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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断肠曲
2023-02-05  作者:柳残阳  来源:柳残阳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田寿长眯着眼望望天色,道:“我们进屋去吧!我马上下令派人,叫他们赶去与管庸接头——刚才我已吩咐过厨下整治出一桌丰盛的酒菜,晚上喝几杯,就算借酒浇愁吧。”
  站了起来,卫浪云沉沉地道:“借酒浇愁,愁却更愁了……”
  拍他一巴掌,田寿长道:“少他娘这么老气横秋的,在我尊前还轮不到你愁眉苦脸,来,扮个笑容,好叫他们看看你的英雄本色!”
  抖抖袍襟,卫浪云道:“委实笑不动了,二叔。”
  田寿长叱道:“别这么没出息,还好那多嘴多舌的包不同已被我们派到‘富陵镇’刺探虚实去了,要不,叫他看见还不知会怎么形容你哩!”
  卫浪云道:“他敢,我能活剥这小子!”
  不待田寿长再说什么,在朦胧的沉暮里,已有几个人自楼后转了过来,嗯,那是舒沧、古独航,与“化子帮”的几个长老们。
  他们也同时发现了这一对叔侄,显然,他们是来寻找这二位的,几个人忙往这边走,舒沧还扯开大嗓门吼:“他奶奶的,天晚风大,乌曲妈黑,你叔侄两个宝贝躲在这里发什么愣?酒菜业已摆好了,却尚劳累我几块老骨头出来叫魂一样找你们……”
  日子是在焦灼、寂寞,与忧虑的情形下一天又一天地打发过去,每天的到来与消逝却总是这个样子,没有什么新的变化,包不同奉派到“富陵镇”后的第七天便返了回来,由他的嘴里证实了“蝎子”的被袭,也由他嘴里描述出那种惨厉的劫后景象来:“蝎子庄”业已变成了一堆瓦砾焦土,残垣秃壁,断梁塌栋。“蝎子”的龙头“无形手”赫连雄下落不明,掌刑职的“公明堂”堂首“铁面子”南宫远也失了踪,经过包不同再三地打听下,探明了“蝎子”麾下六旗中,曾经负伤回庄疗养的“天蝎旗”大把头易少龙、二把头“铜头”陶辉、“人蝎旗”大把头皮四宝、“金蝎旗”大把头“流星刀”卜太丰、二把头“飞鹞子”陈刚也受伤遭掳,“木蝎旗”的大把头潘明照阵亡,二把头的“野豹子”任新尧被俘,“火蝎旗”的两位正副把头也偕同“公明堂”八名“执事”全部牺牲了——失踪的失踪,被俘的被俘,伤的伤,死的死,可怜的是,战死了的“蝎子”儿郎,却连个坟棺也没有,全被潦草埋到乱葬岗去了,要想祭悼一下也找不着地方……
  “蝎子”是完了,他们的属下弟兄也已溃散,基业也被焚毁,连“化子帮”日前陪同到“蝎子庄”去的一位红袍长老“魂使”夏贵,二名“黄包袱”长老“三连剑士”雷半樵、贾焕,以及七八十名“化子帮”的伤患及护送者亦全不知下落如何,他们的俘虏“灰衣会”首领冉秀堂的踪迹也同样不明……总之,“蝎子”就像一下爆炸开来,一阵硝烟火光之后,却任什么也没留存……
  至于“紫凌宫”方面的损失如何,当夜他们动用了多少力量,怎么进行猝袭的详情,这却不是包不同短短几天里所能探悉的了……
  这些较为详尽的消息,听在卫浪云与田寿长、舒沧等人的耳朵里,只是增加了他们的仇恨、痛苦,与惶急,但他们却几乎是麻木了似的将这些感受压制在心底!他们目前没有办法去做什么——他们的力量太薄弱,他们尚需等候“六顺楼”那边水冰心的信息。强敌环伺,危机四伏,他们除了暂时忍耐,将泪往肚里流,委实难有进一步的举止,为了顾全大局,为了不蒙受无益的牺牲,他们便只能忍,忍,忍……
  而日子就是这么一天又一天地过去,这么焦灼、寂寞、忧虑又再加上悲愤与屈辱地过去,今天,已是水冰心离去的第二十天了……
  没有什么消息自“六顺楼”那边传来,“六顺楼”的所在地“石弓山”当是永远默然无语,“六顺楼”也和“石弓山”同样没有反应……
  大势的不利,处境的困窘,盟帮的覆灭,兄弟的血仇,妻子的凶吉未卜,岛人的行踪不明……这些折磨,这些打击,这些苦恼,已经把卫浪云煎熬得憔悴不堪,二十天来,像是消瘦了几圈,人也竟然那样的委顿了!
  当然,田寿长的味道亦不好受,他一天到晚双眉紧皱,面无表情,除了独自在房中临窗凝视山前,便是背着手在园里低头踱步。就连笑口常开、性喜诙谐的舒沧也失去了他原有的风趣,时时愁眉苦脸,长吁短叹,“化子帮”的几位长老亦都像被忧虑充满了胸膈一样,没有一个人还具有开朗的心情,每一张脸孔全布满了阴霾……
  人人的情感与感受都麻痹了,像将意识浸进了痛苦和悲愤融合的液汁里太久,已经有点分辨不出痛苦及悲愤的滋味了……
  二十天不是个太长的时间,但在他们的这种境遇下,二十天却是用无限的期望和焦忧所堆砌成的,每一刻,每一个时辰,全似在煎熬中度过,烦恼与忧郁罩在他们的心,他们连眼也望穿了……
  天气冷,风刮得大,可是该冷的时令了,空中的云层低,灰压压的一片仿佛在人的头顶打转,偏偏是这种天气——在人心这么烦躁的当儿……
  卫浪云在他自己房里实在坐不住了,一个人无精打采的从楼上走了下来,客堂中,舒沧正在和包不同两人坐在那聊天。
  见少主下来,包不同连忙起身,笑着道:“午觉这么快就起身了,少主?”
  没开口先叹气,卫浪云也不想笑了:“唉,睡不着……”
  他又向舒沧躬身道:“大伯也没歇歇午?”
  舒沧也“唉”了一声,沉沉地道:“我还不和你一样,睡不着……”
  在包不同搬过的一张椅子上落座,卫浪云愁着脸道:“这天色,和人心一样沉甸甸、乌压压的……”
  舒沧喃喃地道:“可不是么……”
  搓搓面颊,卫浪云的双眼失神加上枯涩,他道:“水冰心没有消息,怎么管庸也没有消息传来!甚至连二叔派去与管庸接头的那名兄弟也不见返转……”
  包不同在旁插口道:“少主,当天派去的人是我这里最精干的一名手下,名叫唐喜,这小子头脑清楚,办事仔细,只要不出意外,他是误不了事的……”
  卫浪云摇摇头,道:“怕就怕有了意外……”
  包不同也沉重地道:“照说该回信来了,澹台老儿是要和不和呢?好歹亦得叫我们知道才是呀,像这样上不触天,下不接地的似吊在半天云雾里,真他娘不是滋味!”
  干咳一声,舒沧道:“难说……”
  包不同咽了口唾沫,道:“老帮主,你老的看法,是凶是吉?”
  舒沧苦笑道:“谁敢讲?连赛诸葛,你们的田二爷也琢磨不透,我就更拿捏不准了,真能把人憋得气都呼不出!”
  包不同又道:“少主,你以为呢?”
  喟了一声,卫浪云道:“我以为情况不妙!”
  心腔子跳了跳,包不同急急地道:“怎么会?”
  卫浪云道:“很简单,照道理说,以时间算,便是水冰心没有消息传出,管庸也该早有音信,但至今却仍然状况不明,这就反常,反常即是不吉祥!”
  舒沧眯着眼道:“你别说得太武断,从这里到皖境石弓山,路途迢遥,不是一天半日可以到的,而水丫头回去之后向她义父劝导也不是三言两语便能说妥的,这其中的周折和困窘,如非亲身经历不知其难,浪云,别忘了这是一件大事,一桩既繁重,又复杂的大事,水丫头的立场更是越令她增加压制,启齿不易……”
  卫浪云慢吞吞地道:“但事情的经过如何——至少现在的情势,演变到什么地步,他们总该透个信回来吧?”
  舒沧道:“未有结果之前,他们不会贸然回报什么的……”
  摩挲着唇颔多日来未曾修刮的胡茬子,卫浪云低哑地道:“要是在这里再憋下去,闷下去,我怕我是要疯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日子呢?晕沉沉、迷茫茫,空虚的,像是一点目的、一点指望也没有了……”
  点点头,包不同道:“可不是,我也有这种感觉,弟兄们也都闷压压的,意念消沉得很,长此下去,只怕对士气军心影响太大……”
  舒沧吁了口气,道:“有什么法子呢?奶奶的,谁叫我们钻进了这块绝地来!如今要出去都撑不起劲来了!”
  卫浪云淡淡地道:“除非有立即的行动,否则振奋军心就不易了,这不光用嘴巴就可以将士气鼓舞起来的。”
  包不同干笑道:“但怎么个行动法?少主,凭我们眼前这点力量去和人家碰,包管一碰一个砸,哪行?”
  咬咬牙,卫浪云道:“如若势至不可为之时,碰砸也只有碰砸了!”
  “嗯”了一声,舒沧道:“你这个看法我同意,若说真到了那等关头,当然就必得这么做,奶奶的,也不要小看我们目前这点力量,‘六顺楼’也好,‘紫凌宫’亦罢,便拼不了他们全部,至少也能撞翻他一半!”
  双眼光芒闪亮,他又道:“娘的皮,狗急跳墙,人急上梁,逼狠了我们,看我们能否捞他个够本,哼哼,困兽犹斗,何况我们这一帮子大活人!”
  包不同呲牙道:“当然,我第一个就不情愿白死!好歹也得找几个垫棺材底的!”
  卫浪云苦涩地道:“大伙眼前就全瘟在这里,也不知何日才能拼他个狠的……想想落在‘紫凌宫’手里的‘蝎子’弟兄,心头就泛酸……”
  舐舐唇,包不同道:“少主宽心,‘紫凌宫’再毒,也不会向失去抵抗力的俘虏下手吧?”
  卫浪云道:“江湖的传统是这样,凤啸松这老鬼自该明白——不过话又说回来,就算他不向这些俘虏施以宰割,怕也善待不了他们,一顿折磨是免不掉的了!”
  卫浪云恨声道:“假如‘六顺楼’那边再没有消息传来,我就要禀求二叔,请他准我带几个人摸入‘紫凌宫’去救他们出险……”
  连连点头,舒沧道:“这倒使得。”
  包不同一搓手道:“少主,我跟你去!”
  卫浪云道:“怕就怕二叔不答应……”
  眨眨眼,舒沧道:“到时候我向他说,老猴子的顾虑却也难怪,他是怕力量分散,更担心你们会有失闪,在如今的情形下,我们可再受不起损折了,少一个便缺一个人,要补充都没法子……”
  卫浪云心事重重地道:“不用说别的麻烦了,大伯,先讲‘蝎子’这一桩事吧,‘蝎子’的弟兄们,为了整个的阵营的胜利,付出了极大的代价!那不只是财力与物力,不仅是基业与名声,那更是他们以鲜血和生命汇集成的,他们已尽了最后的奋斗,如今只落了个土崩瓦解,全军覆没……他们的人被对方俘去了,仍在继续受苦受难,我们能呆在这里空等坐视?只要‘六顺楼’的消息再过几天不来,说什么我也要设法到‘紫凌宫’去救人,否则我便一刻也安不下心……”
  拍拍他的肩头,舒沧道:“别急,别急,和你二叔商量商量再说。”
  这时,包不同笑道:“我去端两杯茶来给老帮主和少主解渴。”
  舒沧颔首道:“也好,可不是有点嗓子发干——”
  他的话尚未说完,门外人影一闪,一个青衣弟兄几乎连滚带爬地奔了进来,这人面色泛灰,两眼上翻,嘴角白沫沾吐——模样似活见了鬼!
  包不同一怔之下立即抢前,猛一把将对方兜胸捏了起来,破口大骂:“胡老三,你是他娘的发了羊痫风啦!这么个失魂落魄法!”
  这青衣汉浑身抖索,伸手朝外指,语不成声:“头……头儿……坏事了……人人……家……围上……上来……啦!”
  有如一个晴天霹雳,震得卫浪云与舒沧两人全身一颤,耳鸣眼花,包不同也大大地一呆,他随即厉声吼道:“说清楚点,是谁围上来了?哪一边的人马?你看仔细了没有?”
  青衣人用力吸气,竭其所能地压制着自己的惊恐:“大……约有四五百人之众……像……像是‘六顺楼’那边的……”
  倏然跳起,卫浪云怪叫:“包不同去召集人手,我先出去应付!”
  一把拉住卫浪云,舒沧急道:“不得妄动,我陪你一起去!”
  这时候,包不同早已吼叫着一边奔向外面,舒沧朝那名犹自面青唇白的青衣汉子叱道:“你还发你娘的哪门子愣,赶快去禀报二爷,并记得将我的和少主的家伙带下来,快去!”
  当这名青衣汉子狂奔上楼梯后,卫浪云已偕同舒沧飞掠出门!
  此刻,已可见“翠竹轩”内外人影奔掠,纷纷进入紧急戒备的情况,隐伏在四周的几处哨卡也将连珠强弩转对山坡之下……
  卫浪云和舒沧来到楼前一株巨松的荫盖里,树顶枝丫交错盘结的空隙间,便伏着一名手执强弩的守卫弟兄,他们两人依树而立,目光瞥处,赫然已发现山坡下果然已列开三排不速之客——全身是深青色长袍,内衬同色短衫,还有些两肩缝处缀连着数道不同的宽边金丝——“六顺楼”的人!
  卫浪云面容冰冷,面无表情,他生硬地道:“不错,是‘六顺楼’的朋友!”
  舒沧吸了口凉气,又是愤怒,又是吃惊地道:“但,他们是怎么来的?”
  不似笑地一笑,卫浪云道:“总有原因,重要的是他们也已来了!”
  搓搓手,舒沧道:“来吧,反正迟早也要来——”
  接着,他又兴起一线希望地道:“且慢,浪云,说不定他们是来谈和的——”
  卫浪云用手向下一指,低沉地道:“大伯,你看他们摆出的架势是像来谈和的么?一个个气势汹汹,意昂昂,弓上弦,刀出鞘,又这么多人,若要谈和,只怕不会是这么个姿态吧?”
  喃喃的,舒沧道:“娘的皮!”
  卫浪云抬头问那名哨卡:“兄弟,就只发现坡下这批么!还有别的情况没有?”
  那名隐伏在枝丫的青衣人忙低声道:“回禀少主,就只看见他们,有没有其他敌人自别的方向摸上来却不知道……他们来得好急,完全以快步从山坡那边转了过来,才一过来便排成这种阵势,胡老三险些要吓痴了呢……”
  哼了哼,卫浪云道:“没出息的东西!”
  那名弟兄笑笑道:“胡老三是因为太出意外了……但谁不是都大吃一惊?”
  舒沧手搭凉棚,细细注视:“一道金的……三个……两道金的,三个……三道金的……一个……四道金的……一个……五道金的……两个,六道金的,没有,七道金的……娘的,还有一个七道金,不晓得他们的‘大哥卫’还是‘二哥卫’?‘六顺楼’像是倾巢而出了!”
  左右扫视,他又喃喃地道:“不见澹台又离这老儿,唔,另外他们带来的人约有四百名之多……我们一共加起来不到五十,四百对五十,八倍……”
  就在此际,田寿长已大鸟般飞掠而至,同时将卫浪云与舒沧的兵器带出来交给他们两人。
  喘了口气,田寿长目光凛冽,语气冷寒:“事情透着怪异,你们不觉得?”
  掂掂手中的“铁竹棍”,舒沧道:“什么怪异?”
  田寿长严肃地道:“他们是怎么找上来的?”
  舒沧有些迟疑地道:“谁晓得?刚才浪云还在谈起这个问题……”
  田寿长冷静地道:“会不会是水丫头走漏了机密?”
  身子一震,卫浪云脸色灰白地道:“不可能吧?二叔,她再怎么样也不会出卖我们……”
  田寿长愤怒地道:“我也希望不可能,但除了她没有人知道我们隐藏的地方,尤其是,就在她回转‘六顺楼’之后对头便摸上门来!”
  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卫浪云唇角连连抽搐:“二叔……冰心是我的妻子……她为了双方的和平已奉献出她自己,她曾呕血起誓要尽她的力量化解彼此间的仇怨,她甚至愿以身相殉……二叔,在这种情况之下,她会漏我们的秘密?出卖我们?”
  田寿长咬牙切齿地道:“是不会,但眼前的事实又怎么解释?”
  是的,卫浪云虽然绝不相信他的妻子水冰心会背叛他,会出卖他,但“六顺楼”的大军却已来到眼前,出势猛锐,其形凶悍地来到了眼前,这又叫他如何解释?原来,除了他们自己人之外,便没有任何敌对者晓得他们匿藏之处啊,何况这件事又发生在水冰心回到“六顺楼”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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