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2024-07-17  作者:郎红浣  来源:郎红浣作品集  点击:

  总督衙门的老夫子,可以说省界内响亮人物,必须会一套应酬手腕和口才,夫人交办的差事,自然不敢含糊怠慢,尽管肚子里暗笑这位贵宾脏肮褴褛得不成样子,却还是没口子来个一连串景仰恭维。
  张爷箕踞炕头谈笑自如,说夫人那儿等督宪回驾统往问安,承惠盛仪厚贶一概恳辞,说野鹤孤云习惯自处,勿劳贵纪纲留驾张罗……
  他是什么也不肯接受,程秋只好一再吩咐贼道妥为侍候,带原班人马回去复命,从此他还是天天要来一趟打招呼,张爷却已被贼老道当做菩萨一般供养。
  程秋这个人才气颇有可观,能喝两杯也还会一手好围棋,这两般玩意却是张爷的嗜好,宾主之间却因此搅出交情。
  张爷略露胸中丘壑,程秋翻悔了未可以貌取人。
  燕公馆里蓝氏玉蓓那般坚忍卓绝的女中俊杰,尤其是满怀学识,她和静仪合得来不足为奇。
  奇在红娘子胡绮春,晨昏畅聆燕婶子微言玄论,潜移默化居然变了一个人,小鸟依人镇
  日价追随不舍,什么都要请教什么都要学习,静仪循循善诱对她也真是加倍怜爱。
  银铃生怕静仪太过烦劳,她背地有些闲话规劝。
  说据小萱谈,胡姑娘自幼儿堕落下流养成不良习惯,后作女镖师兼当炉妓,荡妇岂可回头,何苦徒费心力……
  静仪不以为然,她笑笑说:“银铃,你怎么好随便给人荡妇的头衔呢,我敢担保她清白女儿身,你是没留心细察她,眉毛、腰肢、肌肤、走路的姿势、言笑时神情,决不是败柳残花。
  她那个人正所谓‘质美而未学’,少遭家难,就食娼楼,耳濡目染贻误了她。
  艳冶不正,浪漫脱羁,这都不过小毛病。
  我可怜她命根儿太苦,我就是要琢磨她造就她成器,你等着瞧,破个几阅月工夫,我非要把她变化戍一块极完整的美玉。”
  银铃笑道:“你的眼光总是正确的,这一次会不会弄错了呢?几个月工夫她能不能逗留 ?你怕不怕累坏了身子,这几天来你是不是睡得太晚了嘛!”
  静仪道:“我相信她绝不至轻易舍我而去。我累么,其实不,早起迟眠,她当我娘的敬谨侍奉。你是被小孩绊住了,有了她为我照料一切,你应该感德才是哩!银姐。”
  银铃笑道:“好吧,我再往底下看,假使不对,我还是要讲。”
  可是她银铃此后就没有再作声。
  这说明红娘子确是改变了气质,静仪却也没有累坏。
  三五天的工夫,红娘子变化竟然那么迅速,变得非常静默,不苟言笑,神情却又是很愉快。
  这应该归功于燕夫人静仪的人格感化了她,所谓近朱者赤。
  若说读书,短短的时间读书也读不了几页,未必谈得到多少心得。
  她对诗词歌曲方面确有极好的天才,可是静仪教给她的却是大本书学问,先头也以为不容易使她就范,怕只怕提不起她的兴趣。
  想不到她肯下死劲工夫,明眼人一看便料到孺子可教。
  她就被留在静仪后房下榻,静仪可真没把她当作外人,水乳交溶,形影不离。
  这情形让小萱瞧在眼里又是欢喜,又是有点醋意。
  静仪就不答应三姑娘常来打岔捣乱,强派她负责课读一双弟妹,也不要银姨娘多管这边北屋的事,着她专心料理张夫人蓝氏饮食起居。
  这样又守过几天光景,才见燕惕整装凯旋,回来免不了还有一阵大忙,重要的却是会同巡抚拜摺出奏。
  燕总督的奏招向来由夫人主稿,领略了静仪那一枝如椽大笔,红娘子便又加了几分起敬。
  那摺子在未起草之先,静仪要燕惕乘夜徵服前往三官堂拜访张爷云阶,征求他对毓青奏保前程的意见。
  云阶果然不欲后起出仕清朝,唯愿将儿子的功劳,移为代他十五年前戕杀拉萨藏官赎罪,所以这一纸奏摺措辞显然大难。
  静仪打好稿亲自携往西跨院请教蓝氏,蓝氏却也料不到这位号称巾帼圣人的燕夫人,竟还有那么大的胆气,拜读过没话说。
  第二天一清早摺子拜了出门,十日后诏宣燕惕挈带张毓青入觐,旨意下得太快,燕惕那敢耽搁?即日命驾进京。
  乾隆皇帝对于谋逆的案件,可是一点不肯放松,马天彪大不了小丑跳梁,他却偏要小题大作,山东省大小官儿全体议处,黜降有差。
  燕惕是他一手栽培出来的人,在封疆大吏中很可以说红得发紫,却也不免挨了一顿失察训斥。
  论功只有张毓青一人,廷见时自然也总是奏对称旨,恩施格外,赐武进士出身,赏了一等侍卫。
  事先燕惕原是拜托端王弘晖、只勒裕荣疏通好的,官家只管有赐、有赏,毓青尽可不必立朝当差。
  虽然,不受实惠,总还领了虚名,试问“帝眷甚殷”四个字,谁敢不巴结奉承?何况弘晖、裕荣弟兄力予奖掖,于是张毓青顿时成了官宦门庭酬应忙人。
  燕惕带他下榻东城铁狮子胡同探花府,这时候大明镖局总镖头郭少夫人林莺,和傅二爷纪侠,李少夫人郭小绿已经结伴西返哈密,还好李小莲去而复来。
  她回来也不过几天,眼见大家都走了她又想溜,不因为得自裕荣口中捷报,说是大金川战事已平,纪翠奉旨给假归娶,不日即可到京。
  采花府的紫云姨太大就未必留得住她。
  怎晓得纪翠未归燕惕忽到,而且还随带个张毓青,探花府又一次大热闹。
  小莲姑娘爱热闹,她才打断了走的念头。
  燕惕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他背地告诉赵姨娘紫云和小莲姑娘,关于小萱属意张毓青的佳话。
  小莲和小萱何异同胞亲手足,紫云出身傅家杨少夫人屋里丫头,她对东人家每一位哥儿姐儿热衷。
  小莲一肚子学问不必说,紫云她是京都出名儿才婢,她们不知道也罢,这一听说了又怎地放得过毓青。
  小莲十足大姐姐神气,紫云以长辈身份自居,她们毫无忌讳,得空便把小爷包围起来问难,试验他文才也考窍他武艺,那是真难为小爷陪尽小心对付。
  这还不打紧,大家都晓得文武探花赵又秋与侍郎王俊,学士郑又侠总角拜盟兄弟,燕惕却也是又秋兰谱之交,燕爷难得进京,王俊、郑又侠那能不常来看他?
  郑学士、王侍郎文武兼资,因为燕惕逢人说项,他们来了就也不免找毓青有所切磋,四面受敌,八方夹击,换一个别人家十五六岁小孩子,恐怕不难倒了也要吓坏了。
  毓青书卷烂熟,武功稍欠,但也决不是过份含糊,所以总还能够从容应付,大家可都没料到他有那么样高明,经过一再更番盘诘,屡次博得一连串交口赞誉。
  这当儿毓青他常常默念到母亲教育之恩无比伟大,每逢疑难问题被他顶挡过去,他就都会感动得眼泪承睫。
  孝子居心,谁都明白,谁对他也都要更加爱惜几分,大家都愿意作书给傅纪珠为之求亲。
  事让前义勇侯张勇的十一老姨太紫菱知道时,老人家奋勇自甘为媒。
  老太婆有这么好兴致还不是无因,张家和傅家是什么样交谊,胡吹花是张家的干姑奶奶,傅纪宝又是老侯爷的干孙儿。
  这可不算,再说小萱的生母张喜萱,她是张勇三十年前认亲的孙女儿,小萱岂不是张家的外曾甥孙女?
  所以她小萱的姻事,她紫菱就管得着,地派了人赍送她的手谕,和燕惕、王俊、郑幼侠的函札赶往哈密,紫云、小莲也都附有禀报。
  哈密路远回书来迟,四川方面纪翠、章小玲却也未到,毓青忙不开无谓的酬应渐渐觉得不耐烦,他要求燕惕为之设法谢绝,说是他要抽身畅玩几天帝都名胜。
  又是一个春去夏来天气,赵姨娘紫云着实为他毓青置办了不少富丽行头。
  多少年来了,凡是由铁狮子胡同义勇侯故宅出来的年轻爷们,总必是顶漂亮人物,现在轮到他张毓青,也真是松风水月仙露明珠不如也。
  这天他路过四海春大酒楼,猛记起燕惕谈过,当年落这儿得遇当今皇帝,一时心动,跳下马人往里头闯,上了楼拣个临街台子入座。
  坐下刚刚点了几件菜准备喝两杯,蓦地听得楼底下哭声震耳,窗儿上采首看,看见一张两人抬的轿,后面追随个六七十岁的小脚老婆婆。
  号啕痛哭的也就是她。
  此外是数不清赶热闹的红男绿女,却又夹杂着几个头顶红纬帽,哼哼喝喝的官人们。
  毓青耳听老婆婆哭得凄惨,心里不由不忍,可是他看了半天不懂。
  轿子眨眼抬过一箭之遥,侠义门庭子弟那有不好事的?
  不懂也非要去问个懂,他立刻抢步下楼追。
  一去耽搁了好半晌工夫。
  再回来酒楼时,座位上却坐着一个不认识的少年人,执壶独酌神情自若,桌上排的可就是他毓青所点的三个菜。
  小爷难免不高兴,但没作声,沉一口气怔在一旁。
  那少年人也可恶,酒杯子靠到嘴唇边,翻个大白眼,大刺刺地说:“这不有你的筷子,杯子,干么不坐下?大概是要我对你客气。”
  他给他酌个一满杯酒。
  人家有了表示,小爷不好意思再闹别扭。
  他也就抱拳问:“没领教仁兄贵姓大名?”
  少年笑说:“我知道你姓张,这次跟随蓝燕子来京,新得的一等侍卫,对么?”
  人家这一讲,小爷越发惊奇莫测。
  人家压低声音又说:“别装傻,坐下,我姓金。”
  听说姓金,再打量一下人家那尊严华贵的局度风格,小爷好像肚子里有点明白,他罄折就坐。
  少年笑笑又说:“想不到你也学会了喝酒,点菜。”
  小爷羞得夹耳根一片通红,轻轻说:“我是好奇……我也不会喝。”
  少年笑道:“少喝未为不可,贪杯及乱那很讨厌。江湖行侠四伏危机,像你这样初出茅芦的年青人尤其不宜大意。”
  小爷拱手说:“谢谢您金玉良言,不过我还扯不到行侠,我没有能耐,一切都很差,我还得回家去用功。”
  少年笑道:“谦美德也,我不反对。我晓得你能干,值得考虑的只在经验两个字,这不管,现在喝酒啦!”
  他举起了酒杯,小爷只好少饮恭陪。
  少年边喝边又笑笑的悄声问:“刚才你下楼看到的那回事有何感想。”
  小爷低垂了脖子,默默无言。
  少年声音压得更小点说:“那是军机处弄的好文章,美其名曰和戎。”
  小爷突地抬起头,脸上颜色很难看,可是他还是不敢随便道出什么。
  少年手拍到他肩头上,欠身耳语告诉他实话,却又使劲按住他不让起来行礼,嘴里放高声再问:“讲,有何感想?”
  小爷轻轻回答:“毓青觉得,无论如何决不是堂堂中国的礼面。”
  少年又低声说:“个中大有私人的贪黩阴谋,我想设法击破,你肯助我一臂之力么?”
  小爷猛然竖起脊梁,狠狠的点一下头说:“毓青愿效微劳。”
  少年笑道:“成,我们另找清静的地方详谈……”
  伸两指头腰带荷包里夹出一小块金子,顺手放入酒杯中,站起来牵住小爷一只手联步下楼上马走了。
  这位少年人的大名叫颙琰,弘历帝的第十五皇子,魏后出,他就是将来的和坤奸相硬对头嘉庆皇帝。
  这位十五皇子少年有为,颇有父、祖之风。
  近日因为准噶尔王贡不入,似乎又有蠢动之势,朝议众谋西征。
  和坤独持抚慰,理由是连岁用兵,士不堪命,国家府库空虚,亦恐不胜负荷……他主张来一个不算铺张小规模的和戎。
  和戎总不是好听的字眼,和戎不外媚敌,大至割地让城,小则馈遗子女玉帛,国体攸关,何所谓小规模?
  和砷贪黩成性,惯会乘机会营私,这番也真是因缘辐辏,窃窥上意倦于边勤,所以他胆敢决策主和,一心只想伸手那些馈赠珍宝古玩礼物中混水摸鱼,那管它什么叫耻辱?什么叫国家体面?
  十五皇子晓得奸相一肚子牛黄狗宝,咬定牙非要破坏国贼阴谋。
  但是事经官家批准木已戍舟,主办这鬼把戏的偏又点了他堂堂首相和坤。
  人家占尽上风,明干必然失败,算到底还不如给他一个暗箭难防,怎样放这枝暗箭呢?这是问题,这必须觅个口密心灵智勇兼全的人才能胜任。
  找谁呢?这问题更难解答了。
  因此,他十五阿哥这几天简直焦急得好比热锅上的蚂蚁。
  刚刚路过东安门大街,巧嘛,遥望毓青四海春酒楼下马。
  那日毓青奉召廷见,十五阿哥可不也在殿上站班?眼见小爷一表英雄,耳听他奏对称旨,便动了笼络人才之心。
  这位阿哥甚得历帝爱怜,难怪他胸藏大志,对于后起优秀怎肯轻易放松?
  这说明毓青暗地里身已受知下一代皇帝,然而将来的富贵,他毓青怎么又能先知先觉的呢。
  当时十五阿哥望见毓青,猛的心头一阵狂喜,恰好那一名中选的和戎美女轿子抬过酒楼,毓青下楼追赶打听消息,十五阿哥与他交臂错过上楼,故意戏弄他占用他的酒菜,然后告诉他真情实话,带他上清静所在有所密商。
  额鲁特在西域者分准噶尔、杜尔伯特、和硕特、土尔扈特四部。
  其间准噶尔大概最强,次第并吞四部,尽有天山北路之地,南攻四部,东袭外蒙古,总而言之素不安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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