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2024-07-17  作者:郎红浣  来源:郎红浣作品集  点击:

  山径下面,马三爷乘乱自崖上飘落,一剑便将最下面的贼人搠翻。
  上下夹攻,两支剑风扫残云,片刻间,五名悍贼先后向下面飞抛,五匹马也有两匹被刺中掉下去了。
  红娘子向下俯瞰,百丈下的山谷人马凌落抛散,全成了血肉模糊,难以辨认的烂肉。
  她收了剑,摇头说:“我们找错了人,这贱贼虚有其表,名不符实,他根本就不配统率嵩山群盗,我们真不该来找他的。”
  马三爷不以为然,笑笑说:“有几个人能在红娘子剑下侥幸呢?在这一带山区,出山虎
  的确是实力最雄厚,武功最高强的一个。”
  红娘子的目光,投在昏迷不醒的吉云身上,当她看清吉云的面容时,吃了一惊,脸色一变。
  她急急走近,拉掉吉云的头帕,冷笑一声说:“是她,错不了。”
  马三爷惊讶轻呼:“你认识这位姑娘?她是谁?”
  “是……是一个仇人。”
  “仇人?那你打算……”
  “我正在想,应该怎么处置她。”
  “既然是仇人,那就推她下去算了!”
  “不,我要在她身上找线索。”
  “追其他仇敌的线索?”
  “是的。哼!想不到我会在这儿碰上她。”
  “我来把她弄醒问口供。”
  “不要,我在想。”
  “你的打算是……”
  “这小泼妇外柔内刚,不容易从她口中问出口供的。刚才我留了心,出山虎的马惊蹶,决不是失蹄,而是这泼妇动的手脚,可知她已经存了必死的念头,与出山虎偕亡。向一个存心必死的人问口供,不会成功的。”
  “那你又有何打算?”
  “三爷,你把她救醒,问问她要到何处,其他的事一概不问。”
  “之后呢?”
  “问清去向之后,请你派人送她到目的地,之后便没有你的事了。”
  “哦!你打算在后面跟踪前往?”
  “是的,我要找出她的主人躲在何处,哼!”
  “那……我们的事呢?”
  “以后再说,三爷,这一带山区的当家人,都是目光如豆,只知打家劫舍的滥贼,事不可为,我们只好放弃,日后另作打算了!”
  “姑娘说得是,出山虎死了,真象早晚会被他们查出来的,我们已经失去说服他们、利用他们的机会了。”
  “我先走一步,请记住,不要问其他的事,以免引起这泼妇的疑心。”
  吉云被拍醒之后,发现自己没死,其惊惶程度是可想而知的,尤其是她看到佩了剑像貌威严的马三爷,惊弓之鸟爬起便要往崖口跳。
  马三爷伸手拦住了她,微笑说:“姑娘不可造次。你往下看,可以看到许多死人死马,是我把他们全部杀死了。”
  她心中大定,小心地走近崖口,果然看到下面的死人死马,这才哭泣着拜倒道谢。
  马三爷扶起了她,安慰她要她安心,一面整理坐骑,一面告诉她说是自己路过的旅客,意外地在此处碰上贼人,杀掉了六个贼人。
  说自己家住在许州,姓马,询问她的来历和去向。
  出门人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她说她姓柳,至江南投亲,在洛阳乘坐至许州的长程客车,在七柳沟庄强盗……
  马三爷立即拍胸膛,自告奋勇护送她到许州,贼人留下两匹坐骑,三匹马两个人,三天就可以到许州,问她会不会骑马?不会的话,到登封再雇马车就道。
  她当然会骑马,而且骑术不差。
  当天他们到达登封投宿,马三爷热心地替她张罗一切食宿事宜,一切不用她操心。
  她以为遇上了贵人,却不知红娘子也住在这家旅店中,暗中留意她的一举一动,像狼样极有耐心地跟踪猎物。
  假使她知道马三爷是红娘子的同伴,不吓个半死才是怪事。
  到了许州,她谢绝了马三爷伴送南下的盛情,由马三爷替她订下车行的长程马车下武昌,千恩万谢辞别了马三爷,继续南下的旅程。
  红娘子极有耐心,在后面单人独骑紧跟不舍。
  吉云在武昌小作勾留,好在通都大邑一切都方便,她的行囊并未丢失,有钱办事无虞匮乏。
  这一路上未生任何意外,她还以为是自己为人机警,自己能照顾自己,所以能平安无恙呢!
  却不知是红娘子在旁暗中照料,一些劫路小贼和江湖骗棍,事先已得到马三爷派人传出的口信,谁还敢向许州的名人马三爷挑战?
  当她到达小姑山,红娘子已像一头饿豹,潜伏在左近,等候机会向她猛扑。
  来到小姑山却已是十月天气,她总走足三个月长程。
  女儿家脱不了两个字柔弱,仆仆风尘,饱受惊吓,积劳成疾,见着大姑母,放下了一颗矜持的心,她便躺下了。
  圣悦师太十分爱惜她,把她安顿观昔阁前面侧厢一间漂亮的寮房里养病,那要算好地方,曲槛回栏,远望无际,真个是水色山光齐到眼,清风明月不须钱。
  吉姑娘自甘寂寞,这恰是清静去处,药炉茶灶自己料理,黄卷青灯聊以遣闷。
  病中圣悦常来看她,她的满腔哀怨瞒不了人家慧眼,几经盘诘,倾吐无遗。
  圣悦颇具神通,略知休咎,谆谆劝慰,许她宿愿终偿,可怜她也不过将信将疑。
  一住两个月,过了年病渐渐好了,镇日价盼念哈密有人来,这也还是圣悦师太指示她的,然而望眼欲穿,昔讯俱无,好不愁杀人也。
  纪翠、玉簪儿一对小夫妻,前岁脱险巫山,下长江羁迟星子县,畅游鄱阳湖,马当山,彭郎矶,小姑山足迹全到过,这说明地方并不陌生,旧燕重来,恰是暮春三月,春水绿波,春云似罗,可又是一番撩人景色。
  刚逢月明夜,船停小姑岩,两口子性儿急,等不及立刻蹑足登山,竟奔小姑庙。
  路过观音阁檐前,蓦听得一声叹息,紧接着凄迷低唱:“苍茫云水一孤僧,好梦惊回唤不应…”
  纪翠认得正是吉姊姊,心头一阵狂喜,撩起长袍下襟一跺靴底儿便要上屋。
  玉簪儿多少有点醋劲儿,猛可里一把擒住他,酸溜溜地说:“来到这儿了,你还忙什么嘛?听,听完地杜鹃啼血……”
  纪翠只好站住。
  阁上唱声续作,低徊纡衍,婉转悲凉,唱的是:“……病起银钩宽约指,别来鲛泪冷如冰。南枝鹊报都成误,西海鸾胶未可凭。十二玉栏俱倚遍,无言明月上觚棱”
  诗不见佳,但眼前情景太过萧瑟,月淡无光,江流呜咽,纪翠凄动心脾,玉簪儿却也不禁泫然欲涕。
  忽然又是一声长啸,有人槌响了桌子,银铃儿暴响跟着狂吟:“国仇未复天下丑,志士安能钳其口;前仆后继文字狱,忠孝英灵各不朽。偶语弃市谤者族,胡儿屠人如屠狗;我父人间伟丈夫……”
  听到这儿,玉簪儿惊喊:“姊姊,姊姊……”
  猛地窜上女墙,纪翠急忙跟追。上了墙便望见屋里出来了吉云和红娘子,她们大概听见了玉簪儿声音。
  玉簪儿再喊姊姊,喜鹊争枝,飞跃渡树。
  纪翠急叫:“妹妹当心……”
  玉簪儿却已跳过了楼头扶栏。
  纪翠真怕红娘子不怀好意,火速使个燕子穿帘解数,快得比燕子还要快,穿上去一伸手攫去玉簪儿。趁窗纸上透出灯光,他睁大眼睛睥睨着红娘子。
  红娘子嘿嘿笑:“咦,翠兄弟,干么这样凶呀!”
  纪翠亮声说:“碰着你这蛇蝎居心的人,不得不提防。”
  红娘子还是笑:“你们成亲了?现在来接如夫人?”
  纪翠道:“我的事,你管不着。吉姊姊,咱们这就下船……”
  吉云没做声,含着两滴眼泪过来给玉簪儿请安,嘴里轻轻说:“少奶奶,劳驾您,念着吉云怎么敢当。”
  玉簪儿慌不迭挣脱还礼,忙叫:“吉姊姊,你病得很厉害嘛,人瘦得这样子……”
  她搀起吉云,她的眼泪这就忍不住了。
  这当儿纪翠慢慢的挨近红娘子,轻蔑地说:“你也跑到这里来,你预备削发出家?”
  红娘子笑:“好意思,我的事,你管得着?”
  纪翠咬一下嘴唇说:“我真想瞧瞧你的心是什么颜色,亲妹子你把她糟蹋到什么地步?”
  红娘子笑道:“我就等你来为她讨债索偿。要看我底心那还不容易?我底心在于国恨家仇,剪除叛逆,大义无亲,你要怎么样呢?我就是不够狠,反而作成了你们迅速成功………”
  纪翠牙痒痒地叫:“你成得鬼事,你会吃醋捻酸……”
  他向前踏进一步,红娘子笑笑不在乎,玉簪儿那边飞快赶来解围。
  玉簪儿横身纪翠、红娘子中间。
  红娘子不由牵起妹妹一只手,她却也会有点辛酸,颤声儿问:“你完全都好了?”
  玉翠儿眼泪承睫还是笑着回答:“妈妈爹带我到太行山他就走了,夜游鹰莫凌云,怕来
  婶子出林莺前往搜山,移祸东吴他又将我秘密送往巫山。这时候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活是死,糊里糊涂中只望能见翠哥哥一面。
  他到底找去了,独力斗败通天金龙宠盖,斩掉他一只臂膊说降了他。傅太夫人千手准提老菩萨先期降临神女庙,留下八卦炉中仙丹灵药,夺回了我一条小生命。
  我们趁舟南下星子县思潜别墅养疴,老菩萨却又在那儿等侯我们,认我侄孙女儿,预备好的一只凤头钗,亲自为我下了定,告诉我翠哥哥命宫该有两房妻室,要我出头帮忙牵合………”
  说到这儿,他的一对明亮星眸放胆睇到吉云姊姊,吉云分明注意在听。
  她笑笑又接下去说:“翠哥哥仗义援手吉姊姊,吉姊姊守经男女授受不亲,默以身心相许,博得哈密许多侠义男女同情。我逗留江西个把月跟随翠哥哥同返哈密,备蒙傅马郭本邓杨陈几家爷们娘们盛意相待,傅二爷螟蛉我义女儿,我一直住在干娘家里。
  不久翠哥哥漫游北疆,回来闹了一场大病,那亏吉姊姊床前侍候汤药,衣不解带,费尽苦心,才把他救治脱险。
  马老夫人婆媳感念吉姊姊一番辛劳,慈命翠哥哥并娶。翠哥哥这傻瓜偏偏不识抬举胡扯一大堆废话,迫得吉姊姊潜入中原,不单是我,哈密家里也不晓得急坏了多少人,都因为翠哥哥病还没有完全复元,大家忍耐了一个多月………”
  红娘子笑道:“现在翠哥哥答应要地了?”
  玉簪儿道:“是嘛,他不答应我有何面来见吉姊姊……”
  说着伸手猛的一推纪翠,假怒薄叹的说:“你呆什么劲,还不求求吉姊姊。”
  吉云那边赶紧扭回头走进屋里。
  红娘子笑道:“有情人终成眷属,你们都好了,只有我是个折脚雁,断肠花……”
  她蓦地低垂了脖子。
  玉簪儿一肚子为难,她就不晓得应该拿什么话安慰同胞姊姊。
  红娘子突的又翻了腔,她像生气也往屋里走,边走边厉声叫:“纪翠,进来,咱们俩算算账。”
  玉簪儿瞅着翠哥哥发抖着。
  纪翠轻轻说:“你知道很讨厌,吉姊姊碰着她怎能守口严密?这一下德麟、和敏可能毁了!”
  玉簪儿嘤呜:“怎么办?哥哥。”
  纪翠冷笑:“怎么办?必要时我只好杀了她!”
  讲着话左边手不由摸到剑靶。
  玉簪儿两腿发软跪倒地下。
  红娘子隔着窗叫:“你们搞的什么鬼?要杀,胡绮春决不皱眉,话总还是要让我问个明白,进来。”
  玉簪儿慌不迭爬起,两只手紧扳住翠哥哥臂弯,口里却是说不出什么,就这样他们俩牵扯着进屋。
  屋里纤尘不染,明灯净几,茶灶犹温,吉云倚着靠背椅发怔,红娘子大刺刺危坐不动,且喜她脸上颜色还不顶难看。
  玉簪儿晓得怎么样护卫人,进了屋她便去紧挨红娘子肩下坐个并排儿。
  纪翠横隔圆桌子对面入座,他和红娘子四个黑眼睛彼此睥睨打量。
  吉云心头直打鼓,她估计他们这一对乌眼鸡马上会闹出多大乱子?她想和事却不知话从何说起,着急了半歇儿到底急开了口,她颤声儿说:“少爷,少奶奶,我是不是应该请出我的姑母……”
  玉簪儿抢着叫:“好姊姊您多疼我些不好?我们还没有嘛,我恳求您叫我一声妹妹。”
  红娘子笑笑说:“吉妹妹你不忙,等我跟纪翠算完账再惊动老师太不迟。我讲过了,你们反正有情人终成眷属,是前生注定事错不过因缘,你急什么呢!请坐。”
  吉云只好硬着头皮坐下。
  红娘子翻个大白眼,嘿嘿笑:“纪翠,你瞒得我好……”
  纪翠傲岸地说:“我不懂,请教。”
  红娘子道:“你姓柳不姓马?贵乡河南开封府朱仙镇?柳叔宏是你的叔父?你和大明镖局总镖头出林莺柳小婉全没有关系?你是为保镖而保镖?……”
  纪翠道:“别扯这么多废话,请听我的,和坤肆虐横行天下涂炭,我们忝属侠义门人怎肯袖手旁观?奸臣贼子视同仇敌,隐蔽行藏无非运用手腕,兵不厌诈何足为奇。大通局高升栈奸相作恶机关,红娘子水秋痕为虎作伥,怪不得我们掩饰弥缝。
  纪翠从母姓柳,朱仙镇外婆家,他所讲的并不是完全捏造。傅家子弟门人当代豪杰,六猛兽水秋痕何足与言抵抗?不因为红娘子异行可嘉,大通局高升栈早也就该予以毁灭………”
  红娘子摆手说:“得,你存心跟我红娘子过不去,那末救德麟、杀温克、玉渊,全是你冒姓柳的所干?”
  纪翠道:“我们针对的是奸相和坤,并不想难为你红娘子。不但我,凡是傅家人,乃至千手准提老菩萨,大家体念红娘子孽子孤臣,却也都很可惜你红娘子所作所为不像行孝。除了前一次冒险深入虎穴龙潭行刺和贼,我们算是看见了你红娘方孝寸心,所以我和出林莺就都愿意为你红娘子稍效棉薄。
  关于救德麟盗和敏成就他们俩完聚团圆,却也不过因为他们俩素行良善。行侠仗义唯善是亲唯恶是仇,并不薄其父而弃其子,经过一切情形你无须盘诘,假使吉姊对你说过什么?我相信总不能假……”
  他的眼波掠过吉云脸上,吉云的神色反而显得特别安祥,他放心点点头又说:“这里,我可以告诉你的只有一句话,马骐——柳纪翠艺成问世,至今他手中剑下还未曾戕害一个人。潼关一阵仗,他也并没有露脸帮场,他倒是趁战斗纷乱中救护了查猛并劫走了德麟。
  德鳞、和敏眼前卜居哈密,深蒙天下奇女子千手准提博太夫人胡吹花卵翼爱护,那就别说奸相和坤,我保证就是当今皇帝,要加害他们恐怕也还不过妄想。无论那一方面人物,均非博家人敌手,这个,我希望不自量的人,最好不要自惹麻烦。”
  说着他抿抿嘴不屑地冷笑。
  红娘子眼看纪翠满验骄傲神情,奇迹,她居然不生气,笑笑说:“救德麟和敏的是你,那么杀温克玉渊的是谁呢?”
  纪翠道:“恕我无可奉告,你们的青狮查猛比我晓得更清楚。”
  红娘子道:“那是说杀人的是个晦气脸大姑娘,使一手极好善天女神剑,说话地道京腔,短个子年纪约莫十八九岁,帮凶的还有个驼背蹩脚老头?”
  纪翠道:“对,全对。”
  红娘子道:“那女子的本领比你还要高明?你不认识?”
  纪翠道:“从来没见过,那姑娘使的一枝剑也的确值得钦服,救查猛劫德麟,大概也还是蒙她默许,不然的话我就未必包能得手。”
  红娘子道:“你能说明白她为什么杀人?”
  纪翠道:“那怎么能知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还不是江湖上见惯司空,玉渊剑劈德麟没有抵抗能力的跟随,温克使用毒药镖取敌,他们都有可杀之道。”
  红娘子道:“你很会圆谎,讲得满是道理……”
  她忽然大笑,笑得还是那么妩媚,猛的站起来槌一下桌子,沉下脸又还是那么猖狂,亮声儿接下说:“现在,请听我的,杀赤豹蓝麒者李小莲姑娘、驼背蹩脚老头便是阁下马纪翠。救德麟和敏李小莲不愧行侠,马纪翠盗吉云纳为侧室那不晓得算不算仗义……”
  她又大笑,笑声变得非常凄厉,恍闻怪鸟夜啼,纪翠不禁毛发悚立,他的左手就又触到佩剑。
  红娘子并不理睬,笑罢跟一声长叹,颓然坐下,点点头又说:“德麟、和敏与我无怨无亲,六猛兽倚和贼为衣食父母非我同志,我红娘子管不着他们,我无意败坏德麟和敏好事,更不想为赤豹蓝麒复仇。
  如果你还不放心,我可以再告诉你一点消息,你们的满人皇帝也真是圣恩浩荡,国泰准留一子续后,德麟在逃免究,和坤诈称爱女死亡,再也不会承认和敏。够了吧?你还怕我红
  娘子什么呢?
  你纪翠般般快意,事事遂心,我呢,我怎么办呢?你也替我想过没有呢?大通局、高升栈毁在你手中,和贼四海行文,画影图形擒拿刺客红娘子,逼得我东躲西窜无地藏身。红娘子生憎薄命,死痛衔哀,父仇不报,何以为人?纪翠,你坑得我好苦……”
  她慢慢的垂下了头。
  纪翠决没想到红娘子也会排出可怜相,看了她那样子很难受。
  这当儿吉云和玉簪儿,两对眼睛都在向他讲话。
  玉簪儿的情形显得更着急。
  纪翠也真是为难,怔了大半天他说:“春姊,既有今日悔不当初,当初你要肯行刺和贼为老伯父报仇雪恨,可不是不费吹灰之力?你不该听信水秋痕,不择手段妄想颠覆满人天下,以致……”
  红娘子蓦地抬起头,猛的又槌响了桌子,她咆哮:“怎么是妄想?小奴才你说。”
  纪翠道:“妄想在于不择手段,成大事者必先收人心,肆虐助恶残害忠良宁有成功之理?到今天你还不清醒觉悟,罪魁祸首水秋痕他却比你聪明得多。”
  红娘子就没查到水秋痕消息,听了纪翠的话,她惊叫:“妈妈爹他怎样?”
  纪翠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急流勇退,僧隐峨嵋。”
  红娘子叫:“真的?”
  玉簪儿哽咽著说:“是的,姊姊,他老人家见到千手准提老菩萨,老菩萨指迷他觉悟,他削发皈依了。”
  水秋痕出家,红娘子认为大事已去猛的咬响榴牙,倏地伸手衣底下掣出一柄明晃晃解腕尖刀。
  玉簪儿火速起左手托住她肘腕,飞出右手夺刀。她们姊妹这边一使狠劲撑拿,坐底下两张凳子立刻震散分家。
  那边纪翠哼一声人也就离开了座位。
  吉云顾不得一切蓦地扑过去抱紧了他,她急促的轻轻说:“爷,你千万……她是伤透了心……”
  玉簪儿夺住刀一捏两断,红娘子目瞪口呆。
  过去玉簪儿不及乃姊处就只是气力稍欠,想不到吞服了胡吹花的一颗夺命护身龙虎金丹,换骨易筋适非昔日吴下阿蒙,这就难怪骇杀了红娘子。
  她发怔,她玉簪儿赶紧说:“姊姊,你听我讲,千手准提老菩萨,应许我们为父报仇,她要我们暂时忍耐,讲的话实在有道理,不然就也不能说服妈妈爹……”
  红娘子叫:“说,老妖怪怎么讲。”
  纪翠一听老妖怪,他眼睛又睁个圆彪彪地即待发作。
  玉簪儿哭:“翠哥哥你凶什么呀,父仇不共戴天,你都不能多原谅我们姊妹些?今天你要毁了姊姊,我玉簪儿决不独活偷生,坐下,你坐下啦……”
  边哭边拖红娘子坐到床沿,她跪下紧紧抱住她两腿,仰着脸涕泣,慢慢说:“姊姊,傅太夫人大仁大勇大慈大悲,不单是欢喜我,对你也还是十分爱惜,她说和贼酪吏治狱,我家死于非命者二十余人,杀和坤一身不足言报,欲求快意必须待时……说和贼积恶如山,下场必然极惨,弘历帝一旦驽崩那就是他末日来临,到时可由我们姊妹联合德辚,提供恶款设法叩阍。说皇子阿哥无不愤恨和贼专横刺骨,不管那一位承大宝,贼终不免抄家灭门……”
  这几句说得低声,那是不忍让吉云听到。接着她又说:“太夫人指告我,妈妈爹苦心异行,志在亡清不在胡家私仇,以此竞误了我们便宜了和坤。眼下和贼戒备紧严,纵有聂隐红线一般身手,说行刺也还是无能成功,他老人家讲得好:‘当然,不成功便成仁,为父死死复何恨?但是,路非山穷水尽,仍须努力成功,留身为仇,仇将必报,弃仇不报,何谓成仁。此等成仁无非好名,恐非泉下含冤者所望于你们姊妹……’姊姊,你想想,她老人家没讲错吧?”
  玉簪儿她也真是会说,当时胡吹花对她并不是这样讲,她引伸老人的意旨自作聪明。
  说得红娘子心头活动,便不像刚才那么暴躁。
  玉簪儿干脆谎圆到底,她又说:“老夫人告诉妈妈爹,说大汉河山必可收复,唯当前满人王气勃兴恰逢鼎盛时代,人力未许回天。地也不过劝妈妈爹忍耐。”
  红娘子点点头潜然泪下。
  一个秉性刚强的人,尤其女孩子,愤怒中接受别人劝告,假使会流下眼泪,那就是屈服了。
  纪翠眼见红娘子满面泪痕,这位爷就又动了妇人之仁。
  只是红娘子心情脾气好比四月天,阴晴无定,寒热失常,一会儿雨过天青,一会儿却又会风翻云涌,她霍地又发了狠,劈开玉簪儿手,站起来厉声说:“纪翠,到时候你愿意帮我们姊妹的忙。为你埋冤地下的岳父母复仇?”
  纪翠应声立答:“当然,只要你赞成使用正当手腕针对和坤我全愿意。就说行刺我也不一定怕和坤鹰狗爪牙。父母在不许友以死,这你得原谅。再来千手准提老菩萨也不许我………”
  红娘子吼叫:“别提老……”
  她又想骂人老妖怪,话到嘴唇边翻了腔:“好,就算她老菩萨……她一生袒护异族,和绅弘历嬖幸,她不肯有伤君父之心,忠嘛,忠于非吾种……”
  她又大笑,笑得还是那么唬人,笑罢她又有点凄惨,哽咽着说:“我留小孤山十来日,就等见你马少爷一面,晓得你必来迎接吉妹妹,究竟见你也还是无可告说,理在我该走了………”
  说到走,她翻身向床头拿起小包袱,纪翠、吉云、玉簪儿差不多同声叫:“姊姊……”
  但底下都讲不出什么,红娘子笑笑,这一笑又是顶妩媚。吉云、玉簪儿两对星眸,又在着急的向纪翠央求。
  纪翠慢慢扶着桌沿起立,他显得十分尴尬。
  还是红娘子先说,她笑着说:“兄弟,怎么样?你是要留我?留我有什么办法?我爱你,你不爱我。吉妹妹守经男女授授不亲,红娘子歌妃酒妓之流谈不到这一套是不是呢?那么你又有什么办法留我呢?请教。”
  她敢说纪翠不敢听,他垂下眼帘看着桌上说:“姊姊,我欢喜你叫我兄弟,我要求你跟我们一同回去哈密,你将是我们一辈子姊姊。”
  玉簪儿叫:“太好了,姊姊,你答应吧!”
  红娘子没理妹妹,她还是向着纪翠问:“你当得家做得主意?”
  纪翠说:“你不相信可以问黛妹妹吉姊姊,我的妈和祖母顶好讲话,我的爸他不管我们小儿女的事。我的爷爷反清义士,他更会爱惜你义胆忠肝。我的七个小兄弟,他们全希望有个大姊姊。哈密老家许许多多男女老幼没有一个不是宅心忠厚,德麟、和敏且能收容以礼招
  待,何况你姊姊原是千手准提老菩萨侄孙女儿。姊姊,我绝不能哄骗。”
  吉云轻轻说:“大小姐,您要肯去,我想凡事都有个商量……”
  红娘子笑道:“好咦,你的衷肠真够热……请你的姑母来啦!”
  玉簪儿抢着抱住姊姊,做眉使眼天真地问:“你,你肯去?”
  红娘子道:“你不怕我再害你?”
  玉簪儿娇笑:“没有的事,你再也不会了,当时你以为我反叛,向来婶子出林莺泄露了大通局高升栈行事秘密,其实我何尝不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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