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2024-07-17  作者:郎红浣  来源:郎红浣作品集  点击:

  这天晚上傅二爷纪侠夫妻请客便饭,老的不请,不能喝两杯的不请,请大哥纪珠不请大嫂小红,请李夫人玲姑不请李五爷起凤,请小绿不请燕月、楚莲、请宝绿、纪翠母子,不请念碧,总而言之请的全是好酒量。
  侠二爷自己根本不行,想得到这都是夫人小晴耍的花样。
  小晴号称酒坛猛将,却怪夫婿忒不高明,现在有了一位大户干女儿,她觉得骄傲,所以下帖子挑战。
  一顿酒闹得好不凶勇唬人,初更天喝到三更天还不肯停,做东家的母女并肩应战,宝绿小绿、玲姑乖觉一看情形不对,她们就也合了夥,难为了珠大爷只好拉上憋脚货侠二爷上阵助威。
  在座的还有杨家邓家陈家弟兄妯娌,大家各自找对儿迎敌,结果纪珠纪侠贤昆仲首先甘拜下风。
  各家子弟兵紧接着纷纷竖了降旗。
  纪翠在长辈跟前怎敢放纵?他大不了应付场面。
  小绿、玲姑、宝绿、小晴喝到底也不是都没有一点醉意。
  事实上矜持不乱的只有玉簪儿,酒能使人显露品德。
  小晴大概也总是要借酒测验干女儿,看了黛姑娘酒前醉后的修养,小晴有说不出多么开心。
  宝绿更是满怀快乐。
  玲姑小绿自也是很欢喜,她们不断的向小晴宝绿使眼色称许点头。
  散了席时间不早,黛姑娘随着干娘送走客人,松了一口气赶紧赶回房就寝。
  第二天一早,小晴带她拜望珠大爷夫妻,珠爷留饭。
  下午问候宝三爷杨颂花两口子,颂花沾恙简出,她算第一次见著姑娘,免不了评头品足,进”步考究姑娘才学。
  姑娘听纪翠说过,这位三婶子学富五车出名儿的女博士,明晓得怠慢不得,抖搂精神着着留心。她从水秋痕原念过很多书,虽未能应对如流,但答话不愧得体。
  颂花十分赞美赏识。
  一经品题,身价十倍,大家对姑娘从此倍加爱惜。
  纪翠跟庞盖动身前往伊犁,土名金顶寺,位居新疆东南部,表里山河,势极雄伟,是个十分热闹的地方。
  纪翠初次光临什么都仔玩。
  庞盖和那些巫山归正的山贼伙伴,说不得尽力巴结。
  一玩两个多月,秋风起天末游子思归,归途忽然得病。
  武功练得到家的人,常常夸口说什么“寒暑不侵疾病不生”,这话似乎未可尽信。
  练武的人体力大概总是壮,不容易生病理所当然,不会生病未免夸张,血肉之躯究竟未能金刚不坏,身体越是结实雄健,越会失察病根潜伏,伏不深不发,发则如火燎原。
  纪翠自恃壮盛,对于病从不留心,盛夏流连金顶寺畅玩两个多月,任情任性大吃大喝,病无怪其然。
  兴尽归来,中途病发,寒热呕吐来势猖狂,好在他稍为懂一些医理,病作还赶得及吩咐庞盖几句要紧关节。
  庞盖够交情,废寝忘餐昼夜兼程,背负昏厌病人疾驰哈密,深夜闯汉城竟奔马家。
  这一下马夫人宝绿自是吓慌了手脚,巧不巧吉云寄宿马夫人白玉房中,她是来为老夫人抄写佛经,留住三天刚刚完卷,明天就更回去,今夜恰让地接着病人。当时她跟随老夫人过来看视,急忙跪上床沿把脉。
  纪翠仍然昏迷不省。
  吉丫头不愧高明,把过脉翻身下床,穷诘庞盖得病现象以及归途情形,这便断定了病属太阴伤寒,不敢慌张,强自镇定,一边安慰老夫人婆媳,一边动手做事,做起事不顾一切。当她为病人褪换里外肮脏衣服时,老夫人眼看着宝绿点点头走了。
  天刚亮吉云开下一纸药单,亟问宝绿家里谁是明医。
  明医很多,宝绿立刻派骅、骝弟兄分头往请。
  片刻工夫,纪珠、燕月双双赶到。
  两位爷爷都是好医理,闹了一阵望、问、切,再看吉云药单。
  她开的是“理中汤”,以人参为君,以白术为臣,以甘草为佐,以干姜为使,两位爷同声认为妥当。
  有的是储备药材,那是毫无困难。
  药还没熬好,和敏跟玲姑偕来探望。
  大小姐原来也是内行人,切脉更留心,望问更详细,她就也同意了使用“理中汤”,明白交代吉丫头留下侍候,这便告辞走了。
  病就怕辨认不清,断定了伤寒对症下药自然好办。可是这种病有很讨厌的地方,第一吃不得,第二动不得,第三要拖延相当久时间。
  下半天纪翠神息渐渐清醒,他向吉姊姊苦笑。
  吉姊姊不跟他搭讪,就床上照料他排泄,纪翠难免羞怯,但受不了她一再正色央求,一次两次以后脸皮也就老了。
  五天过去寒热完全退尽,他觉得肚子饿直想吃东西,这是面临的很大难关。
  吉姊姊说尽好话哄骗他忍耐,这时期她衣不解带的守着他寸步不离,怕的也是他强起偷吃。
  七天后她给他喝排骨熬汤,十天后再换上鸡汤。
  纪翠平日一餐能吃十来碗饭两三斤鱼肉汉子,你教他光吃药喝汤怎么能支持?那是真难为吉姊姊想尽方法控制。
  伤寒症寒热解除就可以说没有病,练武的人也不至像普通病家那末虚弱,纪翠力争争回下床解手,吃还是无论如何不让吃,他急极耍赖,吉姊姊一味还他陪小心。
  这当儿大家都料到吉丫头势必至嫁给纪翠做小,马老夫人也必是成竹在胸,不然的话,她老人家怎肯装痴做聋?
  大家都在议论吉云,纪侠夫妻听到滑息,免不了拿话试探干女儿意见,没想到黛姑娘听着一点也不惊奇。
  她低笑着说:“好事嘛,省多少麻烦咧!”
  不说还好,越说干娘……小晴越糊涂,追紧问怎么讲?
  姑娘这便说出在思潜别墅,千手准提老菩萨告诉过她,纪翠命里该有一房侧室,到时候还要仗她帮忙……
  她说:“老菩萨讲的话,骐哥哥他也在旁听见,他本来跟吉姊姊要好,现在因为一场病,吉姊姊心身交瘁,他当然要更懂得感激。吉姊姊有心他有意,再说好一点,吉姊姊报德他酬恩,水到渠成,良缘巧合,那也还用得到簪儿帮忙?可不是省麻烦。”
  小晴笑:“哟,姑娘,你讲得多轻松呀,却怪我还听得出来字里行间带些那个劲……”
  姑娘冲口回答:“那里,我怎么敢。”
  小晴笑道:“不敢又是一回事,劲还是劲,刺还是刺。”
  纪侠忍不住大笑,笑得干女儿满睑上绯红。
  二爷笑道:“老菩萨一辈子好做媒,疼那一个就得给那一个身边多拉上一两个人,老人
  家最不欢喜我,我倒好乐得清闲。”
  小晴笑:“哈,二爷,清闲二字用得欠斟酌,你还不过福薄命苦,我大概总是够泼辣,妈吓坏了,你苦坏了。”
  二爷笑道:“由你怎么说,反正傅纪侠不二色……”
  小晴道:“得啦,你就别客气啦,你的故事我全听到,怎么样?要不要我……”
  纪侠赶紧站起来说:“算了,我不跟你胡扯。”
  他负上手迈开步想溜,小晴叫:“你站住。”
  二爷只好回头。
  小晴说:“吉云的事你不许管,他们爱怎样胡闹让他们来找我娘儿。”
  二爷笑道:“你这吃的什么醋?不要把姑娘教坏了咦!”
  小晴拍桌子叫:“怎么说教坏了?你讲明白……”
  二爷没做声,笑着逃走。
  小晴她真不愿意干女婿置妾?她也晓得干女儿少小沦落风尘,对于四德上一字“工”必然很差,将来屋里有个能干的小星相助为理何足疑忌?怕只怕干女儿还未正式受聘名份未定,大家同情吉云的人太多,会不会反侧为正那是问题,她又怎能眼看干女儿屈居人下?所以蓄有戒心,她准备必要时如此这般出面对付。
  侠二爷走了屋里恰好无人,她把话跟黛姑娘商量,姑娘力劝干娘不要操心,她说她本来不存奢望,提出解释的理由还顶近情理。
  小睛当然不听她的,她们母女就又有一番缠夹,谁知道马家那边已经出了岔。
  原因马老夫人认为吉云侍疾纪翠略不避嫌,假使不让纪翠收她屋里那不像话,那是有玷家风。
  老人家明示儿子儿媳妇应该怎么办,念碧孝子不敢违逆,宝绿巴不得婆婆有个交代。
  今天早上凑巧吉云回去李家问候和敏,宝绿代理她病榻旁照料病人,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做母亲的满面堆欢给孩子道喜,说祖母命他并娶吉云,说祖母道学难得恩施格外,天可怜吉丫头宿愿终偿……
  宝绿简直高兴不得了,怎料纪翠翻脸不肯赞成。
  纪翠,他的见解并不含糊,他说他营救和敏、德麟,谁也都知道代劳赵又秋报德,但并救吉云却是他自作主张,救得人据为妻妾,自利自私岂是大丈夫所作所为?假使要他这样做,他将无面目见天下侠义英雄。说祖母绝不能强迫儿孙干出不名誉的事,吉云读书明礼她也应该为他谅情……
  几句话说得理直气壮,明了简单。
  宝绿让他这一顶撞竟然无可批驳,怔了怔说:“孩子,你讲得虽然有理,是不是也要为
  人家体恤?过去你不避嫌窃负她逃难,这是你自己打错了主意,男女授受不亲,你从权她守经,以心相许,婢妾自甘,可是怪她不得,因此她才会为你侍奉汤药,床第缠绵。现在你明白决绝了她,你要懂得将会阔出什么样乱子,你狠,你忍心见死不救。”
  纪翠笑:“妈,儿早想过了,只有您能救她,您有八个男孩子,却没有女儿,这要算美中不足,儿恳求您螟蛉她为女,她那模样儿才艺、品德,真够真真够,决不辱没咱们家,这样办岂不是更抬高了她的身价?
  她万不能不高兴。这一来,您说吧,兄弟背负姊姊,姊姊为兄弟看病,难道还有什么嫌,还有什么讲不过去的?妈,太好,太完满了,您以为怎么样呢?”
  宝绿也还没说什么,吉云巧巧的匆匆闯了进来,笑吟吟说:“夫人,老太爷来家找您呢!”
  听说公公找,宝绿怎敢怠慢?
  她走了,吉云立刻沉下脸不理纪翠;她装做忘记了一本书,书架上拿到便又出去。
  这当儿纪翠连喊她几声不答应,她这一趟来是故意打岔人家娘儿密谈,怕只怕宝绿答应了纪翠的螟蛉义女提议那是糟糕。
  怎料得窃听的这边话不算糟,那边马老夫人白玉屋里有一阵好吵更糟。
  原来马松是老夫人派人请回来的,请他恰为着向他请示她吉云的事。
  猛将军本来暴躁,听到不顺耳的话非要光火,对老伴总还客气,儿媳妇来了,一桶水往小辈身上浇,他咆哮:“你们搞的什么鬼?骐儿乳臭未干,弄了一个来还没成亲,马上又会瞎扯到为他置妾,置妾不是我们马家祖宗的家教,要想那么享福可别投胎我们马家。
  胡姑娘汉族女儿我不反对,和坤贼奴才,他们家丫头也有好东西?不管你们怎么说,我就是不要……”
  说到不要,他摔破了一个大茶碗,胳肢窝里夹起布大褂,怒冲冲大踏步溜,白玉宝绿婆媳就只剩了面面相觑。
  马爷一声声虎吼,吉云躲在远处回廊下每一声刺心,糟,糟到不能再糟,她含着两滴眼泪,像长了翅膀似的飞逃回家。
  要说她回家跟和敏都没有个商量,那不敢相信,有个商量就必有个安排,怎么样安排不可得知。
  事实上当天薄暮时光,这可怜的妮子忽然踪迹不见。
  和敏瞒住消息,大家全都蒙在鼓里。
  马夫人宝绿以为她匿居李家,李夫人玲姑以为她还留马家,等到两位夫人,会面说穿了底细,彼此顿吃一惊,急上和敏东跨院找人。
  吉云已经离开了哈密三天。
  吉云当时由章小玲护送西来,她就是女扮男装,因为她不缠足,这占了大便宜,一次生二次熟,肚子里有了出门的丰富经验,身边也还留有前次用剩的易容药,盘缠自然更不是问题,条件足备略无困难。
  这回她照样画葫芦,矫扮个黉门秀士,翩翩衣履,尔雅温文,长途赁马,款段潜返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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