早叨扰，失礼之至，只因夜来忽然思及一事，乃与骆兄有关，唯恐延时误事，才急急来禀，千祈骆兄不要误会——”
　　骆忏形色自如的道：“老弟过虑了，何来误会之言？莫非是见我带着兵器？实不相瞒，兵器随身乃我一向的习惯，人在江湖，时处险境，习惯便成自然了，你可别误会才是。”
　　桑怀远“哦”了一声，这才释然道：“骆兄，昨晚半夜，我突地记起一件事来，此事发生已有半个多月，内情与骆兄有所牵连，今番来告不知尚来得及，来不及？”
　　先请桑怀远坐下，骆忏气定神闲，不慌不忙地道：“慢慢说，你还不曾告诉我，是桩什么事？”
　　方待开口，桑怀远一眼看到骆忏身后站着的江秀秀，又及时打住，略带含混地道：“事情不大，重不重要我不敢断定，这还得骆兄详加斟酌……”
　　骆忏立刻心里有数，他侧过脸道：“秀秀，有客人来，也不沏茶款待？陈嬷嬷大概还没来吧？你去灶下烧水泡茶去。”
　　言谈语气，俨然有家主人的架势，江秀秀虽明知骆忏是有意遣开她以便谈话，但感觉一却是满足又愉悦的个家，硬是缺不得男主人啊。
　　眼瞅着江秀秀离开，桑怀远放低声音道：“骆兄，九翔城有条东湖大街，你知道吧？”
　　骆忏心底打豉，表面上却笑颜依旧：“知道，街巷里还有多家出名的秦楼楚馆，你问这些干啥？莫非要我领路？”
　　桑怀远紧接着问：“其中一家，叫‘四巧楼’，骆兄应不陌生？”
　　岂止不陌生，简直太不陌生了，骆忏脑海里顿时浮起他那相好的小媚一幅如花倩影，才在暗叹缘份磋跎，又突地一惊：“老弟，你该不是说，‘四巧楼’的小媚发生什么事故吧？”
　　桑怀远慎重地道：“如此说来，骆兄果是认得那花名叫小媚的姑娘了？”
　　本能地抬眼四望，骆忏压着嗓门，无来由地泛几分“作贼心虚”的忐忑：“我们很熟，老弟，你知道，一个光棍，总免不了在某些方面要寻求一点慰藉！”
　　十分谅解地连连点头，桑怀远道：“这个我明白，骆兄，没有人怪你，就算江姑娘知道了，亦该曲涵，男人嘛，休说单身光棍，有家有室的，也少不得偶尔逢场作戏。”
　　骆忏有些尴尬地嘿嘿笑着：“我并不是怕谁知道，不过，这种事总然不宜宣扬，隐晦些好。”
　　他骤然一顿，催促着道：“看他娘扯到哪里去了？老弟，快告诉我，小媚出了什么事？”
　　桑怀远悄声道：“半个来月前，我和几个朋友恰在九翔城一家酒楼聚饮，大伙闲聊之间，其中有个姓刁的朋友不经意地提到东湖大街四巧楼的一位名花小媚，说她被当地一个甚有恶势力的土霸看上，日夜相逼，非得替她赎身买回去当四姨妾不可，小媚高低不肯，那土霸一怒之下，才待用强，后来，小媚不得已抬出你的名号，对方才暂且被吓住了，不过已放出话来，只要一阵子不见你出面，小媚即是吹牛，他仍然打谱霸王硬上弓，就算你出面，他也得与你谈斤两，讨公道，看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骆忏心火蓦升，冷冷一笑：“和我谈斤两，讨公道？那家伙是个什么东西？强买强卖还以为有理？他娘的，大活人能当猪肉估价？老子不剥他的皮，就算他命大！”
　　桑怀远赶紧道：“小声点，骆兄，小声点。”
　　吸一口气，骆忏悻俸地道：“那王八蛋，叫什么？姓什么？”
　　桑怀远道：“复姓上官，叫上官人龙，有个外号，人称‘抗山鼎’，听说长得肉粗膘厚，力大如牛，个头有如半截铁塔——”
　　骆忏不屑地撇撇唇角：“‘抗山鼎'？到时候且看他抗不抗得起我一对卵蛋！”
　　桑怀远憋不住笑了起来：“假如你不亲临露面，姓上官的可能不相信小媚有你这么一座靠山，骆兄，你若有心拉她一把，便事不宜迟了。”
　　骆忏沉默俄顷，又道：“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昨天不讲？”
　　桑怀远歉然道：“不是不讲，是一时没想起来；骆兄，昨天的场合，之前敌友未分，令我紧张过度，之后尽释前嫌，又欣喜逾恒，这事就完全忘了，等回到家，才忽地午夜思及，越盘算越觉得该早早前来知会于你，设若你与那小媚姑娘乃泛泛之交或者根本并不相识，自作罢论，万一你真个和她不错，是位有情感的恩客，因延宕此事而累你心中负愧，我就大大的不该了，这便是清早来扰的道理。”
　　骆忏道：“老弟，我深深领情——”
　　桑怀远关切地道：“那么，骆兄有个什么打算？”
　　骆忏毫不考虑地道：“当然马上就得去九翔城救她，小媚受屈辱受了半辈子，人前卖笑人后垂泪的生活已够折磨她，下半辈子如再掉进火坑吃人煎熬，我是无论如何也不忍心，即便与她乃露水姻缘吧，亦该有露水姻缘的情份，我若弃之不顾，还能叫人么？”
　　桑怀远十分好奇地道：“骆兄，我有所一问，不知是否问得？”
　　骆忏颔首：“明说无妨。”
　　桑怀远细声道：“骆兄是认得江姑娘在前，抑或小媚姑娘在前？”
　　骆忏干笑道：“是认识小媚在前。”
　　轻咳一声，桑怀远道：“看骆兄对小媚姑娘的现况反应，证明骆兄对她是有情意的，既有情意，当初怎不替她赎身从良？露水姻缘到底不比正式夫妻。”
　　这一问，正问到了要害上，骆忏亦不虚饰，坦坦白白地道：“老实说，结识小媚前后的那段辰光，我根本没有成家的打算，直到现在，也还不曾有这样的想法，以我的环境、出身，想要成家谈何容易？就算不顾自己，也得为人家姑娘想想，此外，小媚系出风尘，娶回去当家主馈，传宗接代，亦不是那码子事，老弟，情义是情义，更得对祖上交待得过去才行，我并无门户之见，然而，正式夫妻至少应有正式夫妻的最低条件，你懂我的意思？”
　　桑怀远叹着气道：“说来悲哀，却又无可奈何，要怪，只能怪她当初选错了行。”
　　骆忏沉沉地道：“事实难以挽回，但这份心总要尽的。”
　　桑怀远真切地道：“要不要我跟去略效棉薄？骆兄，我并非虚套，此言由心。”
　　骆忏摇头道：“不必了，三头六臂的角色，呼风唤雨的人物我见多经多，那什么‘抗山鼎'上官人龙料不过是个市井无赖，土棍恶霸之流，应付这等东西，我自信尚有把握。”
　　桑怀远道：“骆兄准备何时上路？”
　　骆忏道：“今天就走。”
　　向内指了指，桑怀远道：“怎么和江姑娘解说？”
　　骆忏苦笑道：“到时再看吧，这娘们，隔着上花轿尚有一大段路呢，老婆娘的态势已逐渐有形了，唉，莫怪有人宁愿打一辈子光棍。”
　　桑怀远笑道：“其实，成家也有成家的好处，端看各人的体会。”
　　通往厨房的侧门推开，江秀秀端着茶盘姗姗而来，桑怀远匆匆站起，拱手道：“骆兄保重，我这就告辞啦。”
　　江秀秀快走几步，忙道：“你忙什么呀，茶才沏好，怎么不喝两口便走？”
　　桑怀远陪笑道：“还有点事，有劳江姑娘，我下次再来打扰。”
　　望着桑怀远几乎是夺门而出的背影，江秀秀将茶盘摆到小几上，平平静静地道：“骆哥哥，你要出门？”
　　骆忏微微一怔，搓着手道：“呃，你怎么知道我要出门？”
　　江秀秀笑得好温柔：“桑怀远大早来说有急事找你，这急事，必然发生在外面，你要去加以处理，不出门怎么行？”
　　骆忏道：“不管什么急事，你又如何确定我已接受前去‘处理’？”
　　江秀秀道：“从你的神情就看出来了。”
　　骆忏故意笑道：“哈，你倒挺精明的。”
　　江秀秀接着道：“我还知道，你是去办一件女人的事。”
　　骆忏暗里吃惊，形色不免窘迫：“这一桩，恐怕你就精明得过份了。”
　　江秀秀不愠不怒，表现得深情款款：“假如不是属于另外一个女人的事，你们不会避着我，骆哥哥，你是天，我是地；你是乾，我是坤；阳须克阴，阴不可制阳，这个道理我是懂得的，我不该，也不敢管你，只求你有良心就行。”
　　骆忏道：“别疑神疑鬼，我说过，我终归是有良心的。”
　　垂下眼睑，江秀秀的模样好不依顺：“要出门，也等吃过早点再走吧。”
　　骆忏有些内疚地道：“我看不用了，陈嬷嬷尚未来上工——”
　　江秀秀轻声道：“我去做。”
　　骆忏打了个哈哈：“你会做早饭？”
　　江秀秀抬起脸来，幽幽风情，非常地惹人爱怜：“为了你，我什么都会去尝试。”
　　觉得又是消受不住，又是心中有愧，骆忏不由自主地放软了音调：“秀秀，我只是出去办点小事，没有什么，你可千万不要胡思乱想，我，我终归是有良心的。”
　　江秀秀点头：“我相信你，骆哥哥。”
　　这属“天”属“乾”复属“阳”的骆忏长叹一声：“好，好吧，你去做饭，我等着吃过再走。”
　　过了好一阵，江秀秀香汗淋漓的总算从厨房里端了只托盘出来，托盘上看一大碗半浓不稠的稀饭，两块焦黑的焦饼，一碟糊成团的炒蛋，另外一碗昨晚吃剩的红烧肉；放下托盘，她自己都禁不住脸红。
　　骆忏二话不说，唏哩呼噜的一阵风卷残云，除了留下几块红烧肉，其余的食物通通吃得精光！
　　江秀秀看着骆忏狼吞虎咽的一副吃相，有些不敢置信的道：“骆哥哥，这些东西，还合你的口味吧？”
　　骆忏咽下嘴里的一口炒蛋，津津有味地道：“好吃极了，朝后去，得多尝尝你的手艺。”
　　江秀秀赧然笑道：“你好像是，故意捧我的场——”
　　骆忏抹嘴起身，边道：“真的做得不错；秀秀，我得走了，你别记挂，我去去打一转就回来。”
　　江秀秀怔怔地点头：“多加小心——”
　　骆忏嗯了两声，提起月牙铲大步出门而去，江秀秀心事重重地站在那里发愣，前思后想，越思越不踏实，越想越不安宁，终于她下定决心——自己该做点什么才对。
　　一声推门声惊醒了她，转头回望，萧才正打着哈欠迈出房来，一见江秀秀，懒洋洋地龇着牙笑：“倒不晓得江姑娘有早起的习惯。”
　　走近看了看桌上的残食，萧才又左盼右顾：“连我们骆老大也起得早啦，他从来没有事是不会早起的，咦？骆老大人呢？该不会才吃饱就睡回笼觉去了吧？”
　　江秀秀低声道：“骆哥哥出门了。”
　　萧才不解地道：“出门去了？出门去逛悠还是干啥？”
　　掠掠头发，江秀秀道：“他到九翔城去了。”
　　萧才的神情微见惊愕，而显然也联想到什么，支吾几声便不再往下接话，反而顾左右而言他：“啊，我倒也有点饿了，江姑娘，请陈嬷嬷替我准备一份早饭行不？”
　　任秀秀叮视着萧才，回话回得很慢：“陈嬷嬷还没来上工。”
　　萧才往回挪身，有意避开江秀秀：“不要紧，那我就晚点再吃好了。”
　　江秀秀冷峻地叫—声：“萧才。”
　　勉强站住身子，萧才半侧脸道：“江姑娘有事？”
　　江秀秀目不稍瞬，眼神如冰如焰：“九翔城这个地方，对你是否有什么特殊意义？”
　　呆了呆，萧才打着哈哈：“对我有什么特殊意义？江姑娘不知为何有此问？这鬼地方跟我一不沾亲，二不带故；半点意义也没有……”
　　江秀秀紧接着问：“你去过？”
　　萧才难以规避，混含半晌，始不清不楚地道：“呃，去是去过，不过亦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江秀秀不饶不舍的又道：“这九翔城与骆哥哥另有渊源吧？”
　　萧才一颗脑袋摇得宛似拨浪鼓：“我不知道，江姑娘，我可真的不知道，骆老大的事，不见得都会告诉我，他有他的行动自由，不相干的我哪里敢问？”
　　江秀秀管自说下去：“他在九翔城，有个女人，是不是？”
　　萧才没料到江秀秀如此单刀直入地问话，不禁稍有失措：“女人？我，呃，我倒不曾听过——”
　　江秀秀步步逼上，毫不松懈：“骆哥哥大早出门，就是为了这个女人，他们之间一定非常要好，非常亲密，否则，骆哥哥不会这幺急切地赶了去；萧才，我说得不错吧？”
　　萧才目瞪口呆了好一会，才连连打躬做揖，低三下气地道：“我的姑奶奶，祖师娘，你就饶了我吧，老大事先没有任何交代，行前我甚至都不知道，你叫我怎么说好？这可不是随意说得的事，一个惹毛了他，我十颗人头不够他一手拎的哪！”
　　江秀秀面无表情的道：“你说也好，不说也好，悉随尊便，不过有件事，你却非做不可。”
　　萧才但觉心腔子伸缩，头皮发麻：“什么事我非做不可？”
　　江秀秀斩钉截铁地道：“带我去九翔城找骆哥哥，我要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问事？”
　　萧才“刷"地白了脸孔：“江，江姑娘，你要我领路去九翔城找骆老大？我的皇天，你这不是在要我的命？老大没有吩咐过的事，我岂能擅自作主？他如翻下脸来，我连个喊冤的地方都没有哇！”
　　江秀秀冷冷地道：“他如翻脸，我一肩替你承担！”
　　萧才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我的姑奶奶，亲娘，你能替我承担什么？骆老大一巴掌下来，可以打成你三十六个不同的模样，到时候你连自身都难保，哪还保得住我啊？”
　　江秀秀形色坚毅，看得出她已横下心来：“就算他要打死我，我亦恁情死给他看，萧才，不用怕，我拿生命来维护你！”
　　萧才意识到事态十分严重，这位大姑娘休看平时柔柔顺顺，谈笑风生，一旦有了决定，竟是百折不挠的性子，看情形，要劝服她打消念头已不大可能，也就是说，自己的麻烦大了。
　　江秀秀又补了几句话，这几句话，对萧才而言，不啻孙悟空头上的金箍咒：“你若不带我去，我就先死给你看；萧才，一个失去爱情，没有远景的女人，前途已然一片晦暗空茫，生命已不再具有意义，活与死便没什么差别，你，是不是要试试看；我豁不豁得出去？！”
　　萧才一头冷汗，双手乱摇：“不，不，不用试，不用试，我相信你豁得出去，问题在于我豁不豁得出去呀！”
　　江秀秀语声凛烈，形态凄厉：“领不领我去，只等你一句话，萧才，我并非吓唬你，现在，我即可一死明心！”
　　差点就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萧才一咬牙，一横心，一跺脚，几乎哭了出来：“好，好，去，去，我带你去便是；姑奶奶，万一骆老大翻了脸，你可别忘了逢到每年忌日，给我上香烧纸啊……”
　　江秀秀道：“他敢这么做，我也不活了！”
　　所谓“情到多时无怨尤”——萧才暗叫命苦，人家情多无怨，生死不侮，自己却是为了哪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