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警兆现　狡兔双鹿

2022-07-26  作者：柳残阳  来源：柳残阳作品集  点击：

　　卜宜娘神情一凛，极快地往内室那边看了一眼，同时以指比唇，示意噤声。
　　迅速从坐椅上站起，单晓仪低促地道：“外面来。”
　　一行人出了厅堂，由卜宜娘领头，又来到右厢房后的偏院里，这里原有两名黑衣“土行孙”把守，也在单晓仪的眼色下匆匆退避。
　　坐进凉亭，单晓仪迫不及待地问：“骆忏，你方才的话，是何含意？”
　　骆忏道：“我认为，贵方属下很可能也有内奸；在敌人阵营内暗布桩卡的勾当，我们能做，他们也一样能做！”
　　卜宜娘微微点点头，却未出声。
　　单晓仪喃喃地道：“先时约摸过于心慌，一下子失了方寸，倒没联想到这个问题，经你一提，事情可不确有蹊跷？”
　　骆忏接着道：“单娘子，你不想想，祖大当家前来会合，沿途所经路线连你都不很确定，对方又从何得悉？这只有一个答案，就是有人泄了消息，而泄漏消息的人必然是跟随在祖大当家身边的人！”
　　脸色阴晴不定，巧致的鼻翼在急速翕合，单晓仪的表情极其矛盾：“照理说不该有这种情形发生，这五名把头，也都是追随世光多年的班底，个个忠诚可靠，唯命唯谨，他们之中，怎会有人通敌叛帮、出卖世光？”
　　卜宜娘冷着面孔道：“晓仪，你心眼得放活络点，如今这个世道，还有什么不可能的事？”
　　骆忏道：“除此之外，尚有什么解释？”
　　单晓仪怔怔地道：“但是，为了什么？”
　　骆忏喟道：“我看，十之八九又是银子害人；单娘子，你们在‘天蝎会’的大小卧底、大概并非动之以情或晓之以义收拢过来的吧？”
　　单晓仪轻揉额头，声以呻吟：“果真如此，那就太可怕了……”
　　骆忏道：“人心本来就是最可怕的东西，要怎么变，谁也拿捏不准。”
　　站立一旁的奚行壮急道：“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可得立时有个对策才行！”
　　单晓仪迟疑地道：“先不要轻举妄动，要知道，指人通敌乃是一桩十分严重的事，何况犹是指认当家的身边心腹？万一弄错了，后果难以收拾——”
　　卜宜娘放重了语气：“如果世光左右的人，真有那通敌卖主的，才益发不可原谅，晓仪，这件事，你务须当机立断，不可存妇人之仁！”
　　骆忏压着嗓门道：“大家别急别躁，事情既然发生，总有脉络可寻，顺着线索往上摸，好歹摸得出个名堂来——”
　　和奚行壮并立的金艳容忙道：“那，你就摸摸看嘛。”
　　这句话有点不大地道，骆忏望了金艳容一眼，想笑又忍住了。
　　奚行壮瞪了瞪身边的搭档，哼了一声。
　　骆忏用力抹了把脸，道：“单娘子，请问这二位生还的老兄，叫什么名号？”
　　单晓仪沉重地道：“一个叫范仰峰，号称‘过山虎’，一个叫朱谨，号称‘穿心枪’，这两个人，全是信得过的老弟兄。”
　　骆忏笑笑，道：“如今谈信得过、信不过，为时尚早，我可以这样说，护主丧生的那三位老兄，大概不会涉嫌，因为一个人若为了钱财而甘行大逆，这个人绝对珍惜自己的性命，是以剩下来的两位，怕就有问题了。”
　　单晓仪道：“你是指他们之中的哪一个有问题？”
　　骆忏道：“我还不敢确定，可以确定的是这两个人里只有一个是内奸，如果两个都是，祖大当家怕就回不来了。”
　　卜宜娘突然道：“这件事，我看得压后处置，眼下还有更要紧更迫切的状况要我们应付。”
　　单晓仪不解地道：“大姐指的是……”
　　卜宜娘道：“既出了内奸，连世光的行踪对方都摸得一清二楚，我们在此间扎营安寨的情形只怕人家亦早有了线报，换句话说，这里随时随地会有变化，‘天蝎会’完全可以掌握主动，对我们展开奇袭！”
　　单晓仪悚然一惊，失声道：“老天，我怎么这么重要的关节都疏忽了？”
　　卜宜娘遭：“晓仪，你心里有事，情绪欠稳，思虑难免不够周详，如能即刻行动，该还来得及，骆忏，你看呢？”
　　骆忏颔首道：“大姐所言极是。”
　　卜宜娘催促单晓仪道：“涉及内奸的事，大家暂且不动声色，等我们阵脚稳定再办，晓仪，你赶紧传令下去，全军尽速移转方为上策。”
　　点着头，单晓仪道：“好，我这就交代——”
　　骆忏不免有几分担心，他跟着道：“单娘子，要大伙转移，可得先有个地方转上，这可是一大票人呢，千万不能无头苍蝇似的乱钻一通，行动之间，亦切忌慌张，否则，便有军心涣散之虞——”
　　单晓仪道：“这一项你宽念，我们早已预定了第二个据点，做为必要时退守之需，而弟兄们久经战阵，什么时候该怎么做，相信他们心里有数，情势应不及乱。”
　　说到这里，她转头向奚行壮道：“你传令下去，要大家立刻收拾妥当，所有人马，在一个时辰——不，半个时辰之内上路转移，不得有误。”
　　奚行壮忙道：“二姐，不用宣布目的地吧？”
　　单晓仪道：“当然，若再泄了风声，岂非自找麻烦？”
　　奚行壮一走，金艳容已迫不及待地道：“我也去帮老奚一把——”
　　单晓仪伸出右手食指晃了晃：“不，你有你的事，艳容，你跟大姐负责照顾当家的安全，如今情势混淆，一时敌我难分，我们可要步步为营，丝毫疏忽不得。”
　　卜宜娘干脆得很，起身就招呼金艳容：“我们走！”
　　当卜宜娘和金艳容的两条身影匆匆消失于偏院门外，单晓仪反而怔忡起来，她咬着下唇，默然凝视着屋檐上的一点，久久不言不动。
　　骆忏忍不住干咳一声，略略提高嗓门：“单娘子，我也该去收拾收拾了。”
　　单晓仪点头：“请便。”
　　走出两步，骆忏又回过头来道：“单娘子，这第二个据点，有几个人知晓？”
　　单晓仪道：“四个；我，大姐，奚行壮和金艳容，连当家的都不清楚，我原是打算等他到了之后再告诉他的。”
　　骆忏摸摸胸口，道：“谢天谢地，幸亏祖大当家事先不知，要不，您讲他会不会漏了出去，一个人对自己认为的‘心腹’大多缺乏警惕性，戒慎之念但要松散，口风就不稳啦！”
　　单晓仪意兴怏怏地道：“你忙你的去吧，马上就要出发了。”
　　骆忏快步离开，准备去收拾他的东西，其实他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收拾，最重要的得把顺手家伙先抄在身边，而他步子急，心中却不这么急，因为既己确定退守之处并无泄密之虞，至少遭到拦截的可能已大为减低，容有圜转余地了。
　　再说，“天蝎会”纵欲来袭，照情理判断也没有这么快，他们必然在等待祖世光遭至狙杀的正确消息，从而各个击破，分兵歼灭，祖世光一行才到，“天蝎会”两头传讯，免不了耗时时日，哪来这等迅捷法？


　　新的集结处所，是一座业已荒废的石寨子，石寨子原筑在半山上，大大小小的十几幢石屋多半坍倾破颓，稍微完整的也去了屋顶，连围在四周的参差寨墙，亦大都残缺断裂，不复有护寨的功能了。
　　寻常人家应该不会在这个地方用这种格局建材筑起这么一个寨子，照现场的遗迹看来，八成是早年哪一帮山贼或某一拨强梁拿此间当作老巢，充作藏匿栖身之所，而景物破败，人事更已全非，此时此地，原主的鬼影都不见一条啦。
　　一行人正在各自安顿，分派宿营，骆忏凑不上热闹，只好独自个儿倚在断墙的缺口边朝远近眺望——石寨子建在半山腰上，山并不很高，却挺陡峻，少树少林，多的是奇石峻岩，光秃秃的一眼能望出老远；寨子筑在这里颇有道理，易守难攻之外，视野一宽受到突袭扑卷的机率就少，不过山路崎岖，上下就苦了。
　　这个地方离着前往的三合院并不远，约摸仅有三十多里地，可是两边的居住环境却大不相同，三合院那里有林有水，屋舍周整，此间硕石累累，一片荒芜，还得祈求老天爷别下雨才行。
　　阳光映照下，一条人影拖长过来，是奚行壮。
　　骆忏回首一笑，算是打过招呼。
　　一手遮着光焰，奚行壮脑门冒汗，胸前胸后的衣衫业已透湿：“怎不找个荫凉处歌着？顶着日头不怕晒得慌？”
　　骆忏打了个哈哈：“心静自然凉嘛。”
　　奚行壮抹一把汗，吁口气道：“别看只几十个毛人，挪动起来事情还真不少——”
　　骆忏道：“忙完了？”
　　奚行壮点头：“大致是齐了，等一歇，少不了尚有些琐碎。”
　　眯起眼望望当顶的日头，骆忏道：“奚老兄，你们怎么会找到这么个地场？”
　　奚行壮笑道：“大概是三四十年以前吧，这原是‘合字帮’的垛子窑，几十年光景下来，物换星移，‘合字帮’的一干人早就烟消云散喽，单留下这片废墟。”
　　骆忏道：“‘合字帮’？这是个什么帮口？”
　　奚行壮不大好意思地道：“同我们差不多啦，说得好听，是劫富济贫，替天行道，说得难听点，不过打家劫舍、落草为寇罢了，他们快散局之前，我们当家的与‘合字帮’老大结过交情，所以知道这个地方。”
　　骆忏“哦”了一声：“难怪，原来是有渊源的！”
　　奚行壮四处眺视，摇头道：“我也是第一次来，只知道怎么走，不料竟是这么一个不毛之地，感觉上，好像被充了军发配边疆一样……”
　　骆忏道：“发配边塞充军，倒还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这座石寨子，就和露天宿营差不多了。”
　　奚行壮歉然道：“委屈你啦，骆兄。”
　　骆忏洒脱地道：“我无所谓，草莽生涯，无非是粗茶淡饭，幕天席地的岁月，早便习以为常，只是祖大当家可已安置妥当？他的身子经不起折腾哪。”
　　奚行壮道：“当家的已安顿好了，算是这里最舒坦的一处所在——”
　　嘿嘿一笑，骆忏道：“再舒坦怕也舒坦不到哪里去——你瞧瞧，石寨子里里外外，没有一幢屋子是囫囵的。”
　　奚行壮颇为无奈：“这个地方，原是拿来做备用的，根本不曾想到真会派上用场，二小姐看在眼里，也直摇头……”
　　骆忏舔着嘴唇道：“窝在这里不是长久之计，二小姐可有什么腹案？”
　　奚行壮放低了声音：“当务之急，是先把内奸揪出来——如果有内奸的话。”
　　骆忏目光闪动，道：“准备怎么做？”
　　奚行壮道：“用最直接了当的方法，面对面问个水落石出。”
　　沉吟了一会，骆忏道：“假如问不出结果呢？”
　　奚行壮垂下视线，道：“那么，孟问心一定知道。”
　　骆忏笑了：“釜底抽薪，倒也是个法子，恐怕到时又得麻烦卜大姐登场了。”
　　奚行壮道：“可不！”
　　骆忏道：“打算什么时候进行？”
　　奚行壮低声道：“听二姐的口气，好像今天晚上就要办，本来，这种事越早了断越好，总不能让卧榻之旁窝一条毒蛇，说不准那时就得噬人夺命！”
　　骆忏若有所思，过了片刻始道：“奚老兄，我想见见单娘子，能不能代为通报一下？”
　　奚行壮看了骆忏一眼道：“有事？”
　　骆忏道：“就是为了这桩事。”
　　一招手，奚行壮道：“跟我来。”
　　两个人来到石寨子里最大的一幢房屋之前——说最大是不错，可也如同其他建筑一样破败残旧，颓废得不大成个房屋形状了，由于没有屋顶，不知什么时候已在可见天光的檐脊上履扯开几张灰褐油布，聊以遮盖，风味倒像搭起帐棚，却好歹勉强得以住人。
　　四面通风的屋子内早已谈不上什么格局，卜宜娘与单晓仪都在，后面用帐幔隔开一角，帐幔之后大概便是祖世光养伤的地方了。
　　房中光线比较幽黯，两张女人的脸孔显得有些悔涩，而外头的热度透过石墙侵入另有股难耐的焕燥，不过，卜宜娘和单晓仪神情皆极平静，恶劣的环境好像并没有带给她们多大的困扰，困扰的只是她们的心绪。
　　目迎骆忏、奚行壮进入，单晓仪略略扬眉：“外面全安置好了？”
　　奚行壮道：“差不多了，二姐。”
　　单晓仪指指骆忏：“他住的地方弄妥没有？”
　　骆忏忙道：“不劳费心，我住哪里都一样，横竖凑合这阵子吧。”
　　单晓仪苦苦地一笑：“委屈你了，骆忏，没想到真会移来此地，这哪像个能住人的所在？”
　　骆忏倒一派泰然：“比起‘天蝎会’的黑牢，这里的环境还算上好的，若再比过些时日必不可免的刀山血海，此处简直就是极乐之界啦。”
　　卜宜娘搭声道：“好小子，你倒看得开。”
　　单晓仪也眉目稍见舒展：“找我有事？”
　　骆忏望了望帐幔那边，没有开口，单晓仪会意地道：“但说无妨，里面只有世光在养歇，并无他人。”
　　骆忏仍旧放轻嗓音道：“祖大当家还好吧？”
　　单晓仪道：“还算稳定，想有起色，也是往后的事了。”
　　骆忏道：“揪内奸的行动，听说今晚就要办？”
　　微微点头，单晓仪道：“你不觉得越快越好？万一夜长梦多，再生变异，后患岂止无穷？大姐尤其坚持尽速处理。”
　　骆忏道：“是要直接盘何？”
　　单晓仪道：“不错，你的看法呢？”
　　骆忏摸着下颔道：“这种方式固然干脆明快，怕的是问不出结果来，无论是谁扮了这一角，都会抵死否认——”
　　单晓仪缓缓地道：“下一步，就要去问孟问心了。”
　　骆忏眨眨眼：“这盘问孟问心的事，该先告诉他们二位把头。”
　　脸上浮起疑惑之色，单晓仪道：“为什么？”
　　骆忏神情凝重，低沉地道：“照道理讲，孟问心一定知道内奸是谁，而他既抗不住卜大姐的逼供手段，就必然会从实招出，这一招出，那内奸岂非必死无疑？对方为了自保，在得悉你将提讯孟问心的打算之后，极可能先起灭口之念，如此，他只要一旦行动，就原形毕露了。”
　　卜宜娘也赞许着道：“好，骆忏这个主意想得好。”
　　单晓仪边想边道：“这么说，孟问心身边就得早早埋伏下人，准备捉妖抓奸？”
　　骆忏道：“正是，布置还得周密，以免误事”
　　奚行壮自告奋勇，抢着道：“二姐，这个任务交给我，我和金艳容前往埋伏，包管万无一失。”
　　单晓仪的视线移向卜宜娘，意思是看卜宜娘怎么决断。
　　这位“彩虹”的目光却盘旋在骆忏面孔上，笑吟吟地道：“我看，还是我和骆忏来办这件事比较牢靠；行壮与金艳容的功夫固然没得说的，但比起我同骆忏搭配，总要差一点吧？”
　　奚行壮摊摊手，道：“这个当然；不过骆兄身子带伤，尚未大好，是否适宜上阵，还得问问他——”
　　骆忏笑道：“勉强还行，何况有卜大姐当靠山，我更是大大放心。”
　　卜宜娘淡淡地道：“你倒会捧人，骆忏，据闻你的技艺精绝，动手过招凌厉骠悍无比，几时让我开开眼界，见识见识！”
　　骆忏连连拱手：“班门弄斧，在卜大姐面前，我还算是个什么上得了台盘的角色？”
　　卜宜娘笑笑：“看不出你人挺谦虚的，嗯，一瓶子不响，半瓶子才晃荡。”
　　骆忏赶紧道：“越说，卜大姐越高抬我了……”
　　卜宜娘望着单晓仪道：“就这么定规了吧，到晚上，你把范仰峰和朱谨叫过来当面盘问，再透露我们要提讯孟问心的消息，这辰光里，我和骆忏预做部署，端等着大鱼上钩。”
　　单晓仪忽道：“要是盘问之下，有人当场招实了呢？”
　　卜宜娘道：“那也简单，将人拿下，更省了我们不少功夫。”
　　单晓仪的情绪又低落下来，出语幽幽：“唉，一想到他们两个，可能其中之一就是出卖主子的内奸，我就不免阵阵揪心似的痛，这么多年了，几乎朝夕相处，言容笑貌何其熟稔？转眼下却要破颜决断，血刃相向，实在有所不忍……”
　　哼了哼，卜宜娘道：“晓仪，你该想得开，看得透，血刃相向的始作俑者不是你我，而是那个奸细，他都不顾丝毫情义，横心赶尽杀绝了，我们尚有什么可慈悲的？你可怜他，他又何曾可怜过我们？”
　　单晓仪的面色苍白，声音也透着苍白了：“大姐，我心痛就痛在这里啊……”
　　骆忏怔怔地站在那儿，感触丛生——有些时，人间世跟兽栏里的一群野兽往往没有多大个分别，贪婪，争斗，弱肉强食，而伦理纲常，只算是挂在嘴上的虚浮词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