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2024-07-17  作者:郎红浣  来源:郎红浣作品集  点击:

  昨儿她没来,今天一清早就来了,来了先帮忙拾掇厅屋,然后下厨房为马老夫人佛堂上送早斋,为马爷父子下面条,为哥儿们照应晨餐。
  卯时光景爷们都走了,马爷马松上回城铁铺子,念碧赶往集益牧场,小孩子各有各的功课。
  吉云她便来为马夫人梳头,梳好头宝绿照例要去佛堂给婆婆马老夫人问安。
  她刚走纪翠刚好过来,妈妈不在家屋里只有吉云在擦镜子,他觉得很奇怪。
  吉云急忙行礼。
  纪翠笑嘻嘻说:“这里事怎么好劳驾你姊姊呢?”
  吉云有点难为情轻轻说:“府上使唤的人手太少,夫人一早总是忙不开,我也不会做什么,不过……”
  不过什么地没有说,脸上红红的垂下了头。
  纪翠喜孜孜又问:“大小姐她都好?”
  吉云慢慢抬起头,眼睛里有点异样,但不是嗔那应该是怨,慢慢说:“大小姐,你何苦讽刺她……”
  纪翠笑道:“怎么好说讽刺呢?我叫惯她大小姐嘛。”
  吉云道:“现在不可以,现在来到府上再喊大小姐,她会可疑你故意侮辱,亲热点称她一声大姊,要不敏姊。”
  纪翠又犯了老毛病,耸一耸双肩说:“好吧,大姊,敏姊我无所谓。我说,她住在这儿有件么不舒服地方么?”
  吉云道:“爷为她费尽苦心,再说不舒服,那是不近人情。”
  纪翠又耸肩又笑:“我还不过为赵又秋叔报德……”
  吉云急忙说:“这话千万不要再提,您坐下,我给您梳个头洗脸,要吃什么我弄去。”
  纪翠道:“怪,我们家就好像没有人……”
  吉云道:“您胡说,夫人上佛堂服侍者太太,张妈在洗衣服,两侠姑娘早晨总是忙不开,七位小少爷四个大房间闹得乱七八糟,光叠被铺床,也不是一下子就能办好的。扫地抹桌子洗碗换花瓶拾掇案头,这都得工夫呀。
  平时夫人屋里事夫人自己动手,老太太那边还得张罗,昨夜请客乱到三更天,今儿大家起来晚一点倒是实话。可是夫人也实在太过操劳,最好身边要找个体己人……”
  说到这儿,她忽然又红了脸不讲了。
  纪翠糊涂虫,他那懂人家肚子里文章?笑笑说:“姊姊,你不晓得我们家老祖宗立下的规矩,绝不许雇用佣人。后来因为大妈多病,老祖宗心有不忍,破例用了两个老妈子两个丫头,其实她们也还是做不了什么。
  老祖宗爱好园艺,一个老妈被分发帮忙管理花圃,一个派老祖宗和奶奶屋里使唤,并为大妈洗衣熬药,买来的丫头都只有五六岁那是添麻烦。
  结果厨房靠妈,小孩子还是要大妈照料,光是衣服鞋袜就够忙坏了她,更不必说教文课武一身兼慈母严师,讲起来大妈真够惨,假使我有你姊姊这样一个大姊姊,她,她也死不了………”
  纪翠说得伤心,泪珠儿挂上了眼睫毛。
  他懒懒地坐下,吉云立刻给搬来梳头盒子,打开他乱蓬蓬发辫,拿起梳子便梳,一边梳一边镜子里看住他说:“眼前老太太年纪大了,央人太累……”
  纪翠道:“等下我找妍奶谈谈,请求多要两个帮佣……”
  吉云摇摇头笑:“府上待下人太宽,夫人能干,看不惯懒婆子麻麻胡胡,要四个还是无用,天下有几个真真好的老妈子嘛!所以我说要为夫人找个体己人……怎么样?爷,少奶奶接来了准备完婚么?她是不是什么都会呢?”
  纪翠笑道:“大难说,她会拳剑刀枪我知道,要讲家政恐怕未必高明到那儿去,自幼儿
  沦落风尘太过缺少家庭教育,没弄成野女人也总算有志气了。
  说着叹口气再接一句:“她的身世太可怜……”
  吉云道:“我想,绝顶聪明人,何至什么不会?慢慢学呀,只要她不耻下问,我……”
  纪翠赶紧说:“姊姊,你怎么好说下问嘛……”
  吉云给结好了辫梢,端走了梳头盒,笑着说:“不忙,爷,我打水去。”
  她匆匆走了。
  吉云服侍纪翠洗脸吃点心,这当儿纪翠详细告诉她京都最近情形,说如何假借赤彪南拜揭穿水秋痕、红娘子秘密,如何排布网罗,引诱红娘子前往相府行刺,红娘子如何失风,他纪翠如何赶往搭救。
  说高升栈大通镖局如何拆夥歇业,如何游说南拜洗手归隐……结论说和坤为官不正好货贪黩,群小助恶载道怨声,理无不败。而水秋痕、红娘子潜伏肘腋志在复仇,早晚必至挺而走险。
  他纪翠所以要促使高升栈、大通镖局崩溃,解散六猛兽,驱逐红娘子水秋痕也可以说为着保全和坤,拔牙去爪减少他作孽流毒,赶走红娘子水秋痕那简直是为之破除心腹大患……说着击掌大笑。
  纪翠他虽则巧言自解,其实还不是没有理由,吉云听着就也不能不感动十分。
  他们屋里厮磨好半天时间,马夫人宝绿始终未见回来。
  纪翠糊涂虫,吉云心里有数,事实上宝绿果然已经来家两趟,窗儿外看他们俩私语喁喁,神形显得非常浃洽。
  宝绿多么机警的人,一看恍然觉悟了吉云平日忧郁病症结所在。她悄悄上厨房随便吃了一些东西,第二趟再来看,更明白些姑娘在玩弄手脚。
  她倒是很欢喜,立刻赶往李家拜访李夫人章玲姑,经过一番缜密商量,随即一同来看和敏。
  和敏生活过得极端俭朴,簪环尽撤脂粉不施,椎髻布衣整天价埋头作事,事事处处刻意训练自己,大小姐习惯完全屏绝,她现在跟普通民间姑娘没有两样。
  这会儿她在后院子洗衣服,两位夫人找到后面玲姑马上叫起来:“你怎么啦,姑娘,为我留一份面子好不好呀!”
  和敏擦干了手,从容请了两个安,笑笑说:“妈,别理我,让我多学一点什么不好么?”
  玲姑道:“什么都好学,洗衣服要自己来那不成话。要晓得你是客,我这里又不是没有用人,你得替我想,人家会笑我待客刻薄呀。”
  宝绿笑道:“不会的,至少我是不会笑你的。不过,大小姐,你常常教吉姑娘去帮我的
  忙,这里一切事你自己操劳,可真是有点讲不过去,怕不怕人家笑我不是你干妈?”
  和敏笑道:“马妈妈,您何苦来有这么多计较,我说过了我是要学习,吉姊姊在家也不让她为我张罗,她横竖闲人,您那边人多事情多,您就别客气啦!”
  笑笑又说:“马妈妈,您知道,吉姊姊她也还是自己乐意,我并没有分发她,您这会出来她在干什么呀?”
  宝绿道:“骐儿刚起来,她为他梳头,有说有笑的好像不似平常那末忧郁,看她顶开心,我舍不得去打岔,所以就找你来了。”
  马夫人的话显然在出卖关节,和敏何至听不懂,但是她能讲什么呢?
  想想霎眼睛慢慢垂下头轻轻说:“大哥待吉姊姊好,没把她看作卑贱下人,不嫌忌讳亲自背负逃出寒家,难怪她吉姊姊刻骨铭心图报万一,上府上帮点小忙,那实在算不了什么。”
  宝绿笑道:“我想问,她满怀忧郁……”
  玲姑抢着说:“咱们屋里细谈。”
  她拖宝绿前头走。
  古代大户人家闺女,尤其所谓簪缨门第诗礼传家大姑娘,她们讲究的是闭门藏春色,除了骨肉家人,不轻易许见其他男子,更不要说授受相亲,肌肤接触。
  纪翠亲负吉云逃难,娘们爬到爷们肩背上,非夫婿那还得了?这也就是吉姐儿借题儿,死心眼儿要嫁骐哥儿的理由。
  怎么好说借题儿呢?这有解释,满洲人妇女根本大方,没有汉人们那末多固执,再来吉姊儿大不了丫头,丫头还不过底下人,底下人那能跟千金小姐相提并论?
  然而她吉云借题葳蕤自守,照样博得同情,至少她被认为自尊自重的女儿家。
  所以当马夫人柳宝绿,李夫人章玲姑听完了大小姐和敏,为爱婢一番话掩饰弥缝,她们就只有点首赞叹。
  但和敏又说,眼前胡姑娘新来,此事暂宜守秘,纪翠刚毅正直,胡姑娘品性莫测,言之过早须防琴瑟变徵。
  宝绿也怕婆婆马老夫人道学,孙儿还未大婚便论纳妾,她老人家可能不答应,事弄僵了反而不好。
  玲姑也说不妨稍等,假使最近千手准提老菩萨能够回来一趟,可保一切顺利。
  和敏为人相当拘谨,这时候不再发表意见,她只管微笑着静听宝绿、玲姑反覆议论,恰好纪翠来了。
  他是让吉姊姊撵出来的,一进来就打扦,笑笑问:“敏姊,您好。五妈妈,妈,原来都在这儿……”
  玲姑笑:“哥儿初次出门做了多少好事呀?你比小玲儿强多少咦!”
  纪翠笑道:“三弟让来婶子管得太紧,他就是不敢走错一步路。来婶子她是变了一个人,整天价用着易容药,绿脸膛左颧骨搭老大一块紫痣,呆板板不苟言笑,谁看了谁也讨厌。做事呢,谨慎、谨慎,一千个谨慎。
  三弟怕定了她,我虽然还敢挺撞,却也不如小莲妹妹胆子壮,这一次不亏地说服来婶子,设计弄垮了和坤的敛财作恶……”
  宝绿叫:“骐儿你胡说什么……”
  纪翠眼觑敏姊姊低垂了脖子,急忙又说:“是,我是说和老伯父还未必怎么样,那班为虎作伥……”
  宝绿气得翻眼咬牙。
  玲姑笑着赶紧摆手说:“得啦,爷,你刚出来到杨爷爷万爷几位老长辈跟前走走没有呀?”
  纪翠道:“全去过了……”
  玲姑道:“你总是很周到。”
  纪翠笑道:“那里,还不是吉姊姊赶我去的。”
  他说得顶顺溜,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
  玲姑忍不住好笑,宝绿、和敏也都笑了。
  纪翠何曾不聪明?眼看她们笑得蹊跷,脸上不由也会红了起来。
  宝绿道:“还有那些地方没去赶快去。”
  纪翠道:“现在我去看麟哥哥,回头再上集益牧场……”
  宝绿道:“好,去吧。”
  纪翠这就向上统请了一个安拨头走了。
  宝绿笑道:“这么大的孩子,什么不懂,一张口没遮拦,我总觉得小玲比他好。”
  玲姑笑道:“我把小玲跟你换,怎么样?你这真叫做不知其子之美,他那气魄,风标,文才,武艺,这里几家少爷们那一个赶得上他呀?他要不是美,吉云何至……”
  李夫人她也说漏了口,笑笑招呼了和敏一声,拖马夫人一道也上李燕月家里来。
  这里的男女老少,少说点一两百人,过的是太平日子,表面上融融洽洽嘻嘻哈哈,其实骨子里有顶缜密的组织,无事时俨然小小部落,一旦有警就又是一枝极坚强的军旅。
  说教育不但小辈要受最严格的训练,老年人尽管会享福,平常也还是要抽出一些时间研习技能,没有野心,自卫第一,永远保持着自治精神,养蓄着外御其侮力量,安乐是他们的企求,唯不沉缅安乐。
  暇逸视作罪恶,辛劳认为光荣。
  今天特别,一早上五虎大将傅纪珠、纪侠,马念碧、李起凤、李燕月团聚一堂闲谈,刚由阿尔泰山回来的傅纪宝却也在座。
  宝绿、玲姑进来一看,好,真热闹。
  玲姑叫:“怪呀,你们怎么搅在一块儿啦,今天放假么?”
  宝绿瞧着念碧笑:“你不是往牧场么?却原来赶约会。”
  念碧笑道:“我送爹上铁铺子,回头巧遇纪珠,他强把我抓回来,老二、老三和五爷却先在这儿了。”
  燕月笑道:“今儿我起来晚了,想不到一连串贵客临门。两位,有什么事嘛?”
  宝绿笑道:“来朝燕姨姨,请求指示迷津。”
  说着便要望后面走。
  纪珠叫:“嫂子,不忙,练剑呢。你有什么搅不清的事?先讲我们听,面前有佛,何必西天?你请坐啦。”
  宝绿笑道:“你呀,心直口快,秘密不能告诉你。当时震哥儿婚姻,你就会装痴做聋不闻不问,现在还要管别人家的。”
  纪珠大笑道:“我不行恐怕你更不行,不告诉我到底还是告诉了我。怎么样,嫂子,你是准备让骐儿成亲来跟燕姨商量?我说,你的新来儿媳妇不愧一个字佳,我们刚谈的也就是她,老二急着为干女儿筹办妆奁,老三的弟妹也在打算赠嫁,嫂子,你率性赶快择吉,好教他们早一点张罗。”
  宝绿道:“大爷,你不承认宝妹妹了,好意思左一娶嫂子右一声嫂子,叫得震天价响亮,娘回家我要请老人家评评这个理。”
  反正李老夫人在练剑惊扰不得,她边讲边笑,拉玲姑排排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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